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乐明
(中国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北京 100732)
法国哲学家亨利·列斐伏尔认为,《资本论》就其核心而言只探讨时间,探讨剩余价值的榨取和流通,马克思仅仅看到一定空间与时间制约下的物质生产,而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的“生产”更是一个不断地超越地理空间限制而实现空间的“自我生产”过程。在《空间的生产》(1974年)一书,列斐伏尔明确提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已经由“空间之中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变为“空间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而且资本主义正是通过占有空间以及将空间整合进资本主义的逻辑而得以维持和延续。现代资本主义已不只是生产物质产品,更主要地是将空间变成了生产和再生产的对象,资本主义生产已经扩展为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已经通过“空间生产”得以缓解。因此,我们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所谓的“现代”社会,空间正在扮演日益重要的角色,辩证法既是时间性的也是空间性的,马克思的社会历史辩证法必须改造成为“空间辩证法”。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并非一种预先被给定的东西,也从来就不是空洞的中性的容器,相反,空间是社会实践的产物,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社会产物,每一个社会、每一个生产模式、每一个特定的生产关系都会生产出自身的独特空间,从一种生产方式到另一种生产方式的变化必定伴随着一个新的空间的产生。因此,“空间的生产”是一个社会关系的重组和社会秩序的建构的实践性过程,在这一过程,空间不仅是被生产出来的结果而且也是一个能动的再生产者。具体地,列斐伏尔从空间的三个维度——“空间实践”(space practice)、“空间的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表征的空间”(the space of representation)来解释空间的生产。在他那里,“空间的生产”不仅是生产方式的再生产,也是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空间既是手段又是目标,既是生产的工具也是消费的工具,既是统治的工具也是抵抗的工具,既是生产力和生产资料也是生产关系,更是其再生产的一个部分。因此,列斐伏尔强调指出,人类的研究活动如果缺少了空间的维度,其他的维度就会被片面夸大;空间维度的引入要求我们必须“重构”社会理论的整个框架。*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 Blackwell ltd,1991.
遗憾的是,列斐伏尔的理论尝试模糊而充满歧义,始终摇摆于生产的历史辩证法与空间的生产辩证法之间。[注]刘怀玉:“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化解释:以列斐伏尔为个案案”,《河北学刊》2005年第3期。但是,面对形形色色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空间转向”的冲击,列斐伏尔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维度的“重新引入”显然具有积极而多重的理论意义。受其影响,哈维也认为,“马克思、马歇尔、韦伯和迪尔凯姆均具有以下的相同点:他们在考虑时间、历史与空间、地理的问题时,总是优先考虑前者,而认为后者是无关紧要的,往往视空间和地理为不变的语境或历史行为发生的地点。……诸种空间关系和地理布局首先产生的方式,在大多情况下,往往不引人注目,被人漠视。……马克思经常在自己的作品里接受空间和位置的重要性,……但是地理的变化被视为具有‘不必要的复杂性’被排除在外。我的结论是,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起一种具有系统性和明显地具有地理和空间的观点,这因此破坏了他的政治视野和理论。”[注]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00页。而且,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列宁和卢森堡的帝国主义理论对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空间矛盾与斗争以及这种空间斗争导致的中心-边缘结构有了较多关注,但是他们的空间分析主要针对一些特定的问题,如民族自决、城乡关系、帝国主义殖民体系对于空间的争夺等,也未能构建一种关于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过程的元理论。总之,“历史唯物主义由于明显倾向于对历史变革的研究而忽略了资本主义是如何生产自己的地理学”。[注]David Harvey, Consciousness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an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5,P8.
哈维认为,资本积累一直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地理问题,把不同的领土和社会结构非均衡地嵌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不断地进行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空间转移”,已经创建了资本积累的全球历史地理学。他明确指出,“不管是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从当前的视角看,地理的调整和重组、空间策略和地缘政治要素、非均衡地理发展等等,都是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动力学的关键特征”,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的地理维度在维护资产阶级力量与抑制工人权益和抱负方面发挥着并将继续发挥根本性的作用。[注]戴维·哈维:“马克思的空间转移理论”,郇建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因此,空间、位置、场所、环境等地理学概念应是历史唯物主义分析世界的核心因素,历史唯物主义必须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
但是,与列斐伏尔试图把马克思的资本的生产方式批判置换为资本的“空间批判”、用“空间的生产”取代马克思的物质资料的生产的理论诉求不同,哈维坚持不脱离物质实践活动来理解“空间的生产”,并且认为空间只有通过“服务于社会生活再生产的物质实践活动”才会恰当地创造出来,从而努力将“空间”及“空间生产”作为一个积极的因素整合到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之中,将时间和空间整合成一种整体的解释框架,以“升级”历史唯物主义。在《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1996)一书中,哈维对于“以一种完全有别于传统社会和文学理论的方式帮助我们理解世界”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普遍倾向从六个方面进行了图式概述。[注]戴维·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130页。由此,哈维紧紧围绕“资本主义怎样生产了它自己的地理(空间)景观”这一焦点,抓住资本积累/阶级斗争这个中轴,形成了一整套对于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批判性分析框架。
自1980年以来,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的影响愈益广泛。爱德华·W·苏贾曾指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并不仅仅是在空间上对经验结果的追溯,也不仅仅是在时间上对社会行为在空间上的诸种制约与限制进行描述,而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呼吁对总体上的批判社会理论,尤其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以及对我们审视、定义、阐释事物的许多不同的方法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革。”[注]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8-69、192、130、129-133页。在他看来,“马克思将空间主要处理为一种自然语境,即生产的各种场所、各不同市场的区域等方面的总体,而这一总体将会通过时间和资本日益解脱束缚的运作而被‘消灭’”,尽管马克思也探究了社会-空间辩证关系的基本问题框架,然而“社会行为的空间偶然性主要被简化为拜物教化和虚妄的意识,从马克思那里从未得到过一种有效的唯物主义阐释”,*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8-69、192、130、129-133页。马克思的《资本论》等著作基本上是“呈无空间和封闭性体系的理论阐述”,一种封闭的民族国家经济和一种本质上是无空间的资本主义几乎像是“存在于针尖之上”。*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8-69、192、130、129-133页。马克思之后,列宁、卢森堡等人的帝国主义理论隐含着一种空间的问题框架,但是这一问题框架主要存在于对于资本主义地理扩张的一种终极物质制约的那种简单认识。此后,囿于根深蒂固的“反空间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长期冷落了空间分析。*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68-69、192、130、129-133页。今天,如果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仍然还原论地强调物质生产决定论,就会消除一切历史和地理的具体性,成为抽象的、大而无当的“屠龙之术”。
苏贾认为,在历史唯物主义以及更广泛的批判理论框架引入空间,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增量变化,即将另外一种新颖的变项或模式并入那些古老且未受置疑的最重要的叙事,也不能以为在“历史的唯物主义”之中再增加一个形容词“地理的”便能够创立历史地理唯物主义。相反,“正在崛起的是一种辩证唯物主义,同时又是一种历史唯物主义与空间唯物主义”,[注]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20、196-197页。它力求对历史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意义和意蕴进行重新登记和定位。具体而言,这种对于空间性的唯物主义阐释框架包含八个方面相互关联而有序的前提,它们框定了对于空间性的一种唯物主义阐释:空间性既是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的结果/具体化,又是手段/预先设定;社会的建构既是空间的又是时间的,社会的存在是在地理和历史之中才成为具体。*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20、196-197页。
毫无疑问,马克思的著作蕴含着丰富的空间思想。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等著作,“空间”一直是马克思剖析资本主义、人类社会及其发展历史的一个重要维度。在马克思看来,“较多的工人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或者说同一劳动场所),为了生产同种商品,在同一资本家的指挥下工作,这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注]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58页。随着生产的高度发展和资本的不断扩张,“城市”作为生产要素空间聚合的主要场所必然得以快速扩展,从而开创“城市统治一切”的时代,使“农村服从城市”成为资本主义现代历史的重要标志;同时为了克服资本积累的危机,满足“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资产阶级必然奔走于全球各地,“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开启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但是,资本主义拓展到何处,也必然将其基本矛盾带到何处,并使之在更大程度和更大范围发展激化,从而最终导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消亡。马克思之后,列宁、卢森堡等经典作家以其帝国主义理论与不平衡发展理论等内容进一步丰富了马克思的空间思想。可以说,空间问题一直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焦点之一,历史唯物主义本然地存在空间之维。
因此,列斐伏尔等人对于马克思及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指责并非完全符合事实,“空间”也不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新的入口,升级为“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更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所必须的“重构”。而且,列斐伏尔及其学生苏贾试图以“空间批判”替代马克思的资本关系批判,生硬地“重构”出所谓的“空间辩证法”与“第三种空间”,淡化甚至抽空了马克思关于物质生产与再生产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永久性基础的客观内容,最终必然滑入后现代主义的怀抱之中而导致历史唯物主义的“解构”。但是,面对当代社会科学研究的所谓“空间转向”,面对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潮关于“马克思主义存在一个空间的空场”、“空间维度长期被淹没于历史唯物主义所编织的时间维度之中”的非难,哈维等人的空间生产理论无疑提供了一条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当代化的有益思路。
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真正限制是资本自身,资本及其自行增殖,表现为生产的起点和终点,表现为生产的动机和目的;生产只是为资本而生产,而不是反过来生产资料只是生产者社会的生活过程不断扩大的手段。以广大生产者群众的被剥夺和贫困化为基础的资本价值的保存和增殖,只能在一定的限制以内运动,这些限制不断与资本为它自身的目的而必须使用的并旨在无限制地增加生产,为生产而生产,无条件地发展劳动社会生产力的生产方法相矛盾。”[注]马克思:《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279页。也就是,资本无限增殖的本性必然会不断地造成资本主义生产扩张的无限性与扩张空间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使得周期性的经济危机必然成为资本主义挥之不去的噩梦。
承袭马克思的理论思路,哈维重新阐述了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趋势理论,集中论证了资本主义内部长期存在的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趋势。所谓资本过度积累危机是“资本家可供支配的过剩资本无法找到出路的状态”,典型地表现为以商品、货币或生产能力形式出现的资本过剩和与之相伴随的劳动力过剩,而且显然不存在任何方式可以将它们在赢利的基础上集合在一起去完成对社会有益的工作。这种危机最明显的例子是20世纪30年代世界范围内的大萧条。[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页。在哈维看来,由于劳动力、市场、资源、技术或其他限制,缺乏盈利性投资机会导致资本过度积累危机,始终是资本主义系统的根本性困境。
那么,资本主义在面临多次危机和冲击之后为何还能如此长久地生存下来?列斐伏尔从空间生产的角度予以解释,认为空间的征服与整合已经成为资本主义赖以生存的关键。但是,列斐伏尔没能正确地解释为什么空间生产对于资本主义的生存至关重要,以及它又是如何发挥这种重要作用的。[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9-90、91、92-93页。哈维认为,当资本主义面对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困境时,会以三种方式吸收劳动盈余和资本盈余:(a)通过投资长期资本项目或社会支出(如教育和科研)来进行时间转移,以推迟资本价值在未来重新进入流通领域的时间;(b)通过在别处开发新的市场,以新的生产能力和新的资源、社会和劳动的可能性来进行空间转移;(c)在某种程度上将(a)与(b)结合起来。*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9-90、91、92-93页。这就是资本主义的“时空修复”,即通过时间延迟和地理扩张解决资本主义过度积累危机的方法。
具体地,基于马克思的资本循环概念,哈维提出了资本三级循环的理论。初级循环是资本在工业生产过程的循环,次级循环即资本投资于固定资产和消费基金领域,三级循环即资本投资于科学技术研究以及教育与卫生福利等社会公共事业。哈维认为,过剩资本脱离了初级循环之后会改变方向,或者进入次级循环,或者进入三级循环,从而被吸收到长期投资之中。其中,进入次级循环的资本被分成两个部分,一是用于厂房、铁路、港口等生产的固定资本,二是用于住房等消费基金,它们在适当的位置形成了用于生产和消费的物质环境。进入三级循环的资本同样也被分别投入到两个不同的领域:一是直接以生产为导向的科研与开发或技能培训,二是通过教育和卫生保健等方式提高人们所处的社会条件。如果进入次级和三级循环的资本有助于提高资本未来的生产力,那么过度积累的资本将最终会流回资本的初级循环,从而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缓和资本过度积累问题,实现资本积累危机的时间修复。*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9-90、91、92-93页。
但是,资本的次级和三级循环也可能产生过度积累问题,从而经常成为发生普遍危机的导火索。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的起点便是美国房地产市场泡沫的破裂,因为自2001年中期所有其他经济部门开始陷入低迷之后,美国和英国经济最重要的支柱就是房地产市场和建设领域的持续投机。显然,资本的次级循环和三级循环能否顺畅地进行从而实现过度积累危机的时间转移,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财政与国家机构在调节资本的三级循环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因为衬衣、鞋子等初级循环领域产生的剩余资本不可能直接转移到机场、研究机构等次级循环和三级循环,必须依赖国家和财政机构所提供的信贷和“虚拟资本”。如果国家和财政机构所创造的虚拟资本大致等于初级循环所产生的过剩资本,而且这些虚拟资本被转移到以未来为导向的项目,并会在以后推进更有效率的资本积累方式,那么经济将会重新恢复生气,虚拟资本的价值也将会直接通过债务偿还的方式,或者间接通过高额税收的方式得到补偿。但是,如果这些虚拟资本的投资是非生产性的,那么它们在次级循环和三级循环领域的投资就会导致资产贬值或难以偿还国债,使得政府陷入财政危机。*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2、89-90、91、92-93页。
同样地,卡斯特也指出了政府干预资本再生产过程必然导致政府的财政危机。如果说哈维主要是从资本循环的角度研究了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转移,那么,卡斯特则是从消费也就是劳动力再生产的角度分析了资本积累危机问题。在卡斯特看来,消费品可以分为私人消费品与集体消费品两类,由于私人资本无力或不愿从事集体消费品的生产,资本主义再生产过程必然潜藏着劳动力再生产所必须集体消费品的供给危机。为了保障资本主义再生产的顺利进行,政府必须对于交通、医疗、住房、教育等消费品的生产和供给进行干预,与资本携手进行空间生产的投资活动。一方面政府会通过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政策等刺激和鼓励私人资本进行集体消费品的生产;另一方面,政府会通过金融政策,如向民间发行债券等方式筹措资金以投资于集体消费品生产。这样,政府支付了劳动力再生产的大量成本,但是私人资本却获取了劳动力所创造的利润。其结果是,政府在集体消费品供给领域承担的责任越多,政府自身的财政收支就越不平衡,最终导致政府的财政危机,以及日益增长的公共债务和日趋严重的通货膨胀。[注]Castells M. City ,Class and Power.Mecmillan,1978.
资本主义是一个自我溢出性系统,无法根除的内在矛盾迫使其总是从自己的外部寻求解决方法。[注]张凤超:“资本逻辑与空间化秩序”,《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7期。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主义为了摆脱危机, “一方面不得不消灭大量生产力,另一方面夺取新的市场,更加彻底地利用旧的市场”。[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8页。但是,哈维认为,马克思似乎排除了任何外在的空间转移能够解决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可能性,被迫关闭了黑格尔略微打开的大门,并通过否认殖民最终能够解决资本主义内在矛盾而强化了他对彻底革命的召唤,使得资产阶级能否通过创造空间获得短期或长期的稳定,以及怎样履行其地理使命等问题悬而未决。[注]戴维·哈维:“马克思的空间转移理论”,郇建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在哈维看来,“空间生产,全新的劳动区域分工的形成,新的和更便宜的合成资源的开发,作为资本积累动态空间的新地域的开拓,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和制度安排(比如有关合同和私有财产方面的法规与安排)对先前社会结构的渗透,都为吸收资本盈余和劳动盈余提供了重要的途径”。[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8、99-101页。因此,空间修复亦即空间关系的生产和重新配置即使没有为资本主义危机提供一种潜在的解决方法,至少也推迟了危机的发生。
哈维认为,资本积累危机的空间修复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某一特定区域内存在资本盈余和劳动力盈余,而且这种盈余不能在内部得以吸收,那么若不想使它们贬值,就必须发现销售剩余商品的市场,将它们送到其他地方。但是,采用这种方式实现空间修复,要求吸收盈余的地方必须拥有可以支付的手段,比如黄金或货币储备,或者可以进行贸易的商品。这样,盈余的商品才能被送出去,货币或商品随之流回。如果吸收盈余的地域没有可用于贸易的货币储备,一个区域会向另一个区域出借或捐助货币,并让其利用这些货币来购买自己生产的剩余产品。日本在20世纪90年代的贸易盈余主要便是通过贷款给美国,支持美国消费者购买日本商品来加以吸收。但是,通过对外贸易的方式只能在短期内减轻过度积累问题,而且诉诸信贷体系同时也会导致一些地区容易受到投机资本和虚拟流动资本流动的冲击,这既有可能促进又有可能阻碍资本主义的发展。与之不同,资本输出尤其是伴随着劳动力输出的资本输出通常具有长期性的效果。但是,由于资本积累新的充满活力的空间也将最终产生剩余,因此资本积累危机的时空修复必然产生新的矛盾。也就是,全球范围的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时空修复过程必然是一系列层叠的和高速增长的时空修复。*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8、99-101页。
这样,力求超越一切限制的资本,“一方面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夺得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3页。使得资本主义活动地理学景观的演变经受着时空压缩一轮又一轮的无情驱动。哈维认为,资本主义具有一种永不停息地减少空间障碍的动力,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永不停息地加速资本周转的冲动。“时空压缩”既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机制,也是资本过度积累危机时空修复的实现机制。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社会主要生产体制的代表,福特主义通过标准化的大规模生产体制和稳定的劳动力再生产体制较好地实现了资本过度积累的空间和时间转移。但是,1968-1972年遍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危机使得福特主义受到了严重的挑战,由此产生了一种更加富有弹性和灵活性的生产体制和积累模式,资本主义开启了新一轮的时空压缩。灵活积累的后福特主义“以全新的生产部门、提供金融服务的新方式、新市场的出现,以及商业、技术和组织创新速率的极大强化为特征”,使得生产、消费与政治经济实践在资本主义世界里的周转速度不断加快,资本与劳动力的全球流动的空间障碍几近消失,资本积累真正具有了全球的意义。[注]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19页、第191-205页。
但是,随着时间的“0”度化和空间的碎片化,资本积累危机的时空修复既可能顺利进行,也可能严重失灵。如果一个接一个新的时空修复过程能够不断地得以开启,盈余资本能够顺利地从一个地区流向另一个地区,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就可以保持相对的稳定性,即使某一部分区域可能会经历严重的周期性困难。但是,伴随着各个充满活力的资本积累中心在资本过度积累不断强化的态势下在世界舞台上的竞争的不断加剧,弱小的区域必然持续地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剥夺性积累”的对象而陷入依附状态;同时,各个“中心”之间的竞争往往会演变成以贸易战和货币战为主要形式的国家之间的对抗,在严重危机的整理过程甚至演化为广泛的军事对抗,使得时空修复呈现出一种更加邪恶的状态——通过战争重新“定位”全球空间体系。*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8、99-101页。因此,资产阶级解决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办法“不过是资产阶级准备更猛烈的危机的办法,不过是使防止危机的手段越来越少的办法”。[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8、829页。
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8、829页。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是一部肮脏的历史,“是用血和火的文字载入人类编年史的”。但是,汉娜·阿伦特认为,在通向帝国主义的资本积累过程,在几个世纪以前出现的开启了所有更深层次积累的原罪行为和“资本的原始积累”,最终必须不断得以重复,否则积累的动力会突然停止。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的“原始积累”在资本主义走向帝国主义的进程当中仍是一种重要的、持续起作用的力量。在哈维看来,马克思关于资本积累的一般理论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关键的假设上,即“原始的”积累已经发生,现今的积累是在“和平、财产与平等”的条件之下的扩大再生产。显然,将建立在劫掠、欺骗和暴力基础之上的积累归为一个与现在的资本主义发展不再相关的“原始阶段”,或作为一个封闭体系而以某种方式存在于资本主义的“外部”,是不符合事实的。如果说马克思所谓的资本的“原始积累”在资本主义走向帝国主义的进程仍是一种重要的持续起作用的力量,那么,将它们称作“原始的”就是难以令人接受的。因此,哈维将马克思的“原始积累”替换为“剥夺性积累”。[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7、120、121页。
在哈维看来,马克思所提到的资本的原始积累的全部特征,包括将各种形式的财产权转变成排他性的私有财产权;劳动力的商品化,压制其他形式的生产和消费;对财产(包括自然资源)的殖民式的、新殖民主义式的或帝国主义式的占有;交易和收税的货币化,尤其是土地交易和税收的货币化;高利贷和国债以及最终的信贷制度等基本方法,在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之中直到今天仍然强有力地存在着。例如,最近三十年间墨西哥、印度等国逐步加速了转移农业人口和制造没有土地的无产阶级的步伐;很多以前的共有财产资源比如水资源逐步被私有化;家庭农业和小农经济逐渐被农业综合企业所取代。而且,马克思所着重指出的某些原始积累的机制经过调整之后现在比过去发挥了更加强大的作用。信贷体系和金融资本已经成为掠夺、诈骗和盗窃的重要手段,1973年之后所形成的强大的金融化浪潮已经完全展现出其投机性和掠夺性的特征,由通货膨胀而导致的整体资产的破坏、由合并和兼并所带来的资产剥离、债务责任水平的提升已使大众甚至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大众都陷入用劳役偿还债务的境地。同时,剥夺性积累的新的机制已经开启。生物剽窃呈现猖獗之势,掠夺世界遗传资源储备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全球环境资源的损耗正在升级,文化形态、历史和智力创新领域的商品化也正在大规模地展开。也就是,新一波的“圈地运动”正在蔓延,“资本主义已将弱肉强食和掠夺与欺诈行为变成其固有的属性”。*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7、120、121页。
具体来说,资本的“剥夺性积累”主要依靠以下手段来实施:(1)私有化。私有化是“剥夺性积累的利刃”。将各种各样的公共财产和设施、社会福利、公共机构甚至战争不同程度地私有化,可以将大量的社会财富从公共领域和大众手里转移到私人和特权阶级手里。(2)金融化。新自由主义的去管制化使得金融体系变成一个通过投机、掠夺、欺骗和盗窃来进行再分配的主要中心,投机性和掠夺性成了资本主义金融体系的主要特点。(3)自由贸易与开放资本市场。利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贸易组织等西方发达国家所控制的国际组织的规则压力,强迫各个国家打开市场,通过不平等的交易和频繁的金融动荡,是资本主义剥夺性积累的一种基本手段。(4)危机管理和操纵。作为剥夺性积累的重要手段,在全球制造、管理和操纵危机已经发展成为一门人为地将财富从贫穷国家再分配给富裕国家的“精巧艺术”。(5)国家再分配。民族国家一旦成为新自由主义的代理人便会通过各种方式寻求再分配以使资产阶级获利,同时损害弱势群体和弱势地区的利益。[注]David Harvey,2005,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p.157-165.
概括而言,剥夺性积累之所以能够帮助解决资本过度积累问题,是因为它能以极低的价格甚至完全免费地释放包括劳动力在内的一系列资产,过度积累的资本能够抓住这些资产,并迅速利用这些资产进行赢利活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15-117、120、121页。1973年之后,剥夺性积累之所以变得愈加明显并从幕后状态转变成为资本积累的主导形式,部分的原因就是为了补偿发达国家长期以来伴随着扩大再生产而产生的过度积累问题。但是,新的领土进行资本主义发展和采取资本主义形式的市场行为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任何社会形态或地域被拉入或将自己融入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都必须在马克思所描述的原始积累的原则下经受广泛的解构、制度以及法制方面的改变。因此,剥夺性积累既可能是由内部所驱动,又可能为外部所强加,更可能是内部动机与外部压力相互交织的产物。
显然,尽管剥夺性积累并非外围国家所独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最为邪恶和残忍的积累肯定发生于那些处于不平衡地理发展过程当中最薄弱和最脆弱的地区。在《晚期资本主义》(1975年)一书,曼德尔曾经指出,尽管正常的资本主义竞争会导致部门和区域之间的利润率倾向于一种平均化,但是扩大再生产必须以抽取高于平均比率的超额利润为其生存手段,而这又反过来需要部门之间或区域之间的差别。因此,资本主义的生存及其富有特色的空间生产,仰仗于将占有的区域区分为过分发展的区域和欠发展的区域。[注]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1、162、170-178页。列斐伏尔同样认为,全球化是空间的不平衡发展,是资本过度积累的恶果,是当代资本主义得以延续的微妙法门,资本主义总是持续不断地进行区域的等级化。[注]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 Blackwell ltd,1991,p326.哈维认为,不平衡地理发展既是资本的剥夺性积累和空间生产的前提又是其结果,资本主义空间生产必然造成“在一个高度一体化的全球资本流动的空间经济内部的分裂、不稳定、短暂而不平衡的发展”,[注]戴维·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70页。当代资本主义正在通过不断地把“不同领土和社会结构非均衡地嵌入资本主义世界市场”而进行持续的空间重组。苏贾也明确指出,“内在地建基于区域的或空间的各种不均等,这是资本主义继续生存的一个必要手段”,“资本主义存在本身就是以地理上的不平衡发展的支撑性存在和极其重要的工具性为先决条件的”。*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1、162、170-178页。
在哈维看来,不平衡地理发展不仅仅是由于资源禀赋的不均衡以及地理位置的优劣所造成,更是由于财富和权力本身通过非对称性交换关系而日益集中于某些地区所造成。受竞争的驱使,个体资本家总是寻求在某一空间结构获取竞争优势,从而总是被推动着向那些低成本或高利润的位置转移,使得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的地理学景观永远处于不平衡状态,并通过不公平、不平等的非对称性交换关系使特定区域在损害其他区域的利益的情况下获得更多的财富,从而形成不平衡发展的地理学景观。[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7-80页。在苏贾看来,市场交换不仅会成为公司与部门之间价值转移的一种手段,也会成为“价值地理转移”的一种渠道。从资本的地理景观角度来看,在同样一体化的商品市场里,均等化的各种倾向总是伴随着各种分化的倾向,资本有机构成、生产率以及利润率等所有方面总是存在高低不同,因而必然会存在价值的地理转移。价值地理转移的一个基本的层面是,由于各个生产体系和劳动过程的各种地理差异而导致的价值的空间转移;另一个更为现实的层面是,由于不断扩大的不平等交换导致的价值在国际经济体系的地理转移。借助后者,边缘性国家生产的价值通过帝国主义的贸易始终不断地被转移到核心国家,从而形成地理上不平衡发展的生产和再生产。*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61、162、170-178页。
显然,由于非对称性交换关系而导致的不平衡地理发展,既可能发生于民族国家之间也可能发生于民族国家内部。资本的空间扩展不是一个利益均沾的过程,资本的空间扩展过程必然也是落后国家和民族被边缘化的历史过程。与资本积累的特定要求相适应,由地理不平衡发展导致的空间差异既体现在民族国家之间的等级性世界劳动分工体系,也体现在连接全球性劳动分工和功能分工的地方体系之中。[注]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6-61页。当代发达资本主义通过不断的空间扩展和空间占有,既发挥转嫁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作用,又使国际分工和交换体系的二元结构更加深化从而发挥深化资本积累危机的作用。在民族国家内部由于非对称性交换关系而导致的不平衡地理发展主要体现于城市空间生产的不平衡,以及大城市和地方政府之类的次国家政治实体在民族国家内部实施的“殖民主义”。在哈维看来,作为人造环境的现代城市的生产和创建过程,适应资本积累的特定需要,“双城现象”必然在资本主义城市发展的历史上不断重演,同时资本在国内持续不断的空间定位也必然导致城市的兴衰更替,从而在深化资本积累的同时也深化资本过度积累的危机。[注]大卫·哈维:《巴黎城记:现代性之都的诞生》,黄煜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页。
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主义“正像它使乡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5页。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注定是一个不平等的体系。因此,资本主义愈是发展,其内在的矛盾与危机便愈加严重。在自由竞争时代,西方资本主义依靠剥削劳动、殖民战争和殖民贸易进行资本积累和扩张。进入垄断阶段之后,资本主义世界体系逐步形成,西方资本主义通过资本输出、技术垄断以及各类战争,更加巧妙而残酷地剥削和掠夺发展中国家的资源和财富。随着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深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它们所控制的国际经济组织和游戏规则,继续主导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持续地剥削和掠夺广大发展中国家,以试图缓解日趋严重的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和资本积累危机。然而,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必然导致广大发展中国家陷入经济停滞甚至衰退并造成世界市场的萎缩。这样,西方资本主义依赖“外在于它自身”的东西解决资本过度积累危机的可能空间必然日益狭窄,西方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必然导致缓解资本主义基本矛盾的余地达到极限,使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方式的扩展达到极限。
在《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明确指出,“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因此,伴随着资产阶级用“重炮”摧毁一切“万里长城”,迫使一切民族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276页。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阶级关系也必然在日益扩张的地理空间上再生产出来,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活动领域同样也将在地理空间上日益扩展。
在列斐伏尔看来,排除了意识形态或政治,空间就不是科学的对象,空间从来就是政治的和策略的空间。“今天,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一种用来实现多个目标的工具:分散工人阶级,把他们重新分配到指定地点;组织各种各样的流动,让这些流动服从制度规章;让空间服从权力;控制空间,并且通过技术官僚管理整个社会,使其容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注]亨利.列斐弗尔:《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页。因此,如果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已经成为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场所,那么它也开始成为众多冲突的地方。在资本主义通过剥削空间来巩固自身的同时,也必然产生一种威胁资本主义统治的矛盾和斗争。空间的矛盾不仅不会取消从历史时间当中产生出来的矛盾,反而使资本主义的历史性矛盾同时在全球范畴内提升到一个更高的水平。[注]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 Blackwell ltd,1991,p129.
同样地,哈维也认为,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展必然被一种悖论的趋势所困扰:“一方面空间的障碍和地区差异必须被打破。然而完成这个最终目标的手段却是必须生产出新的地理差异,这些地理差异成为将要被克服的新型空间障碍”。[注]David Harvey, The Limits to Capital, Oxford: Basil Blackwell Ltd.,1982,p.417.因此,“资本主义活动的地理学景观充满了矛盾和紧张,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技术和经济压力的时候,这一地理学景观永远处于不稳定的状态。竞争与垄断、集中与分散、固定与变动、动力与惰性,以及各种不同范围的经济活动之间的紧张状态,无一例外地都产生于资本的无限积累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分子化过程之中。而且,这些紧张状态被牢牢地固定在资本主义体系普遍的扩张逻辑,即资本的无限积累和永不停止地获取利润占据主导地位的逻辑之中”。由此必然导致的后果是,资本主义永远试图在一段时间内在一个地方建立一种地理学景观来便利其行为,而在另一段时间资本主义又不得不将这一地理学景观破坏,并在其他地方建立起一种完全不同的地理学景观,以此适应其追求资本无限积累的永恒渴求。因此,“创造性破坏的历史被写入资本积累真实的历史地理学景观之中”。[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
显然,资本的空间生产必然引起一系列的政治与社会斗争和大规模的反抗运动。在哈维看来,虽然《共产党宣言》的背景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全球无产者的规模比以前更加壮大,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起来的要求也比以前更加强烈,但是,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从而组织统一的工人运动的障碍也比以前更加强大。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展,“资产阶级可以采取分散的、分而治之的空间策略在地理上瓦解直接威胁其生存的阶级力量的上升”。[注]戴维·哈维:“马克思的空间转移理论”,郇建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1980年代以来,“灵活积累体制”之下的资本的空间生产使得劳动者“在地理上更加分散,在文化上更加异质,在种族和宗教上更加多样,在人种上更加层次化,在语言上更加分裂”,结果必然“从根本上分化抵抗资本主义的方式和替代方案的确定”。[注]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
同时,正如《共产党宣言》所指出的,“无产者组织成为阶级,从而组织成为政党这件事,不断地由于工人的自相竞争而受到破坏”。[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1页。苏贾指出,伴随着资本的“无拘无束”的流动和各地政府之间为了投资而展开的地域性竞争,各地的劳动分工和劳动力市场结构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出现了高工资/高技术的工人与低工资/低技术的工人之间的一种愈益明显的两极分化,产生了以职业、种族、民族、移民身份、收入、生活方式和其他与就业相关的可变因素为根据的愈益严重的区隔现象,加剧了劳工内部的竞争和矛盾。[注]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82-283页。目前,全球工人阶级内部在工资和社会福利方面的区域差异已经变得十分巨大。最富裕的如德国和美国与最贫穷的如印度尼西亚的工人之间的政治和经济鸿沟比19世纪所谓欧洲工人贵族与无技术的同行之间的鸿沟要巨大得多,这导致某一部分工人阶级尤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和掌握着最强大政治发言权的工人,已经严重地“资产阶级化”,使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运动像工人阶级的特权阶层一样到世界各地寻求利益以维护自己的特权,甚至不惜借助帝国主义来达到这一目标。[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138页。可以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落入了支持帝国主义来维护自身特权的陷阱之中。国际工人阶级之间的竞争不仅使资本主义优势增强,还导致了工人阶级运动内部的地方主义和民族主义困局,资产阶级使用自身的空间策略可以轻易地击败地方性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
另一方面,资产阶级也通过使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产生分化来遏制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由于无产阶级往往难以认识到,环境困境的产生是霸权阶级规划的结果,是依附于以市场为基础的哲学和思维模式的结果。[注]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8页。因此,资本的全球空间生产导致的环境污染等生态问题和住房紧张等社会问题往往会转移工人阶级的视线,导致以零碎的社群利益为中心的“公民社会斗争”取代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在卡斯特看来,城市正在成为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集体消费资料生产、分配和管理的空间,而当代资本主义消费过程日益增长的集体性、相互依赖性与私人资本利益对其控制之间的矛盾,使城市社会秩序面临着政府无法协调的各种潜在的危机。因此,在发达的资本主义城市社会,社会冲突更多地是围绕“集体消费”而不再只是围绕生产阶级而展开,它往往以社会运动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不必然引发和加剧阶级斗争。具体而言,城市社会运动一般围绕三个方面展开:抵制以利润获取为主要目标,坚持提高集体消费水平的城市规划;社区文化的创造和认同;政治上的自治管理,市民组织具有参与决策权。[注]夏建中:“新城市社会学的主要理论”,《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4期。因此,美国城市的“非法占地居住”运动等等往往只能改良城市,却不能改变社会。因为尽管城市社会运动抓住了我们时代的重要问题,但是它们往往只是围绕整个社会系统的某一方面而展开,而且往往具有地域性的特征,因而它们往往不是结构性社会变迁的行动者。
如果说,《共产党宣言》假设了资本主义工业和商品化将导致工人阶级的同质化,没有意识到资本主义同时会导致工人的分化,低估了资本分裂、分离和分化工人阶级的力量,它同样低估了资本吸收、转化以及恶化区域差异方面的力量,低估了资本通过地域组织动员劳动的力量,低估了资本在地缘政治方面的动员力量,以及相应的地域忠诚的激增。在哈维看来,认为财产的集中和资产阶级进入政治舞台会使得“各自独立、几乎只有同盟关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关税的各个地区”,会“结合为一个拥有统一的政府、统一的法律、统一的民族阶级利益和统一的关税的统一的民族”,也就是,“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随着自由贸易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77-291页。显然是过于简单而且不符合实际。[注]戴维·哈维:“马克思的空间转移理论”,郇建立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事实上,伴随着资本的全球范围的空间扩展,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地缘冲突必然成为全球范围各种矛盾与对抗的主要表现形式。
显然,面对各种形式、各种程度的地缘冲突和空间矛盾,资本积累的无限扩张必须借助权力机构的介入予以协调和支撑。汉娜·阿伦特曾经明确指出,“资本的无限积累进程需要政治结构拥有‘权力的无限积累进程’,以通过持续增长的更加强大的权力来保护持续增长的财产”。[注]Hannah Arendt, Imperialism,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avannovich,1968,p.23.也就是,为了保证能够进行资本的无限积累,任何霸权都必须无休止地延伸、扩张和增强其权力。在哈维看来,政治权力通常是由强制、仿效和通过深化认同而行使领导地位这三者的不稳定的混合体所构成,但是固定在空间内的权力的“领土逻辑”,使得威信、地位、尊敬以及外交影响力等无形的权力必须以某种形式的物质化存在为基础才能发挥作用。因此,“在资本主义条件下,金钱、生产力和军事力量可能是霸权得以长期维持的三根支柱”。[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6、29-71、137-138页。美国在二战之后成为了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国家,无论在生产、金融还是军事方面在资本主义世界都长期处于支配地位,确保了美国的经济层面的海外扩张,并与各资本主义强国通过共同分享“核心”利益而在全球进行资本积累的地理扩张。然而,过度扩张和过度延伸是霸权国家的“阿基里斯之踵”。1970年之后,美国首先在生产领域遇到了来自德国和日本的挑战,使之失去了在生产领域的支配地位;同时,不断刷新的国债记录、巨大的贸易赤字以及频繁的金融危机又使得美国在金融领域的统治地位发生了动摇。这样,美国只能寄望于唯一明显的绝对优势即军事力量,并通过伊拉克战争以控制其竞争对手所依赖的关键经济资源的价格、条件和分配,从而维持其自身的支配地位和资本积累的扩展。显然,美国已经将其军事权力和政治权力扩张到了过度延伸的危险境地。如果美国没有足够大的规模和足够多的资源来控制在21世纪得到相当程度扩展的全球经济,而且无法构筑一个空前强大的替代权力安排,那么资本的无限积累将会陷入一片混乱,从而在严重的无政府状态下而非在轰轰烈烈的革命浪潮当中,结束资本的时代。*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6、29-71、137-138页。
马克思曾经指出,“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界限,这些界限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4页。因此,资本将是摧毁资本本身及其一切变形的根本力量,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自身蕴藏的矛盾是其自身瓦解的基础,在其各个环节充分展开之后,资本主义的空间扩展便会达到自身的极限,并为更为高级的生产方式所替代。
循着马克思的思路,列斐伏尔得出了几乎相同的结论。在他看来,被膜拜为世界市场的经济领域,连同它所决定的空间,以及被绝对化的政治领域,有可能摧毁它们自身的基础如土地、空间、城镇和乡野,从而招致它的自我毁灭。[注]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 Blackwell ltd,1991,p.86、p.45-65.因为,随着资本主义空间生产进程的加快,资本主义通过空间生产来再生产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并以此巩固自己的统治的同时,空间生产本身也开始成为众多矛盾的中心,各种瓦解资本主义的力量也集聚于此。所有受到发达资本主义中心剥削和统治的“边缘人”,包括失地农民、妇女、学生、少数民族、被无产阶级化了的小资产阶级以及工人阶级自身,将汇聚成为革命的主要力量,在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中心领域,以城市革命的形式,为空间组织的控制权和日常生活的控制权而战,生产出人类存在的空间,并作为变革日常生活的社会基础。也就是,未来的空间是真正的人类生活的空间,是超越资本主义抽象化空间和矛盾性空间的差异性空间,是私有财产和国家对空间之政治性支配的终结。这就是“社会主义的空间生产”。*Lefebvre H.,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 Blackwell ltd,1991,p.86、p.45-65.
哈维则主张开展一种以差异性和多样性为中心的全球性斗争,以重构人类的“希望的空间”。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左翼的传统观点认为,无产阶级是历史演进的首要代理人,资本和劳动在生产过程和围绕生产所产生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的核心矛盾,因此,被理解为扩大再生产的资本积累领域内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成为了人们关注的重心,起源于工作场所和生产过程的政治主宰了生存空间的政治,诸如女权主义和环保主义之类的社会运动始终处于传统左翼的视野之外。哈维认为,尽管在20世纪的大多数时间里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斗争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是,众多的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左翼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无产阶级斗争,从而排斥其他一切斗争尤其是反抗剥夺性积累的斗争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36、29-71、137-138页。
哈维指出,传统的以工人为基础的运动即“扩大再生产内部的斗争”无论如何都未曾消失,即使在其权力因遭受新自由主义打击而大为削弱的国家。但是,与主导20世纪80年代的以工人为基础的运动有着很大的区别,80年代之后日益兴起的反抗剥夺式积累的斗争有着各种极为不同路线的社会的和政治的斗争。例如,反对生物剽窃的农民运动,抗议高速公路和机场建设的运动,反对转基因食品以确保当地生产体系的斗争,反对私有化的政治斗争,发展中国家争取劳动权或妇女权利的运动,保护生物多样性和保护生物栖息地免遭破坏的运动,以及抗议由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所强加的财政紧缩方案的运动等等,所有这些反抗剥夺的斗争发生在不同的层面之上,斗争内容和形式以及所要达到的目标也不尽相同,但是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初期的、零碎的或暂时的剥夺性积累的影响。所有这些运动的结果导致政治组织的领域从传统的政党和劳工组织转变为聚焦整个市民社会范围内相对较少关注政治动态的社会运动,整个反对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和反全球化领域的斗争已经因此而发生了转变,一些不同的政治取向和组织形式也已经开始运转。[注]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41、144-145页。
因此,反抗资本主义的运动至少已经分为两支:一支是围绕扩大再生产进行的运动,其中对雇佣劳动的剥削和确定社会工资的条件是问题的中心;另一支是围绕剥夺式积累进行的运动,从通过实践进行原始积累的古典形式造成的文化、历史和环境破坏,到金融资本的现代形式造成的掠夺,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抵制的焦点目标。找出这些不同运动之间的有机联系,是一项极为紧迫的理论和实践上的任务。[注]戴维·哈维:新自由主义和阶级力量的复辟/重建,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618.html在哈维看来,必须承认通过有限剥夺的形式(比如,通过土地改革或建立联合森林管理等新的决策机构)所实现的资产转移也具有积极的后果,同时还必须设法去区别剥夺性积累进步与退步的方面,并设法引导前者通往一种更加广义的政治目标,必须寻找存在于民众内部的建立在阶级、性别和文化等基础之上的多重认同,必须组织强大的包括工人阶级、失去权力的人和边缘化的人等在内的控制资源的运动队伍,必须想法设法、不计成败地去集合各种高度分化的、常常是地方性的运动,使它们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总之,扩大再生产内部的斗争和反抗剥夺性积累的斗争之间的连通性必须得到辛勤的培育,从而建立一种更为广泛的创造性破坏的政治,以反抗由资本主义霸权国家所强加给世界的占据统治地位的帝国主义体制。*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141、144-145页。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力量之一就是致力于把目标相异而又多重的各种各样的斗争综合成为一个更加普遍的反资本主义运动”,“因为它首创了在多样性和差异性内部发现共同性的工具”。[注]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页。哈维指出,抵抗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的唯一方法就是通过一场全球性的斗争。但是,如果缺失了地理维度而只着眼于时间和历史的维度,必然无法正确理解当代阶级斗争的复杂和困难,也不能自觉地实现阶级斗争理论与形式的转变。因此,当代马克思主义必须更好地理解资本的空间生产是资本积累和阶级斗争动态的一个基本环节,更好地理解阶级斗争和区域斗争如何经常相互影响,更好地理解资本主义如何频繁地通过地理分割与控制来遏制各种反抗运动,必须学会如何在不同的空间规模之间进行“仲裁和转换”,必须建构一种可以在微观空间与宏观空间之间自由穿梭的时空乌托邦理想——一种辩证乌托邦理想。这样,我们将会发现,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既可造就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可以成为社会主义的政治资源,通过“空间规模的生产”和“地理差异的生产”,最终将如《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具有差异性的自由人联合体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废墟上诞生。
也就是,“到了一定的发展阶段,除了实行社会主义外,没有其他的出路。”[注]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论》,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3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