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莉
(北京外国语大学 日语系,北京 100089)
中国文学研究会在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以及20世纪的日本中国研究中都是一个占据着极其重要位置的文学社团。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就曾经说过:“曾作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一环而被论及的中国现代文学随着无产阶级文学的分裂、退潮,一时呈衰退之势。当中国现代文学再次被大张旗鼓地论及时则是在上述中国文学研究会正式开始活动之后。”[注]①吉川幸次郎:《中国文学研究史》,载《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七卷》, 筑摩书房1969年3月版,第471页。同样,中国学者亦是如此评价中国文学研究会:“对中国现代文学有的放矢地进行研究的第一阶段,应是30年代至50年代初,其中包括了战前与战后两段时间。‘中国文学研究会’的结成,预示着这种研究活动的正式发足和勃兴。”[注]②孙立川、王顺洪编 :《日本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论著索引1919—1989·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1年8月版,第11页。由此可见,中国文学研究会并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文学社团。更为重要的是,它是近代日本第一个在自己的组织名称中明确冠以“中国”二字,并明确宣称以中国现代文学为研究对象的文学社团。虽然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在日本战败以后都进入了各个大学讲授中国现代文学,但是至少在正式开展活动的时代,这个研究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体制外的小社团,和传统的学界有着天壤之别。一个体制外的小团体却奠定了战后日本学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基础,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深入分析和研究的现象。
毋庸置疑,竹内好是中国文学研究会的灵魂。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某种意义上直接源于竹内好的个人体验。1932年8月,还是东京大学中国文学科[注]③当时的名称是东京帝国大学支那文学专业,在本论文中由于“中国”和“支那”二词有着具体的历史意义,因而在下文中,为符合历史语境会出现“支那”一词。二年级学生的竹内好参加了日本外务省资助的“朝鲜满洲修学旅行团”,在朝鲜半岛和中国东北进行了为时半个月的修学旅行。修学旅行结束以后,竹内好并没有按原计划回日本,而是去北京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自费留学。恰恰是这两个月的北京留学改变了竹内好的人生轨迹。后来竹内好回忆第一次北京留学时曾这样说道:“我虽然毕业于当时的东京帝国大学支那文学专业,但是上学期间我几乎不去学校,是个懒学生。能拿到毕业证我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当然不去学校的理由之一是学校的课很无聊。但我原本也不是为了研究中国文学上大学的。如果不上大学就不好意思找父母要生活费,必须自食其力。要想玩儿最好是有一个大学学籍,所以我上了大学。当时最容易上的就是文学部,其中尤以支那文学科最好进。”[注]竹内好:《作为方法的亚洲》,载《日本和亚洲》,岩波书店1995年6月版,第443页。竹内好的这段回忆仿佛是在调侃自己的大学生活,但实际上揭示了那个年代中国文学乃至中国研究在日本学界的窘境。
在战前的日本高等教育中,外语教育以英语、法语和德语为主,没有现代汉语的位置,如果要学现代汉语就必须上商业学校或是私立的语言学校。这样一种外语教育政策本身就意味着现代中国不是日本所要学习和研究的对象,中国对于日本来说只是一个贸易和商业的对象而已。因此在战前日本,可以说严格意义上的有关现代中国的学术研究并不存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日本不关心同时代的中国,代替学界研究现代中国的是一些具有政府背景的研究机构,其中最著名的是“满铁”(南满洲铁道会社)调查部和东亚研究所。这些研究机构被称作“国策研究机构”,也就是说这些研究机构研究的直接目的是为日本对华侵略政策服务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群被称作“支那通”的人,他们中有媒体从业者,有曾经的左翼运动参与者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特别是前者,他们当中很多人都长期居住在中国的北京、上海等地,敏感地捕捉剧变中的中国所发生的各种社会现象。特别是随着日本对华侵略的不断扩大,媒体从业人员不再满足于仅仅向日本国内介绍中国的现实状况,也尝试从专业的角度去解读现代中国的问题。当时这一方面集大成的代表作是波多野干一主编、创元社出版的《亚洲问题讲座》。
另一方面,战前日本学术界的中国研究是指有关中国古典的研究,当时所说的“汉学”、“支那学”、“东洋学”均是指研究中国的学问。但是汉学者、支那学者和东洋学者所关心的只是古代中国的问题,现代中国并不在他们的研究视野之内。这其中也偶有传统学界的学者对现代中国发生过兴趣。比如京都支那学派的学者青木正儿早在1920年就在《支那学》的创刊号上开始一连三期连载《以胡适为中心的汹涌澎湃之文学革命》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青木较为全面地介绍了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发生和发展,并且特别评价了鲁迅。青木的这篇文章给日后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同人以很大的影响。松枝茂夫就曾说过正是因为这篇文章才开始对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兴趣。尽管如此,这些极少数的学者们也无法抗拒日本国内无视同时代中国的潮流,在大环境的影响之下,他们最终远离同时代的中国,仍旧回到了古代中国。日后,青木正儿曾在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会刊《中国文学》上发表过一篇短文,不无寂寞地写道:“第二年我们发行了《支那学》杂志,在杂志的创刊号上我就撰写了有关文学革命的文章。在那前后一段时间是我最热衷于支那现代文学的时期,也和今天的你们一样,充满了生气,和你们一样迷恋。但是那时我没有志同道合的同志,孤影孑然行进于荒野之中。”[注]青木正儿:《支那迷》,载复刻《中国文学月报》第二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39页。尽管青木本人放弃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但是他的介绍却给更年轻的一代学人以很大的影响。
就是在这样一种大环境下,竹内好来到了北京。在这里竹内好深深倾倒于北京的魅力,同时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安:
我的目的是要抓住中国人的心,自己去理解,哪怕能深入其内心一步也好。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朝夕相见的公寓里的仆人们,对我来说他们充满了魅力,愈是如此,我愈是对与他们在内心深处所存的隔膜感到不安,感到焦虑。我感觉我们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共同的规则,但是我抽不出这种规则。从经验上讲我确信这样一种规则只能通过文学来获得。[注]竹内好:《孙文观的问题点》,载《日本和亚洲》,岩波书店1995年6月版,第358页。
正是基于文学是一个民族生活情感的总和这样一种文学观,竹内好深感要理解现代中国,要了解活生生的中国人就必须了解中国的现代文学。于是他开始尽可能收集中国现代文学的文献。然而也正是因为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不了解,在他所购买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中以张资平的小说为最多。1933年10月,竹内好回到日本。同年12月,竹内好提交了毕业论文《郁达夫研究》,在同期的东京大学中国哲学中国文学专业34名毕业生中,《郁达夫研究》是唯一一篇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论文。可以说1933年的第一次北京留学改变了竹内好的人生轨迹,也为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打开了一扇窗。
1934年1月,竹内好开始筹划成立中国文学研究会。成立社团首先就要找人,找志同道合者。但是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这点并不容易。竹内好首先向武田泰淳发出了邀请。虽然竹内和武田是同学,但他们却从未在学校谋面,而是相识于东大的一个学生社团RS。1934年3月1日,在竹内好的家里(日本东京芝区白金今里町89号),竹内好、武田泰淳、冈崎俊夫等五人召开了中国文学研究会第一次筹备会议。在会上确定以“中国文学研究会”为研究会的会名,每月1日和15日召开两次研究发表会,并策划出版同人杂志。由于竹内等人均是东大中国文学专业的学生,所以他们邀请的入会对象也基本以东大校友为主。虽然他们发出了不少邀请,但最后同意参加的人却不是很多,而且以刚毕业或是在校的学生居多。
1934年8月4日,在东京山水楼饭店,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了周作人、徐祖正欢迎宴会。周、徐二人当时是为第二年即将在北大开课的日本文学讲座赴日采购书籍的。这次欢迎宴会原本是受新居格[注]新居格(1888—1951),日本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文艺评论家,曾在1920年代到过中国与鲁迅见面,还曾翻译赛珍珠的《大地》。之托参与协办,后来改由研究会以“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名义主办。这是研究会第一次正式对外使用“中国文学研究会”这一会名。这次欢迎宴会标志着文学研究会正式开始了活动;同时还意味着在1930年代的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是第一个公开使用“中国”作为名称的团体。参加这次欢迎宴会并和中国文学研究会一起充当发起人的,除了新居格之外还有与谢野宽、佐藤春夫、有岛生马等当时日本文坛的名人。某种意义上,从协办者转为主办者是中国文学研究会充分利用名人效应所做的一次华丽登场,这也可以说是竹内好的一个策略,从一开始竹内好就很重视媒体的作用。
中国文学研究会是一个松散的会员组织,没有具体的章程,入会方法十分简单,只要告知姓名住址即可,没有任何资格上的限制,会员每年须缴纳1日元或是半年缴纳0.5日元。其中核心会员被称为同人,要承担研究会运营的大部分费用和工作。到1936年4月,研究会拥有将近120名会员,1936年3月在《中国文学月报》上正式公布了第一次同人名单,共15人(括弧中为当时的职业):竹内好、冈崎俊夫(东亚学校讲师)、武田泰淳、松枝茂夫(上智大学、法政大学非正式讲师)、增田涉、曹钦源(京北商业学校讲师)、斋藤护一(东大中文助教)、实藤惠秀(早稻田高等学院教授)、丰田穰(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研究员)、阵内宜男(早稻田大学学生事务工作)、土居治(东大中文系学生,1937年毕业),千田九一、吉村永治、冈本武彦(东大中文系学生,1938年毕业)和饭塚朗。从这份名单可以看出,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核心会员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人外大多数处于失业或半失业状态,这也说明中国文学研究会在其成立之初是一个纯粹远离学界、和主流社会没有太大关系的小文学社团。研究会的会员只是因为个人兴趣和志向才走到一起。其后,又有饭村联东、梅村良之、小田岳夫、小野忍等相继加入成为同人。中国文学研究会最多时拥有会员近500名,而同人会员则几经变化,一直到研究会自动解散时最核心的成员只剩几人:竹内好、冈崎俊夫、武田泰淳、增田涉、松枝茂夫、实藤惠秀、千田九一、饭塚朗、小野忍和斋藤秋男(东洋大学毕业,后期协助编辑《中国文学》)。
中国文学研究会成立以后即将自己定位为“以中国文学研究和日支两国文化交流为目的的研究团体”[注]《有关中国文学研究会》,载复刻《中国文学月报》第一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12页。。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中国”和“支那”两个固有概念是并存的。对此,竹内好曾作了这样一个解释:
对于我们这个研究会似乎存在着一种误解。其实研究会会名“中国文学”和“支那文学”同义。除了力图避免在同文的两国之间固有名词不经翻译就不能通用这一不便之处外,别无他意。作为普通名词,说“支那文学”也无妨。因此我们的研究不仅只是现代文学也涉及到古典,如果可能的话不仅是文学研究也想扩大至一般文化研究。[注]《后记》,载复刻《中国文学月报》第一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12页。
在竹内好的这一解释说明中,仅仅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使用“中国”一词作为会名及会刊名称归结为翻译的问题。但实际上此处的“中国”并不是日本当时普遍使用指称中国的“支那”以及“支那文学”的简单翻译。使用“中国”或是“支那”也不是一个单纯的翻译问题。竹内好本人后来曾经写过一篇长文专门论及“中国”和“支那”的问题。此“中国”对于年轻的中国文学研究会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同为中国文学研究会同人的实藤惠秀曾对日本使用“支那”指称中国的历史作过一番详细的研究。据他考证,日本使用“支那”指称中国始于明治维新以后,但是在当时这个称谓并不具有贬义,甚至一部分具有反清复明倾向的中国人为了反对清朝统治,特意使用“支那”指称自己的国家。“中国人从日本人嘴里听到‘支那’一词感到不快是在二十一条的签订—日本出兵西伯利亚—巴黎和会等日本的侵略野心日渐明显,中国爆发‘五四运动’之后。”[注]实藤惠秀:《国号问题》,载《中国人日本留学史》,黑潮出版社1970年10月增补版,第226页。实际上“五四运动”之后,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一直抗拒日本人使用“支那”一词。 这其中的代表即是和中国文学研究会来往密切的郭沫若、郁达夫等人。 随着中国国内形势的发展,1930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对外交部发出命令,“不得接受含有‘支那’的公文”[注]实藤惠秀:《国号问题》,载《中国人日本留学史》,黑潮出版社1970年10月增补版,第226页。。 在那之后,日本政府即将公文全部改为“中华民国”。但是特别需要指出此处使用的是“中华民国”而不是“中国”。那么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中国”就是“中华民国”的简称吗?在战后,竹内好曾回忆说中国文学研究会成立之初,曾有汉学老先生特意写信劝他们将“中国”二字改为“民国”,认为此“中国”是中华民国的简称。老夫子的迂腐当时成为年轻气盛的研究会会员们的笑谈。[注]竹内好:《支那和中国》,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六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220页。由此可见,研究会的“中国”并不是“中华民国”的简称。那么,中国文学研究会是在什么场合下使用“中国”呢?据研究会中的年轻会员,在后期一直协助编辑《中国文学》的斋藤秋男回忆,“中国”是“中国文学团体以及会刊的固有称谓,会员们的日常谈话中依然使用‘支那’一词”[注]斋藤秋男:《中国文学研究会与我》,载小岛晋治、大里浩秋、并木赖寿编:《20世纪的中国研究》,研文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207页。。如果看会员们发表在会刊上的文章,我们会发现他们在实际使用“中国”一词时非常混乱。比如在创刊号中,竹内好一直使用“中国”,而为中国人所熟知的鲁迅的学生增田涉则自始至终使用“支那”。而且增田涉和许多日本文人一样对“支那”一词抱有一种怀旧之感,虽然身为中国文学研究会会员,但他在战前发表的文章中几乎从未使用过“中国”一词。可以说在研究会员中,“中国”与“支那”称谓也是并存的。
对于研究会的会员们来说,“中国”是他们的研究对象,而实在的中国依然是“支那”。这个“中国”是有别于汉学和支那学的研究对象,“中国文学”也主要意味着不同于汉学和支那学所研究的文学范畴,而是他们指称“五四运动”以后产生的中国现代文学时使用的固定名词。年轻的中国文学研究会为什么要使用“中国”将自己与既有的学界区分开呢?竹内好曾这样写道:
我们热爱中国一词的清新。少年的行动之梦往往始于其对着装的刻意追求。但这不是全部的理由。我们多多少少都读过一些支那的文字,多多少少都认识一些支那人。我们知道他们是多么讨厌被称为支那人,相反当我们说中国的时候,他们又是何等之欢喜。基于这样一种单纯的国民心理的洞察,我们使用了中国。[注]竹内好:《支那和中国》,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六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220页。
虽然竹内好说只是“基于一种单纯的国民心理的洞察”,但这样一种洞察和选择给研究会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当它还没有为日本学界所承认时,大名却早已传到了中国国内;他们的会刊《中国文学》在日本连杂志目录都进入不了,但在中国,他们的杂志却得以被翻译介绍。由此可见,在1930年代,“中国”对于中国人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笔者大胆地猜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杂志名为《中国文学》,郭沫若也许不会欣然为他们题写刊名了。然而研究会使用“中国”决不是仅仅为了取悦中国人,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为了挑战汉学和支那学,中国文学这一名称绝对是必须的”[注]竹内好:《支那和中国》,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六卷,汲古书院1971年3月版,第221页。。因而可以说选择“中国”作为会名和刊名是一种战略选择,也是以挑战汉学和支那学为宗旨的研究会的生存依据。“中国”是研究会的立身之本。
中国文学研究会自1934年3月开始筹备到1943年3月自动宣布解散为止,一共存续了9年。这9年也正好处于1931~1945年日本侵华战争期间,也就是说研究会从成立到解散与中日近代关系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紧密相连。尽管如此,作为一个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为宗旨的小小文学社团,中国文学研究会顽强地生存了9年。这9年间的活动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1934年3月至1937年7月“七七事变”爆发为第一个时期;第二时期则是从“七七事变”以后至1940年1月研究会改组;第三个时期就是研究会改组到自动解散这一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中国文学研究会活动最为旺盛也最为稳定的时期。正如刘纳所说:“刊物,这正是一个社团生存与发展的关键。”[注]刘纳:《社团、势力及其它——从一个角度介入五四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3期。在这一时期,对于研究会来说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出版发行了自己的会刊《中国文学月报》(该杂志日后改名为《中国文学》,在下文中论及该杂志时除了特别强调以外,全部统一为《中国文学》),这份同人杂志成为研究会发出自己声音的阵地,从这份杂志可以追寻研究会的发展史,因此关于这份杂志笔者将另行撰文作详细考察,在此仅简要介绍。
中国文学研究会在正式开始活动的翌年即1935年2月28日出版了会刊《中国文学月报》。杂志采用十六开本形式,杂志名由郭沫若题写,每月1日出版。其创刊号仅印刷了600份。主要的固定栏目包括“论文与随笔”(在这个栏目下主要发表研究性的文章)、“时报”(主要针对当时中国社会出现的新问题、新现象进行介绍和评论)、“资料”(有关当时中国各文化领域的介绍)、“翻译”(可以说是杂志的主打栏目,特别是在中后期,受日本国内形势的影响,翻译占据了杂志的主要内容)与“杂记”等。自1935年3月至1943年3月《中国文学》连续出版发行了92期,这在纸张紧张、言论受到高度控制的战时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日本战败以后,一直留在日本国内的冈崎俊夫和千田九一等人于1946年恢复出版发行了《中国文学》,但是复刊后的《中国文学》没有得到复员回到日本的竹内好的认可,围绕刊物的存续,会员之间也产生了一些隔阂。复刊后的《中国文学》共发行了13期,最后因为各种原因于1948年5月最终停刊。关于复刊后的《中国文学》的基本情况请参看笔者所写《简评复刊〈中国文学〉》[注]熊文莉:《简评复刊〈中国文学〉》,载《日本学研究》16,学苑出版社2006年12月。一文。
看一下战前发行的92期杂志所涉猎的内容,会发现《中国文学》虽是一份小小的同人杂志,但说其开创了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先河却一点也不为过。在总共92期杂志中,介绍了以《小说月报》为代表的十几种文艺杂志。一共刊载了20次特辑,内容涉及各方面,如有“现代小品文特辑”、“鲁迅特辑”、“作家论特辑”、“现代长篇代表作特辑” 、“中国文学研究的方法问题特辑”、“蔡元培特辑”、“美国和中国特辑”、“现代中国和日本作家特辑”、“中国文艺之精神特辑”、“新文化建设特辑”、“民国三十年特辑”等等。仅从特辑名称就可以看出,该杂志关注的焦点始终放在了中国现代文学以及同时代的中国。
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进行翻译也是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一项主要工作。这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会员们积极参与当时各种中国现代文学选集的编辑和翻译工作,另一方面就是利用会刊《中国文学》大量翻译发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由于篇幅所限,杂志上的翻译以中短篇为主。特别是到了中后期,因为日本国内局势的影响,《中国文学》用了很大篇幅刊载中国现代文学作品的译文,并为此开设了一个专门谈论翻译的栏目“翻译时评”,包括吉川幸次郎在内的几位著名中国研究者都受邀为此栏目撰稿。可以说翻译作品构成了《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综观105期的《中国文学》,一共发表了80余篇中国文学作品的译文,其中60余篇是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包括鲁迅、周作人、茅盾、老舍、郁达夫等诸多中国现代文学作家的作品,可以说《中国文学》承载了战前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和翻译的历史。
除了出版发行杂志以外,主办各种形式的演讲会、研究发表会、恳谈会和读书会也是研究会的一项重要工作。正是因为研究会邀请郭沫若就“关于易”进行演讲,让当时在富山房书店从事百科全书编撰工作的小野忍得以有机会请郭沫若为正在编撰中的《国民百科辞典》撰写“周易”这一条目,并在百科辞典中加入了茅盾等中国现代作家的条目。同样是因为中国文学研究会的活动,编撰出版了日本第一部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字典——《现代支那文学事典》。
除上述一些学术活动外,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会员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与中国的文人、作家进行交流。比如研究会中的年长者如实藤惠秀与钟敬文的交往;松枝茂夫于1935年开始与周作人进行书信来往;特别是武田泰淳与谢冰莹,他们因为交往甚至被捕入狱,日后二人都以此为题材进行了创作[注]谢冰莹以此为素材创作了《在日本狱中》(上海耕耘出版社,1940年),作品中的日本人山井正是以武田泰淳为模特;而武田创作的题目是《谢冰莹事件》,发表在复刊后的《中国文学》第101号上,在此之前,其他会员都不知道武田曾被捕入狱一事。。而对于年轻会员来说,最难得的体验是他们和中国留学生的交往。竹内好等人最开始是结识了来自中国的留学生顾志坚、王莹等人,从他们那儿了解到不少中国文坛的情况。后来他们又通过郭沫若认识了杜宣等人,研究会中的年轻会员们和这些留学生交流频繁,并一起去海滨度假。武田泰淳以此次海滨度假为素材写过一个话剧剧本[注]武田泰淳:《月明、竹笛和听风》,该剧本从未正式发表,后被收入《武田泰淳全集增补版第十八卷》,筑摩书房1978年12月版。,但从未正式发表过;杜宣也曾在回忆录中多次提及这次海滨之旅[注]杜宣:《重访茅崎》,载《杜宣文集第六卷·散文卷(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272 -275页。。通过阅读武田的剧本,能够深深感受到他的苦恼。通过和中国留学生的交往,这群年轻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发现了一个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中国,也发现了一群不同于想象的、活生生的中国人。武田泰淳就曾经感慨地回忆道:
当我面对中国青年那活生生的对日感情,我不由感觉自己从一个看客、一名研究者变成了一个被看的人、一个被研究的人。他们上铁路学校、进东大法学部、组织剧团、上日语补习学校。他们熟知大米的价格、电费和煤气费,然而我对日常生活的所需费用却一无所知,他们对我是无可奈何。[注]武田泰淳:《身心快乐——武田泰淳自传》,创树社1977年3月版,第26页。
正是这些活生生的现实让中国研究会的成员深感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必要性,为此他们开始了一系列的翻译、介绍工作。研究会的成员们除了在《中国文学》上发表自己的译作、研究之外,还参与了当时各种中国现代文学的翻译出版工作。翻译工作自始至终占据着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主要位置,即使是在研究会解散以后,会员们也没有停止过他们的翻译活动。
研究会活动的第二个时期则是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以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侵华战争进一步加剧,当时会员们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一突发事变作出冷静的思考和判断,但是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1937年8月出版的《中国文学月报》第三十号上,例外地刊载了两篇后记,其中一篇是当月的责任编辑千田九一所写,而另一篇则是竹内好所写的追记。在千田的文章中,明确提出此次事变对研究会来说是一个考验,这个考验就是要证明中国文学研究会是否是一个真正的研究团体。而竹内好则在后记中明确表明维持研究会生存的意愿,他最后写道:“文学一日不可废,这是我们面对明天的一份真心。”就在这两篇后记发表之后不久,千田九一就和研究会中的另外两名年轻会员被征召派往了中国华北,同年8月武田泰淳也收到了征兵令,不久被派往中国华中地区。除了应征入伍,同样是在这一特殊时期,研究会的其他成员也以各种方式前往中国。其中,竹内好于1937年10月受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资助去北京留学两年;饭塚朗则拿着自己翻译《断鸿零雁录》的稿费去北京投靠竹内好进行游学,结果他一直待到了1943年10月。而实藤惠秀则以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中国特别研究员的身份到北京留学一年。综上所述,研究会的一半主要成员都离开日本去了中国,而留在国内的会员中接替竹内好编辑《中国文学》的松枝茂夫也因为得到九州大学副教授的教职不得不离开东京,另一名研究会发起人冈崎俊夫被报社派驻名古屋,也离开了东京。就这样东京的中国文学研究会基本上已被掏空,即使如此,留在东京的会员们仍然想尽办法维持研究会的存在,并一如既往地编辑发行《中国文学》。1937年7月一直到1940年底可以说是研究会最萧条最艰难的时期,研究会本身几乎没有开展什么活动,杂志也收集不齐稿子,因而翻译成为杂志的主力。这一时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在中国的研究会会员们纷纷发回了他们的中国见闻以及他们对于当前局势的思考,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竹内好的《北京通信》和武田泰淳的一些关于战争的随笔和诗(这也是日后战后派作家武田泰淳诞生的前奏)。
第三个时期是前往中国的会员陆续回到日本以后。随着日本国内形势的日趋严峻,加之会员们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中国文学研究会进行了改组,用特别会员制度替代了前期的同人会员制度,最重要的是《中国文学月报》改名为《中国文学》,交由生活社出版发行,这也意味着《中国文学》由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会刊变身为由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的零售杂志。研究会改组后不久,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各界都被动员起来支持所谓的“圣战”,文人、作家和研究者都不能幸免。1942年6月28日正式成立了日本文学报国会[注]日本文学报国会正式成立于1942年6月18日,是一个统合了各种文化机构、为日本侵略战争服务的文化组织,隶属于大政翼赞会。文学报国会成立之日,时任大政翼赞会总裁的东条英机亲自出席了成立大会。文学报国会会长为德富苏峰。,除了两三名作家没有参加这个组织外,当时在日本国内的绝大多数作家和研究者都参加了该组织。中国文学研究会的会员也毫无例外地均以个人身份加入了日本文学报国会。其中,增田涉还担任了外国文学部的负责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在国内及中国、东南亚积极推行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政策,为配合日本侵略政策的需要,在文学方面则召开了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注]日本文学报国会于1942年7月下旬宣布要完成八项任务,其中第一项就是为了宣传所谓皇国文化,要召开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这项活动由久米正雄策划,其目的是要邀请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具有影响力的文人到东京,“让他们认识真正的日本文化,并谋求共荣圈的文化交流,为建设新的东洋文化作出贡献”。,作为当时日本国内唯一一个以“中国文学”冠名的文学团体,日本政府当然会要求他们协助大会的召开。这一要求表明当初不为人所知的小小文学社团——中国文学研究会已经开始被主流社会认可,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一个登上正式舞台的绝佳机会却被中国文学研究会放弃了。他们以事务繁忙为由明确拒绝作为一个团体参加在东京举行的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竹内好如此阐述拒绝的理由:
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对于日本文学报国会来说也许是一个绝好的庆典,但我以为这不是我们中国文学研究会出场的时候。我们不是不欢迎支那的文学者,我们的态度是欢迎该欢迎的人。我们的欢迎方式是怎样的,知道中国文学研究会历史的各位读者应该很是了解。我们做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注]竹内好:《关于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八卷,汲古书店1971年3月版,第265-266页。
他还特别举了周作人的例子。在前文曾经说过,中国文学研究会正式对外公开活动是主办1934年的周作人、徐祖正欢迎宴会。但是在1941年,周作人作为东亚协议会的成员到东京时,研究会并没有举办任何欢迎宴会,只是竹内好自己到饭店礼节性地拜访了周作人。应该说在整个日本侵华战争期间,研究会以及会员个人并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战争,其中一些会员还被征兵成为侵华日军的一员到了中国。但是在涉及文学者的态度问题上,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会应该说是有明确倾向性的。
虽然中国文学研究会在恶劣的形势下苦苦挣扎,但是到战争后期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小小的文学社团并不能独善其身,他们必须面对自己的意识形态。而且日本国内的环境也不允许他们只做所谓的“文学”,杂志和研究会都受到了一定的干扰,比如研究会后期松枝茂夫所翻译的李小池的《思痛记》就因为描写过于残忍而受到日本当局的警告,为此在连载时杂志自动进行了删节。[注]竹内好:《后记》,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八卷,汲古书店1971年3月版,第267页。与此同时,特高课的特务也频频光临研究会的事务所,在这种情况下, 研究会的存续显然已经极为艰难。1943年1月,竹内好撰写《中国文学的废刊和我》[注]竹内好:《中国文学的废刊与我》,载复刻《中国文学》第八卷,汲古书店1971年3月版,第353-362页。一文宣布研究会解散,在文中,作为发起者的竹内好认为中国文学研究会已经不能够再像成立之初坚持自己的理念,始终如一地抗衡汉学和支那学,由于已经开始丧失处在边缘的位置无法确保研究会的独立性,研究会开始了其所反对的世俗化和官僚化,丧失了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能力,因而研究会也就丧失了存在的必要性。尽管大部分会员希望继续维持研究会的存在,但由于竹内好是研究会的大脑和灵魂,他决定的事情任何人也无法阻拦,更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取代竹内好在研究会中的位置。研究会宣布解散后,《中国文学》也随之停刊。中国文学研究会走完了其短短9年的历程。
中国文学研究会虽然解散了,但说它开创了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先河却毫不为过。在战前,研究会同人中增田涉的鲁迅研究、松枝茂夫的周作人研究和实藤惠秀的中国留学生史研究都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准。研究会解散后不久,竹内好和武田泰淳分别出版了《鲁迅》和《司马迁——〈史记〉的世界构想》,这两部大作时至今日也是日本中国研究中的巨著,特别是竹内好的《鲁迅》更是成为了世界鲁迅研究的经典。
另一方面在日本战败之后,研究会的主要同人相继进入日本的各个大学执掌中国文学的教鞭,如竹内好进入了东京都立大学(1960年代因为支持安保运动辞职),武田泰淳去了北海道大学(半年后辞职),增田涉则先后执教于大阪市立大学和关西大学,松枝茂夫则执教于东京都立大学和早稻田大学,饭塚朗在武田泰淳辞职后去了北海道大学,小野忍则一直执教于东京大学。英年早逝的冈崎俊夫和千田九一也曾在各个大学担任过中国文学的代课老师。可以说,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同人们培养了日本战后一代年轻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为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奠定了基础。中国文学研究会在日本战败以后没有再复会,但会员们依然保持一周一次的聚会,他们将这一聚会命名为“星期四会”,每当聚会之时,他们会一起谈论中国文学,一起阅读新中国文学,一起关注新中国的发展。
日本中国文学研究会在战后成为一个传奇,连他们的离世都充满了传奇色彩。1976年武田泰淳因病去世,半年之后,竹内好也因病去世,而就在竹内好的葬礼上,担任治丧委员会委员长的增田涉因突发心脏病而骤然离世。他们的去世也意味着中国文学研究会最终画上了句号。
综观中国文学研究会的历史,需要指出的是,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研究会存续期间属于会员们的起步阶段,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才有了日后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发展。一个小小的、自发形成的文学社团,却奠定了日本现代中国研究的基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正因为如此,对它的深入发掘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海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