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文舟
白莺山地处普洱到下关的茶马古道左侧,山脚下是澜沧江著名的神舟渡,这里交通便利,却颇为僻静,于是便成为僧众修行出家的好去处。白莺山在南昭时期便出现了相当规模的佛寺。在以后的五百年间,大河寺及其他庙观更替,但香火不断。避灾修行的僧众不断云聚白莺山,于是,在漫长的五百年间,僧众们在讲经修行的同时,云南最早的佛教茶文化也在这里演示。如今大河寺已不复存在,但大河寺废弃的地方,古茶树依旧葱茏。
千百年来,白莺山茶农始终把茶叶当宝,并与茶结下了很深的缘。一只只蹲在火塘边的茶罐,讲述着他们对博大精深的茶文化或珍贵或卑贱的理解,他们懂得感恩,是大河寺僧人栽下的古茶,教会他们面对生活的种种难与坎。
白莺山上千岁的古茶一百八十多棵,棵棵都有人如供奉神明般地侍奉,初一或十五,当地彝族同胞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敬仰。爱茶爱到深处,就有故事。有一年茶树村查银红家孩子生病,而家里又穷得拿不出医病的钱,一家人一筹莫展之际,第二天天亮,庭院里那棵古茶树发得惊人,芽比原来的肥,比原来的密,在严寒的冬天,古茶树演绎了一出真实的童话。有了古茶,很快解决了孩子医药费问题,只是那棵古茶,从那之后连续三年不发一枝一叶,想必这古茶是冒着生命风险施救的。
难道古茶有灵,有悲悯之心?古茶不言,全在白莺山人心里。
大河寺遗址,风吹跑乱石,留下祭祀用的瓦缸与土罐,那些煮过的茶已变成历史的尘烟,可是那些器皿上的繁缛花纹,却有茶的图案。就是这些仍然生活在白莺山的古茶,也曾经是青春年少。试想,如果大河寺还在,这里又该是怎样的情形?现在,人们依旧对大河寺周围的古茶树充满敬畏,定时修枝打杈,除草喷水,那是佛的封地,它的周遭是爱茶的子民,他们的爱是渗入骨髓的。
烛火颤动的夜晚,大河寺的住持把经卷搁在一边,守着一壶古茶,想着比阳光还明亮的事。茶,令一切可回忆,因为茶本身,就是一剂回忆。已经找不到煮茶的火塘,想必那烹茶的水一定就地取材,白莺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而众水的源头则是白雾的体液,想来不会比《红楼梦》里“旧年蠲的雨水”差吧。
荒草连天的祭台后面,披满苔藓的老墙已拆为路基,垫着行人或车轮的脚步。年长博学的毕摩执香上台,面对天地敬以茶与酒,祈望春雨毫不吝啬,茶芽隔夜抽枝,场面宏大,台下人山人海。一群环佩叮当的彝族少女,婀娜多姿地走来,她们以最纯洁的笑容完成与古茶的对话。她们纤纤玉指,是准备送给茶的,她们美丽的歌谣,填充着对茶的相思,做完这一切,她们就背上竹篮,一边采茶,一边翻晒她们一颦一笑的心思。
年长一些的男人,只能守在一口口大铁锅边,待姑娘们采回新芽,他们的任务是将茶放到铁锅里炒,用最原始的方式完成揉捻。这是一项辛苦的活,灶窝里的火燃烧着,让一口铁锅布满足够的温度,茶叶放进锅里,就是这一双手完成加工。炒茶者讲究很多,甚至不能挥汗如雨,而他们的工作环境又是高温高热的平台。于是每一位揉茶男人的身后就跟着一个男孩,男孩拿着新毛巾,不停地给揉茶的男人揩汗,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新茶干净卫生。而这些辛苦得来的茶先得敬给炎帝、玉皇、伏羲等诸神,然后才留给自己。同样,那些采茶的女孩,要下一番决心卸掉一脸的香艳,素面朝天地面对一芽茶的荷叶罗裙。成品茶叶只允许有阳光的味道,最多也就是带一些细若游丝的炊烟味,当然更不能有发丝等物,采茶的女孩,还得让头饰环佩管住飘扬的长发,绾起随风而起的那些美丽。
秋分之后,再有雄心的古茶树也没有能力发芽了,这时的祭台,又得有毕摩点燃香火,举行不亚于春祭的秋祭活动,感谢古茶清明、夏至、雨水三个季节的付出。这时天已经冷,白莺重新回到古茶树上,拖儿带女的白莺忙着准备过冬,陪着那些吃古茶老去的神与人。
白莺山美,美在水。不论是雨季还是旱季,满山流水的那种清澈,就是过滤无数遍的城市饮水也不能之与之相比。好水得益于密实的植被,水好,茶就好,水与茶注定要发生关系。
七个自然村,分布在白莺山半腰,每一个自然村都以一种树命名。古茶树王所在的自然村,就叫茶树村,村长叫查大六,靠贩运茶叶起家,现在家里差不多都现代化,家用电器已是第三代,摩托拖拉机小车挤在院子里,听说今年还要接一个新车。茶树村人不啃老,古茶树被他们保护起来,不能施化肥,也不能喷施禁用的农药。开采时也很有讲究,茶价再高也不能笼统采个精光。尽管这些古茶树都分到一家一户了,村里自发成立的茶叶协会,都没忘记给你提示或指导,总的是想让古茶还能多活些年岁,杜绝过去茶价飚升时杀鸡取卵的傻事重演。白莺山茶博馆就在茶树村境内,一百八十多棵千岁古茶算是镇馆之宝吧,古茶花窈窕的姿容,明前茶青山绿水般的汁,古茶普洱滋味深长的香,一应俱全的各类茶罐,总会让一些客人“走是要走呢,舍是舍不得”。
据说大河寺那位叫永明的和尚,某次品饮白莺山佛茶,蓦然间滋生一线私欲,想在他有生之年移一些白莺山茶回到四川,结果历尽千辛万苦,都没能让白莺山的古茶在蜀地生根。最后他只好带一些茶籽回去,一种三年,那茶籽仿佛有人将其煮过一般,落到土里,直到变霉发烂,也不曾萌芽。永明和尚懂了,白莺山的茶就只能活在白莺山,只有白莺山的仙风才唤起白莺山古茶的青春与记忆,只有白莺山看上去很瘦很寡的土地,才能满足古茶树精神的期盼与效仿。
于是在大河寺的周边,永明和尚没有停下过种植茶树,种茶成为他在大河寺的修行与布施,一棵棵成长的茶树,寄托了永明和尚深深的禅意。我相信眷顾过白莺山古茶的不仅有日月星辰,还有鬼神星相,不仅有粗茶淡饭的黎民,还有重利的商人与势利的达官。有一年,大河寺制作的佛茶随大马帮过神州渡,到达过中原一座寺院,不想与在那里避暑的皇太后遇上,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缘啊!没有至情至性的人,是不会在遥远的他乡遇上白莺山佛茶的,既然遇上,那该是另一种神话。一盏白莺山古茶,刹那间泛动满山绿色,幻化出无边春意,皇太后兰花指一点,便让史官记下白莺山的名字。
南方有嘉木,谁与望天堂?
大河寺的僧众,就是在野生古茶林的基础上,不断通过种植扩大,加上后世少数民族参与种植,才形成今天的规模的。僧众为了品茶所需,又从不同地方引进许多茶种,所以今天的白莺山,竟然生长有二十几种古茶树,目前仍保留自生、半野生和人工栽培古茶树180多万株。可以说,白莺山古茶园,既是云南现存最大古佛茶圣地,也是十分珍贵的古茶树基因库。
白莺山的古茶,活着,通过民间的盘、碗、盏、碟,通过婚丧嫁娶、起房盖屋,仍然散发着佛性的光芒,仍然释放着佛茶的要义。“秋风不语僧初定,茶火无烟鹤自回”。我仍然看到,饮茶坐禅的住持,把晨昏泡在杯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