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巴
那是五十五年前我十四岁时的事情。
1958年夏,我在茂汶羌族自治县通化中心小学高小毕业后,学校组织毕业生参加了在威州师范学校举行的全县升学考试。考试间隙。班主任张树修老师曾带我去县文教科见一位中年女干部,向她说:“就是这个娃娃。”女干部看了看我并应了一声:“哦!”
回到桃坪乡增头村中寨家里,我一是挖药筹点上学的费用,二是等候入学通知。和我同班毕业的同村校友都先后收到了薛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唯独我的杳无踪影。8月下旬的一天,我再次跑下山,在桃坪乡公所文书办公室门边墙上挂着的兰色布制报刊信件袋里见到了我的信。信是由地址在重庆市黄桷坪的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发来的。我迫不及待地启开信封展读内页,用毛笔书写的“入学通知书”5个大字映入眼帘,通知写道:“你被保送入西南美术专科学校附属中等美术学校民族班。务于9月10日前到校。”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兴高采烈地赶回家里。得知我被保送入西南美专附中,父母哥姐的喜悦自不必说了,寨子里的家门亲戚都为我高兴。
9月初,进入了烂白露的雨水期,几天都是大雨连着暴雨。9月4日早晨,在二哥的护送下。我拜别父母亲人,牢记父母“要好生读书”的嘱咐,踏上了去重庆的上学路。二哥大我两岁,他背的比我多,有二十斤麦子,十七八斤香头子(一种中药材);我背的是用一块破油布包裹起来的被盖背包和十多斤柴胡(也是一种中药材)。出发时仍下着雨,两人各戴一顶破草帽。几天的大雨使得陡峭狭窄的山路泥泞松滑,兄弟俩拄着木棍一路艰难地下山。
走完下寨最边缘的田坎,来到称为“斯勒垮”的山沟。因头天的泥石流把原有的道路全部冲毁,二哥牵着我的手,俩人手脚并用涉过洪水才找到路的断头。经过塔子、观音庙、三到拐,来到了叫“其洛各坝”的山谷,这里最峡窄处只有5米左右。抬头只能见一线天。增头沟发大水,汹涌咆哮的洪水已完全塞满了整个沟壑,褐色浪花四溅,水巨大的冲击声连同水中冲走石头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我第一次经历这么恐怖的场面。实在心惊胆战。兄弟俩退后半里多另寻出路,拨开荆棘,拍打蒿露,翻越其洛各坝山梁,绕道一个多小时才走上原路。
行至平常人们歇脚体息的石园园,我们刚想放下背上的包袱,抬头却见远远的山顶上往下滚动着无数大小石块,兄弟俩见状拔腿就跑,在20米开外的地方住脚回头一望,石园园已落满了山石。好险啊,哥俩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邻近桃坪的沟头磨子接水处的回水坨边,洪水已经淹没了崖脚的道路。哥俩抓住长在岩石上的灌木枝爬着过去,不料我踏虚了脚,险些掉入洪水中,吓得哭叫起来,二哥眼疾手快立即抓住我,并耐心安慰,我们一步一步慢慢地闯过了这道难关。
来到桃坪寨子上,哥俩去大舅杨先茂家,大舅母见我俩全身上下湿淋淋的。便马上生火、换衣、做饭。饭后的下午三点左右雨停了,我的兰布长衫基本烤干,二哥的麻布长衫还湿漉漉的。哥俩换上自己的衣裳,背起行囊,带着舅母送的麦面锅圈馍馍,启程去威州。
当来到寨子边上杨家磨房坎下时,桃坪桥头的坡路上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都在观看杂谷脑河及横跨在河上的伸臂桥。我举目望去。杂谷脑河的水已变成泥巴水,顺流而下的洪水还夹杂大量森工企业砍伐的木材及沿途冲刷下来的树木、家什和畜禽,涌塞着河床滚滚向东奔腾而去。由于水位猛涨,伸臂桥公路一侧桥墩被水冲垮,露出支撑伸臂的木架,空荡荡的,水浪一击,桥便有震动。这样危在旦夕的桥谁都不敢过,也就到不了公路,我的心有些寒了。
哥俩决定走小路。我俩沿着小路通过桃坪寨子下方的一片庄稼地,空中突然又下起雨来,天昏地暗的。兄弟俩仍继续前行。行至地名称作“雪朗基”的地方时,杂谷脑河谷吹起呼啸的大风。陡峭的山上冲下一股股洪流,还拌有滚动的石块。在这进退维谷之际。大舅杨先茂从黄石包方向急步走来。当他得知我俩要走小路到威州时十分惊讶,他说:“你俩个娃娃真的太胆大了!现在很多公路被洪水冲断。好多道桥也被冲走,前面孔地坪沟也涨了洪水,今天那里也过不去了。”大舅带我俩又回到桃坪他家里。
9月5日清晨,雨停了,云散了,天空露出了蔚蓝色。二哥和我向大舅、大舅母告辞,再次向威州进发。在桃坪桥头作了仔细观察,桥下杂谷脑河河水已跌落一米多。桥两头空无一人。哥俩咬牙踏上摇摇欲坠的伸臂木桥,轻手轻脚走过桥面,顺着桥墩木架往下滑,又扶着横木爬过去,再从乱石堆里攀登上路,终于走到成(都)阿(坝)公路173公里里程碑处。从桃坪至威州的17公里路上没有见到一辆汽车,甚至连一辆马车也没有,沿途见到的都是涵洞冲毁、泥石流四溢、山体坍塌、公路残缺的惨状。中午抵达桑坪,哥俩在威州人民食堂打了尖后,穿过宝子关两边的竹编索桥,在威州桥头街边的一家小旅店写号住下。
下午我在二哥的陪同下去县文教科询问办理相关手续事宜。经文教科同志介绍,我认识了同样保送入西南美专附中民族班的尚光银和周兴友同学。文教科的同志对我们讲:“今天下午你们一同去县公安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明天可以办些个人的事情,如果公路通车了的话,后天你们三人和威州师范学校徐毅校长一同乘车去成都。有情况明天下午再通知你们。”随后,我们一起去公安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一切都非常顺利。
6日这天,哥俩先去桑坪县供销社卖药材。收购人员摸了摸柴胡和香头子,说药材被雨淋湿了,必须晒干了才收。我俩就在供销社院内水泥坝子上铺开晒药材,下午达到要求后才过称入库,香头子和柴胡每斤的价格在两角左右,总共有5元多一点的收入。还到粮食仓库把小麦也卖了,也有了一元多。离开家时母亲给了三元钱,把卖药材和小麦得来的钱加在一起,我上学就有十元钱了。
文教科下午通知我们:“公路近一个星期都通不了车。”问我们咋个办?三位同学上学心切,当即决定明日一早出发,步行到灌县,再乘车去学校。
7日早上,我们三位新同伴在桑坪纪念碑旁与护送我的二哥和他俩的家人依依不舍地分别,步行向灌县方向进发。据我的初步观察和了解,对新同学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尚光银,青年小伙,羌族,十八岁,威州乡铁邑村人,个头不高,小眼睛,人挺精干活达,穿一身兰色卡其中山服,脚蹬黑色皮鞋。行李有用黄色油布包裹捆扎好的背包,背包上别有一双布鞋,还有一个黄色帆布挎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周兴友,小伙子,羌族,十六岁,龙溪乡龙溪寨人,瘦高个子,头发微白,也身着兰布中山服,脚上穿着黑色圆头皮鞋。也背一个被盖背包,毛巾扎在背包后面。手上拿一个直径四十公分的双料红花搪瓷脸盆。
而我呢。与他俩相比就相形见绌了。我还是一个小少年,羌族,桃坪乡增头村中寨人,个头矮小,穿一件兰布长衫和一条兰色“反扫荡”裤(即在腰上拴一根麻索,把裤腰扎在麻索上)。从寨子上出发时穿的那双自己打的草鞋,几天来经水浸泡已快散架了。除了被盖背包无其他东西。
我们是沿着成阿公路行进的。到七盘沟渡口等渡船时休息了一些时候,由于洪水冲击,公路多处被毁坏,无汽车过渡口,给人摆渡要等十多人才动一次船。摆渡过岷江,走磨刀溪、板桥、中坝、白鱼落,中午抵达老汶川县城——绵虒镇,在老街一家饭馆吃过饭后休息片刻又继续行走,穿过飞沙关隧道,经羊店、下索桥、桃关、沙坪关,天擦黑时到达罗圈湾。我们向街口靠岷江河的第三间房主请求:“我们三个是去重庆上学的学生,早晨从威州走下来的,今晚想在你们家里住一宿,请行个方便。”房主爽快地答应留我们住一晚上。这家的房屋三面是用石块砌的石墙,临街(公路)面则是用木板装隔起来的。进屋右侧有一火塘,上方用铁丝挂一把揪壶,周围放置四根长板凳,墙角一侧是两口锅的灶台,火塘后是用木板装隔出来的三间起居室。没有天花板,举头就可以看到梁、檩子及支撑黄泥屋顶的木棍。因长年烟熏已呈漆黑色。家里有4人,房主约五十多岁,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妇女,一位年轻女子带着一岁多的男孩。房主十分厚道,吩咐自家女人给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玉米锅蒸蒸饭,还有咸菜和汤。饭钱加住宿费每人只收了一角。
一天走了八、九十里路,我脚上的草鞋已经不能再穿了。我打开背包,取出大姐给我新做的鞋子和二姐给我新编织的羊毛袜子,两位同伴帮我重新捆扎好背包。长途行走使我们非常疲惫,三人在火塘边枕着各自的背包很快就睡着了。
大约是在8日凌晨的5点左右,尚光银叫醒我和周兴友。我们背起行李向房主打过招呼便又上路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着,三人都感到肚子饿了。天快麻麻亮时来到了兴文坪,迷茫中看到一家像开饭馆的,我们就坐在门前等候开门营业。当等到天亮有人开门出来一问,才知道这里是新近成立的人民公社的集体食堂。不对外营业。三人很是失望,忍着饥饿继续往前走。上午经过的地方有东界脑、甘仓、白岩、岷江水运局。在快进漩口车站一公里的崖脚公路边,有好几处塌方,十多名养路工人在岷江河边用水泥和石头砌公路的基脚和护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公路上没有汽车行走了。
上午走了近五十里路程,我们三人肚子空空的走得很累,所以赶到漩口汽车站食堂吃午饭。除了饭菜,每人还喝了点桂花红酒。尚光银说他要过索桥去老街下面的漩口中学看马玉英同学,将自己的背包和挎包交给我俩。要我俩在车站等他回来。周兴友和我把背包等行李搬至车站坝子靠公路边堆放的一大堆斑竹上,坐下来靠着背包等尚光银回来。哪知两人的眼睛发困,不知不觉躺在斑竹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3点过。我俩估计尚光银同学不会再来找我们了。所以周兴友除了背自己的行李外还加上了尚光银的背包,我也加上了尚光银的挎包。我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灌县慢慢走去。出漩口不足一里,因我早上才穿的新鞋鞋帮和鞋底都很坚固,所以特别夹脚,此时我脚板上的泡已经磨破流血,我只好脱掉鞋赤脚行走。由于公路是黄泥碎石路面,那些坚硬的菱形碎石把脚板钉得疼痛难忍,没走上几公里脚痛得就迈不开步子了,我穿上羊毛袜跛脚又走了一段路。长时间的行走,周兴友也因皮鞋打脚跛着走路了。说来也巧,前面过来一位买卖草鞋的老人,我俩叫住他,经过讨价还价用1角6分钱买了两双草鞋。周兴友拿的是已经串好耳子的偏耳子,穿上脚说了一声“我先走了,你快点”就走。现成串好耳子的没有了,我就拿了一双满窝子,坐在路边一根一根地串耳子,前脚的串好了再串后跟,一双都弄好后才套到脚上去追赶周兴友。
黄昏时分到了龙溪,我在一处路边店用4分钱买了两个麻饼,边走边啃。过了楠木堰到老母孔地段时,天已黑尽。我在漆黑的晚上孤单一人行走,心里确实有些慌了。昨天早上从威州出发时是三个人一个整体,而眼下先不见了尚光银,后来周兴友又前面走了,三人已分开各自行动。一丝恐惧涌上心来。此时此刻我十分想念父母亲,如果他们在我身边该多好啊!好一阵子才走完弯道,眼前迎来无数亮光,脚下的公路变成了新改道的斜坡路,路边的木桩上牵着花线,每隔十几米就挂着明亮的大灯泡,新路虽说坑坑洼洼的,但走路是没问题的。麻溪一带岷江两岸也是灯火照耀。虽然是夜晚,但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多。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麻溪这一带正在修建紫坪埔水库和电站,所以沿江的公路已禁止通行.从老母孔重修了一段新路。当我一个人艰难地走到半坡时,一队民工过来,其中一中年男子停下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有一个背背包的同伴在前面走?”我作了肯定的答复。他又说:“前面老母孔平坝路边。你的同伴在等你,他着急得都哭了,赶快去追吧!”听到同伴在前面等我,悬吊的心开始放松了一些。走完坡道到达老母孔坪台。这里处处都搭建有工棚,电灯通明,人也特别多。我一眼就见到站在三叉路口等我的周兴友,他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叫我把尚光银的挎包交给他拿,把比较轻的瓷盆叫我拿,我心里暖暖的。我俩又结伴下坡接上旧路,过了白沙桥,慢慢朝二王庙方向弯弯曲曲走着。当走到二王庙后门那段路时,我已经累得眼皮微睁,走路已经偏偏倒倒,手一松劲双料瓷盆便落在碎石路上,砸掉了盆底一圈的瓷。我拾起盆子努力克制自己,但这样的事又发生了两次,周兴友心痛自己的瓷盆掉了瓷,我则因我的困倦使瓷盆落地掉瓷而内疚。
我俩终于抵达灌县,在木材检查站过去不远的街口找到一家挂牌已客满的客栈。女老板见两个狼狈不堪的行者,麻利地把台面桌收拾出来。在上面铺上垫絮和毯子,给了两床薄被要我俩将就一晚。我们躺下时正好是12点。第二天正午12点才醒来。付了号钱出客栈经建设路过蒲柏桥转太平街找到汽车站。
我和周兴友搭乘的是9日下午4点30分灌县发往成都西门车站的最后一班车。夏天去威州参加考试坐的是解放牌敞篷货车,现在坐的是像火柴盒一样的齐头大客车,十分新鲜。与我邻座的乘客是一位左胸别着“西南民族学院”校徽、衣袋上插着钢笔的年轻大哥。他见我穿着兰布长衫,人又小,便和蔼地问我要到哪里去?我指着周兴友告诉他:“我两保送到重庆西南美专附中民族班,要去重庆上学。”这位大哥对我俩很亲切,一路耐心地介绍在城市里应如何遵守交通规则,如何走人行道。如何搭乘公共汽车和三轮车,包括不能随地吐痰等等。我们在成都西门车站下车,他领着周兴友和我在花牌坊那一带找了一家小旅馆,放下包袱后他又带我俩到一家餐馆吃饭,点了肚条烧大蒜、肝腰合炒、红烧豆腐、什锦元子汤和大米饭等一大桌饭菜,他付的饭钱。一路对我俩的关心照顾,又花钱招待吃这些可口的美味佳肴。我俩要记住这位大哥的恩德,便问他的姓名,他却微微一笑,指着校徽说:“我是西南民族学院的!”他把我俩送回旅馆后转身回校去了。
10日早上,刚洗漱完,我见门外有三轮车过,以为城里的三轮车就这么一辆,慌张地喊住车,连搭在院内铁丝上的毛巾都忘了取走,两人便匆忙乘坐三轮车去北门火车站。先在售票窗口买了下午4点35分去重庆的普客车票,全额票价为6.80元,我俩递进“录取通知书”购了3.40元的学生半价票。在候车室,周兴友因头天乘汽车晕车,头脑昏沉地坐在椅子上休息和看护行李。我先在小贩摊上用8分钱买了4块白糖黄糕,给周兴友送去两块,然后边吃边在候车室周围转悠。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非常好奇。我趴在栅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冒着蒸汽轰隆轰隆进出车站的火车,几个小时不知不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离开车时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检票口开始检票。我和周兴友顺利通过检票口,跑着去找车厢及座位,放好行李坐在窗口边向外张望。月台上到处都是急促上车的乘客和忙碌的工作人员。当列车鸣笛快要开动的那一瞬间,尚光银东张西望地出现在月台上向我们车厢赶来,我探出头高声招呼他,他跑过来急忙说:“快把帆布挎包丢给我,我没有钱了!”周兴友火速把挎包交到他手中,火车鸣着长长的汽笛喷着蒸汽开走了。
列车抵达终点站——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已经是11日早上8点钟。我和周兴友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靠山边的旅馆登记入住。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到处走看,后乘缆车上两路口转悠,寻找去黄桷坪的车站。我俩在菜园坝和两路口之间上上下下无数次,都没有找到去学校的车站,好在缆车上行每人两分钱,下行一分钱,另在缆车道西侧有宽阔的数百级石梯供人上下。我俩的午、晚饭都在石梯边的一家小摊上吃的,老板问:“仔娃儿,要点啥子?”我们说:“啥子菜都不要,只要米饭。”老板就给我俩一人一大碗冒儿头米饭,还盛了一碗葱花油汤,外加一碟泡菜。肚子吃得饱,每人又只给5分钱,挺划算的。
12日早饭后我俩背着行李乘缆车上两路口,在去杨家坪的电车站上见有背行李的年轻人,一打听,说是到美专附中读书的。他们知道我俩也是去同一学校的,就让我俩随同去学校。大家在杨家坪坐上公共汽车赶到学校所在地——黄桷坪。下车约一百米的距离,就到了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在进校门右边的收发室。尚光银和1956年入校的民族班班长杨定福(理县木卡人)热情地迎接我和周兴友,此时我们才知道尚光银是坐北京至重庆的9次特快昨天凌晨就到了重庆,并马上乘电车、汽车到了学校。他俩带我俩到学校陈列馆·图书馆大楼前靠西侧的一幢平房的最后一间屋里。杨定福说:“这幢平房是学校安排给民族班的宿舍,这间寝室尚光银已经住进来,你俩也住这里。”寝室内安有四架双层床,可住八人,已经住进四人。我便占了门后的下铺,周兴友睡上铺。
下午去附中教务处报到注册,姓李的老师正在登记时,进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干部模样的男人,李老师向他说:“他们几个是民族班的,走了几天的路才到校的。”回头对我们介绍:“这位是我们附中的范朴校长!”范校长拿着报到册注视了一下后对着我说:“啊,你14岁,是我们附中最小的学生,要好好学习。”然后他又对大家讲“为了培养西南地区几个省少数民族美术人才,1956年秋季开始,西南美术专科学校决定在附属中等美术学校开设民族班。以保送的形式招收四川、云南、贵州等省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学生,学制五年。每个学生每月的伙食费为六元,由国家拨款,给每个学生月发两元钱的助学金(女生比男生多五角),以购买生活和学习用品。本来学校先期派了洪光耀老师去茂汶羌族自治县接你们。因为9月初发洪水冲毁公路,把洪老师阻在成都进不了山。现在你们自己来了,这很好。学校开学几天了,你们明天上午就去上课。”范校长见我穿的兰布长衫又旧又脏,便问我:“带有其他的换洗衣服吗?”我如实报告:“只有这一件,没有多的!”范校长对杨定福说:“你带他们先到学校总务处去领取被褥等用品。明天在校门口附近的黄桷坪商店给他买一套衣服。把旧衣服换下来。”在教务处领取了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等书和作业本后,我、尚光银、周兴友随杨定福去学校办公大楼的总务处,领取了被盖、毯子、棉絮、枕头、枕巾、蚊帐、木拖鞋、洗脸盆等用品,回寝室铺床挂帐。晚饭时到学校饭堂就餐,八人一桌,大锅饭。
9月13日8点,我正式在附中教学大楼一楼民族班63级教室上课(美术专业课教室在二楼)。班上有来自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专区和阿坝州茂汶羌族自治县的,有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大理白族自治州、楚雄彝族自治州、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和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的彝、羌、白、苗、景颇、哈尼六个民族的15位同学。另外,1956年(61级)和1957年(62级)两班招收的是四川省阿坝藏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及凉山州、西昌专区的藏、彝、羌几个民族的学生。
当日中午,杨定福按范校长的吩咐领我到商店给我买了一套灰白色的中山服上服和兰布下装,一件白衫衣。我自己花钱买了背心、内裤、袜子和胶鞋。回寝室擦身洗脚,换上新衣新裤新袜新鞋。
一切都是新的。我真的感到自己焕然一新了!
我赶紧给父母亲和远在草地7848部队服役的大哥写信,告诉我上学路上的经历和在西南美专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