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六早晨,乔燕和马永波赖了一会儿床。三十五六岁的人了,照理也不该像年轻人那样贪睡,因为总是有一些家里家外活儿的,而感情上也不像年轻夫妻那么黏糊了。但对乔燕来说情况有点特殊,一是昨晚上她把儿子送到了老妈那里,二是她和马永波刚好上没多久。确切地说,他们好上才两个星期,所以彼此还有一股子热乎劲儿,虽然都是过来人。这个肉体的表现最诚实,昨晚上做了一次,早晨醒来竟然又做了一次,就像年轻人一样。
九点光景,乔燕起床。进了卫生间,先方便,后刷牙。刷好牙,她推开内卫的门,人站在里面,问:“你今天做什么?”
马永波还躺在床上,懒洋洋说:“中午有个朋友叫我吃饭。下午去带丫丫,到她奶奶那儿去,晚饭也在那里吧。”丫丫是他的女儿,今年八岁,父母离婚后判给爸爸,但事实上经常跟妈妈住在一起。他在地税局上班。
“哦,酒少喝点!”
然后,她开始洗脸,用洗面奶慢慢地洗。双手按在面颊上慢慢地摩挲,因为不赶时间,很享受这样一个过程。突然房间里响起手机铃声,听声音知道是她的。而她只顾洗脸,就让它一直响着。直到马永波说,你来接一下呀。她才匆匆抹了把脸走出去,拿起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
乔燕说:“谁?”有些不爽快。她在一家房产公司上班,做财务,周六周日休息,但有时候也会接到一些烦人的电话,如公司领导要求加班,哪个熟人或不怎么熟的人咨询房产问题的。
电话里那人说:“乔燕,你在哪里?讲话方不方便?”
有些莫名其妙。是个女性,声音是熟悉的,但一时摸不着头脑。她又问:“你是谁?”
“苏丽娜。”声音有些冷,有些急促。
原来是她。她们是多年的小姐妹了,从初中开始就认识了。有些奇怪,怎么不用手机?还有那样的口气。乔燕说:“在家里,你讲。”
“旁边没人?”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永波进卫生间了,门关着。她说:“嗯。”声音也压低了。
苏丽娜说:“你马上出来,开车,到我们家门口,我等牢你!”几乎是不容分说的口气。当然,她有这个资格,她们曾经是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嘛,而且一直来也关照她,譬如那个韩国牌子的洗面奶,就是苏丽娜去韩国旅游带回来送给她的。
乔燕略为有些踌躇,因为本来要去她妈那儿了,下午带儿子去学小提琴,儿子九岁,读二年级,学小提琴快三年了。对方感觉到了,说:“帮帮我,就算是求你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怎么拒绝?于是乔燕道:“好的,我马上过来。”
接下来她匆匆弄了下脸,梳了下头发。临出门对马永波说:“我出去了。等下你关门。夜里联系。”
“什么事?”马永波问。
“单位里有点事。”她说。
苏丽娜家住在“万科公望”,位于城郊的一个豪华楼盘。大约二十分钟后,乔燕开着红色的马自达6到了小区门口,门卫张了一眼,马上放行了。是啊,气质那么高雅,不说冷艳,至少是颇有几分姿色,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进去后驶上一条甬道,很快就能看到苏丽娜家的房子,一栋联体别墅的东面部分。她来过不多几次,但印象深刻。拐过路口,果然看见苏丽娜站在别墅门口,探头朝这里张望。一些花花树树,在这个四月的晴天里,肆意生长或者绚丽开放,把别墅周围的环境打扮得美不胜收。她停下车,苏丽娜快步走过来,坐进副驾驶室,然后说“:开到我们家车库。”她有些奇怪,但还是依言而行。他们家有两个车库,一辆白色的宝马敞篷,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乔燕开进去的车库,里面自然没有车子,边角堆放着一些杂物。
她熄了火,问:“什么事?”
苏丽娜却没说。车进去后,她摁动遥控钥匙,将车库门降下一半。乔燕有些紧张起来,看苏丽娜也是神情有几分紧张,脸色也有点灰暗。可平时她是既漂亮又能干,什么场面没经过?什么浪头压不住?何以至此呢?
正要再问,苏丽娜说:“乔燕,帮忙把戴军带到临城。”戴军是她老公,也是阳州市下辖的实力最强的阳城街道的主任。
乔燕愈加疑惑,“怎么回事情?”
“讲不灵清的。有人要弄他,暂时避一避。”
于是她有点数了。她愈加紧张。苏丽娜说:“我们的车不方便,只有你比较合适。”
乔燕想,应该是吧,父母姐妹怎么可以?她们是小姐妹,关系好,但又不是特别密切,当然合适。
“戴军呢?”
“马上下来了。你们马上出发。”
说话间,戴军就闪出身来了,灰色夹克,蓝牛仔裤,还戴了一顶米色的鸭舌帽,手拎一只黑色提包,不是办公那种,是旅游那种。她有些发呆。然后戴军走到边上,说:“不好意思,要你帮这个忙。”
乔燕机械地说:“没关系。”
苏丽娜推开车门,走出去。同时戴军拉开后门,坐进去,在她的正背后。戴军说:“你有导航吧?”乔燕说有。“那你就找临城富华大酒店。”乔燕问清了是哪两个字,然后在导航仪上输入。
苏丽娜说:“好了,你们走吧,一路顺风!”
车库门往上升起,乔燕点火,发动,轻踩油门开了出去。而这时候她已经基本理清思路了。她想,戴军当然要这样打扮,因为这是逃亡嘛!她有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已经没有办法改变。她想,苏丽娜选择她还真是选对了!她离异,社会关系简单,还有,她跟戴军曾经有过恋情。甚至她的车子也很合适,因为玻璃的膜颜色比较深,从外面看里面一团幽暗,不正适合携带逃犯吗。
开出小区大门,就是过境公路。乔燕想,临城怎么走?这个相邻的县城,她去过一次,不熟。导航仪上可选国道和高速,国道她开过,中途也有一个收费站,但路线较短,高速倒是要绕一下,但时间可能差不多。她目不斜视,问:“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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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军说:“走高速好了。”
乔燕想,也是,高速可能更安全。
她靠路边略作停顿,重新设置了一下导航仪。然后,就朝最近的高速入口开去,不到十分钟的路程。
她把着方向盘,说:“怎么回事?”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戴军小半张脸。
戴军说:“官场上的事情,你知道,很复杂的。我被人家举报了,根本没有的事,说怎么怎么。”
“那就让他们查好了。”
“这么简单的!人家要弄你总能弄出事来!”
乔燕沉默。她心里想着事。他从一个普通公务员起步,到党政办,副镇长,副书记,然后是镇长,不容易啊,而且前途看上去一片光明。怎么会这样?当然他的成功跟苏丽娜家大有关系。当年,她父亲就是阳城街道的书记,后来升了阳州市副市长,再后来是人大副主任,前几年生病死了。要不是苏丽娜,他可能就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呢。唉,如果那样,他现在又会怎么样?自己又会怎么样?——唉,往事不堪回首!也无法预测没有发生过的现在!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打算怎么办?”
“先避风头,再想办法。”戴军说。
乔燕想,是啊,苏丽娜有钱,有门路,一定会想办法的。或许,如果她爸还在,就不会这样了吧。唉,官场上的事,既风光又险恶。
车子右转,过了一座桥,很快就是高速了。快到收费站,戴军突然说:“一会儿你窗不要开太大。”
乔燕说哦。
她慢下来,到栏杆前停住,然后摇下一半窗,伸出手,接过一张卡,然后轻踏油门,同时摇上了窗。她从后视镜里瞭了一眼,发现戴军故意往后靠,压低身子。其实,根本看不见的,他是太小心了。但他当年是多么大胆啊。她突然想起来那一幕——她下了班,走出单位大门,惊喜地发现他等在路边。然后他带她去了一家江边的小饭馆。在饭桌上,他目光含情地看着她,大声说:乔燕,我喜欢你!她二十三岁的心激越地跳动着,幸福得有些晕眩,却又有些惊慌失措——唉,似乎是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乔燕感慨万千。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但心跳再不会似往昔了!
车子以一百十码的速度奔跑着。两边的景色有些单调。在乔燕的脑海里,往事一幕一幕回放。她和苏丽娜是初中及高中的同学,很要好。她家境普通,苏丽娜家境好,但不影响。大学她读了财会,苏丽娜考了自费的文秘,后来她分到一家商场,苏丽娜进了新成立的执法局。这个时候,她和戴军认识了。戴军比她大三岁,老家在乡下,大学毕业,分到审计局。他们很快有点谈恋爱的样子了,但因为矜持吧,又不是很公开,当然两个人也没有太多的亲热。但后来她带他跟苏丽娜在一起玩,不知怎么一来,他就暗暗跟苏丽娜好上了。有一天说好傍晚去江边散步,但到了约定时间他没出现,她就去戴军的宿舍找,竟然发现他和苏丽娜在一起!戴军追过她苏丽娜是否知道,她不是特别清楚,但应该有这样的感觉的吧!她记得那一天她特别愤怒!特别伤心!之后也差不多有大半年没有跟苏丽娜来往。她也很快找好了对象,对方是商业局的,先于他们结婚。苏丽娜生了小孩后,就辞职了,自己开珠宝店,她家里有几间门面房,又是独女,全归了她。她倒是适合做生意,很快打出一片天地。然后,她们又交往起来了,偶尔在一起玩玩,吃吃饭,不是特别亲密,但也不生疏。婚后的情况很不同。苏丽娜和戴军都很顺当,一个生意越做越大,一个官越当越大。而她呢,跟老公关系一直疙疙瘩瘩。老公后来辞职,自己做生意。她也从商场出来,去了房产公司。老公钱倒是赚了一些,但心不在她身上,时有花花草草,终于感情破裂,拖拖拉拉地于半年前总算离了婚。儿子说是归老公,但又经常丢给她。她有点不甘心,甚至在考虑打官司争夺抚养权呢。
戴军说:“你现在怎么样?”
“就这样子,一个人过!”乔燕在心里赌气地说:你怎么今天才来关心?
“我也是听苏丽娜说的,唉——”
乔燕忧愤地想,你又何尝关心过我!她跟苏丽娜在一起玩,或者各自带着小孩一起玩,他很少在场的。当然他忙嘛。就是偶尔有在一起的,两个人也很少交谈,谈的也是场面的话。似乎两个人都刻意回避一些什么。乔燕愤愤地想,自己跟老公感情不合,其实很重要原因就是老拿戴军来对比。实际上,自己心里从未真正放下过他,而他呢,从未关心过自己!
戴军说:“你应该再找一个——也好,还能尝尝谈恋爱的味道。”
乔燕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他竟然笑了一下,心里想,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还有笑的心思!她生气地说:“当然啊,难道叫我独自一人!”
“哦,当然不是。你年纪这么轻,独自干吗?我是在劝你再谈一个呀——小孩归谁了?
她跟马永波的接触,苏丽娜并不知情,所以戴军也不知情。但是她不也想让他知道。她说:“两个人都要。我还在争取。”
戴军说:“想通点,还是归他算了,这样你找对象也好找点,反正总是你的儿子。”
这话跟马永波说得简直一模一样。看来男人总是自私的!乔燕不搭茬。这个时候的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一辆大货车开在中间道上,速度又比较慢,压得她很难受,就加大油门从左边超了过去。她专注地开着车,后来就不说话了。她不开口,戴军也沉默。
狭窄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乔燕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某个星期下午,戴军请她去老街上的电影院看电影。坐在黑暗中,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心如鹿撞,赶紧用力抽了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又把手放过去,戴军的手不伸过来,心里好失望,好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把手伸过来了,轻轻压在她的手上,而这回她没有缩回,在幸福的心跳中把电影看完。从过道里随人流涌出电影院时,他们的手还牵着,但是一到外面,她就立即把他的手甩脱了。他请她吃饭。她红着脸对他说:下次吧,今天我要回家吃。他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骑上自行车回家去——唉,往事涌现,不胜感慨。乔燕想,自己确实也曾恨过他(那是因爱而恨),但一直还是认为他是个正派的男人,后来做了官,也是个正派的官员,虽然因为大环境,一尘不染做不好,但也不至于沦落为罪犯。那么,何以至此?于是突然地,悲伤涌上心头,她有一种他是“落难”的感觉!接下里的时间里,她一言不发,兀自伤感着。
快到临城了,戴军说:“你送我这个事,千万不要跟人说!”
“我会这么笨!“乔燕说。
“万一有人问,你要想好说法。”
“不会的吧?“想了想,乔燕又说,”好的,我有数——到底怎么回事?”
“你晓得越少越好!”
她想也是,就不问了。
过收费站时,她又只摇下半个窗,递出一张五十块去,找回来十五元。她又注意到,戴军往后压了压身子,头还往下低,虽然是戴着帽子的。下了高速,就是进城的公路,不熟悉,但好在有导航。几分钟后,驶过一个十字路口,城市的繁忙就在眼前了。她问:“到哪里?”
戴军说:“按导航开,到了再说。”
临城比阳城大一点,市中心同样的人稠车密,看上去高楼大厦比阳城多一些,本来它的经济、人口就比阳城大一点嘛。在车水马龙中穿行了一阵,抵达导航的目的地富华大酒店,那是一幢二十几层幕墙玻璃黑森森闪光的大楼,估计起码是四星级。她将速度慢下来,寻找开进去的路,一边说:“到了。”
没想戴军说:“继续往前,一会儿第一个路口右转,再五六十米到。”
乔燕说哦,就又踩了油门。往前开,到了那个地方,发现是一个小区的门口。小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地段好,但房子有些陈旧。阳光十分耀眼,小区里房子外墙是明黄的颜色,四周点缀着花草,呈现一派温馨之感。她在大门附近停下车来,看了看仪表盘,十一点三十五分,从出发到到达大约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戴军推开门,拎着包走下去,鸭舌帽压得很低。他原先是瘦高个,现在有点发福了,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魁梧的影子。乔燕本来想问,跟谁碰头?但想到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就不说了。
戴军低着声说:“乔燕,谢谢了!你可以回去了,路上小心一点。还有,什么都不要说!”
她说:“哦,那你保重。“然后就开动了车子。她从侧面的镜子里看到,戴军往小区里面走去。开到前方一个路口,她想,还是原路返回好,于是就调转车头。突然地她感觉到眼眶酸涩,泪水有些模糊了眼睛,就抽了一张纸巾来擦拭。
过了富华大酒店,她忽然感觉到肚子很饿,非常饿,这时候才想起来,原来早饭都还没吃呢。又往前开一小段,她就停下来,找了家路边小面馆吃了一碗面,然后踏上回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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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回来开得快一点,下高速不到一点钟。乔燕想给苏丽娜打个电话吧。手机拨通了,可对方马上就挂掉了。她有些纳闷,旋即就明白是自己的傻了。她就回自己家去。到了楼下,正在停车,手机响了,一看是上午的固定电话。
苏丽娜问:“怎么样?”
乔燕道:“安全到达。”
“好,谢谢,谢谢。有事再联系吧。”
“嗯。”
然后她上楼去。感到有些疲劳困倦,洗了把脸就躺下休息了。这房子协议离婚给了她,面积稍小,九十来个平方,位于市中心的一个老小区,五层楼的三楼。如果跟马永波再婚,房子倒不是问题,他也是将住的房子给了前妻,自己现在跟父母住着,但还有一套尚未装修的大宅。马永波叫她到时候把这房子卖了,这个她可没想好,一则住久了对这房子有感情,二则谁知道跟马永波结局一定会怎么样呢?自己有个窝,万一生变好歹不会太凄惨。
睡梦中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一看是老妈打来的。接起来,她妈妈说:“你不是说下午要带小浩去学小提琴的吗?都几点钟啦,怎么还不来接!”
她一看时间,已经三点十分了!心里一激灵,睡意顿消,赶紧起床,脸也不洗了,冲下去,开车直奔老妈的家。倒是不远,但接好儿子已快三点半,而原来约好就是三点半赶到学琴老师那里的。好在老师家离老妈家也不远,顺当的话开车不需十分钟。在文教路上,过一盏红绿灯,前面车子排得长长的,乔燕只好老实地等在后面。绿灯亮起,车流往前走,可一会儿就跳出“9”字,开始倒计时了。按正常情况乔燕冲不过去了,只好再等90秒,但她看到前面有车子突然斜刺里冲出来,借道右转道快速往前。她抬头一看,被树枝部分遮掩着的指示牌上果然标着“前方绿灯,可以借右转道直行”,于是就心里骂着车太多,脚下一踩油门斜刺里冲出来,想赶在绿灯熄灭前过线。本来应该是来得及的,却不料后面冲上来一辆出租车,她心说不好,车头已经“砰”的一声擦牢出租车的车身了。她连说真倒霉真倒霉,只好停下来了,啥事也不能做了,反正出租车司机也不会让她走了。她下了车。出租车司机也下来了。车祸一出,也害了人家车子,后面的车都只好绕着走了。乔燕心烦意乱地察看了几眼,她右边车头油漆刮去一大块,还有点凹陷,而出租车左侧身子有一条长划痕,伤情都不算严重,可处理起来够麻烦。出租车司机骂骂咧咧,埋怨她抢道。耽搁了人家做生意,心情不好可以理解。乔燕不胜厌烦,也不去搭理。其实,她知道刚才不光抢道,还有一点心神恍惚,确实怪不了出租车司机,虽然他是开得太快了一点,不过出租车司机都是这个德行!而儿子又在车上哭了,她就更加厌烦。出租车司机是个黑瘦男青年,叫她赶快拿主意,还说不用报案,赶紧给他五百块钱了事,反正报案会影响第二年的保险费的。乔燕也不太懂,以前都是前夫在办理,好像是有这么一说,可又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吃亏。出租车司机当然最好拿钱了事,但自己的车也得修啊,不能被他忽悠。突然她想到了马永波,就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吃了一惊,说马上过来。这样她就安下心来了,脑袋里也清醒些了。她不管司机骂骂咧咧,坐进车去,给小提琴老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路上出了点事,要迟一点赶到。老师说好的。这样老师或许可以安排别的教程,反正她迟一个小时也没关系。打好电话,又安慰儿子。而出租车司机在外面无比烦躁,又无可奈何,车上本来有一个客人,已经下车走了。司机也掏出手机打电话。乔燕想,不管他了,让马永波过来处理,该怎么就怎么。十分钟不到,马永波开着他的黑色凯美瑞赶到,然后一切就交给他了。乔燕带着儿子,走着去老师家了,本来就已经近了,最多三四百米的路程。
乔燕在老妈家吃晚饭。饭后,又把儿子留在这里。老爸老妈应该是有意这样的,哄得小浩开心,让他留下来,其实是为她和马永波创造条件。父母亲对马永波还是比较满意的,希望他们能成。平时儿子主要还是跟着乔燕,休息天就给她分担一点。想到父母亲,乔燕心里既歉疚,又有暖暖的感觉。七点多回到家,敷着面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半来个小时后马永波也来了。
乔燕问:“车子呢?”
“我直接开去修了,明天下午好拿。”马永波说,“怎么回事,怎么会碰上的?”
于是乔燕说了一下过程。
“你也不是新手了,开车还这么不小心。”然后,马永波又说:“你今天到哪里去过了?”
乔燕说:“没去哪里啊。”
“到底有没有去哪里?”
乔燕一愣,心里想,怎么回事?突然想到,可能是那两张高速收费单子吧,她随手塞在了车门上的小储物格里。她就说:“哦,去了一趟临城。怎么啦?”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看到那两张收费单子。”
哦,果然是,乔燕想,难道他怀疑什么了?好在她面膜底下的表情,他无从看到。其实她也是个直性子的人,不善于撒谎。
马永波也在看电视,过了会儿又问:“平白无故,去临城干什么?”
“怎么平白无故?单位里有点事,叫我去一趟。”
“哦,是不是早上那个电话?”
“是啊。”
马永波就不说了。他们目前的关系,本来就还没到那一步,即什么都可以过问。马永波是个聪明人,认真地处理着这种关系。
一会儿躺到床上,乔燕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出租车司机,赔了他多少?”
马永波说:“五百。不过你自己修理费还要六百。全部归保险了,私了就吃亏了。所以,有时候不能听他们的,他们只想着自己。”
乔燕说:“嗯,是啊。”
她穿着丝质的睡衣。马永波摸了一把她的臀线,眼睛里有些色欲的东西。马永波比她大一岁,个子中等,长相也算不错,就是啤酒肚有点大了。自己比他原来的老婆漂亮多了,所以刚好上他对那事儿还有点儿贪。唉,不过中年再婚,总是女人更多不顺,能跟他成也算是老天保佑了。她迎合了他的欲求,也把自己带到销魂的边缘。
一会儿,完事了躺下来,她忽然觉得心里面酸酸的,还有点儿疼痛着。
3
星期天,上午一起床,先去把儿子带回来了,检查作业,自己又洗洗弄弄。中午娘俩随便吃了点。下午三点钟光景,乔燕又把儿子带到老妈那儿,自己打的去修理厂,取回了车子。倒是焕然一新,一点看不出来伤痕。
开着车快到老妈家附近,马永波打电话来了。他说:“戴军出事情了,你晓不晓得?”
乔燕一愣,说:“不晓得。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还不明朗,反正已经在传了,听说人已经逃掉了。”他又具体说了一下:好像是国道线改建这个项目上出的事情。有个老板厂房拆迁,赔了几千万。戴军好像卷入其中了,运用权力多赔给那个老板几百万。现在被人举报了。当然怀疑他也受了好处。
乔燕问:“查牢会怎么处理?”
“如果是事实的话,肯定要判刑了,受贿数额大的话,弄不好要关好多年。”
乔燕心里一惊,车子靠边停下了,又说:“那我给苏丽娜打个电话问问看。”
“打什么电话!这种事情叫她怎么回答?还有,敏感时期,对我也不利的!”
马永波知道她跟苏丽娜是小姐妹,但不知道她曾经跟戴军是恋人。还有,他在单位里是科长,近期有希望提副局,所以说是敏感时期。
乔燕说:“晓得了。”但心里面想,哼,这人真敏感,跟你有什么关系?再往深想,倒是说明他对自己很在乎,希望早点确定下来。
她说:“夜饭呢,你在哪吃?”
“我有事,在外面吃了。”
“那我也去我妈那里吃了——哦,车子开来了。”
“哦,还好吧。”
“还好。那夜里联系。”乔燕按了电话,重新开动车子。今天晚上,马永波就不过来了,因为儿子在家嘛。
吃好晚饭,乔燕带着儿子回家了。早点哄他上床,自己也早点睡觉,明早六点半得起床,给儿子弄早饭,然后送他去学校。
到家七点不到。刚打开电视机看了一会儿,手机响了,一看,是固定电话。接的时候她就有点预感,虽然号码不是原先那一个,果然就是苏丽娜的声音。看来是换了一个地方打了。
她说:“乔燕,你在哪里?”
“刚到家,从我妈那里回来。”
“哦,实在不好意思,要你再帮下忙。”
“什么忙?”
“他在那里嘛,生活用品也没有,帮我带点过去。”
乔燕有些愣。
苏丽娜继续说:“我也晓得有点过分,但没有办法。”
乔燕说:“小浩在这里。”
苏丽娜说:“要不再到你妈那里去放一下吧,九点多能回来了。”
愣了愣,乔燕说好的。
苏丽娜又说:“等会儿你不要到我家,等我电话。”
接下来,乔燕又带着儿子下楼了,还把书包也带上了,索性今晚让儿子住老妈家了,明天一早由老爸送去。这样的安排以前也有过,不多。儿子不乐意,她就哄他明后天带他去吃牛排,儿子很喜欢这个。到了老妈家,老妈莫名其妙,她就说小姐妹临时有要事叫她出去,会很晚回家的。
宁 智-《舟》 大地艺术-瑞典雪恩岛 2004
从老妈家出来,一会儿就接到了苏丽娜的电话。她们在一个小路口碰了头。苏丽娜双手合抱一个包,黑乎乎的,不太大。等她上了车,乔燕说:“丽娜,事情我也听到了。”
苏丽娜问:“谁说的?”
“你不认识的。”
“都是乱说!那么大一笔钱,如果不是王市长点头,他敢签字的?现在都弄到他头上来了。唉,晦气!”苏丽娜恨恨地说。
乔燕说:“总会弄灵清的。”她想,王市长,哪个王市长?本市好像有两个姓王的副市长,一个是常务副市长,另一个好像是分管城建什么的,她在一次房地产活动上看到过。看来果然事情复杂,戴军也有难言之隐,或被利用,或遭诬陷。乔燕心里唏嘘不已,这更让她加深了戴军是“落难”的认定。
苏丽娜脸色阴沉,说:“我早就说过,当官没意思的!”
乔燕没出声。但她想,当年你还不是很欣赏他,说他有当官的潜力!当然这话不是当着她的面说的,是从别的小姐妹那里传过来的。
然后苏丽娜拍了拍怀中的包,说:“就是叫你把这个带给他。”
乔燕问:“什么东西?”
“换洗衣服。”
“他不会自己买的?”
“他会买什么呀,还不都是我给他买的。”
然后乔燕想,自己这么幼稚,戴军现在这个样子,可能也不方便出来吧。她问:“我怎么找他?”
“反正时间差不多算得牢。你现在出发,我叫他一个钟头二十分钟后,在原来那个地方等着。如果你先到,你就等一下。”
乔燕说好的。苏丽娜下了车,又回头向她摇了摇手,落寞地走进一团幽暗里。乔燕猛踩一脚油门,出发了。
依然走高速,大约五十分钟出了收费站,然后进城。夜晚灯火通明,城市尽显繁华。郊外一点,开车还比较顺畅,一进市中心,几乎就是车顶着车蠕行了。乔燕有些做梦般的感觉,有一丝害怕,又有几分激动。还有,一点凄凉,一股昂然。
终于到了那个小区门口。乔燕停下车,刚要计算时间,窥到有个戴帽子的人走过来,看轮廓就像是戴军。果然是朝着她走过来了。到了近边一看,正是戴军。他坐进副驾驶室,略微一笑,说:“不好意思,又叫你跑了一趟。”
乔燕说:“没关系。还好路不远。”
“但我还是很过意不去。”
“这两天你怎么过的?”乔燕问,小心而仔细又看了他一眼。戴军眼神有些闪烁,似乎不愿意跟她直视。他脸色镇静,可气色有些不太好,这也是可想而知的。
戴军说:“就呆在房间里。”
“宾馆还是住宅?”
他一愣,又浅笑一下,“这个还是不告诉你好。”
“外面已经在传你的事了。”
“肯定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去说说清楚?”乔燕在情感上实在不愿意相信他有事。
“还没想好,过一日算一日了。”
乔燕突然鼻子一酸,眼睛里有些模糊。她真的是很难受!她觉得他好可怜!她几乎有一种很想抱他一抱的心情。这个时候,如果戴军说:乔燕,留下来陪我吧!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的,先过了今天再说,明天如何也不知道。就是跟他亡命天涯,也许她也愿意!
戴军问:“带来的东西呢?”
“哦,在后面。“她从伤感的梦幻中惊醒过来。
戴军探身拿过那个包,然后他说:“好,那我走了——你回去好了,夜里开车小心一点。”说完,他推开门,跨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往小区里走去。
乔燕的眼泪扑落落地掉下来了。
4
星期一晚上,乔燕和儿子在自己家里。儿子作业在她办公室里做好了,回家就是吃饭,看会儿电视。八点半左右,儿子被哄到床上了,她又敷上面膜,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并将电视机声音调低。一般,九点半样子,她也上床睡觉。
坐下没多久,马永波打来电话。只要不过来,每天晚上他都会打电话,汇报一下行踪的。确实,他表现得不错。
马永波说:“乔燕,戴军已经被抓牢了,你晓不晓得?”
什么?乔燕吃了一惊,身子往前一仰,面膜差点脱落。她说:“怎么回事?你昨天不是说逃掉了吗?”“是逃掉了,就逃到临城。不过,听说今天下午投案自首了。”
“投案自首?逃了干吗还要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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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得掉的?!”
“晓得逃不掉,那干吗还要逃?”
马永波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不过,听说也够厉害的,本来周六下午纪检委要采取行动了,没想到他老婆上午就带着他逃出去了。这两天时间,谁晓得做了什么,比如串供,想好对策——还有,当时没抓住,他这一投案还可以被说成是自首情节,可以减轻罪行的。唉,反正政治这个东西最复杂了!”
乔燕不出声。缄默了片刻,马永波说:“你跟她老婆是小姐妹,你那天又去了临城,到底跟这事有没有搭界?”
“没有!人家当官的,我一个小老百姓,搭什么界!”她突然地对马永波有一种厌恶,虽然知道是关心她。
“是啊,最好别搭界!”
然后马永波说了几句别的,就搁了电话。乔燕只觉得耳朵边嗡嗡响,也没听进去什么。放下手机,她傻愣愣地坐着。她想,还好,苏丽娜没有牵扯到她!然后,她又哀伤地想:是啊,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游戏,包括一切感情的游戏,都不及政治这个游戏来得险恶!
1
何莹说:“你不要烦逼唠糟了,到底去不去?”
杨玉峰嘟哝了一句:“不是很想去。”
“那好,你不去拉倒,我独自去。”她快步走出去,脸上是有些生气的表情。
杨玉峰愣了一下,说:“好好,跟你一道去。”去还是不去?他是在认真考虑,不光是事情的性质,还有,本来跟人约好了要去水库钓鱼的。但看到老婆脸色愠怒,只好妥协了。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来到院子里。他们家房子很大,自己造的三层式别墅,总有四五百个平方,并且前有院子,后有菜地,面积也都不小。这是城市边缘的村子,又靠着山边,环境也不错。杨玉峰开了一家小公司,主营中央空调,何莹在银行上班,所以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还可以。城里还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结婚前买的,住了七八年,现在出租着。杨玉峰是本村的村民,所以前年批了地基造了房子。
夫妻俩上了车,何莹开车,杨玉峰坐副驾驶位置。这是一辆灰蓝色的马5,日本原装的,平时就由何莹开。杨玉峰开另一台,别克君威,这会儿就停在车库里。平时杨玉峰比较忙一点,但周六周日尽量从业务中脱出身来,陪老婆儿子或者自己出去休闲。用他的话说,虽然不是大老板,但比较有境界。儿子十岁了,读小学三年级,平时夫妻俩都接送,就看谁方便了。这天是周六,早上起了床,何莹就把他送到了城里的外婆家。
出了院子,是一小段斜坡路,过一座桥,就到大马路了。何莹说:“出了这种事,总应该去看一看的嘛。否则,人家会怎么想,以为你一点人情味没有!”
“看你不出还很有同情心!”杨玉峰说,有点揶揄的口气。
“当然咯。人总是有同情心的。”
“还同情?你这个人一点正义感都没有!是活该,谁叫他做贪官的!”
何莹白了老公一眼,“那是运气不好吧。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不贪?给你当官,你也贪!”
杨玉峰说:“我不会贪的,如果像他们本身条件这么好!”
何莹无语了。是啊,听到那个消息她也很震惊,而且想不明白,戴军竟然会是个贪官,而且被抓了!这个事情是四五天前听到的。戴军先是潜逃,逃到隔壁一个县城,两天后又主动归案,所以不会是冤枉。据说,事情是出在国道改建上。有个老板厂房拆迁,戴军签字多赔给他几百万,他自己至少也贪了几十万,说不定上百万呢。本来他前途很好的,四十岁不到,已经是阳州市(县级市)下面最有实力的阳城街道的主任了。真没想到啊,忽然间就出了事情。何莹一边开车,一边想:苏丽娜是开珠宝店的,本市最大的珠宝店,挣的钱可不少,戴军犯得着去贪污吗?但是又听说,戴军有一个情妇,他把贪来的钱好多给了情妇。情妇也是开店的,服装店,当然实力跟苏丽娜不可比。因为出身,因为成功,苏丽娜一直是个强势的女人,戴军在外风光,在家里不见得。这样仔细一分析,他的行为也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本来,戴军就是靠苏丽娜上去的。他一个山里孩子,虽然能干,但命运也不一定能够厚待。当初他跟苏丽娜结婚时,苏丽娜父亲就是阳城街道的书记,后来又升为副市长、人大副主任,而与此同时,戴军也从一个小科员,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虽然苏丽娜的父亲退休没几年就病逝了,但戴军已经有了一定的根基,在同僚中比较出挑,可以说前途一片大好。唉,怎么就突然出事了呢!何莹一直想去看看苏丽娜,但是找不好措辞,前天拨通了电话,苏丽娜却摁掉了。想想也是,她哪有心情接听呢。又过了两天,她觉得确实还是得去看看,不能拖下去了。
苏丽娜家住在东面城郊,万科的高档楼盘。何莹家在西北面,穿过小半个城市,大约二十来分钟可以抵达。此时两点光景,路上车辆不多,几乎一路畅行。
进了城,何莹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这么好的小姐妹!”是啊,她们是高中的同学,关系一直要好,可以说是最紧密的小姐妹。
“这么好的小姐妹?前年造房子,跟她借钱,怎么个结果?”杨玉峰口气钝钝地说。
何莹脸有些红了。是的,当时开了口,想借十万,自己也以为没问题的,但苏丽娜说马上要开一家分店,进货什么的要投下去很多钱,无能为力。当时自己确实有点生气。但这会儿她说:“这也不好怪她,她确实是开了一家新店嘛,自己也向银行贷款呢。”
杨玉峰继续说:“戴军贪了这么多,随便借你点好了,可就是不肯!”
何莹换了个话题道:“不管怎么说,待我们鹏鹏还是不错的吧。”
杨玉峰就不响了。确实,这他没法反驳。苏丽娜生的是女儿,刚好跟自己儿子同年,从小就经常在一块儿玩,一起报名练游泳,练滑冰,两个大人带着小孩去。苏丽娜素来就很大方,常常就帮何莹交了钱。还有几次一块儿出去旅游,也沾了她不少光。有时候何莹难为情,想补偿一下,她就大大咧咧地说:算了吧,我比你总是有钱一点!后来,苏丽娜女儿读了私立的寄宿学校,自己儿子读公立的,在一起玩就少一点了。自己儿子也不是读不起私校,而是没考上,又不想托关系。
过了路口,前面一辆车一个急刹,何莹差点碰上。她低声骂了一句,从旁边绕过去,狠狠地瞪了那个年轻男子一眼。
杨玉峰说:“反正,当官的贪我就觉得可恶!本来收入就不低了,还要贪,贪的都是我们老百姓的血汗钱!”
何莹道:“我又不是去看戴军,是去看苏丽娜。至少应该表达一下同情。”
“他们是夫妻,还不是一样的!”
这时候,车子右向绕过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个老乞丐盘腿坐着,前面摆了一只铁碗。杨玉峰手一指说:“喏,你要同情,应该去同情这个乞丐!”
“昏话!”
“怎么是昏话?他年纪这么大了,又穷,才是真的值得同情。当官的出事情那是罪有应得!”
何莹乜斜他一眼,恼怒地说:“不跟你说了。再烦你下去!”
杨玉峰这才闭口了。
2
出了城,又过了隧道,来到东大道上。车子加速,一会儿就到了小区门口。那是一个高端小区,最差的排屋也要四五百万,大部分是别墅,千万以上的,据说三期带超大私家花园的别墅,起步两三千万。苏丽娜家是一栋联体别墅,房价一千多万,当然是按揭的,做生意的人哪会一次性付清呢,哪怕她有这个实力。何莹想,这房子以后怎么办?还住在这不?再想,她的生意正常,应该没事的。
大门进去是漂亮的甬道。正值仲春,两边的树繁茂翠绿,空地上点缀着艳丽的花朵。一栋一栋别墅,灰黄色的,外墙石料干挂,很漂亮,看上去不新,但似乎永远不会旧。车子一直往前开,到了一栋联体别墅前面停下了,东面那栋就是苏丽娜家。大门和车库门都关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
何莹按门铃。没有反应。
马 丹-《暖丘——田野》100×125cm 布面油画2013
杨玉峰说:“可能不在,白跑了。”
何莹说:“再试试,白跑就白跑,又没多少路。”
杨玉峰咕哝:“可我本来已经在水库边了。”
何莹白了他一眼,再按了一次门铃。
她听到了脚步声,回头轻轻说:“有人。”然后门就轻轻地开了,苏丽娜探出头来。
“是你们啊,”她说,语气轻轻的。
何莹说:“是啊,来看看你。”
苏丽娜把门打开,“进来吧。”
两个人就进去了。他们低头找拖鞋。苏丽娜说:“不要换了,随便点好了,反正也乱。”
何莹换鞋,说:“不好吧,你们这么高档的房子,还是换鞋好。”于是,像以前一样,换上了拖鞋。她心里似乎把这个当回事,有点刻意。其实家里好像是比较乱,茶几上摊着一些东西,地上也有,好几天没搞卫生的样子。还有,苏丽娜本人,穿着睡衣睡裤,头发有点乱蓬蓬,脸色不太好。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苏丽娜说:“喝什么,茶还是咖啡?”
何莹说:“随便。”
杨玉峰道:“茶好了。”
于是,苏丽娜泡了三杯绿茶。何莹喝了一口,感觉茶叶非常不错。本来苏丽娜就是特别讲究生活品质的,这家里的布置也非常讲究。说起来,房子面积还不如他们家大,但装修费用是他们家两倍还不止。
苏丽娜打开电视机,也坐了下来。她说:“刚才在睡觉。谢谢你们来看我。”
何莹道:“早就想来了,可是——”她咬住了后半截话。
苏丽娜不说话。脸色也还算平静,只是有疲倦之色。何莹想,她已经经受住了最初的打击,然后就有点接受了。
何莹说:“真是想不到!”
苏丽娜说:“是啊,谁想得到。这个是天灾人祸。”
何莹问:“现在戴军人在哪里?”
“我也不是很清楚,算是双规了吧。”
愣了愣,好像是为了打破沉默,何莹问:“双规是什么意思?”
杨玉峰接口了:“就是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把要交代的问题说清楚。主要是针对当官的。”
何莹说:“是吗,看来还是我们小老百姓自在。”
杨玉峰说:“你不当官,当然不知道当官的好!反正当了官,都想爬上去。”
何莹白了杨玉峰一眼。因为听说,戴军落马,就是跟竞选有关的,他想爬副市长,所以有人搞他了。
苏丽娜摇摇头说:“其实当官一点没意思的,人吃力,人家还盯牢你,动不动举报。”
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但何莹想,当年你不正是看他有当官的潜质才嫁的?现在出了事情才后悔了呢。
沉默,喝茶,看电视,有些无聊。气氛不是很好。何莹问:“安安呢?”
“在她姑妈家,一早就接走了。”
戴军有个妹妹,好像在卫生系统工作。把孩子带去也是应该的,这阵子苏丽娜哪有心思带呢。对孩子真是伤害。何莹心里有些难受,有点同情心泛滥。一会儿,她问:“那么,他们有没有找你?”
“怎么没有?”苏丽娜说,”反正我现在也不好随便出门,随时要接受传唤。”
“那店呢?”苏丽娜有三家店了,一家旗舰店,两家分店。
“店照开,反正有经理的。”
“哦,”何莹说。
又是沉默。杨玉峰感觉到有点尿意了,就起身去卫生间。小便结束出来,发现客厅里没人了。到哪去了呢?然后,他屏声静息,听到旁边一个房间里传出来说话声,很小声的。他往那边轻悄地走了几步,发现门隙开一条缝,声音听得更清楚些了。他有点好奇,又走近点,但没走到门口。他听到苏丽娜和何莹的对话声,因为开头没听到,不是很领会,但听到了房子、账号这两个字眼。然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就赶紧往外移了两步,头朝向墙面,装作在看一幅抽象油画。
她们从房间里走出来。何莹说:“那我们走了。你心情不好就打我电话,我来陪你。”
苏丽娜说:“好的。”
他们走到门口,换鞋。苏丽娜说:“谢谢你们了!”
何莹说:“应该的,应该的。”
杨玉峰点了点头,说:“想开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
苏丽娜送他们到门外。上了车,发动,何莹说再会。苏丽娜也摇摇手说再会。车子往前开动,一会儿拐过了弯。
3
开出小区大门,到大马路上,杨玉峰说:“你们刚才在小房间里谈了些什么?”
“没谈什么。”何莹说。
“我听到房子什么的,你不要骗我了!”
马 丹-《红土·觅9》 直径80×60cm 布面油画 2013
“是没什么嘛,随便谈谈。”
“那干吗要躲起来?不对,一定有事情!何莹,你脑子清醒点,戴军现在是罪犯,你跟他们搅在一起,到时候要吃生活的!”
他注意到老婆的脸色起了变化。车速也随之慢了下来。他又说:“你在国有银行上班,弄不好到时候要你下岗的!”
何莹突然靠边停下来,脸色有点发白,说:“我也没想到——是谈了点事情。”
“什么事情?”
于是何莹就说了。原来,这事儿已经有三个多月了。某天,苏丽娜把何莹叫去,说帮个忙,她看中了两个铺面,想买下来,但自己不方便,怕有人说三道四,就叫何莹帮她出面,也不是马上就买,是预定。何莹问:为什么不叫你妈出面?苏丽娜当时说:我妈身体不好,基本上不出屋了,到时候办证什么的麻烦事一大堆,还是不叫她算了。小姐妹当中,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可靠!话都这样说了,何莹怎么好拒绝?就由她出面去交了定金,办了购房的预定手续。实际上,那房子能卖还要大半年,可开发商说好的商铺都卖掉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杨玉峰气呼呼地责问。
“我想有什么要紧,又不是真买,挂个名而已!再说,钱也是她拿出来的,我一点都不搭界!”
“在哪个位置?”
何莹说了。
“价格呢?”
“好像是两万吧。”
杨玉峰说:“那个地方绝对值三万!还不是利益输送嘛。开发商得了好处,回报当官的!你看,当官好不好?当官就有的贪。”
何莹沉默。
“她刚才跟你怎么说?”
“也没怎么说。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讲。可能会有变化,她去跟开发商谈。”
“定金付了多少?”
“好像二十万。我也不是很晓得。反正,她不讲的话我都快忘记掉了。”
“你真是个猪头,被他们卖了你都不晓得!”
何莹木着脸,不说话。然后,杨玉峰又说:“走,去看看,是怎么样的房子。”
于是,车子继续开动。进了城,去往城北路。快到了,何莹说:“就是前面,路口的两间店面。”
车子过了路口靠边停下。人没下来,摇下窗看了会儿。当时何莹因为好奇,也来看过,是位置最好的两个铺面,将近三百个平方,而且前面人行道十分宽敞,绝对是开店的旺铺。苏丽娜说,到时候可以自己用,也可以出租。这会儿,玻璃上贴着“小心“两个子,还画着一只眼睛。整幢楼还没结顶,屋顶上矗着巨大的塔吊。
杨玉峰说:“这个地段,少说三万。人家两万就拿了,而且只需二十万,千把万的房产就预定下了。唉,老百姓罪过。到时候查起来,你就是帮凶!”
何莹说:“那怎么办?”
“你自己看着办,反正跟我没关系。”
“有你这种老公的!”
“有你这种老婆的?你当初又没我跟讲!”
何莹有点紧张了。杨玉峰说:“别急,吓吓你的,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完全是蒙在鼓里的——不过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参与了。”
“我哪敢,”何莹说。
“我刚才还听到银行卡这三个字。怎么回事,你老实跟我讲。”
何莹一愣,说:“好吧,我老实跟你讲。”
于是,她就全说了。原来,苏丽娜叫她帮一个忙,查一查老公给了那个小情人多少钱。现金查不到,银行转账有证据。她拿出一张纸条来,说是苏丽娜刚才交给她的,上面写了一行数字,那是戴军的银行卡号,正好就是她所在银行的,还有一个人名——林雅,那是戴军情人的名字。
杨玉峰看了看,说:“名字蛮秀气的——这个是纪委和检察院的事情啊。”
“她也想知道嘛。”
“你查不查得到?”
“这个应该没问题的。”
杨玉峰说,“当官的有情人蛮正常。这个女的,在哪里开店,你晓不晓得?”
何莹说晓得。
“去看看,怎么样一个。”杨玉峰笑了笑道。
何莹就又发动了车子。那女的她没见过,刚才也是第一次听苏丽娜说起。其实,她也有点好奇。苏丽娜已经很漂亮了,戴军找的情人会怎么样?当然戴军是领导,外表又很潇洒,应该找个不错的吧。
那是一家男装店,开在江边,好像叫精品男装。车子转弯,到了滨江路上,果然找到这么一家店。有两间门面,看起来生意应该不差。
何莹停下车。杨玉峰说:“装作买衣裳,进去看看。”
何莹说:“她是老板娘,不一定在的。”
“试试看嘛。”杨玉峰推开了车门。
两个人一起进去。店里有三个女人,都是二十来岁。其中两个肯定是营业员,穿工作装,深蓝色的连衣裙,袖口还带着花边,挺洋气的,都在整理衣服。另一个坐在收银台后面,脸朝着电脑,黑色长发扎成一把,露出一个白皙饱满的额头。
等他们走近了,收银台后面的女人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站起来说:“看看衣服?”
杨玉峰说嗯。
何莹看了一眼,发现她很漂亮,长圆脸,五官精致,皮肤白净。个子一米六五左右,穿一身黑色的套装,气质很好。年纪在二十四五岁左右。
有个营业员放下手头活,走过来。杨玉峰装作看了一圈,然后对漂亮女人说:“你是老板娘?”
女人浅笑着,说是的。她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何莹发现,她身材也很不错,圆润,挺拔,女人看了都嫉妒,不要说男人了。
杨玉峰说:“老婆,你帮我看看,觉得这件怎么呢?”他指着一件浅色夹克衫说。
漂亮女人道:“这件颜色跟你很配,可以试试看。”
何莹说:“这种款式,你不是有的吗。”确实杨玉峰买衣服挺爽的,家里有一大堆。但主要是他看女人的眼光有点热辣辣的,让何莹很不爽了。她也算是略有姿色,可是这会儿站在这个女人面前,毫无自信。
杨玉峰也感觉到老婆的不爽,说,“好好,听你的,那就算了,不买了。”
他们掉头往外走。那名一直插不上嘴的营业员,略微鞠了一躬,说了句“欢迎下次光临”。而那个漂亮的老板娘,也就是林雅,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转身又走到收银台后面。
刘 瑜-《鸟群和大圭山》 200×250cm 布面油画 2012
到了车上,杨玉峰说:”嗯,确实蛮漂亮的,看上去还比较清纯!”
何莹道:“纯你个头,一看就是个骚货!”
“不晓得结婚了没有——他妈的,戴军这个家伙,这么好的女人都被他弄了,判上几年也值了!”
“你也欢喜?你们男人真是恶心。”何莹说着发动了车子。
“呵呵,”杨玉峰笑道,“男人嘛,看见漂亮女人谁不想?只不过我只能想想,人家当官的有的用!”
“哼哼,谁晓得你是不是光想想。”
因为已经四点多了,接下来他们就去了何莹老妈家,吃晚饭。儿子已经在外婆家呆了大半天了。
4
吃好饭,聊天,看电视,坐到八点钟左右,一家三口回去了。到了家,儿子已经有些困意,应该是白天玩累的缘故,何莹就给儿子擦身洗脚,哄到床上睡觉。儿子单独睡在旁边一个房间,一年多了,已经习惯。然后何莹自己洗澡,出来后穿了一套黑色丝质有些镂空的新睡衣。杨玉峰是第一次看到她穿这个,看了几眼,笑着说:“你今天蛮性感的嘛。”
她发觉他的笑里有些淫邪,说:“早就买了,一直没穿而已。还是跟苏丽娜一起买的呢,去年夏天,一人一件。”
然后她催杨玉峰也去洗澡。杨玉峰很快就洗好了,穿着三角短裤走出来。这时候,何莹已经斜躺在床上,身上盖一条薄被,看着电视。
杨玉峰上了床,冷不丁说:“哎,你说那两间商铺,反正是由你出面预定的,到时候干脆我们买下来,怎么样?”
何莹瞪他一眼,说:“这个总不好的!”
“有什么不好的!到时候定金还给她。反正他们也不缺这个。”这些年何莹买下的店面倒是有几个了,两家分店都是自己的店面。
“那她会怎么说我!到时候朋友都没得做了。不好的,不好的!”何莹摇着头。
“管这么多干吗?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的!买下来,以后都是给鹏鹏的财产。”
何莹狐疑着,纠结着,说:“真买下来,钞票你拿得出来?”
“靠按揭呀。首付去借好来。我觉得可行!”
何莹说:“可是我跟开发商又不熟,都是苏丽娜谈好的。便宜又不是给我们占的。”
“怕什么,有协议,有凭证,他要耍赖到时候可以打官司!”
何莹不说话了。电视里一对男女在海滩上走路,说着卿卿我我的话。她想,这怎么可以!然后又闪念,如果真能,那真是天下掉下个大馅饼!以前想也不曾想过,但现在无法不面对这样的想法了。可是钱呢,这么大一笔钱,怎么去弄?杨玉峰说得轻巧,真要筹好是困难的!还有,开发商呢,如果他只认苏丽娜,那怎么办?打官司也不是那么简单。还有,关键是苏丽娜,以后怎么面对?她想得头都痛了。这时候,杨玉峰突然叹了口气说:“唉,真要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是啊,”何莹说,倒是有了一种解脱般的感觉。她想,老公可能也像她一样,心里斗争着呢。
“唉,其实我们才是值得同情的!”杨玉峰说。
何莹起先有些不理解,但转念就有所领悟了——是啊,老天爷把这么一个纠结的难题抛给了他们,让他们头脑发胀,心神不宁,难道不是值得同情的吗?愣怔了片刻,她快速摇了摇了头,说:“噫,别去想了!别去想了!早点困觉!”
杨玉峰说是哦,那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温柔地抚摸她了。隔着丝质睡衣,感到有点麻酥酥的痒。一会儿,两个人都有感觉了。她温软得像一滩水,杨玉峰就开始航行了。何莹闭着眼睛。她听到杨玉峰说,“他妈的,当官真没好东西!就像戴军,道貌岸然的,可实际上贪钱贪女人!你还要同情他们!抓牢活该!”
她感觉到他在渐渐爬升。在杨玉峰喷射而出的那一刹那,何莹其实还没有到达高潮。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却发现杨玉峰闭着双眼,一脸扭曲的兴奋。她骤然有点恶心,心想:这个死东西,说不定正想着那个女人呢!
1
她姑妈打电话给他的,说她出事了。
蒋永杰心里一凛,沉默了片刻,问:“什么事?”
“小雅跳楼了。”
什么!虽然他已经对出现什么都不再惊讶,但还是有些惊讶。
因为理由无须解释,所以她姑妈就简单讲了一下经过。出了那个事后,林雅就感觉到自己没脸见人了,尤其是你(蒋永杰)打了她一耳光,又把家里的东西砸了后,她的神智就有点崩溃了。店是没心思管了,先回了老家。没想到,爸爸妈妈也是打她骂她,叫她不要回家,说没脸见到她了,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吧。她就又回到了城里,然后当天晚上就在住的地方跳楼了,幸亏楼不高,只有四层,掉下来又落在绿化植物上,一只脚断了,身上有擦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姑妈讲话的时候,蒋永杰心里冷冷的,好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虽然有点强压着的味道。听完了,他说:“林老师,这个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
林老师愣了一下,叹口气说:“永杰,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把她介绍给你的,但我以前真的不知道啊,只觉得你们两个人很配,哪想到——”
“我不怪你。”蒋永杰平静地说。
“怪不怪你都听我说一句,去看看她吧。”
“看看她,为什么?”
“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但是她毕竟是喜欢你的哦,以前是走错路了,她自己也后悔,否则也不会这样做了。你去看看她,对她也是一种安慰吧。”
沉默了半晌,蒋永杰说:“林老师,我明确地说,林雅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也不会去看她的!”
“哦,这样——”林老师选择着措辞,很不甘又很无奈的样子。
蒋永杰道:“我有事了,林老师,那就这样吧。”
刘 瑜-《最后一块葵花地》 130×150cm 布面油画 2011
林老师既是林雅的姑妈,又是蒋永杰的初中数学老师。当年她三十来岁,现在大概四十四五岁,一直在老家那所乡村中学。蒋永杰高中考到县城里读,后来又读了警官大学,毕业后自然就做了警察,分在城西派出所,工作五六年了。他谈过一个对象,没成,因为对象嫌他太忙。其实他长得很不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当然也有女孩看中他,主动追他的,可他自己又没感觉。半年前,林老师突然打电话给他,说要给他做介绍,是自己的侄女。其实跟林老师多年没联系了,她是辗转找到的号码。侄女二十五岁,比他小四岁。初初了解了一下,就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而这一见面,蒋永杰立即就被吸引住了。林雅不光漂亮,而且气质娴静,人又能干。老家也在乡下,跟蒋永杰的老家分属两乡,但挨得很近。她大学毕业,读的是旅游专业,毕业后在酒店工作了一年,然后就自己开店了,服装店。现在这个社会,对职业的要求不像以前了,开店也挺好的,而且她似乎还比较成功,比一般的上班族强多了。蒋永杰很喜欢,从心底里升上来一种幸福感,几乎觉得有点不真实(为此他问过林老师:她这么漂亮,怎么会还没有男朋友?林老师说:你这么优秀,不是也单身吗?于是他释然了),而更幸福的是,林雅也接受他。于是就交往,交往了一阵就确定了关系。事发之前,他们已经同居两个来月了。
林老师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蒋永杰吃好饭在办公室休息。办公室两个人一间,同事跑在外面。这事儿发生在上周五夜里,今天周二了,林老师恐怕也不是第一时间得知?又或者考虑了一阵再通知他的。蒋永杰神情有些呆滞地坐着。他感觉到心里有些疼,但是又认为自己是对的。他本来是不抽烟的,看到同事的桌子上放着几支散烟,以及一把一次性打火机,就突然有了抽的欲望。他拿了一支,点燃了,猛抽了一口,戗得连连咳嗽。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一个多星期前,还自以为是世界上是最幸福的人,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梦醒了!
唉,丑闻传到他耳朵里,真是犹如晴天霹雳!她的女朋友林雅,他如此深爱,又是如此美丽清纯的林雅,居然是别人的情人!或者可以说是二奶,小三,反正就是那个角色!这事儿怎么曝光的呢?说起来就像是“蝴蝶效应”。起因是一件跟自己毫不搭边的事。土管局的一名科长,因为贪污被查了。牵连到一个老板,违规审批土地的事。然后又是一名街道主任被举报,在一个过境国道线拓宽项目上,给这个老板多赔了几百万拆迁款,当然涉及到贪腐。街道主任被抓了,交待出来,林雅竟然是他的情妇,而且接受过他的钱。这名街道主任是市政府(县级市)所在地街道的主任,四十岁还不到,本来前程大好,有机会竞选副市长的。而他的老婆,据说还是本市最大的珠宝商。街道主任偶尔会在电视上露面,蒋永杰当然认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
因为他们的关系已经公开了,所以,那一刻他恨不得在单位里立即消失。事实上,他也立刻消失了,本来不出勤的,却主动跑到外面去了。那天晚上,在两人租住的房子里(也就是出事的地方),他责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林雅无言以对,只是哭。后来,她说当时她在酒店,刚上班,不懂事,又虚荣,就被蒙蔽了。
这么说是事实!蒋永杰的心疼痛得厉害。听到丑闻,他还强烈地希望着她不承认呢!尽管自己也认为有点自欺欺人。一股彻骨的寒冷让他心里打了个寒颤。顿了顿,他问:他有没有说过要离婚?林雅流着泪说:说过,但一直没做,所以后来我就知道是骗我。蒋永杰又问:给了你多少钱?林雅说:没多少,不像外面传的那样。去年就分手了,给了二十万分手费。蒋永杰呆呆地不说话。林雅又说:之前就想跟他断了,认识你之后,就果断地分了手。蒋永杰冷笑了一声说:我现在凭什么相信?!林雅说:短信内容。你可以去移动公司查的。我都删掉了。蒋永杰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服他,林雅的话是可信的,但是,他又决然认为:如果是找对象,那可以接受,自己不也找过嘛,但这样实难接受,一个完美的东西有了致命的瑕疵!他的心疼痛得厉害。林雅突然扑过来,想要抱住他。蒋永杰却一把把她推开,并且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然后他就离家出走了。他跑到自己那套正在装修的房子里,耍泼般地发泄,把好多东西都砸烂了,然后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当晚他住小宾馆,第二天起和一个还没结婚的高中同学住在一起。
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管了。直到今天,听到她跳楼的消息。
刘 瑜-《仙人掌》 170×210cm 布面油画 2012
2
蒋永杰把车停在小区外面,然后走进去。车是单位的,引人注目,以前有几次他开车来的,说不定有人认得。考虑结婚了,倒不曾考虑要买车,因为林雅有车,白色全玻璃天窗的起亚。现在车在哪里呢?也许在她小姐妹那里吧。这是林雅租住的地方,一个地段不错的老小区,也是他两个月来的温暖爱巢。两个人好了后林雅让他配了一把钥匙,决意分手了,钥匙倒是没丢掉。昨天中午,听到她跳楼的消息,他拒绝了去医院探望,然而今天下午,却有了想来看一看这个出事地点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下了班,在办公室里换上一套便装,便出发了。傍晚,小区里弥漫着一种安详的气氛,人们进进出出,在各自的生活里扮演角色。他走进去,抵达比较里面的一栋楼,六层的旧楼,其实小区里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楼。走到楼道下面,他忽而停步,往旁边的绿化带看了一眼,那是一排厚实的高度一米左右的植物,颜色深绿,非常茂密,反正是常见的,可是他叫不出准确的名字。那个地方,似乎有一点凌乱,有一种被压过的痕迹,但也不是很明显。很快他收回目光,往楼上走去。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和他擦肩而过,不知道认不认得他,他脸色有点灼热。唉,一个漂亮姑娘跳了楼,不知道这些邻居们会怎么想,肯定是污浊不堪的想法吧,活该什么的。但有些又会庆幸没出大事,同一栋楼的,尤其是房东,出了大事总归感觉有点晦气。
到了四楼,他掏出钥匙,看看四下无人,就开门进去了,旋即把门关上。黑乎乎中有一股沉闷的气味,空气不新鲜,甚至感觉有点压抑。蒋永杰打亮了客厅的灯。这是一个小套房,两室一厅,六十多个平方,不过装修还可以,虽说装了有几年了,倒不显落伍。房东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男的在工商局退休,女的是个老师,几年前就去了上海女儿那里,应该还不知情。他又推开了卧室的门,打亮灯,立即一个温馨的空间出现了,一张温暖的大床,床上的被子摊开着,窗帘是好看的花色。蒋永杰感伤地想起来,曾经多少次在这里度过欢乐的时光!墙上贴着的是一些林雅的照片,真是那么美,像一个明星,明星好多是化妆的,而她是天生丽质。还有他的一张,就贴在电视机上方,这样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这是林雅贴的,贴了还不到一个月呢。蒋永杰在床上坐下来。他想,也许她是爱他的,真心爱的。他想念她的身体了,那温暖而丰满的肉体,于是心里又疼痛起来。突然他想:那个家伙有没有到过这里呢?应该不会吧,他是公众人物,来这里是要冒风险的,再说他有钱,可以去开宾馆啊。这么想着,他突然感到有点恶心。
后来,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去,拉开窗帘再拉开白色的铝合金窗框,顿时一股新鲜空气涌进来。他愣了愣,然后探身看下去,果然看到那一排低矮而茂盛的绿化植物。他像个侦探,还原着那天的情景。从老家回来的当晚,林雅找了她最要好的小姐妹,一起吃饭,喝了点酒,然后独自回到房间里。睡在床上,她辗转不眠,想着心事,羞愧后悔都有吧,万念俱灰,就冲动地走到窗口,拿凳子站起来,往外纵身一跳。应该是这样的吧。时间大约是十点半。幸好砸到绿化带上了。没死成,又痛,恐怕又后悔了(寻找的死大多这样)。也真是凑巧,有个同住一楼的人刚好回来,听到了那一声,跑过来一看大吃一惊,立刻就报了警,又打电话给她小姐妹——想到她遭受的痛苦,蒋永杰的心又疼痛起来。他想,万一,她死了,自己会怎么样呢?是更加伤心还是比现在轻松?真是难以想象。
在房子里滞留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才熄灯关门,静悄悄地走了,晚上还有工作。
3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不到一点,蒋永杰刚吃好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装修的包工头打来的。包工头是他一个同事介绍的,同事刚刚装修过。本来想找专业的装修公司的,但比较了一下,价格相差很大,又去看了同事的家,觉得装的活不错,就交给他了。
包工头说:“小蒋,那你打算怎么办?”本来硬装修已进入后期,地、墙都已经弄好,卫生间也差不多了。但那天被他砸得稀里糊涂,工程就停下来了。
“再说好了。”蒋永杰说。
“做了一半,总不好吧——停起来,我就要安排人到别的地方去做了。还有,材料款也都垫着。”这个包工头其实蛮实在的,先不说工资。
顿了顿,蒋永杰说:“可我现在真的没心情。”
包工头理解地说:“我晓得,我晓得。”但听得出来,他很郁闷。
而蒋永杰也理解他的郁闷。
过了会儿,他就想去那房子看看。房子有点远,一个新楼盘,万科的“金色家园”,在城北方位。他打了一个的过去,十分钟左右到了。门卫问他干什么,他说是业主,住几号楼几号房,就放行了。其实装修时办过手续,就是这一位,可能对他还有点眼熟,再者他穿着警察的制服。他打砸东西的那一晚,楼下的住户知道了,因为上来探查过。他想,不知保安是否知道?他会怎么想。唉,随他们怎么想吧。
他的房子在十一层。这楼挺高的,他没数过有多少层。他开了门,走进去,立刻满地狼藉出现在眼前。他转了一圈,像是想打扫一下大战后的战场,却又无可下手。最后找到一张装修工人干活用的小凳子,坐了下来。装修材料散乱一地,工具好多不见了,显然已经被拿走了。这房子有一百四十多个平方,说是LOFT格式,也就是带内楼梯的跃层式。那天怎么来着?他先推倒了施工用的架子,然后把卧室里固定在墙上的衣柜砸了一个洞,然后把卫生间里的镜子砸了,一地亮闪闪的碎片。砸的时候感觉真爽!但砸完了就后悔了,非常后悔,毕竟不是有钱人。但后悔着又把墙纸撕掉了一大片,心想反正完了,那就一起都完吧!简直就是胡作非为,但又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就像刚听到丑闻时,想去揍那个主任一顿。去他妈的!他砸完了想,竟又有了一种爽快的心情,然后就给她打电话。这时候楼下的人上门来了,是个妇女,他开门,那人看了一眼,就下去了,因为他满脸是泪,她竟不敢问了。
这会儿,坐在破败的新房子里,蒋永杰又有点后悔了。买这房子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外加三十年按揭,如果不是父母亲资助,都没法装修。父母给的也不够,林雅说到时候她会拿出来。砸房子这个事,林雅父母亲应该是知道了吧,但他的父母亲还不知道,他们甚至可能还不知道那件丑闻。前两天母亲还打来电话,问他房子装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带林雅一起回家。他无言以答,支支吾吾应付了几句。父母亲对这个准媳妇喜欢得不得了,正喜滋滋地准备着下半年的婚事呢。他想,有些愧对父母!怎么跟父母亲交待呢?唉,到时候再说吧。至于这房子装修的事,现在也还没心思考虑,过几天再说吧。
愣坐了一会儿,他出去了。
下午三点多,蒋永杰和一名同事出外勤。一名协警打电话给他,说商业城有人打架,要求增援。他和同事开车火速赶去。到商业城门口,看到那名协警已初步控制住事态。是两拨人打架,为女人的事,都是二十郎当的小年轻,共六七个。见了警察也不避开,因为都觉得自己吃亏。一打听,事情是这样的:其中一个平头戴眼镜的小伙子,跟一位在商业城做营业员的女孩子谈恋爱,后来女孩子移情别恋,爱上了那个头发挑染出一片蓝的小伙子,前男友不甘心,老是去滋事,刚才被后男友碰到了,就扯起来,然后各自叫了两三个人来干架。虽然没有凶器,用拳脚干仗,但两个主角都挂了一点花,不过也没大碍。这种事情,蒋永杰他们碰到得多了,尤其是晚上酒吧门口,一个个都是情欲高涨、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啊。他和同事呵斥他们一顿,本想也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头发挑染的小伙子,不依不饶,非要他们把那个先打人的平头戴眼镜小伙子抓起来。
蒋永杰说:“大事化小,大家都让一步算了!”
头发挑染的小伙子说:“我就是要出口气!平白无故被他打了!”他鼻子流血了,一个手指头摁着,衣服上也有血迹,样子倒是有点惨的。
平头小伙子倒是不吱声,他衣服被扯破了,耳朵边也有一点血迹。
蒋永杰对染发小伙说:“凭什么把他抓起来?我看你们都差不多!走吧走吧,都给我安份点!”他的意思是,两个人受伤程度差不多,性质也差不多。
染发小伙子居然说:“你警察处事这么不公正!好,到时候,我再叫人跟他打过!”
蒋永杰勃然生气,手指着他喝道:“我警告你不要滋事!到时候你再打架,我就把你抓起来!”
哪知染发小伙子也不示弱,也伸出手指来,指着蒋永杰说:“你警察了不起啊!什么态度!你办事不公正,我到时候投诉你!”
蒋永杰气咻咻道:“你投诉好了!”
这时候,同事连忙出来打圆场。同事比他大将近十岁,既威严又温和地跟那个染发小伙子说了几句,那位协警也劝说各人,总算把这帮混小子们劝散了,各自朝两个方向走去。那个染发小伙子,走出几步,回过头来狠狠盯了蒋永杰一眼,嘴里嘟哝了一句。
蒋永杰一声不吭。完事了,上了车,蒋永杰开车,同事坐旁边。同事说:“你跟他们较什么真?一帮不懂事的小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弄不好会把事情搞大的。”
其实,此时蒋永杰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冲动,但没有说话。
没想到第二天上午,所长找他谈话了。不是举报,是同事跟领导汇报了。同事是出于谨慎。他有些不爽,但也没特别的恨意。现在警察不好做,有人举报领导也是要担责任的,还会影响警察这支队伍的整体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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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了昨天的事,问:“是这样吗?”
蒋永杰低着头,说是的。
所长先沉默,过会儿说:“不应该把个人情绪带进工作当中,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错了。”蒋永杰说。
“那就好。不要到时候有人投诉。”
“对不起。不会的。”
所长就让他走了。
4
又到了周二的下午。前一天蒋永杰值夜班,这样后一个白天可以休息。上午睡觉,起来后有些茫然,忧伤,吃了饭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禁不住想去看她的念头了。他去水果超市买了一箱山竹,那是她最喜欢吃的,又另外买了几样,苹果、丑八怪什么的。两点多钟,他开车出发了。车是同学的,黑色的朗逸。实际上,前一天晚上,他就给林老师打了电话,问了林雅的病房。
骨伤科医院有点远了,在西郊。大约一刻钟后,到了那里。车开到住院大楼门口,停好,蒋永杰拎着两袋水果进去了。她在五楼。他乘电梯上去。在白而洁净的楼道里走过去,到了那间病房门口,略作踟蹰。他看到墙上贴着牌子,写着林雅的名字,还有另外一个。
他听到说话声。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而入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林雅的妈妈,坐在靠里面的那张病床边,正跟一位村妇模样的女人聊天。蒋永杰走进去,林雅的妈妈表情有些愕然,看来林老师并未告知。林雅平躺着,身上盖着医院的薄被,一条腿直伸出来,打着石膏,还用牵引器拉着。脸上也有一小条纱布。她闭着双眼,不知是否睡着。走到跟前,蒋永杰对已经站起来的女人叫了一声:阿姨。林雅妈妈还在惊愕中,略微有一丝别的表情,似乎是惊喜。她说:“哎,你来了。”她马上弯腰,搭了搭女儿的肩,小声说:“小蒋来看你了。”蒋永杰注意到,林雅的眼皮轻微跳动,睁开了一下,旋即又闭上了。
他放下东西,转过身来,看着林雅,默默无言。她真的是那么美,又那么无助。他的心在一阵阵绞痛。林雅妈妈说:“哦,我们出去转转,小蒋你坐会儿吧。”然后她就拉着那个村妇模样的女人走出去了,后者估计是来探视的乡下亲戚吧。蒋永杰想,她是故意避开了,给他们留下一个空间。林雅的妈妈,虽说是个村妇,但气质不错,依稀还可见年轻时的尚好容貌。生了两个女儿,林秀和林雅,名字好听,人也都很漂亮。蒋永杰说好的。林雅妈妈出去后,把门带上了。他坐了下来,看着她。
然后,他环视了一下病房。门口那张床上也躺着一个病人,侧身朝那面睡着,没有人陪护。看不出年纪,但肯定还不老,也不很年轻。一会儿,蒋永杰又将目光落到林雅的脸上。默默地注视了一阵,他说:“小雅,你姑妈打电话给我的。”
她沉默,依然闭着眼睛。
“真傻!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表情很平静,眼睫毛略微抖动。
蒋永杰又说:“很不好受吧。这样要躺多少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她闭着眼睛开口了:“至少要两个月吧。”
蒋永杰说:“这怎么受得了!天气马上热起来了,要洗澡什么的。”
她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苦了我妈了。”
蒋永杰想,那么她是后悔了,是后悔跳楼呢还是后悔跟那个主任?当然也许都后悔吧。
他仔细地爱惜地凝视着林雅,发现她的眼角有眼泪在流出来。他柔肠百结,感到心又疼痛起来。他自问着:怎么会这样?本来好好的生活,怎么会突然间弄成这样了?突然他想:如果那个主任不出事,自己一直不知情,那么又会怎么样呢?当然自己会和她结婚,然后生小孩,生活在一起,会不会幸福呢?真的不知道。也许会的吧——唉,也许情愿不知道!但是,他们会联系吗?也不知道。反正自己就是被蒙在鼓里,这样的幸福也是有缺憾的吧!他的心在疼痛着。
默默坐了一会儿,蒋永杰说:“那你店呢?”
林雅睁开了眼睛,说:“店不要紧,她们会管的。”蒋永杰想,是听她说过,品牌店,管理比较轻松,网上信息传过来,衣服就会发过来的。林雅伸出一条白皙的手臂,抽了一张放在枕头边的纸巾,擦拭掉眼泪。又把纸巾揉成一团,搁在床头柜上。
过了会儿,她说:“你呢,这阵子忙吗?”
“差不多。”
沉默。继续沉默。
过了会儿,蒋永杰说:“那我走了。”
他站起来。突然林雅说:“等等。”
蒋永杰愣着。只见她从枕头下面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他,说:“这个,还给你。”
蒋永杰又一怔,但下意识地接着了。凭手感知道是什么。他非常难过,但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最后还是接了,握在手心里。他看了林雅一眼,她又双目紧闭了,眼泪又从眼角处流出来。他不忍看,就赶紧挪步,说:“那我走了。”
她没有说话。
在走廊里,没有看到林雅的妈妈。乘电梯下来,也没看到。出了大门,蒋永杰往车子那边走去。快走到一个花坛边,突然地他再度感觉到手掌心里的东西了,如同一颗灼烫的炭。他站住了,摊开手掌,看着那条银光闪闪的项链,以及那颗小小的坠子。这是一条白金钻石项链,今年情人节他送给她的,那时候他们刚同居。花了九千多块钱,算是第一份像样的也让他花了心思的礼物。她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抱着他亲了好几口。本来他想连戒指一块买了,但她说,戒指还是结婚前买吧。现在她还给了他,看样子是已经准备好的。那么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结束了。这不是她提出来的,而是她认可了。蒋永杰又想,也许她是一个姿态,一种试探,如果他不收回,或者再送回去,那么说明还有可能。
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买的呢。他想到了更多的她对自己的好,给他做饭,洗衣,给他父母亲买礼物——还有她美丽温暖的身体——想来,她是多么的希望做他老婆的啊。而自己也曾多么希望娶她做老婆。刚才她把项链还给了自己,说不定还在指望着什么呢,可自己怎么还给她呢?没办法的。不可能的!啊,这一切从此只能回忆了——他的心在疼痛着。
打开车门,坐进去后,突然地眼睛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