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与蟒谋皮的要命活
门卫说,大师的工作室在巷子最深处。于是,我就一拐再拐,终于拐到大师藏身的小巷尽头。巷尾出现两栋爬满爬山虎的苏俄式二层红砖房。这红砖房二楼,便是二胡大师王国兴的二胡工作室。
按照以往的访名家的惯例,寻斫琴家,甫进巷口就能听到太古雅音;探铸剑师,还未进门就感到肃杀剑气。这次探的二胡制作师,乃二胡界“南王北李”的“南王”王国兴。现在已经到楼下,应该也出点祥瑞之兆才对。但是很遗憾,眼前万籁俱静。
于是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往二楼的窗户里边瞟,没瞟到二胡一弦半弓,却引出了一楼面带警戒的小青年。我说我要找二胡大师王国兴,他答,“大师我没见过,做二胡的楼上还真有一位。您从这边请。”说完嘴角挂笑进楼,我还没来得及分析那丝笑容的含义,摄影师已经沿着青年指的“这边”上楼了。
“这边”是挂在右边那栋红砖房上的木楼梯。木楼梯上到二楼后,分出一架木质天桥连着左边的红楼。我屏气凝神还试图寻找那丝“大师之气”。摄影师却不再矜持,被眼前的景致感染后,脚上一级楼梯手按一下快门。当她的脚声停住步时,我没捕捉到与之匹配的快门声,却听到一起惊呼。然后听到急促而沉重的惊呼声:“蛇。天桥上躺着一条蛇,不是蛇,是蟒。”我听到摄影师的话后,立刻跳了起来。惊魂初定后问摄影师:“你确定看到蛇了?”
“我没看到蛇,我看到的是蟒!”摄影师边说边让我看相机显示屏。惊魂初定后,我们才明白。吓得我们魂飞魄散的蟒其实不是蟒,而是蟒皮——蟒皮是制作二胡琴膜的材料。王国兴前几天新收的一条蟒皮,准备放在天桥上晾干准备制琴膜,却不巧被我们撞见。
“一直以为制琴的琴师是天底下最浪漫的工种,没想到却是一项与蟒谋皮的要命活。”摄影师看了一眼躺在天桥上乘凉的蟒皮,发完感叹后问了一个让我头皮发麻的问题:“这蟒蜕下的皮在这,那蜕过皮的蟒躲哪去了?”
若把二胡比纽扣
带我们上楼后,王国兴把我们晾在一边,忙手头工作去了:他站在一架打孔机前,把一只只制成烧饼状的蟒皮往打孔机前送,就如同缝纫工往缝纫机里送布料。当打孔机在蟒皮上打下一个孔后。在打孔针提起的瞬间,他的手边麻利地转动蟒皮边解释二胡制作工艺:“二胡琴筒是正六边形的,蟒皮蒙在琴筒之上,全由蟒皮上打的六个小孔来固定。因而每次打孔时,转动蟒皮都必须是60度才行。”
王国兴在二胡界称王,琴筒制作上“制膛”和“蒙皮”手艺是其压箱底的手段。为保证每张出品的二胡都精益求精。王国兴决定让工作室的师傅们在其它工序上分工协作,但是最关键的“制膛”和“蒙皮”却由自己亲自操刀。亲自操刀时也不是信手拈来,还必须找灵感、寻状态。今天蒙皮时节奏感把握得正好,所以虽然有客自远方来也得靠边站,在工作室里,制二胡永远都是摆在第一位的。
王国兴把我们引进们后,只就进入了“蒙皮”的“入定”状态:打孔机右边放的是堆成小山一般的开过孔的蟒皮,打孔机左边是零星的开过孔的蟒皮。当打孔机左右边的蟒皮移形换位之后,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笔者也跟随着他的“入定”而发了二十分钟呆。
待所有蟒皮都打完孔后,王国兴下意识地闻了闻双手:“蟒蛇皮上有股血腥味,和蟒蛇皮接触多了难免沾上了。这不,这血腥味太重,房子里老鼠都不敢来。要不是身上有这股子腥味,我还一直以为我是在这钮扣厂中的钮扣匠呢。”
王国兴说话时环顾四周开始向我们介绍他的工作室,工作室所在地前身是一家纽扣厂。1995年,这家纽扣厂因为不景气而倒闭了,而王国兴正好从不景气的苏州民族乐器厂离职。于是王国兴就和几个朋友一合计,在倒闭的纽扣厂里开了这家名为“国兴乐器”的工作室。
“工作室起名国兴,有几重意思:首先,自己的名字,好记;其次,有让家传的二胡手艺薪火相传的意味;最后,还有振兴国乐的念想。只可惜这个念想到现在都看不到踪影。”
谈到自己在中国二胡界“南王”的名号,王国兴摇了摇头:无论是南王还是北李,都只是小圈子内地域性的尊称。而父亲王瑞泉则是中国二胡界里程碑式的人物,是被国内乐器界和演奏家共尊的“中国二胡王”。“就连刘天华演奏的二胡都指定由父亲亲手制作,那是什么概念。”谈到父亲,王国兴有说不出的崇敬。
1979年,自从父亲把王国兴带进苏州民族乐器厂后,父亲就成为了王国兴追赶的对象:“就像是一位纽扣匠,做纽扣其实是枯燥无味的,但是一旦你锁定了厂里最好的纽扣匠为追赶目标,每天的工作就神清气爽了。”王国兴工作时,受到的“劳动光荣”的思想熏陶,起早贪黑的努力工作。“父亲制的二胡,获得过国家乐器评定委员会授予的‘国家银质奖,我都制二胡三十多年了,还没人给我颁这个奖,那就说明我的二胡还没做到位,那就继续努力啰。”王国兴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是却让人无语至极——王瑞泉制作的二胡获得的“国家银质奖”,这是二胡界至今为止获得的唯一一个国家最高奖项。
化身超级奶爸
在秀完家史后,王国兴开始秀手艺。开始带着我们参观这纽扣厂改装来的工作室。
他首先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房间里大小不一的木头呈现在眼前:“这是珍藏了十几年前的花梨木,这是新进的印度小叶紫檀,这些都是做二胡琴壳的原料。”说完又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房间四壁居然是一块块木块堆起的木墙。
“二胡琴筒就是由六块这样的板这样组合起来。每块板长131毫米,前口外边,宽度为51.9毫米,前口内边宽41.6毫米,后口外边宽46.2毫米,后口内边宽35.8毫米,厚度均为9毫米。六块,才能成为正六方形,每块板两边所刨成的角度均为60度。”王国兴抽出六块木块放在案板上开始演示制琴筒时。瞬间就由纽扣匠化身中学立体几何老师开始传说中的“制膛”绝技。
在秀完“制膛”绝技后,他又开始展示家传的蒙皮绝活。所谓蒙皮就是把蟒皮蒙在琴筒上的过程。蒙皮对于二胡制作来说,是最为重要的工艺。因为二胡是靠蟒皮的震动来传导声音。因而蟒皮的厚薄、松紧对二胡的音色有着决定性的作用。“蒙皮没有具体量化的指标,完全得依靠蒙皮人的听觉和手感。再者,不同蟒皮和不同琴筒接触都会产生不同的声音。选哪张蟒皮和哪个琴筒配对都有讲究。这个红娘做得好,二胡就成了一半;如果用强‘拉郎配,那回头二胡拉出的声音会让你听了想哭。”
王国兴边讲解手上边演示,只见他把打好孔的蟒皮每个孔中都穿好棉线后缠小木棍。然后把缠好木棍的蟒皮顶在琴筒。待蟒皮在琴筒上固定后,在琴筒内壁塞进一个小木桩。然后把蟒皮上缠绕的小木棍 在木桩上缠绕栓紧,蟒皮就这样被“五花大绑”绑在琴筒上了。
蒙一张蟒皮,王国兴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我看到工作室上摆满的琴筒,对王国兴生出无限的怜悯——每一只待蒙皮的琴筒就像一只嗷嗷待抚的雏鸟,要把这些张着血盆大口的雏鸟喂饱,一喂就是三十多年,这得要多大毅力啊。看来每一位二胡制作师,都要有一颗做超级奶爸的心才行。
“我通常制二胡时,为了节约时间,同一时间只做一道工序,看,这边案板上都是我昨天做好的琴筒;那边木桶里插的,都是我昨天做的琴头;那边墙上挂的,是我上周制的琴弓……”
王国兴在工作室里指点江山。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案板上,我看到了一排整洁的“蜂巢”;在木桶里,我看到一朵朵盛开的硕大“蒲公英”;在墙壁上,看到了弓箭手的“兵器库”……
在我沉醉在这些精美的图案中时,王同兴身影开始在这些场景中不断游走:取了一块蜂巢、抽走了蒲公英中的一朵、摘下墙壁上的一支弓箭……然后,把他们放在一起。经过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汽车人变身后,这些零散的醒件组合成了一支精美的二胡。
当王国兴把组合好的二胡抱在怀里时,在我眼中,他不再是驯龙高手而是阿炳转世:“与君弹一曲,请君为我亲耳听。”
我已经把情绪调到《二泉映月》的悲凉基调,但是眼前的“阿炳”却迟迟不肯演奏。“抱歉,我不会拉二胡。”王国兴说出了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
“卖茶叶蛋的就应该下鸡蛋吗?”看到我的表情,王国兴来了个更让我惊愕的反问。
“对于琴师来说,用最多的心血把最好的材料组合成二胡。琴师的工作就完成了,至于二胡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那就不是琴师考虑的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