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舟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院长、教授)
从上世纪中叶到现在,近代形成的国际体系发生了深刻变化。二战刚刚结束之时,全球仅有50余个主权独立国家,它们大多归于西方范畴,属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支配殖民地的宗主国、主导体系的力量。那时,世界多半民族、人口和国家,真正是受奴役的、没有发言权的“沉默多数”。如今,在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之际,非西方世界国家数量占到全球国家总数(200个左右)的3/4以上,无论在联合国还是二十国集团中都有更多的声音与代表权,不管在国际贸易还是投资领域都受到更多重视,其中一批富有进取性的国家(以“金砖国家”为代表),更是在竞争中快速崛起,它们在器物层面(如制造业、基础设施建设和国际经贸领域)占有越来越显著的权重,在制度层面(如国际规则的制订)正从单纯的接受者朝着引导性角色转变,在观念层面变得更有自信、更自觉地探索符合本国需求的发展道路。中国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上世纪前叶它被认为是东亚病夫,受到西方列强的肆意宰割与奴役压榨,如今则是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积极提供全球公共产品和为地区乃至全球事务做出贡献。对照一个世纪前两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国际格局,21世纪的当下,代表人类多数的国家制度和国际社会正在由旧式的自然状态(霍布斯所说的“丛林政治”)朝着新的自为形态(有意识、有努力的平等、正义、理性安排)过渡。国际格局这种变化的积极历史意义,无论怎么评估都不为过。
然而,我们此际特别有必要保持忧患意识与谦虚精神,充分估计自身存在的问题与矛盾。拿上面提到的三个层面来讲:多数发展中国家至今仍然缺乏“高边疆”优势,在诸如海洋、极地、外空、金融安全和电信安全等领域的先手棋依然很少,技术创新和知识产权的份额很低。相形之下,欧美日发达国家则具有强大优势;非西方的各个希望之星尽管表面风头强劲,但在关键性的规则制定权和国际话语权方面仍缺乏操作经验和实际文本能力,很多时候只能被动跟进甚至实际弃权;整体来看,包括崛起国家在内的发展中世界内部,广泛存在脆弱的、麻烦的政治体制障碍与社会不满,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调整远没有达到理想状态。西方发达国家虽然从问题解决能手和国际体系的指导者变成了麻烦制造者和问题的一部分,但总体上还具有相对先进的技术体系、相对熟练的政治手段、相对完备的规制能力、相对稳定的社会构造。尤其应当看到,现有体系的主导国家(主要是西方大国)不愿意看到新兴国家带来的冲击和根本改变,因而在国际间制造出各种显性和隐性重大障碍。假使新兴国家思想准备不足,有可能栽跟头乃至冲顶失败。
从正反两方面讲,中国既是当代国际格局变革的最大动能之一,也是未来国际关系出现战略不确定性的最大变量之一。中国取得巨大历史进步的基本原因,在于执政党采取了与时俱进的改革开放方针。中国假使出现重大挫败与麻烦,其根本原因也不在外部,而在自身。往未来一段时期观察,我们国内的改革发展与转型升级道路依然漫长,在国际上的话语权争夺战和“高边疆”攻坚战中依然任务繁重。中国既要改造当代国际体系中不合理、不公正方面,也须改造自身存在的与时代要求不合之处。在取得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军费开支国的风光下,在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昂、外部各种压力与挑衅频繁的复杂局面中,要努力避免自满、虚骄、战略冒进。我以为,大国较量胜负的关键,不在谁敢于先出手,或谁能祭出什么杀手锏,而在于决策者善于审时度势,始终不犯战略性、结构性错误。过于畏缩和谨小慎微,抓不住重大时机,是一种战略性错误;“绥靖主义”是另一类战略错误;情绪急燥、战略冒进则属于第三种结构性错误。从中国目前条件和各方面因素考虑,防止战略冒进是更迫切的事情。譬如说,它要求避免当下与美国在某些重大战略问题上摊牌,或同时与多个邻国紧张对峙甚至对抗冲突;它也需要在迅速扩展我海外利益、争取更多战略支点的时候,同时向外部提供各方需要的援助与公共产品。总之,中国应力争实现“取”与“舍”之间的平衡。
古人讲“成于忧虑、死于安乐”;又讲打铁先须自身硬。能否认知自身存在的短板是中国能否改变世界、影响外部的基本前提。从外交角度讲,尽管中国国内进步早已今非昔比,中国公众的开放意识和进步需求在不断提升,但为何外界总是把中国与某些封闭、落后、一成不变的一党执政国家相提并论?为何一些国家不断把我们的国际战略与“资源掠夺型”的西方列强对照?为何国际社会有相当多的朋友总觉得中国与那些麻烦国家、失败政权或不讨民众喜欢的独裁者走得太近?为何一些国际组织和机构老是批评中国在提供发展援助和安全援助方面“小气”、与国力不符?在亚太,为何近期出现复杂棘手的事态,尤其一些中小邻国对中国的防范、敌对加剧?在海洋和主权问题上,为何社会上尤其是网络间一片喊打之声,对于外交和决策部门对外采用强硬方针的压力日益增大?为何各种法律的、外交的解决手段不太受到好评,大多数专家对于国际上各种解决方案很少有耐心细致的比较?对此,我们需要认真想一想,仔细梳理归纳一番,看看这里面有多少是由于一些敌对势力刻意捏造和歪曲造成?有多少是因为官方外宣苍白乏力所致?有多少是实际政策和决策思路的不当引发?有多少是缘于国人国际意识薄弱?哪些属于毫无道理的指责?哪些算是误解与偏见?又有哪些值得反思和改进?这些错综复杂、充满变数的事情(及问题),都不是情绪化的反应、简单化的方式所能解决的。今天的中国人,既不可陶醉于新近萌生的“盛世情结”和沙文主义梦呓,也不应囿于旧时狭隘的“弱国悲情”和“受害者心态”禁锢,而应仔细审视和定位新阶段战略取向,朝着新兴大国、进取大国、风范大国、责任大国方向迈进。现存国际秩序中仍存在诸多结构性缺陷,少数国家的霸权主义、强权政治仍对中国崛起构成一定威胁,我们的海上通道安全、能源安全、粮食安全和主权安全等领域仍存在这样那样的风险。对此,中国不能不有所防范、有所准备。中国既要发展军事和国防方面的硬力量,也要建立建设性斡旋、创造性介入国际热点和利害冲突的安排(与机制)。另一方面,若要改造世界,先要改造自身。适应时代要求和进步标准的国内转型改制,是中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前提。须牢记:当我们反复强调“发展中国家”属性时,并非对外宣传上的托辞,或是为推卸国际责任寻找借口,而是坦承中国目前发展所处的较低水平,包括器物层面的相对粗放、体制层面的相对落后和观念层面的相对自闭,是为着防止虚骄之气阻碍高水平的内部革新和外交审慎;不管外界怎么解读“发展中”的宣示,中国媒体和公众要有清醒、准确的自我估计。继续保持忧患意识、谦虚态度和奋发精神,再坚持几代人的艰苦跋涉,中华民族重回世界伟大民族之林、为人类进步做出重大贡献的图景才可清晰展示。这应当不仅是外交博弈和军事斗争意义上的宏伟战略,更应成为宽视角和长时段意义上谋划中国发展的大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