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酌水浒功夫之软弱与刚强

张剑峰

【引文一】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引文二】

三个人奔到里面，……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得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什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惮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引文三：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道：“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

品酌：

会武的会不会一定是好汉？非也。

练武的，熊包一大把。一个人的自尊，绝不看他是否练过武，是否功夫高强，而是要看他是否懂得该进时进、该退时退。一句话，性格上的强，才是真的强。

那么什么是性格上的强呢？

让俺先说说性格上不强是什么，比如，林冲。

林冲这孩子，除了武功算个好汉之外，无论从个性上还是从思路上，都算不得好汉，因此总体来说，他不算好汉。虽然最后他被逼上梁山，但是那是保命底线，不要说禁军教头，蝼蚁尚且贪生，又怎能算好汉之数？

俺们且看引文一。林大娘子被骗去陆谦府上，高衙内骤见美人喜得不行，摸摸搞搞就要上，结果林冲赶到，惊走高干子弟，救了夫人。

且看他救人之后第一句话是什么？“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面子，面子最重要：俺林冲堂堂男子，八十万禁军教头之一，要是老婆“被私通”，如何见人？如果诸位读者的女友被人欺负了，你第一句话是什么？“伤到没？”“没事儿吧？”假设您也像林冲一般，劈面就问：“你没被强暴吧？”估计对方一巴掌就扇过来——老娘惊魂未定，你还问这个！

换句话说，如果林大娘子说“奴家已被他霸占了”呢？估计这位林教头，就得先写休书。

此时的林冲，心里所想的，仍旧是面子、身份、前程。

所谓好汉，绝非无情无义真男子啊！

他吓跑了高衙内，找不到人出气，便将使用调虎离山之计骗他出去饮酒的陆谦的家里砸了个稀巴烂，然后拿把刀，堵着陆谦算账，吓得陆谦躲在太尉府里不敢出来。

仇人是高衙内哦，就在府中哦，你林冲不敢找正主儿，先找狗腿子出气，倒也算男人？

二世祖杀不得，俺林冲前程似锦，全靠太尉提拔，如何敢得罪了贵公子？

这种做法，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拣软柿子捏，林冲若真的杀了陆谦，气也出了，估计，这事儿也就算了。

此刻俺想起了一首诗：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才是好汉。俺认为林冲私下里与娘子卿卿我我的时候，也一定说过“俺林老大一辈子对你好”之类的温存之语，那么“刀光剑影，千金一诺”，此刻遇到事了，昔日的脸红耳热又去了哪里？

好汉子，总要为了一些东西，窥破另一些东西的。

林教头窥不破，自然就遭殃，于是被陷害入狱，发配沧州。一路上受尽折磨，挨了无数水火棍不说，脚也给烫烂了。

要说董超薛霸这两个可真不简单，他两个路上干杀人的买卖绝对不是第一次。先打，要知道，打人的时候，挨打的那个人，是很消耗体力的。不是说你打别人，你累得够呛，他就不累，不是的，他也一样累。因为他在挨打的过程中，身体受损，不断在自我调理，这对于体能来说最是消耗不过。举个例子，大家知道擂台赛吧，凡是打擂台的，最喜欢打对手的眼角，为什么？首先眼角嫩，一打就破；其次，打破了，就会出血，出血就会影响视线；再次，打斗中眼角由于不断受力，伤口会封不上，那么血就会流淌不止，这样下去，选手的体力会消耗得快一些，同时心理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就是“打”的厉害。董超薛霸一路上时不时给林冲几棍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先让你怕，再让你消耗，一路生受下来，打不死你也打得你气血两亏。

但还不够，林冲是教头，兵刃拳脚上打磨，体格倍儿棒，这万一没打坏他，回头他还阳如何是好？所以更绝的在后面等着——残害你的双脚。路上动起手来，打得赢你，就打死你，打不赢你，至少你也追不上我。

但还是不行，万一没整死他呢？于是野猪林里绳子捆住，令你动弹不得，再打死算球。

多严整的计划，董超薛霸人才啊。

都到这个地步了，按照一般的思路，林冲就该大骂“我与尔等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害我！他日化作厉鬼如何如何”之类的，都快死了嘛，小鸡子被杀还蹦三蹦呐。

结果他说什么？“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这句话在董超薛霸眼里值个屁，难道还比得过高俅给他们的金银么？俺要是林冲，至少得大喊：“你两个若放了我，我将家产变卖尽数给你！！”这可能会有点儿点儿作用。

幸好鲁和尚来了。

鲁和尚很会做，他躲在树后，一直没出来。跳出来早了，人家还没动手呢，跳晚了，人早打死了。就这时候出来，也让你林冲瞧瞧，你一直寄希望的这个群体，究竟还有没有希望。鲁达是个力量型选手，铁禅杖一抡，打飞了水火棍。用的是什么招数？

什么招数也没有，就是一抡。习武有个说法，叫做“拳上身”，什么意思呢？你刚习武的时候，练马步、站桩等基本功，后来渐渐的开始学套路，此时你还不能打，还得慢慢的学，一招一式的练，如果你这时候想出去找人比划，师父会骂你。学套路后，就开始熟悉每一个单招，也就是把套路拆开了，一招一招的练，先一个人练，再两个人对练。等把单招都练熟了，就开始练习拆招，也就是你这招，我怎么破，我这么破，你又用什么解，等等（说一下，无论何时基本功都要练），练的时日久了，功夫越来越熟，渐渐的你就发现，习惯成自然，你再和人动手，不需要想什么招数不招数了，抬手就来。此刻也就是李小龙所说的有了“应激反应”，再练下去，你会发现你逐渐不记得这些招数了，面对攻击，很自然地就能利用身体的移位及手脚配合来化解，至于叫什么招儿，未必想的起来，也不去计较它了，人也变得气定神闲，遇到什么事都能泰然处之。这就是“拳上身”。

“拳上身”这种现象，不是中国武术的专有现象，世界上各类搏击技术练久了都会如此。武道是相通的。有人说我是个街头打架的，我没习武，也搞不清怎么练，就是打出来的经验，一打架，我就不由自主的按照经验打，这算不算拳上身？

也算！

但打架不能当饭吃，而且单纯的打无法提高心理修为，年纪大打不动了以后，会不知该在暴力吸取些什么。武术是一种文化，打的是文化，而不是暴力。

话说回来，鲁智深想也不想就是一禅杖，撩飞了两根水火棍，一气呵成，这就是拳上身。他本以为林教头会幡然醒悟，谁知人家铁了心要从头再来，死活不让杀官差，上山造反。

在这里，软弱和刚强形成了鲜明对比，做人当如鲁智深。

鲁和尚一生不曾软弱，他也就一生不曾受窝囊气，当然，他后来去刺杀赃官，也曾被捕入狱，但这个一来是他自己送上去的，二来不属于窝囊气。

临到分别，鲁和尚还为林冲的安危担心，忘不掉威胁一下这两个解差，他一禅杖，打断了一棵松树，书中并未交代这松树有多粗，以前听评书，说这松树，碗口粗细。

碗口粗，那得多大个碗？有的说海碗！

海碗，直径半尺，谁要是能一刀劈断个海湾粗的树干，俺建议他即刻申报吉尼斯，世界头一号。

二两饭那么大的碗？直径大概有四寸，鲁和尚一禅杖就把那树砍了有二寸深，结果树便折了。如果是直径四寸多的树，二寸的砍痕会不会令它折断？伐木工人伐木，都是树干快割断的时候才离开，随后看着树自己倒下，那么鲁和尚将树砍了一半，这树会倒么？

因此这个树，实际上没有二两饭的碗那么大，撑死也就一个大啤酒杯口那么粗。

看过动物世界么？小小细细的一截断树，一头熊推半天，也不见得推得倒，武术是人的武术，不是神的，千万别吹嘘它，神话它，爱它，就要实事求是。

还有个问题，林冲软弱，鲁和尚刚强，那是不是刚强的好汉子就一定得动辄怒气冲天，瞪眼杀人呢？

鲁智深救了林冲后，押着两个差人行走，照顾不好林冲时，和尚便打。两个差人被打怕了，便问和尚，说大师哪个寺庙里住持？和尚说你两个撮鸟问这干嘛？莫不是回头告诉高俅让他奈何我？别人怕他，我不怕，他来时，吃我三百禅杖。

说话滴水不漏，貌似粗豪，不失精细，打击敌人，保护自己，知进退，知言语，知好歹，知人心，所谓好汉，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