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都岿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723000)
关于陆游研究,大多集中在其诗文方面的研究,如诗歌成就、爱国思想以及诗文对后世的影响等方面。对其书法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少。据笔者了解,对陆游书法方面的研究主要有通论式著作,期刊论文类以及学位论文类成果。通论式著作如曹宝麟的《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徐利明的《中国书法风格史》等,以一种简略的方式从一个大的范围来审视陆游的书法特色以及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期刊论文类中也只有极少数文章,从陆游书法思想、书法风格、书法观等角度进行分析;①参见徐利明《中国书法风格史》,河北:河北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学位论文类,如赵培峰的硕士论文《陆游书法艺术研究》、王润芳的硕士论文《“南宋四家”之陆游书法研究》等介绍了陆游生平、书学经历、书法概貌以及书学思想等。②参见赵培峰《陆游书法艺术研究》硕士论文,2012年;王润芳《“南宋四家”之陆游书法研究》硕士论文,2010年。遍览关于陆游书法方面的研究成果,尚未有研究南郑从戎生涯对陆游书法影响的成果。
乾道八年,48岁的陆游从戎南郑,历时虽仅八个月,但对陆游一生产生了全面而深刻的影响。本文试从陆游传世书迹入手,分析“南郑从戎”生涯对陆游书法之影响。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宋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年十二能诗文,荫补登仕郎。陆游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著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陆游不仅是南宋著名爱国诗人,而且也是著名书法家。清赵翼《瓯北诗话》言:“放翁不以书名,而草书实横绝一时……是放翁于草书,功力几于出神入化。惜今不传,且无有能知其善书者:概为诗名所掩也。”[1]95-96
由此观之,陆游不仅是著名爱国诗人,而且也是著名书法家。
经翻检、整理,目前陆游存世的书作大约26件,包括题记、碑刻、拓片等。这些书迹自《焦山题名》到《春晚贴》到《读刘伯伦传帖》,都是陆游40岁至85岁期间的作品,基本上贯穿了陆游一生,书体包含楷书、行书、行草书、草书、狂草等,比较全面地展现了陆游书法发展历程和书法概貌。
当然,这是目前我们已知的陆游作品,不排除尚有其他作品存世。现按时间顺序列述如表1。
表1:陆游存世书作简表
陆游是书法史上著名的“南宋四大家”之一,其风格较之范成大、朱熹和张即之三位,具有更加鲜明的个性。鲜明的个性和深厚的书法艺术功底,成就了陆游南宋书法旗帜的地位。加之其诗歌方面深厚的造诣和卓越的成就,可谓诗书合璧,遂自成一家。
从陆游存世的书法作品,可以看出其书学的大致渊源。
首先,书法取法上的宗颜特征。今天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作品当属其在乾道元年二月(1165年)书写的《焦山题名》(见图1)。此书颜体楷书特征明显,体势及笔画与颜书如出一辙,尽管还达不到颜真卿的高度,但陆游之楷书已经深得颜体楷书的精髓。我们从其后不久书写的《钟山题名》及后来的行书《清秋帖》,都可以看出其有明显的颜体书势。陆游《自勉》一诗中说:“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2]1576
我们可以想见陆游也许就是从这一门径才步入书法殿堂的。当然,陆游推崇颜书并不仅仅是因为书法本身,还有其仰慕颜真卿正直忠勇的人格精神方面的因素。
其次,书法取法上的宗晋特征。自唐太宗李世民极力推崇王羲之将其推上“书圣”以降,“二王”书法遂风靡天下,后之学书者莫不从之。南宋初期,赵构以帝王身份,更是把书法提升到“文物之治”的高度,以钟繇、王羲之为尊,并大力搜集民间的先贤法书名画。所谓“上之所好,下必甚焉。”[3]114赵构大兴复古之风,以晋为尊的风气,在南宋历代帝王及宗室中广泛流传。陆游也受这种书法风气的影响。“取法乎上”之原则也是陆游宗晋原因之一,更何况陆游家藏大量魏晋先贤笔札、丰富的碑帖拓片等书法资料,也为陆游书法宗晋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陆游诗作中就有许多描述其如何学习晋代书法的。如“寄怀楚水吴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间。”[2]1578“古纸硬黄临晋帖,矮牋匀碧录唐诗。”[2]1587“一卷楚骚细读,数行晋帖闲临。”[2]1785“茧纸藏昭陵,千载不复见。此本得其骨,殊胜兰亭面。”[2]1221此类诗文还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
第三,书法创作的“尚意”特征。所谓“尚意”,即以书法的抒情功能为上,注重书家意趣、情怀的表现,重主观、重个性、重神韵,书法作品就是个人情趣、学养、品性、胸襟、抱负等精神内涵的展现。自苏轼、黄庭坚以及米芾横空出世,追求“不工之工”和“无法之法”,主张“书初无意于佳乃佳”、“信手自然”、“放笔一戏空”,高举“尚意”大旗,引领宋代书法脱离唐人“尚法”之藩篱,更加注重个人意趣和情感的抒发、宣泄。苏轼、黄庭坚和米芾三人均以善于抒发意趣和情感的行草见长,这种书体也正是“尚意”思想得以发展的最佳载体。
陆游青年时期以楷书为主,重视法度,取法颜真卿;中晚年上溯魏晋,融合晋人,终自成一家,趋向尚意。陆游的学书之路,契合着孙过庭《书谱》中提到的“初学分布,务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4]129的书法理论思想。陆游行书学阁帖、苏轼、米芾,草书学杨凝式、张旭、怀素。在其创作时,任情恣性,潇洒流落,诗人的想象得以充分发挥。尤其是其“狂草”书法作品,体现了对北宋书法及审美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达到“尚意”书风之高标。
12世纪30年代,南宋王朝苟安于江南,在反击金的入侵并取得一定胜利之局面下,委屈求和与金签下绍兴和议,划定疆界,东以淮河中流为界,西以大散关(陕西宝鸡西南)为界,南北相峙。于是,秦岭南麓的汉中就成了抗金的西北前线根据地。南宋主战派将领,如张浚、吴磷、吴价、虞允文、王炎等,都曾经营过汉中。汉中在抗金斗争中也充分发挥了它的桥头堡作用,汉中民众也写下了光辉的抗金斗争史。据史料记载,1167年间,汉中洋县等地民众自发组织的抗金武装力量就有七万余人。金军曾在东南线势如破竹,直下扬州,但在西北却屡遭挫败,虽数次组织大军企图自陕川进军再下东南,却一直未能得逞。汉中的军民据险扼守,稳定了南宋的半壁江山。
陆游1172年3月初自夔州出发,经万县、梁山、岳池、南充、广元,于3月中旬踏上了汉中的土地。谒见了最高指挥官王炎,陈进取之策,宾主意气相投。后,诗人遍游汉中周边之古迹、山川形胜,勘察地形、体验民情,写下了充满欣喜之情的《山南行》等诗。他看到汉中平畴沃野,地形险固,而最为可贵的是民俗豪壮,士气高昂,占据地利人和,拥有了克敌制胜的根本条件。
陆游从军南郑,经历了一段让他毕生难忘的军旅生涯,以致在其离开汉中后的几十年生涯中,都对这段峥嵘岁月念念不忘。其中,有军中酣饮,听歌赏舞的旖旎。如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写到:“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2]1802军中酣宴日以继夜,白天打球、阅马,夜间观灯、赏舞,何等激情,何等旖旎?
当然也有历经困苦、风餐露宿的艰难。他多次在诗中提到“平川月如霜,万马皆露宿”[2]2026、“寝饭鞍马间”[2]1957等情景。
此外,还有驰猎南山、铁骑袭敌的壮烈。“前年从军南山南,夜出驰猎常半酣。玄熊苍兕积如阜,赤手曳虎毛毵毵。”[2]346-347“小猎南山雪未消,绣旗斜卷玉骢骄。”[2]2927“枕戈南山下,驰猎久不厌。”[2]4351等诗句勾画出他壮烈豪纵的驰逐场面,这就包括被他多次得意地提到的“猎虎”、“射虎”壮举。军中驰猎,是陆游汉中生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汉中这段时期,宋金对峙,西北前线虽然没有爆发过大的战争,但小规模的冲突时有发生。这年深秋,陆游参加了最为艰苦的大散关一战:“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山荞畲粟杂砂碜,黑黍黄穈如土色。飞霜掠面寒压指,一寸赤心唯报国。”[2]1346艰苦的生活,残酷的的斗争,不仅坚定了诗人的爱国情怀,更是砥砺了其为民族勇敢献身的意志。
这年的九、十月间,陆游曾奉命出使四川,前往三泉、利州、霞萌、阆中等地公干。南巡返回行至嘉川铺时,接到上级调令,调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参议官。陆游一行昼夜兼程,赶回汉中,宣抚司人员已星逝云散。十一月初,诗人满怀怅恨失望,携同家眷赴任成都,离开汉中,结束了八个月的南郑从戎生涯。
朱东润先生曾说:要全面认识陆游的人生,就得抓住他一生当中的三个关键,即隆兴年间任镇江通判、乾道年间于南郑任王炎参议官和开禧年间对韩侂胄北伐所持的政治态度。[5]2其实,这三个时期也是陆游书法思想发展的三个重要阶段,特别是从戎南郑后,其诗风、书风均发生了质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创作理念、艺术风格、书法思想等方面。
1.创作理念上强调“艺外功夫”
八十四岁的陆游闲居山阴写《示子遹》勉励小儿子: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
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2]3994
通过回顾创作道路和总结经验,陆游提出了“工夫在诗外”的创作理念和诗学命题。
艺术必须以真情实感来打动人,这要求艺术家对现实要有深刻的认识,能够把自己的生活经历生活感悟与社会环境联系起来,“感激悲伤,忧时阂己,托情寓物”,才能有感而发,言之有物,才能让作品有持久的生命力。陆游之所以总结出“诗外功夫”,就是认为艺术家要创造出好的艺术作品,不仅仅是具体的艺术技巧,对书法而言,不仅仅是书写技巧、用墨变化、结构布局等,更重要的是书家自身品德修养,要有高尚的情操,充足的社会生活。
中国书法文化历来非常重视书品即人品的道德评价,正如刘熙载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总之,如其人而已。”[4]523历代优秀的书家都非常重道德修养,崇尚“人成”则“艺成”。强调“心正”,坚持“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4]520认为“书学不过一技耳,然立品是第一关头。”[4]539正如苏东坡所言:“古之论书者兼论其生平,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4]223无不反映出在追求艺术完善之前,必须先追求自我人格的完善的强烈人格主义倾向。
陆游汉中南郑从戎的八个月,是陆游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酣宴军中”、“打球筑场”、“阅马列厩”、“花灯纵博”、“驰猎南山”、“铁骑袭敌”等一系列充满生动气息的现实生活,极大地丰富了陆游的生活经历,开拓了其胸怀,人生境界“渐若窥宏大”,使陆游在创作理念上不再追求“工藻绘”,而是要追求道德修养,生活底蕴。陆游一生忧国忧民,为抗金奔走呼号,成就了千古不朽的爱国诗人书家形象。
2.艺术风格上以行草为主
陆游一生以“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2]5为理想追求,从戎南郑使其理想得以实现。来到南郑,陆游的生活为之一变,眼界大为开阔,一种“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2]114的理想抱负,化作才气纵横之诗篇。如其《南郑马上作》一诗:
南郑春残信马行,通都气象尚峥嵘。迷空游絮凭凌去,曳线飞鸢跋扈鸣。
落日断云唐阙废,淡烟芳草汉坛平。犹嫌未豁胸中气,目断南山天际横。[2]234
从戎南郑,虽然只有短短八个月,但却是陆游一生最为辉煌的时刻。正当陆游处于人生辉煌时,朝廷召王炎还朝,幕府解散。人生的痛苦,莫过于理想的幻灭,满腔爱国之情却苦无报国之门。一方面,陆游以道家逍遥无为来超脱现实的苦闷,另一方面,却又心系天下,关心国家大事,一次次心潮难平,只能以诗歌和书法来排解心绪,抒发复杂、矛盾之心情。体现在诗歌上,忧国愤懑和田园情调两种思想交错出现;体现在书法艺术上,纯楷书作品几乎绝迹,取而代之以行草或者狂草,以放纵飘逸的仙骨之气替代早年严谨拘法的书风。以酣畅淋漓、翰逸神飞的行草书来宣泄、表达其理想幻灭、救国无门的痛苦。在《剑南诗稿》中,陆游论及其狂草创作的诗作就多达几十首。
3.书法思想上书贵瘦硬
陆游之书法思想基本上均体现在其诗作之中。杜甫曾说:“书贵瘦硬方通神。”[6]1550此观点一直以来被看作是以“二王”书风既定审美准则和书法的终极追求。陆游的诗作中多次出现类似诗句,如在其《醉后草书歌诗戏作》中云:“墨翻初若鬼神怒,字瘦忽作蛟璃僵。”[7]377《草书歌》中“郁屈瘦蛟蟠入纸。”[7]3376《学书》中云“瘦蛟出海擎虚空。”[7]2414以及《醉中草书因戏作此诗》中“卷翻狂墨瘦蛟飞。”[7]1494多次以“瘦蛟”来形象地喻其书法作品,显露出陆游草书的审美追求是如瘦蛟一样,瘦硬、飘逸、遒劲、流畅。并且认为只有如“瘦蛟”般的草书才是草书的最高境界,可见陆游推祟的是瘦硬的书风。他身体力行,在创作中极力追求这种审美感觉。其《北齐校书图跋》以及《怀成都十韵诗卷》等墨迹,瘦中见奇,飘逸遒劲,似信手挥洒,亦入规矩法度,潇洒飘逸,也有力量蕴藏其中。
对比陆游存世作品,早期的代表作如《焦山题名》、《钟山题名》以及《诗境》等,都是颜体感觉浓郁,用笔雍容大方,用墨浓墨重彩。自汉中军旅生涯后,再无颜体雍容肥厚的书法作品存世,都是以瘦硬风格的行草面貌出现。
4.书法技法的变化
正是南郑从戎生涯对陆游产生的深厚影响,使其在创作理念、艺术风格以及书法思想上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具体的书法技法上也发生了颠覆性变化。
图1:焦山题名
图2:怀成都试卷
其一,用笔。在书法创作中,用笔是最重要的技巧之一。陆游早期的作品如《焦山题名》(见图1)、《诗境》等,重视法度,追求古意,力求横平竖直,以颜体楷书为主,结体方正茂密,笔画横轻竖重,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中期以后,笔法上追求随意、欹侧。苏轼所提出的“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和黄庭坚骨瘦形散、合法合度却又在法度之外的书法风貌在《怀成都诗卷》、《自书诗卷》(见图2、图3)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首先,运笔讲究无垂不缩、无往不收,将逆入回收作为笔势之组成部分来写,这样不仅使笔势连贯,笔画沉着痛快,更使字形富有生命。用墨干湿浓淡,节奏感强,丰富了作品空间关系,视觉感受强烈。其次,用笔轻重缓急节奏鲜明、提按顿挫极其丰富,能做到锋出八面,不仅使线条形态多变,线条质感很强,而且字字圆转流畅,达到点、线、面完美统一。
图3:自书诗卷
其二,结体。结体又称结构,在书法中指向线条的组合方式。《说文解字》曰:“构,盖也。”结体在书法中指构成汉字的框架。《焦山题名》、《钟山题名》、《诗境》等结体以方正为主,横细竖粗明显,气势宏大,字与字之间间隔较小,方圆兼备,结构外放但紧凑。中后期作品中的字整体结构略显瘦长,结字中宫收紧,字势也更加欹侧。行笔急徐得当,字形大小跳宕,结构密不透风、疏可奔马,变化多端而又和谐统一。
其三,章法。章法指谋篇布局,亦即整幅作品中的“布白”。陆游早期作品以楷书为主,章法也就趋向方正整齐,字形大小一致。中后期以行草书为主,如《自书诗卷》里,每个字均能根据自身的结构特点,随字赋形,任其自然,无论章法布局怎样参差变化,其行气贯穿始终、统摄全局,整篇布局似信手挥洒却又和谐统一。清代李日华就曾高度赞誉陆游云:“陆放翁词稿,行草烂漫,如黄如米,细玩之,则颜鲁公、杨少师精髓皆在。……笔势圆熟,信一代之名迹也。”[8]136
整体观之,南郑军旅时期,既是陆游书作走向成熟、艺术上取得辉煌时期,也是其创作理念、书学思想、艺术风格转变的关键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