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天池 李书
摘要:梦魇是睡眠中出现的一种生理现象,与发生梦魇的人的生存环境,成长历史,生活经历有着某种联系。《咬鬼》、《捉狐》,一篇写鬼,一篇写狐,都是在白天睡眠中发生的,都以男性做主角,并凭借勇敢和智慧转危为安。不同处是,《咬鬼》篇恐怖、紧张、惨烈、沉重,如遭遇战之短兵相接,弹尽粮绝下之绝处逢生。《捉狐》篇则在紧张中透着俏皮,争斗中露着幽默,如伏击战中的诱敌深入,如壮汉对付小儿之轻松从容,体现了蒲松龄文笔风格的多样性。
关键词:聊斋志异;梦魇;咬鬼;捉狐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一
梦魇是睡眠中出现的一种生理现象,生理学上对它还不能完全解释。按照现代医学的一般说法是,人在睡眠中,大脑处于休眠状态,深睡眠状态和浅睡眠状态在不停交替。当大脑深睡眠的时候,人就处于无意识状态,意识像是在没有光的深海里一样沉静;浅睡眠时,人就会做梦。正常情况下,人都是从浅睡眠中醒来的,偶尔从深睡眠中醒来,大脑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负责接收信息的中枢神经虽然苏醒了,而负责运动的中枢神经仍然处在睡眠中。这时候,虽然醒了,肢体却不能动,只能眨眼,出气,甚至连想咬一下舌头弄醒自己都办不到。在这半梦半醒过程中,人脑容易产生幻觉,产生噩梦。恶梦的发生,既有外界的生理刺激,也有内在的心理创伤或潜意识被激活的因素。就外界的生理刺激来说,梦魇多半是睡觉时被子捂住了嘴鼻,或者是手压在了胸部,引起呼吸或血液循环系统出现故障所致。
噩梦既然产生幻觉,人就容易信以为真。在科学知识不是很普及,人们尚未明白真相的状况底下,人在梦中受到惊吓,睡醒后,疑神疑鬼。如果讲出来,传播自己的梦境,就会感染他人,他人没准也会相信确有其事。如果梦魇本身与梦魇人的生存环境,成长历史,有着某种瓜葛,更容易引起联想、猜想,确认为生活中经历的一个环节。
一般而言,梦魇往往仅只是与民俗传说,如鬼、狐、妖异的存在,与灾难痛苦,如地震、车祸所造成的生理现象等相联系,故仅是记忆中的碎片,并不完整,形不成故事所必须具有的情节链条。
梦魇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讲出来让别人相信,形成故事,必须符合两个基本条件:其一,有过程有情节;其二,有事证或物证。《咬鬼》、《捉狐》这两个梦魇故事就正是蒲松龄从这两个方面做的文学上的努力。
二
《咬鬼》是关于梦魇的鬼故事。写某翁在夏天睡午觉,朦胧间发现一个用白布裹着头,穿着丧服的女子,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故事由此展开。
要强调梦魇的真实,最重要的是要去碎片化,把故事写得有头有尾。本篇从发现女子“搴帘入”开始写起,一直叙述到女子“飘忽遁去”。为了把故事叙述得曲折,小说写那女子本来是“向内室去”,是奔着夫人去的。发现夫人不在,才打起某翁的主意。写那女子的长相着装也非静态,而是动态地顺着故事的发展写。她进来时是“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因为当时某翁尚不甚在意,也不是正面相看。可等那女子寻夫人不见,直奔他而来时,既是正面,距离近了,便“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
其次梦魇的过程不能模糊,要精确细致,历历如见。《咬鬼》的重心正是细述某翁在发现女子登床相害后与她的搏斗的过程:
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
这个过程先是女鬼占优势,然后是某翁想好对策反击,接着是相持,渐渐某翁取得优势,再后来,“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让人相信梦魇的真实还需要有凭据。那便是某翁所言的“血证”——那遗留的血液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余臭云。”
《捉狐》也是一篇写梦魇的故事。不同的是,闹事的是狐狸。写一个叫孙翁的人平素就有胆量,白天睡觉的时候发觉有一个东西上了床,觉察到是一个小狐狸,“自足边来。蠕蠕伏行”便做好准备,待它爬到肚子上时“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孙翁随后用带子把小狐狸捆起来。小狐狸忽大忽小,左挣右脱,后来终于趁着孙翁走神之际逃脱了。
在《聊斋志异》中,人与鬼狐的争斗往往有着很大的不同:以人视之,鬼与死亡相联系,鬼占优势,人往往怕鬼。人与之相搏,凭的是胆气。《咬鬼》中的某翁所见女子,虽没有直称其为鬼,但从其“白布裹首”、“颜色黄肿”、“神情可畏”来看,鬼模样自是不言而喻。她是直接大模大样闯进门来的。而某翁在逃无所逃,斗无所斗的时候,表现的是胆气雄豪,以嘴咬鬼,拼死相搏;人与狐的斗争则不然,“人为万物之灵”,人在与狐狸较量时有很大的优越感,可以蔑视之,玩弄之,甚至戏谑之,往往居高临下争斗取胜。在《捉狐》篇中,狐狸采用的是偷袭战法,“蠕蠕伏行,如恐翁寤”,而孙翁冷眼旁观,以逸待劳,从容不慌,余勇可贾。就故事总体的完整,有头有尾,过程中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乃至结尾有所物证而言,《捉狐》与《咬鬼》相较可谓异曲同工。
三
《咬鬼》、《捉狐》有着共同的梦魇题材,一篇是鬼,一篇是狐,几乎涵盖了中国古代关于梦魇的两个主要的归罪对象。值得注意的是,在《聊斋志异》的不同版本中,尽管这两篇有时处在不同的卷数中,却总是唇齿相依,联翩并列,似乎蒲松龄在创作时就像作对联一样。
这两篇有许多共同性。比如在梦魇的时间上,都是在白天睡眠中发生的。为什么要安排在大白天呢?这大概是情节发展的需要。因为这两篇里斗争的主人公都需要夫人做配角。按照中国古代睡眠的习俗,晚上,一般夫妇同居内室,不会分床睡眠。假如夫妇在一间屋内睡着了,就会发生这样状态:在《咬鬼》篇,开头女子就会直扑内室某夫妇的睡处,了无曲折,结尾处某翁也不会掉头向窗外呼喊,以至松口放走女鬼。而在《捉狐》篇,假如晚上孙翁的夫人睡着了,孙翁需要首先唤醒夫人,而不可能“亟呼夫人,以带絷其腰。”这样便旁生枝叶,影响了故事发展的流畅。
两篇也都以男性做主角,都是凭借勇敢和智慧转危为安。本来梦魇之来,人是处于被动状态的。在《咬鬼》篇,女鬼登床后,某翁“心虽了了,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在《捉狐》篇,狐狸登床后,孙翁也是“着足,足痿;着股,股耎。”不过,虽然鬼狐赢了先手,却都懵懂颟顸,并不知对手已知。两个男主角却都是头脑清醒,清楚形势,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充分利用了对手的缺乏信息和大意。某翁固然是事发突然,但“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而《捉狐》中之孙翁更是眼中形势胸中策略,不仅完全掌控了小狐狸的伎俩,还颇有点以逸待劳,诱敌深入,趁其不备,一举围歼的味道,只是因为一时疏忽,才让小狐狸逃脱。
不过,在梦魇的描写上,这两篇却有着不同的风格。《咬鬼》恐怖,紧张,惨烈,沉重,如遭遇战之短兵相接,弹尽粮绝下之绝处逢生。咬鬼“齿没于肉”,“血液交颐”,而血证是“如屋漏之水”“腥臭异常”惨不忍睹,令人后怕。《捉狐》则紧张中透着俏皮,争斗中露着幽默,如伏击战中的诱敌深入,如壮汉对付小儿之轻松从容。孙翁对于小狐狸完全掌握着主动权,故事的叙述轻松愉快,文字的笔调轻灵洒脱。篇中孙翁戏谑地对狐狸说:“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那是一个胜者对于俘虏居高临下的嘲弄。篇中形容小狐狸逃脱时“缩其腹,细如管”“鼓其腹,粗于碗”,而脱逃后“则带在手如环然”妙语连珠,令人解颐。
冯镇峦在评论《聊斋志异》时说“俗手作文,如小儿舞鲍老,只有一副面具。文有妙于骇紧者,妙于整丽者;又有变骇紧为疏奇,化整丽为历落,显出各样笔法。《左》、《史》之文,无所不有,《聊斋》仿佛遇之。”读《咬鬼》、《捉狐》可证此言不虚。
(责任编辑:陈丽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