邓璐
(湖南科技大学)
析《耻》中家园丧失的原因
邓璐
(湖南科技大学)
库切的代表作《耻》一经出版便荣获了当年的布克奖,同时也引起发了学术界的广泛评论。本文拟从话语权的丧失、身份认同危机和被殖民者的暴力三个方面来分析家园丧失的原因,旨在揭示小说人物在种族矛盾下所展现的各种困境与困惑。
库切 《耻》 家园 丧失
《耻》是200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作家库切的代表作,该书由两部分构成:第一部分讲述了一位大学教授卢里在开普敦的生活以及被学生梅拉妮指控性侵犯;第二部分讲述了卢里被开除后在女儿农场的种种经历。本文拟从话语权的丧失、身份认同危机和被殖民者的暴力三个方面来阐释《耻》中家园丧失的原因,以揭示小说人物在种族矛盾下所表现出来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困惑。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一直把“家园”看做一个归属,“家园”除了提供一些基本的物质需求外,更多的是意味着一种自由,一种自我认同,一种话语被认可的权利(董亮,252)。在南非,由于南非白人一直居于权力的顶端,所以英语在南非广泛使用。然而,种族制度在南非废除后,白人的权力发生了转移,他们的话语权受到了巨大的威胁,英语的主体地位逐渐被颠覆。
在作品《耻》中,白人殖民者的后裔在种族隔离制度被废除的新南非逐渐丧失了话语权,从话语的主导者沦为了社会的边缘者。斯皮瓦克曾经说过:“边缘人就是那些失去了发言权的人。”(Spivak,174)英语是殖民主义话语的力量,是西方文明的载体,卢里由一位语言学教授变为了教传播技巧的副教授,丧失自己话语权的同时,他的课也让学生无所适从,更让学生们“目光茫然,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5)。他流亡乡下后对当地的语言一窍不通,这更是对西方话语权失势的一种反讽。卢里在农场看球赛时,“评论员一会儿用索托语,一会儿用科萨语,两种语言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84)。这样的窘境使得他无聊地只能在沙发上打盹,而佩特鲁斯尽情地享受着足球比赛。当露茜被黑人暴力侵犯时,他想去救她,但是他自己被关在卫生间,他的话语权被剥夺了:“他会说意大利语,他会说西班牙语,可无论是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到了非洲这个地方,哪一个都救不了他。一个能帮帮他的人都没有。”(107)尽管卢里会说多种语言,但他的学术素养在这种情况下无济于事,作者对这次强暴事件的书写正是对西方中心主义倒置的一种讽刺。
白人后裔对英语在南非大陆上的运用出现了困惑。有的白人们甚至学会了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流。例如露茜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生活和黑人打成一片,她学着说些当地的土话。在佩特鲁斯的宴会上,露茜用科萨语同当地人交谈;甚至是卢里也用 “Molo”这句科萨问候语同佩特鲁斯妻子打招呼。权力转移致使话语中心的转移,英语的主导地位逐渐削弱。
弗朗兹·法农曾经说过:“说话,就是能够运用某种句法,掌握这种或那种语言的词法,但尤其是承担一种文化,担负起一种文明。”(法农,8)并且法农还提到:“讲一种语言是自觉地接受一个世界,一种文化。”(法农,25)由此可见,语言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当一个人怀疑自己所属文化时,便会对语言本身失去自信。作为一个殖民者的后裔,他们在南非这片新的大地上已经沦为了边缘者,甚至连他们自己的母语也在遭受着不断的侵蚀。他们如今的命运就像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像微风中的一个肥皂泡,飘飘忽忽地朝自己的尽头走去。对于语言的困惑和话语权利的丧失是导致家园丧失的第一层原因。
在当下的南非已经不再认同白人主体文化身份了,白人的特权身份和地位遭遇到了空前的挑战。殖民时期受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的影响,将殖民地和被殖民地的文化强暴地分为“西”和“东”、“白”和“黑”。曼德拉总统在1994宣布种族主义结束,南非终于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这使很多的南非人欢欣鼓舞。但是,许多的白人对以前欧洲殖民主义的政策久久不能忘怀,这些遗老遗少仍然认同以前的欧洲殖民者的各种体制和政策。《耻》中的主人公卢里就是如此,他尽管生活在新南非,但是他并没有接受新南非的各种新思想、新观念,在生活方式和思想价值观念上都认同以前的欧洲殖民者。小说中卢里曾经是现代语言教授,非常喜欢欧洲的浪漫主义诗人,并且把他们的价值观念作为自己的价值观念。因此,“仗着自己高挑的身材,匀称的骨架,橄榄色的皮肤,飘垂的长发,他总能对女人产生一定程度的吸引力”(8)。这就是他几十年来生活的真谛。正是在这样的观念下,他不断去追逐女人。先是同妓女索拉娅约会,后来又主动勾引自己的学生梅拉妮并侵犯了她,当调查委员会对他进行调查时,他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爱欲的仆人”(58)。
一个欧洲的白人知识分子竟然不能通过金钱让一个妓女就范,因为与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而受到严惩失去了教职。这在以前的南非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在当下的南非,欧洲白人殖民者赖以生存的各种优越体制已经不复存在,作为白人的卢里“总是用性爱关系来填补这种缺失……通过实施对他的学生梅兰妮,一个黑人女性的欲望,他实现了想象中与白人特权阶层的认同”(颜晓川,73)。作为白人的卢里,白人优越的身份和地位已经大不如前了,其主体地位日益衰落。最后被校方开除的卢里只能去农场投奔女儿。
失去教职的卢里被迫来到女儿露茜的乡下农场并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但是,好景不长,三个陌生黑人闯入了农场,他们抢劫了农场,打伤了卢里,杀死了所有的狗,并强奸了露茜。这次农场事件让我们看到了南非白人的尴尬境地。露茜一心希望融入当地的生活,但是想获得一个南非的身份是不可能的,南非人不会给予一个曾经留给自己伤疤的人及其后代一个合法的身份,她注定在南非是一个他者。卢里曾经建议露茜回荷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遭到她的拒绝。因为露茜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回到荷兰后又能得到什么样的身份呢?自己肯定不会得到一个荷兰人的身份,因为荷兰人也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来自殖民地的他者。于是露茜放弃了所谓的南非身份和荷兰身份,而是选择在当地黑人的庇护下生活。这不禁让我们看到,在这个农场黑人对白人的压迫和以前白人统治下的社会是何等的相似,可以说,发生在农场上的这一残酷事件是殖民霸权的又一次重复。家园在露茜这里已经退化为纯粹意义上的物质和生活层面的具体实物,而在殖民主义消退后的非洲,露茜在两种文化的缝隙之中,造成了文化身份认同危机,这势必使处于其中的人感到无归属感、漂泊感和失落感。
话语权的丧失和身份认同危机使南非白人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尴尬境地,在新的南非腹地上白人已然从统治者变成了边缘人,被殖民者的暴力无疑使得白人的处境雪上加霜。卢里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废除,为什么还会有暴力存在?白人的归属地在哪儿?莫大的南非土地上白人的立足地又在哪里?在南非殖民统治虽然结束了,但是其危害却仍在继续,黑白种族之间的对立冲突依然异常尖锐(孙会华,35)。在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忍受着白人的种种侮辱,而在后种族隔离时期,黑人将这种侮辱通过暴力转嫁到了白人身上。
黑人对露茜的残忍暴力行为令人发指,露茜遭到了三个黑人的无情轮奸,三个黑人强奸她,既非为满足生理欲望,也非出于露茜个人的原因,而仅仅因为露茜是白人。黑人要向白人殖民者报仇,他们的仇恨发泄在了身为白人的露茜身上。小说中,作者对强奸的场面没有作细节描写。库切说过,对暴力场景进行照相机似的细节再现,容易使小说家陷入色情狂或偷窥者的位置。只有当一切都回到纯伦理判断的轨道,从身体遭受的痛苦这一角度来看待它的时候,作者对罪恶场景的凝视才有意义(Coetzee,361)。但是通过露茜事后的状态以及点滴的描述,读者不难想象出当时的暴力场景。露茜对他们的仇恨非常不解,她说:“那完全是泄私愤,那时候带着那么多的私愤。那才是最让我震惊的……可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可是连见也没见过他们……当你和一个陌生女人发生性关系的时候,当你把她骗上床,把她放倒,把她压在自己身体下面,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的时候,那是不是有点像杀人?”(156)她还告诉卢里,“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我已经死了,而且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让我起死回生的办法”(161)。露茜被强暴后的态度向我们表明黑人的暴力行径已给白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伤害。正如诺曼·盖尔所说:“小说中的黑人就像《圣经》中的被上帝抛弃的该隐(Cain),整天到处游荡,伺机寻找报复的机会,变成了一个非常残暴而又危险的人物。”(NoamGal,249)让人更为令人惊讶的是,三个抢劫犯中有一个就是佩特鲁斯的亲戚,暴力事件之后他根本不怕被露茜和卢里认出来。事发后佩特鲁斯选择了帮助恶人而不是主持正义,他不但没有揭发强奸者的罪行反而还对他进行庇护,因为这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白人应得的报应,和白人殖民者的罪恶相比,他们的行为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是残暴,也是白人残暴在先,他们只是以其人之道还自其人之身罢了。那个叫波勒克司的孩子,虽然头脑有点问题,但在对白人的仇恨上,他表现得丝毫不弱智。小说中这样描写了他对白人的仇恨,“我要杀了你!我们要把你们全杀掉!”(207)一边还在地上狠狠地踩几脚,好像他脚下不是土地,而是白人。库切认为,黑人在仇恨的驱使下,丧失了人性中应有的善良,变得像“地狱的魔鬼,失去了人性……超出道德判断的范畴”(Coetzee,367)。
在小说的结尾,卢里再次回到乡下租了一间小屋照料病狗。到此,卢里已经变得一无所有。在乡下,他就是一个彻底的流浪者,他的学问在乡下派不上用场,那里更没有人和他去谈论什么浪漫主义。在乡下有的只是土地、农场和狗。库切把主人公和狗来做比较,留在南非腹地的卢里只能在无穷无尽的耻辱中苟延残喘,命运卑微得像狗,它们或被枪杀,或被注射安乐死,都不由它们决定。小说中卢里和露茜的形象代表了南非白人种族的群体像。对南非的白种人来说,他们从统治者变成了被统治者,施行暴力的一方变成了遭遇暴力的一方。历史不可更改,生命仍需延续,卢里和露茜他们注定逃脱不了社会边缘人的身份,在南非大陆上成为了永远的异乡客。
库切在《耻》中向我们展示了新旧交替时代南非大地上各色人种之间的种种问题。《耻》中的白人后裔卢里和露茜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别无选择,话语权的丧失、身份的认同危机以及黑人对白人的仇恨使他们在南非大陆上注定漂泊,找不到归属感。库切透过小说中人物遭遇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白人后裔丧失家园的重要原因,家园的丧失使得白人们成为了南非大陆上的他者,或许这些白人后裔是时候开始进行反思哪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园。
[1]Coetzee,J.M.,Doubling the Point:Essays and Interviews[M].Cambridge:Harvard UP,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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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孙会华.乡关何处——解读库切作品中的文化身份问题[D].西北大学,2009.
[8]童明.家园的跨民族译本:论“后”时代的飞散视角[J].中国比较文学,2005(3):1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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