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 夜

2014-12-02 04:45
山花 2014年11期

约莫午夜两点半光景。疲疲沓沓的沈越从值班室回到自己的住所。之所以称之为住所,因为这只是暂时租下的房子,他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如大多数背井离乡的年轻人那样,三年前大学毕业后他几经辗转,算是在城里谋到报社这份工作。可小报记者的苦累程度,是当初刚走出校园的他难以想象的,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年青人,简直像剧团里跑龙套的,整日里忙得团团转,只要一接到上面的任务,便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钟,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赶赴第一现场,大到像凶杀、爆炸、车祸、盗窃、火灾、抢劫、自杀、殴斗、抓捕等事发地点,小到什么市场商贩哄抬物价啦欺买欺卖啦,邻里口角争执不休啦,还有婆媳之间关系不睦啦,总之,一切可以赚取读者眼球率的突发社会事件,他们都会像馋猫嗅到鱼腥味,第一时间扑上去,不停地拍照、询问、观察、录音、笔记,即便是夜里做场梦,也片刻不得消停,得绞尽脑汁捣鼓出一篇应景的新闻稿来。没办法啊,都是逼的,要想在报社站稳脚跟,保质保量完成每月的基本稿件指标,不被头头们冷言斥责,就得像只陀螺滴溜溜旋个不停。难怪大伙在手机段子里戏谑记者:睡得比狗晚,起得比猫早,跑得比驴快,挣得比鸡(妓)少……

此时的沈越多少有些迷迷瞪瞪的,写了改改了改,自己的两篇稿子总算通过了,等明天一早见报就万事大吉了。每每这种时候,他总有种披星戴月不辞劳苦的慨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而奔波忙碌,更不清楚那些被印刷成铅字的纸片,对别人有何益处,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是他那紧绷着的神经,总算可以暂时松弛一会儿,就像主任手中那根一直抽打他这只小陀螺的皮鞭,终于不再高高举起。

夏日的夜空通常不是纯黑的,看上去晕晕乎乎,泛着迷蒙的红光,类似于干红葡萄酒所特有的色泽,显出些许暧昧的味道。沈越骑着上月刚买的那辆电动车,跟夜猫子无二,无声无息驶至小区门口。为买这辆车他很是咬了咬牙的,平日早出晚归,经常赶不上公交,夜间打出租也不易,且贵得要死,合计来合计去,还是狠下心花一个来月工资,买了这辆代步工具。眼瞅着那些有钱的人都开宝马坐奔驰,他也就只能凑合着开开这种小玩意,两只轮子总是比两条腿快得多。此外,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理由,那就是为了他能更方便地接送女朋友。他跟现在的女友晓蕾是大四那年认识的,毕业后一直藕断丝连来往着,彼此的关系也悄然从校友朝着男女方面过渡。今年的情人节那天,他特意买了一束红玫瑰花送给她,她接受是接受了,不过当时晓蕾有点儿狡黠地说,礼物可以收下,不过我可不是你的哪门子情人哟。那晚他没有反驳她,一来怕败坏了浪漫愉快的气氛,二者人家晓蕾好像说得不无道理,她当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正儿八经的对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他未来的妻子。情人这玩意,不是谁都能拥有的,那得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势,否则,哪个女人吃疯了,肯做你的情人?换言之,就算你有情人,那也注定养不久的,她们迟早还会跟更有钱有势的男人跑掉的。

小区大门早上锁了,靠近门房的那扇便门好像也上了铁闩,门房里闪着灰蓝色荧光,看门人该在里面看电视吧,或者,早在那打上盹儿了,只是还开着电视虚张声势。沈越还没来得及停下车去叩门,突然,就从小区内飞也似地窜出一只黑影——说黑影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情形太不可思议,容不得他多看多想。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就窜到他面前了,竟是一副光溜溜的肉身!沈越简直有种撞见了鬼的惊慌失措,他使劲用手背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尽管他几乎每天都要见识于各种各样的突发局面,但深更半夜猛不丁遇到这么一个赤条条的大活人,平生绝对是头一遭,况且,又是在自己的居住地,太不可思议了。

借着门房玻璃窗所投出来的那一抹电视荧光,沈越惊愕地看到,那个一丝不挂者三下五除二竟攀爬到铁栅门上。夜色中,那副精瘦扁平的身体如猿猴般灵巧,一头很久没修理过的浓密黑发,桀骜不驯地遮没了对方的眼窝,使那张模糊的长脸显得十分阴郁。此外,长胳膊长腿的攀登优势,恰好使之身轻如燕,只是吊在裆里的那个玩意被黑乎乎的一丛毛发所包裹,看上去跟裸露的身体极不协调,甚至有点儿险恶的滑稽味道。

未等沈越彻底反应明白,对方已噌地一声稳稳落了地,继而,拧着有些发青的两瓣屁股,迈动一双细若竹竿的瘦腿,十万火急地朝着小区外面狂奔而去。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眼前,都是不同寻常的,何况沈越是报社社会部的一名年轻记者。此刻,也许是出于某种敏感的职业惯性,他顾不得思索什么,便及时掉转车头,想从后面跟上去看个究竟。但糟糕的是,电动车在关键时刻熄了火,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不无恼火地用力拍打着车把,嘴里不甘心地嘟囔着,他奶奶的又没电了……两眼却始终死死盯着对方即将消失的赤裸背影。

赤身奔跑者早已飞快地冲上小区对面的马路,午夜的街道显得空阔而又寂寥,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鬼魅般呼啸而过,车前大灯将路面照得雪亮雪亮。裸奔者仿佛在灯光中获得了无穷的能量,又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越野比赛。他近乎轻盈地迈开光溜溜的双腿,跟跨栏运动员一般,接连横穿过两条马路,仿佛是要有意甩开好事者的鬼祟尾随,因此果决地拐进一条路灯稀疏光线暗淡的小道,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那个秃脑袋的看门人后来总算出来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边张哈欠边用手挠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半天才慢吞吞地替沈越拉开了便门。当他推着毫无生气的电动车往里走时,不由得又止住脚步问道,老师傅,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身子男的,刚才跑出来爬铁门?对方显然对此不感兴趣,或者,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嘴里不无埋怨地嘟嘟哝哝,哼,也不看看都啥时候了,还叫人睡觉不了……沈越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那个男人的底细,见看门人哈欠连天十分不耐烦的冷漠样子,忽然间也就兴致索然了。

但回到自己的住处,困意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正如一簇蓝幽幽的火苗,不停地舔噬和炙烤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两年他过惯了夜猫子式的记者生活,采访、写稿、发稿、修改乃至最后校对,动不动就要加班加点熬夜赶稿,所有这些活儿都让他感到无趣之极。大学里读的是中文专业,他一直酷爱写作,在校期间已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作品,还获过两次校园文学之星奖,他的梦想是将来成为一名好作家。他最欣赏的外国作家是卡夫卡,至今床头一直摆放着《变形记》和《城堡》等文学书籍,但报社的工作并不能让他自由施展拳脚,那种枯燥乏味的新闻报道,注定让他跟自己的文学梦想背道而驰。不过,比起卡夫卡他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毕竟所从事的职业跟文字还沾点儿边,而卡夫卡则不然,他生前一直在一家保险公司供职,想想看,那些整天满街乱窜,逢人就恬着笑脸去推销保险产品的可怜虫们,沈越觉得自己的处境也许并没有那么糟。

先前在大门口撞到的怪异景象,一时半会儿仍挥之不去,他胡乱倒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自己的住地居然出现了活生生的裸奔者,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此刻,夹在床头的简易台灯所投射来的光晕正好笼罩着他,于是信手拿起那本摞在自己枕边的小说读起来: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支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我出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虽是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如今仍然安静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

这可不是梦!沈越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尤其是小说中甲壳虫在床上拼命挣扎着细腿的模样,一下子又让他联想到先前攀爬铁栅门的瘦男人。那家伙八成是个精神病吧,不然,怎么会半夜三更光着身子四处瞎跑呢?可是,门房师傅对此好像一点儿也不知情,那么,不该是对方头一回裸奔就让自己撞了个正着?再或者,刚才的所见,压根是自己在夜色中产生的某种幻觉,要知道熬夜熬到这个点,再过两个来钟头天都要大亮了,就算是一只公鸡也难免会有些恍惚的。

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岂能拿这种事当儿戏,刚才如若电动车不出现状况,兴许这阵子他还在穷追不舍,弄不好真的会有些什么重要斩获(这种考量纯属记者的职业通病)呢,抓个爆炸性的头版头条,让头头和同事们也都为他刮目一次。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很不寻常,至少对自己是这样的,就像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自己头上了,他必须从长计议方可……眼下,他完全被这件怪事撩拨得神情异常,坐卧不宁,也许该找个人来分享一下,或者,也帮他出出主意。于是,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摸出裤兜里的手机,急急火火搜寻要拨的号码。

……就为这破事?半夜三更真有你的……人家都快困死了!晓蕾的气息断断续续,好像只是呢呢喃喃在说着梦话,恰巧被他偷听到了。

沈越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女孩半裸朦胧的睡姿,她那性感的身体和姣好的面容,着实让他着迷。跟晓蕾相识时间也不算短了,照理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要结婚大小总得有套房子吧,可自己每月那点工资实在是可怜巴巴,捉襟见肘,他只能将就着跟别人合租在这种不足五十平米的破旧的单元楼里。家里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父母都远在乡下,母亲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多年的老胃病了,疼起来简直能要命。况且,他还有一对弟妹,家里能把他供养到大学毕业已实属不易,再甭想奢求什么。他一个人留在城市里打拼,一切都是艰难曲折的,还得隔三差五给家里寄去些贴补,供养弟妹念书,他可不想让乡亲们说成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晓蕾之所以跟他好,还不是因为欣赏他在文学方面有点儿才气,除此之外,他知道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什么,至少眼下就是这样。所以,他必须埋头苦干,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要知道,机会总是青睐那些有所准备的人。

你先别睡好不好,求你听我说完嘛,这事真非常非常重要……我都合计好了,明晚我不用去报社值班,这样正好可以守在小区里等那个家伙,我会事先准备好相机,一定要把他抓拍下来……报道的题目我都想好了,《午夜裸影》,晓蕾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进口大片《卢浮魅影》的味道,很酷吧?

沈越对着手机兴奋地滔滔不绝时,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大功告成的样子,看到斗大的黑色标题被赫然印在报纸的头版上,看到总编和部主任充满赞赏的目光正像一束阳光笼罩着他,四周是一片谄媚的笑声。

我觉得你很无聊,真的!这分明是人家的隐私,你为什么非要报道这些,真庸俗……反正我不想听,我要挂了,你让我好好睡吧,明天一早我手头还有要紧的工作呢!

后来晓蕾还是非常果决地挂掉了他的电话。这让他的自尊心多少受了些伤害。无聊?庸俗?怎么会!这只能说明她一点儿新闻嗅觉都没有,头发长见识短!他到报社眼看快两年了,还从来没有摊上如此赚眼球的事件,这个城市太死板了,人们似乎都活得气喘吁吁,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平庸和乏味,可他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些平庸和乏味奔波忙碌,那些任务性的报道早就令他厌倦了,乃至深恶痛绝。现在,不,就在今夜,老天爷大概是很想垂青一下他这位有志青年吧,将这么一个极具新闻眼的大事件搁到他眼皮底下,这怎能不教他激动万分呢?他想,如果报道顺利,可以断言这将是本市最具爆炸性的原创新闻,也许自己的命运从此将被彻底改变……一旦想到这些,他都有些欣喜若狂了。

清早一觉醒来,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床腿呻唤,接着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粗声猛喘,又捱过片刻,才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那是跟自己同租此处的另外一名房客弄出的响动。对方姓武,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岁,留着板寸头,身体非常壮实,脖子上套着一条很粗很黄的链子,走起路来慢吞吞沉甸甸的,跟变形金刚似的。沈越总觉得此人应该结过婚的。但现实情况是,他好像也一个人在城里混,跟自己有所不同的是,武房客在城里大概有若干个相好,每当沈越要在报社值晚班的时候,那些女人总是换着个儿蔫不溜跑来,然后钻进隔壁的小屋子里鬼混到天明,估计昨晚亦如此。

现在,隔壁的男女正嘀嘀咕咕的,间或发出意义模糊的嬉笑声,大概还在调情什么的,但很快沈越就听到房门开关的砰砰声,然后是一阵笃笃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女人率先下楼去了,每回基本如此。此前,沈越见过这个女人一两面,她个头不高,爱穿带细跟的皮鞋,一张粉白粉白的柿饼子脸,胸脯那里显得很肉,白花花的。反正,沈越固执地认为,这种女人充其量也就是武房客的情人之类,假如是夫妻的话,他们大可出双入对,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他起身后先上卫生间,武房客正好从里面睡眼惺忪地闯出来,挟着一股浓浓的臊臭味,身上除了那条金黄金黄的项链和短裤外再别无一物。沈越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昨夜自己回来那么的晚,又啰哩啰嗦给女朋友打了半天电话,也许影响到了对方休息,便客气地冲对方点头。武房客始终将一根小拇指插进鼻孔,饶有兴趣地一味掏挖着,嘴里含糊地说,是不是又吵着大记者的美梦啦。沈越知道对方话里有话,忙说武大哥说哪里的话。

不瞒兄弟,咱是过来人了,不比你们小年轻,隔几天不弄一弄,这心里头憋得火烧火燎的,嘿嘿。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沈越反倒有些尴尬起来。差点忘了,我得离开这两天,家里来了电话,跟催命一样,要我赶回去。我的意思是,你们知识分子羞脸忒重,我不在的时候你想咋弄就咋弄,反正别让这房子白闲着呀!说着,对方一只肥厚的手掌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肩膀头上,并又一次冲他嘿嘿起来。这古怪的笑声里既带着几分戏谑味道,又不乏得意洋洋之色,让他忽然觉得脸红耳赤,无言以对。他慌忙躲进卫生间里。纸篓的最上面竟团着两只用过的软塌塌的避孕套,以及颜色艳丽的塑料包装壳,他心里不由得暗骂了好几声狗日的。

通常,在报社值过一个夜班,翻过天会稍稍消停一日。虽说武房客的话糙了些,可也算是语重心长的。平时,沈越就算把女朋友糊弄到自己住处,顶多也就刚过夜间十点半,她就一个劲嚷嚷着要走了,好像是,再多呆一刻,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这每每总让他意犹未尽。截止目前为止,除了经常拉拉晓蕾的手,偶尔抱过她几次,好像也匆匆忙忙地接过两回吻,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更深入更实质性的内容了。现在,武房客的话像一剂兴奋剂,一下子把他的情趣撩拨得如火如荼难以按捺了,尤其是摆在纸篓里的那几样物件,简直充满了野性的挑逗意味,他甚至蹲在那里方便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跟晓蕾纠缠在一起的暧昧画面。

问题是,晓蕾一直不搭理他,这让他一筹莫展。也许,昨夜真不该那么晚打电话去,平白地惹得她生气,要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喜欢生些闲气的。好在今天不用赶着去报社坐班,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她,实在不行就去单位找,然后当面向她赔礼道歉。或者,干脆买支玫瑰送给她,女孩子只要见了鲜花,一切不快顿时会烟消云散的。他这样心事重重合计的时候,另外一个念头又近乎顽固地冒了出来。夜间偶遇到的那位裸奔者,就生活在这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到了深夜,对方才会不顾一切扒光了衣裤裸身而出。而他需要做的第一步,得先搞到一台专业相机,夜间埋伏在小区的大门左近,待对方出没时,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连续摁动快门。

为了能借到一台好相机,他还是决定去一趟报社。要知道部里带长焦镜头的好相机就那么两台,记者有采访任务时方能临时领到,况且,都是随用随还的,原则上不准私自带回家过夜。其实,自从进了报社,他就盘算着要买一台相机,以便外出时随时抓拍,可像那些理光啦、柯达啦、富士啦都死贵死贵的,动辄五六千甚至上万块,以他的消费水平只好咽咽干唾沫,权且忍耐着吧。借相机的事竟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主要是部主任对他昨晚点灯熬油撰写的那两篇稿子甚为满意,所以一见面便夸了他两句,无非是再接再厉好好干吧,还说他将来前途远大。这简直让他受宠若惊飘飘然了。于是,赶紧蚂蚱喝露水——正好顺着主任支起的杆儿往上爬。

怎么,你要借相机,不会是跟你那个小情人出去玩的吧?不久前,主任确曾在报社门口见到过正在等他下班的晓蕾,当时主任好像还多瞄了她两眼。

现在听到主任疑惑地询问,他急忙实话实说了,甚至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有台好相机,他一定会拍到那个黑夜中的裸奔者。

主任听罢,习惯性地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好像这样才能把眼前的下属看得更加透彻一些。

小沈啊,你这个想法非常好,部里一定大力支持你,但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这次不仅要有图文报道,最好能做一个整版,咱们可以深挖一下裸奔行为背后的新闻故事,比如那个家伙是不是失恋了,还是发现了第三者,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性变态……说不准,这可是最具新闻价值的年度大选题哩!

主任煞有介事地叮嘱他的时候,几乎已两眼放光,半晌死死盯着他,好像那个裸奔者就藏在他的身体里面。

这让他陡然想起,就在上个礼拜的今天,主任还在编前会上为一个事故报道大光其火,原因是沈越的稿子写得太平太实,没有抓住最核心最吸引眼球的素材。主任说,你光报道一下火灾现场有屁用,谁愿意看这些乏味无趣的内容,你得深挖那个摊贩为什么会在市场纵火,为什么要把自己烧得像个火把,既然他活得不耐烦了,那么他的老婆有没有外遇,是不是给他戴绿帽子了?或者,他自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被小女人偷拍了不雅视频,要狠心讹诈他一笔的,等等……总之,得想方设法抓住读者的心理才对嘛!我们搞新闻报道的,不能人家给了你面粉,你就只能烙张死面饼,对不对?你还得学会把面发起来,最好是做成一块人人都爱吃的大蛋糕!

沈越当时很为难,那个事故他确实已调查得非常清楚,问题真的没有主任想象的那么复杂,其实就是一群城管强行没收了小摊贩的货物和三轮车,小摊贩整天哭哭啼啼求人作揖,却怎么也讨要不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他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一气之下竟跑到市场里,哗啦哗啦往身上浇了汽油,然后就把自己点着了。可是,要照直这样写的话,城管马上就会投诉报社的,到那时候主任和总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自己当然也会死得更惨。他还记得主任当时在会上的那番高论,你们不要总是一副死脑筋嘛,要时刻学会变通,变通!要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东西,否则的话,赶紧给我卷铺盖走人,别站着茅坑不拉屎!没办法,主任就是这么一个人,脾气有些暴躁,喜怒无常,隔三差五准把自己的部下批得狗血淋头才肯罢休。

当沈越脖子上挎着部里最棒的一台理光相机,兴冲冲地走出报社大楼的时候,耳边又莫名地响起了格里高尔躺在床上,对前来家中探视他的秘书主任说过的那番话:

“您瞧,我并不顽固不化,我很喜欢工作……人总会有一时受阻不能工作的时候,但这也正好是回想他以往获得的功绩的时候,同时他会考虑,以后排除了障碍,他一定要更加勤奋,更加专心致志的工作。我有责任好好为老板先生效劳……我还得供养我的父母亲和妹妹。我的景况十分艰难,但我一定会摆脱困境的,请您不要使我难上加难了……在公司您还要多护着我点……”

这天傍晚,晓蕾见到他的头一句话就是,都怪你,我快恨死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迈步走开。沈越忙恬着笑脸紧追上去。今天没看我们的报纸吗,上面有篇文章说得多好,仇恨会把一个女人变得很丑,比如童话里那些巫婆和恶毒的皇后。他说他的,晓蕾死死抿着嘴,只顾往前走去,他瞧她眼圈微红,好像哭过一鼻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一定替你出气!晓蕾还是一声不吭,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坚毅,但愈是这样,她的眼圈就愈红了。

沈越终于抢前一步搂住了她。晓蕾的腰又细又软,搂在怀里有种叫人心疼的感觉。她不由得叫了起来,挣扎着想要逃脱。你真讨厌死了,快松开我。这次竟连鼻尖也红得发亮。四目终于相对,那两只温柔眼早已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了。谁教你半夜打电话来的?本来人家睡前定好手机闹铃,可老担心你会再打来啰嗦个没完,索性放了静音,所以手机闹铃才没响,早晨一觉睡过了头,上午开会的时候,经理吹胡子瞪眼把我当众训了一顿……简直丢死人了!都怪你那么讨厌……

其实,沈越知道晓蕾的处境并不比自己强多少,大学毕业后他先后陪她应聘过好几次,但几乎每次都要碰壁的,那些搞人事的家伙总是板着个死面孔,劈头盖脸问她,有没有相关工作经验,有没有类似的业绩,有没有这个证书那个证书,好像谁天生从娘胎爬出来就是个天才,什么都会,要啥有啥。最可恨的还有,这帮家伙都跟查户口似的,动不动就问她结过婚没,有没有生孩子。言外之意是,人家可不想花钱雇一个刚上班就准备结婚的女人,然后还有生孩子、坐月子,一大堆破事。可见,女人的就业环境比男人们更加险恶,实属人心不古啊!

沈越嘿嘿傻笑了两声,忙不迭地道歉说软和话,你们经理胆敢再这样无礼,我非教他好看不可。老半天,晓蕾的情绪才渐渐好了点儿,哼,把你能的,你怎么教人家好看?你别忘了,我是记者呀,记者可不是吃素的,哪天把老子惹火了,我专门写一篇他的糗事发在报纸上,说他对女部下动粗,还有性骚扰,看他还老实不老实!晓蕾没好气地捣了他一拳,你们这些小报记者,就知道耍贫嘴!沈越见状,忙就坡下驴道,人家为了你茶饭不思,肚子都快饿扁了,现在又吃了你的掏心拳,怎么也得先让我填饱肚子吧,然后再接着挨你的打不迟。说到这,他眼珠一转,对了,我住的那块儿最近新开了家云南米线,味道很正宗,我请你,算正式给你赔礼。晓蕾的两只大眼睛忽闪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伸过手来,轻轻地跟他拉在一起。

本来,晓蕾今晚是不打算去沈越住处的,想早早回去休息,昨晚确实没睡好。可刚吃完米线,沈越突然双手捂着肚子直嚷嚷难受,汗流似水的额头上似乎也涨得暴了青筋。晓蕾便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去附近的诊所瞧瞧。沈越忙挥挥手说,估计是哪里吃得不对劲了,回去歇歇应该没事。她二话不说,搀着他一起往小区里走。

到了住处,她先让他乖乖地在床上躺好,倒了杯开水,用嘴咝咝地吹温了给他喝,又问他有没有热水袋,想灌一个给他暖暖肠胃。

他摇摇头,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嘴巴跟涂了蜜一般甜,没关系,你不就是我最好的热水袋吗,快让我好好抱着吧。

她娇嗔一声,别拉拉扯扯的,当心让人看见。

放心好了,今晚这里是咱们的天下,隔壁那位回老家了。

她问,那你不难受了?

他赶紧蹙额道,难受呀,浑身上下都快难受死了,幸亏有你在我身边。

她默默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好像没有发烧,要不,我帮你揉揉肚子吧。

干脆这样,你也把鞋脱了,上来陪我躺一会儿。

她佯装生气,美得你!

蕾,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大慈大悲,看在人家这么可怜的份上,就陪陪我嘛。

她静静站在床前,用银牙咬着下嘴唇看了看他,半晌,终于欠身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他便猴急猴急地伸过双手去黏她。这种时候,他觉得体内似有一团火在吱吱燃烧,仿佛他曾报道过的那个在市场里泼了汽油的可怜的自焚者,而一早在纸篓里瞥见的那种玩意,又开始刺激他的神经。此刻,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迷人气息,几乎令他着魔痴狂了。他猛地一个鹞子翻身,就将娇小妩媚的她完全压在自己身下……

也许昨夜彼此都睡得很差,抑或是先前那一通意乱情迷的折腾,反正,两个年轻人都有些筋疲力尽,后来竟不知不觉都睡着了,睡得像一对襁褓中婴儿。夜色把窗户涂得黑幽幽的,四壁相对静默无语,被子上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青光,普普通通的小房间里充满了温馨甜蜜的味道。

沈越最先醒来时,听到晓蕾均匀而细腻的呼吸声,她真像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恬静而娇羞,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平铺在枕头上,她那白嫩的脖颈露在外面,略略地朝他弯曲着,跟美丽的白天鹅般高贵,粉嫩泛红的面颊上,微微带着几分梦中的欣悦与甜美。他不禁动情地将嘴唇轻轻地凑近她吻了吻,她还在沉沉睡熟呢。

这真是一个再美好不过的夜晚,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惬意,最重要的是,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最终在一番精心谋划下定格了,作为男人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骄傲,因为他明白这个女人从此将永远属于自己了。这种时候,他再次告诫自己,人生总是需要规划的,就像父母曾不止一次跟他唠叨,吃不穷,穿不穷,谋划不好一世穷。而那个早就蓄谋好的午夜计划,又一下子浮出水面,刚才差点在缠绵中被抛却脑后了,好在他醒来得还算及时。他从床头摸过手机,屏幕显示零点一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于是,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从被子里慢慢抽身而出,他可不想现在就吵醒了她。

一个女人的美或许正是这一刻被重新发现的。他下床时不小心卷起了被子一角,熟睡中的晓蕾的身体正好被裸露出来,好像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在他眼中闪闪发亮。她的玉颈、香肩、饱满的乳房,乃至光洁平滑的小腹全都一览无余,他不由得愣住了,看呆了。尽管这姣好的身体刚才确实被他疯狂地搂抱拥吻过,可当时人在兴头上,目的是那样的单一和执拗,似乎根本顾不上过多地去欣赏沿途的风景。

现在,他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入室的盗窃者,直到慌慌张张临出门前,才蓦然发现床上那个尤物的妙处。相机就搁在床头柜上,当他毫不犹豫地捧起它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有先见之明,如此动人的夜晚,如此美丽的女人,老天真是待他不薄啊,他必须尽可能留住这珍贵难忘的一刻——无疑这将是送给他们两人第一夜最最精彩而又永恒的礼物。

接下来,他几乎以一个职业摄影师的执着姿态,准确轻快地摁下了快门。镜头里的晓蕾确实太美了,她身体的曲线,肌肤的光泽,完全放松的柔美睡姿都教人着迷,以至于摁动快门时他简直战战兢兢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真实的体验。为了不弄醒她,他不得不屏气凝神谨小慎微,当闪光灯瞬间照亮她的身体和房间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未来或许可以改行做一名摄影师,要知道干小报记者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后来在出门前,仍感到意犹未尽,原来人体摄影很容易上瘾的,他索性将她下半身的被子也轻轻地掀开去,这样她的美便一览无余了。

陈玲洁-《农事诗》 260×190cm 布面油彩、丙烯 2013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三流侦探。外面黑漆模糊,天空阴沉着一张可怕的黑脸,反正是找不到星星或月亮的,尽管这个时节,一旦进入午夜后,天气还是有些凉意的。他双手有些自怜地抱着两个肩膀头,在距离小区大门约十几米外的一棵槐树下蹲下来,这里相对比较隐蔽,他可不想让那个秃脑门瞧见自己,那样的话对方一定会跑过来跟他啰嗦个没完,为什么还不睡觉,半夜三更想搞啥名堂,诸如此类,这在他当初刚搬到这个小区不久就曾见识过,看门人甚至还给他约法三章,老年人总是瞧不惯年轻人的一切作为,而他确实也懒得去解释什么,他只消在此静静等待,放长线吊大鱼。他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古怪的家伙准会出现。从他蹲着的地方,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那扇乌黑发亮的铁栅门,此刻已经上了锁,静默在夜空下,那扇靠近门房的小便门也闭合着。看门人当然照常守在电视机前,甚至依稀可见那颗熠熠生辉的秃脑袋。

蹲在那里时间一久,腿脚竟开始发麻了,他只好起身在树影下来回踱步,感觉自己真像个居心叵测的窃贼。这种时候,除了那些躲藏在草丛中和树叶间的吱吱作响的虫子,整个小区几乎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都黑着灯了,人们进入短暂的休眠期。而他的生活注定不能像常人那样,别人呼呼入睡时,他却还得孤注一掷死守阵地,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要想混出个人样来,必须得下这样的苦功,父母常说,吃得人下苦,才做人上人。想到主任白天对自己破天荒的一次鼓励和信任,他立刻就像是打足了鸡血,浑身上下顿时振奋百倍,跃跃欲试。当然还有晓蕾,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就在今晚她已将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想必用不了多久,他俩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婚,一起过属于自己的小日子。就算是为了未来舒心而惬意的二人世界,自己即便再辛苦些,那也是非常值得的。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小区以外的街道不时传来汽车咆哮声,间或是一串很神经质的凄厉尖叫,是某个刚刚趔趄着走出灯红酒绿场所的醉鬼吧,这些人最善于在深夜里鬼哭狼嚎放浪形骸。但那绝不是他的生活,吃喝玩乐离他还有十万八千里呢,他现在最需要改善的是自己的工作环境,尽可能得到上司认可,最好职务上能有所提升。独自徘徊在夜色中,他多少显得有些亟不可待,一切似乎都是那么渺茫又无法触及。他朝大门方向张望了好大一会儿,眼睛都有些酸涩了,他想自己应该在小区里溜达一圈,自从搬进这里住以后,他还从来没有仔仔细细在里面转上一次。这里于他而言纯粹就是个睡觉的所在,他习惯了早出晚归,习惯了独来独往,除过吃饭睡觉,他多半时间都耗在乱糟糟的编辑部里,好像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报社里的人。

这小区其实并不太大,统共也就十来栋破破旧旧的单元楼,楼与楼之间距离极窄,即便有一片巴掌大的空地,也让那些脏兮兮的自行车棚或杂物堆盘踞着,没有草坪,也没有绿篱,几株零星生长着的毫无形状的柳树槐树,都很不成气候的颓废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成为这里仅有的风景。听说这里原先是某个国营厂子的职工家属院,八十年代曾辉煌过一段,后来厂子倒闭了,工人们全部下了岗,很多人出去跑买卖干别的去了,有点儿姿色的年轻女人还钻进歌厅做了三陪,再后来有人挣到了钱,便纷纷搬出去住,主家就将这些旧楼出租给像沈越这样的外乡人。仿佛游魂一般,他一个人在楼与楼之间踽踽穿行,在黑洞洞的狭窄的甬道上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猛然会撞上一两只正在刨挖垃圾的野猫,它们狡黠而阴郁的模样实在教人不寒而栗。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摇摇晃晃,像颗定时炸弹,此刻这个沉甸甸的家伙悄无声息,然而,他知道它一旦发光发声,必将会为他带来巨大的惊喜和收获,他可就指望它了。他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眼前某个忽然亮起了灯的房间,兴许就在那灯光下面,那个无耻的裸奔者正在进行出门前最后的准备。继而,他开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跟那灯光相关的楼道和楼门洞里的动静,满怀希望那个人能从里面飞快地跑出来。可是,那些房间里的灯光不久又熄灭了,半天都毫无声息,他想也许人家只不过是起夜解手罢了。后来,他还听到来自某个骤然亮灯的房间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婴儿哭号,这种小儿夜哭声传得很远很远。总之,他要等的人始终没有露面。

于是,他不得不睁大双眼继续在黑暗中逡巡,等待下一个奇迹出现。眼前竟莫名地闪出《城堡》里的主人公K的样子,那个执着的男人一门心思想进入某个神秘的城堡,而制度森严的城堡如铜墙铁壁般始终将他拒之门外。现在,这里在夜色笼罩下,还真有点儿一座小城堡的味道,那扇紧锁着的铁栅门是这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且,到处都是墙皮脱落的苍老痕迹,到处是寒碜丑陋的老式钢窗和没有安装楼门的门洞,到处都摆放着杂乱无章的垃圾箱,和歪歪扭扭随意停放在楼道附近的自行车,也许自己三更半夜放着美梦不去做,放着温柔漂亮的女朋友不去陪,一门心思守候在此,实在是蠢到家了!至于那个诡异的裸奔者,或许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又或者是昨晚自己头晕眼花时的错觉,这里压根就不存在那样一个人!

但几乎同时,他又立刻推翻了自己气馁的胡思乱想,凡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想有所作为,你必须耐得住黑暗和寂寞,甚至还有蚊虫的恼人盘旋和叮咬,否则将功亏一篑。卡夫卡在《城堡》里写下的那句话太精妙了——“它比那些低矮的住房有着更高的目的,比暗淡忙碌的日常生活有着更为鲜明的蕴含。”更高的目的。鲜明的蕴含。目的、蕴含……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些关键词,好像卡夫卡的这些经典词句是专门写给自己的,这着实让他感到受用和心满意足。其实,每个人在生活中都面临着一座城堡,那里有最起码的生存条件,将提供安居乐业的种种可能,只是想要彻底地进入它并融入它,却绝非易事,很多时候你得选择不正当的生活,甚至还有非正当的渠道。

冷不丁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直戳戳顶在他的后腰上,他几乎还没有任何反应,便在吱吧吧的一簇幽蓝色的电火花中栽倒在黑暗中。他的额头和半拉脸颊结结实实撞在水泥地面上,鼻梁骨差点没跌扁,一股鼻血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汩汩流淌,脸下的水泥地顿时洇出好大一片黑来,像极了那种恶鬼的影子。在神智清醒过来之前,他就那样死狗般瘫趴在血泊上,那台理光专业相机从他脖子上飞出老远,尼龙挂带甩断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渐渐恢复了知觉,试探着想动动身子,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可怕的一击。他一时感到无比茫然,大脑跟短路了似的,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是,正当他漫无边际地思索卡夫卡的名言警句时,所有的思绪都被一双利爪掐断了,现在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趴在地上,脸和额头疼得要命,鼻孔好像还在无声地冒着乌血。

他刚痛苦地呻唤了两下,就被人像拖死狗样从地上提溜了起来。小子,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啥好东西,半夜三更不老实睡觉,到处瞎晃悠,你到底想偷啥……看门人左手攥着黝黑黝黑的电警棍,右手死死卡着他的后脖子,推推搡搡准备朝着门房那边去。看来,他平时确实低估这个看大门的老头,以为他只会没事蹴在那里打盹看电视呢,仅老头手上的力气就够他受的,不像自己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

相机,我的相机,师傅……关键时刻,他总算是想起了那台昂贵的相机,要是它有个三长两短,主任一定会火冒三丈生,当场非吞下他不可。

对方迟疑了片刻,半晌才推着他慢吞吞转过身去,很不情愿地佝腰将相机从水泥地上捡起来端详着。

狗日的,说你是做贼的吧,还带着这么个球玩意!

师傅,你误会了,我不是贼,真的,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是报社记者……

——狗屁记者!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你以为脖子上挂个破相机就是记者,那我手里捏着警棍,我还说自个是人民警察呢!说着,看门人依旧气不打一处来,好像抓贼根本不是他分内的事,竟又狠狠地用警棍捣了他两三下,好在这次没有再放电击他。糊弄吃屎的娃娃去,老汉我可不吃你这套,有本事你上派出所跟警察摆乎去,咱这小区连着丢了好几辆自行车还有摩托,这回你可算撞到枪口上了。

晓蕾获悉沈越的情况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辖区派出所里十分拥挤,到处都显得乱糟糟的,那些穿制服的警察跟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穿梭往来,个个忙得大案当前的样子。她一看见这些人就感到心惊肉跳,尤其是那些被警察提溜着或正遭大声斥责的嫌犯,他们多数显得或猥琐或刁钻,都不大像善茬,她平生还是头一回进这种地方,几乎不敢正视,只好低着头匆匆往里走。

好在,有人直接把她领进一个相对安静点儿的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咖啡色桌子后面的是个表情古板的中年女警,对方乜斜着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好像要确认她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你就是沈越的女朋友?女警边问边摊开桌上的黑皮笔记本,一支黑色碳素笔灵活地在她右手的指缝间转来转去,教人看着有种杂耍般的眼花缭乱。

她尽量镇定并懵懂地点了点头。

昨晚都跟谁在一起?

她的脸便莫名地红了,但迫于对方强硬的问话方式,还是迟疑着答复了。

我……我跟我男朋友呀……怎么了?

那你能肯定你俩一直都在一起?

嗯……对,也不是,一开始是的,后来……后来他好像出去了,我醒来后发现他已经离开房间了,可能是着急上班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低下头沉思着,面孔已烧得通红通红,昨夜的情形不时地在她眼前闪过。

你男朋友夜里出去做什么,你不会一点儿都不清楚吧?

她想了一下忙摇了摇头。

小区安保怀疑他是个盗车贼,昨夜发现他在小区楼道跟前踩点,所以当场就用警棍把他制服了。

她简直吓蒙了,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半天仅用手捂住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不会吧,这咋可能呢?她不停地晃着头。

现在问题还没彻底调查清楚,找你来主要是配合一下。那么,你觉得你男朋友是那种人吗?

不——不可能!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记者——盗车贼,打死我也不相信!

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难知心啊。女警说罢猛地丢开手里的碳素笔,然后,用双手将她桌上的电脑屏幕几乎扭了180度,正好冲着晓蕾面了。

这些相片上的人应该是你吧?女警用右手两根手指笃笃地触碰着鼠标,屏幕上的大幅照片就跟幻灯似的不停变换起来。

这次她既感震惊更觉羞愤,震惊的是这些东西怎会出现在派出所的电脑里,羞愤难当的是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太不堪入目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丑陋过,她已无地自容了。

女警大概觉得已没必要再让她继续浏览下去了,于是吧啦一下,又将电脑恢复了原位,然后正襟危坐继续发问。

这都是我们从他相机里发现的,他拍这些的时候,你大概应该清楚的吧。

泪水早已潸然而落,她始终痛苦地摇晃着头,一袭长发散乱地遮蔽了她的脸,继而,双肩和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了。

你的意思是自己根本不知晓?!

她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觉得昨晚的一切像是一个美丽的圈套,从他俩见面到一起吃饭,再到后来他嚷嚷说肚子难受,然后她就陪他回到了住处,现在看来,所有这些都是他精心设计好的。他是有预谋的!她开始恨他。她使劲抹了抹眼圈,尽量不让自己哭得像个傻瓜。

还想再问一个题外话,你跟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吗,还是被他强迫或者诱骗?假如那样的话,案子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她再度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真教人感到恶心,强迫?诱骗?真是可笑之极!她当然不是无知少女。她忽然抬起头,发现女警仍然死死盯着她,那张古板而冷漠的面孔,就跟这里千篇一律的制服和警帽一样,始终闪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带有鄙视和压制神情,那感觉仿佛在说:姑娘,你也太轻率了吧。

我现在只能说,他确确实实是我男朋友,至少昨晚以前是这样的。她总算是完完整整一字不落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不想被对方看作白痴。

后来女警没有让她去见沈越,也许是怕他俩串供什么的,只对她说你还是回去等结果吧。

晓蕾离开派出所时,迎面正好碰到了沈越的那个部主任。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快步跑上去打招呼。

主任您好,我是沈越的女朋友,求求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帮他啊……我忽然想起来,他好像说过要给报社拍一个什么裸奔者,不知咋会弄成这样……

对方脸色阴霾得有些发青,半天只是用力推了推鼻梁上斯斯文文的细边镜框,同时没好气地扫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随即,便撇开她一头扎进派出所里。她无奈地呆在原地,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涌出。

外面哗啦啦下起了雨,间或有汹汹雷声滚过头顶,街道上交通一片混乱,暴躁的司机们铆足了劲,一味地用喇叭声轰赶路人,行人则如羊群般不顾一切地在雨幕中来回奔突,弄得到处泥水四溅,叫苦声不迭。这时,沈越从派出所走出来,他一点儿没有要躲避一下的意思。不知怎地,眼下这场猛烈的雷雨隐隐地让他感觉到,连老天爷都想洗刷自己身上的不白之冤。

当他木呆呆地走到一个交叉路口,眯起被雨水打湿的双眼,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红绿灯时,他突然觉得这世界有时真的很残酷。如同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前、后、左、右,他一时竟无从选择了。眼下,他好像什么也没有了,事件让部主任恼羞成怒,上午对方在所里见到他时,鄙夷的牙缝里只冒出一句话,小子这回你完蛋了!据说,那台理光相机被他摔残废了,只剩下里面那张存储卡还能用。一想到这张幸存的芯片,他连死的心都有了,他知道自己太对不起晓蕾,他真是疯了,昨晚干嘛心血来潮要拍她呢,到头来害人又害己。刚才释放他时,警察还声色俱厉地交待过,往后要好好做人,别净搞那些歪门邪道,拍点什么不好,就会拍光屁股女人?又说,幸亏没赶上扫黄打非,要不就死定了!

段玉海-《大赝品-亚马孙之一》 140×105cm 布面油画 1991

他决定先去见见晓蕾,当面给她赔罪。当他跟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她门口时,她冷冷地说了一句,让他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忘记的话:咱们到此为止吧。她的话比先前天空滚过的炸雷还要让他恐惧。他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神经质地打着颤,双手和裤脚不时往下滴水。他苦苦地喜欢了她这么多年,追求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到头来,刚刚尝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彼此却要反目成仇分道扬镳。

你为啥非要那样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晓蕾始终流着伤心的泪,恨铁不成钢地质问着他,我真傻相信了你的鬼话,你简直,不是人!他无言以对。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往后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晓蕾近乎决绝地关闭了房门。

他仍不甘心,用力敲打着她的门,那感觉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明知阵地皆失性命不保,却还死命地不肯放弃最后的一次挣扎。等他奄奄一息无力再敲打时,才依稀听到里面传来的呜咽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伤透了她的心,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最大的侮辱,自己越是这样纠缠不休,就越是伤害她更深。

对不起晓蕾,实在对不起……他无助地趴在门板上,伴着泪水喃喃自语。

雨停雷歇,天空黑得像一团饱蘸了墨汁的海绵挤压在头上。他忽然想起在大学里,他俩都喜欢听的一首流行歌《分手总要在雨天》,现在这古怪的歌名竟成谶语了。他游游荡荡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经过门房时,他下意识地朝玻璃窗张望了一眼,奇怪,竟没有看到那个秃脑袋,好像连电视机也没开,想必是心虚躲起来了吧。假使此刻能见到对方,他或许会把一腔的怒火全部泼洒出来。

雨夜中的小区像古老的城堡那样矗立在眼前,到处都在滴滴答答流水,到处都散发着难闻的雨腥味。当他凝视黑暗中的一栋栋旧的楼房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生出了第三只眼,因为经验教训告诫他不要再多看再多想,而第三只眼却不然,它渴望机会出现,期待奇迹再次发生。主任今天的眼神和口吻充满了叱责和怀疑,也许他认为自己的部下不过是个小流氓,瞎编了一个堂皇的借口,就从报社拿走了相机,不过是为了满足荒唐无耻的一己私欲,他根本就不可能抓拍到什么裸奔者,更不可能有什么深度报道。惟独沈越自己知道,他拍晓蕾完全是出于爱,他太喜欢她了,情不自禁,她的身体有一种让他无法抗拒的魅力,再说了世界上那些伟大的摄影师,包括获得普利策奖的人,哪一个没有拍过女人的裸体?

此时此刻,当浓浓夜色再度笼罩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区时,他那观察者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澈无比,他知道就在这个小小的城堡之中,有一位比自己更了不起的家伙,他可以一丝不挂地翻越大门,径自冲到大街上奔跑,置路人于不顾。而他不过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进了一次派出所,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可没有犯罪,狗眼看人低,如果我的计划成功了,他们又将会怎么看我?一旦想到此处,他几乎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将秘密存放在床板和褥子之间的那个小存折取了出来,他盯着下面最后一排的四位数思谋着,这点儿积蓄或许可以凑凑合合买到他急需的东西。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嘎吱一声粗暴地拧开了,房东大摇大摆闯进来。这个老女人满身珠光宝气,灯光下仿佛一尊熠熠生辉的佛像。你总算回来了,我没啥好说的,明天天亮前,你必须给我搬走!对方劈头盖脸冲他发号施令。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为啥没有看到那个秃脑袋,一准是那老头去通的风报的信。他尽量赔上笑脸,巴巴地解释了好一通,希望她能够网开一面。哼!我不听这个,让你搬你就搬!至于还剩下的俩月房租,我就不退了,总得让我花时间再赁给别人吧!

半夜里被什么响动弄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没睡踏实。老是不断地做梦。梦见屋顶突然被大雨冲开了,简直像是水漫金山,整个房间一片汪洋。他好不容易爬上一块木头床板,准备破门逃生,结果刚一钻出门来,外面一下子冲上来十几个人,硬生生把他挤下去了,而他们却迅速地爬上了那块救生木板,七手八脚地开始不停划水,他绝望地冲那些人呼喊,却发现自己的上司,就是部主任正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挥手告别……这时,他猛地惊醒了,隔壁的响动充满了某种暴力和淫亵的味道,那个姓武的房客回来了,且又带来了某个相好,正在争分夺秒地一通折腾呢。他痛苦地钻进被窝里,把头蒙得严严实实,可那种龌龊的声音简直像钻进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现在恨透了隔壁那个家伙,如果没有他昨天的那一次善意的提醒,也许晓蕾就不会跟他分手,至少不会发生昨晚拍照那一幕。

实在是无法忍受下去,反正过了今夜他就得卷铺盖走人了,懒得跟这种家伙计较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索性爬起来重新穿好衣裤,独自走到外面去。小区院子一片清冷岑寂,兴许是下过雨的缘故,竟连只野猫也看不到,这种时候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好像整个小区仅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衬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系紧了,又把领子竖了起来,好像这样能更温暖一些,然后不知所终地往前走去。

段玉海-《挽歌6》 162×166cm 布面油画 1999

忽然,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腾腾腾的响声,那声音好像没穿鞋的光脚板踩踏出来的,沉甸甸的,他稍一迟疑,腾腾声已飞快地越过了他,径直向前去。他简直目瞪口呆,那个光身子的裸奔者再度出现,仿若鬼使神差一般,正朝着大门的方向一路狂奔。我操!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嘴里莫名地冒出这两个字,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开始打颤了,喉结上下突突乱窜,这意想不到的场面,这梦寐以求的机会,于他而言,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这难道是神授天意不成?他感到一阵狂喜,兴奋不已,有什么东西在心间怒放开来。他来不及想更多,如同勇敢的前赴后继者,急忙从后面紧追上去。

裸奔者灵敏得像公园里的猴子,翻越那道铁栅门不费吹灰之力。而他却笨手笨脚,跟狗熊相仿,腰来腿不来,手脚难以协调配合,当他终于搭上吃奶的力气爬到门栅的最高处时,他竟感到一阵眼晕,好像下面等待他的是万丈深渊。这时,裸奔者早已轻盈地纵身而下,同时回头朝挂在门栅上方的他瞄了一眼,随即便大步流星跑上了小区外的街道。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对方显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或者,以那样轻蔑的回望讽刺了他。老子为你丢了职、失了恋,平白无辜地蹲了一夜局子,现在还要得到这样的讥讽和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把眼一闭,铁了心纵身跳下去,耳边响起了险恶的刺啦声——原来他的衬衫被门栅上端的菱形钢尖挑住了,人落地后衬衣就从后背那里生生撕成两半。他已顾不上这些了,放开腿脚一路穷追不舍。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快速奔跑过,他觉得全身血脉贲张,心儿蹦得如热锅炒豆。那个裸奔者似乎洞悉了他的目的,不再像上次那样匆匆一闪便消失不见,恰恰相反,对方反倒像个适可而止的引领者,跑跑停停,既不至于让他立刻追到,也不至于把他落得太远。总之,裸奔者开始跟他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

棘手的问题随着他的狂奔出现了,就是身上被铁门撕扯的衬衫,简直像两片快要折断了的烂翅膀,一路甩甩搭搭碍手碍脚,有几次差点拖到地面上,绊住了他的脚脖子。这样跑着跑着,前面的路突然往右一拐,目标竟突然消失了。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不得要领地四处张望。一阵凉风刮过来,他正好站在一棵杨树下,树叶上积蓄的雨点猛地砸落到他身上,他被这种突然袭击搞得尖叫起来。

正当他有些自怜地擦抹雨水时,那个裸奔者却又悄无声息出现在他面前了。你一直在追我?对方死死逼近他,眼神中充满了某种难言的痛苦和迷茫的忧郁,光裸的身体距离他仅有一寸来远,男人皮肤和肉体的气息扑鼻而来,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随时要冲出体外。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想干啥?借着路灯昏暗的光芒,他总算看清楚了,这个男人不足三十岁,瘦得可怕,但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即便在这样冷清的夜晚,他居然浑身上下都在莫名其妙地冒汗。我……我……我只是个记者,没啥恶意。他不无结巴地却又答非所问。记者?你以为你是谁,最好离我远点儿,如果你再随便干扰别人,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便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跑开了。

他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自己有什么理由半夜三更追赶人家呢,世上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可以在夜间赤条条出来跑步?这完全是人家的权利和自由嘛,裸奔并没有碍着谁。但别忘了,我是一名报社记者,至少昨晚以前还是,除了好奇心驱使之外,我有责任记录这种事情,毕竟它太不同寻常了!这个男子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况且,我已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不可能半途而废。他始终被这些问题反复纠缠着,一时间裹足不前了。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男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最终,他狼狈不堪无望而又无奈地回到了房间,隔壁的响动变成了如雷的鼾声,武房客一准是折腾倦了,睡得像头死猪,可他却全无睡意,翻来覆去半天,最后,只好又拿起眼看快被他翻烂了的《变形记》来消磨时间。

“格里高尔每个月给的家用——他自己只留下几个零用钱——款子当然很小……如果光靠利息维持家用,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项款子可以使他们生活一年,至多二年,不能再多了。这笔钱根本不能动用,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日常的生活费用得另行设法。他父亲身体虽然还算健壮,但已经老了,他已有五年没做事,也很难期望他能有什么作为了……而格里高尔的老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又怎能叫她去挣钱养家呢?妹妹还只是个孩子……”

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主任那副铁石心肠终于有了一丝软化的迹象。其实,主要是为了那台高级理光相机,主任大概不想替自己的下属背这口黑锅。那就看在你以往做事还算认真的份上,不过从现在起,你的待遇得按实习生对待了,表现好的话再视情况给你转正,至于相机的修理费,就按月从你工资中扣除吧。

他鸡叨碎米点头致谢。尽管经济受损,但只要能继续留在报社,自己总还有翻身的资本。原先的房子自然是住不得了,好在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总算又在小区街道对面寻到了一间阴面低矮的小煤房。这些房子的墙壁上赫然刷写了无数个雪白雪白的“拆”字,纯粹属于违章建筑,随时会被夷为平地。虽然条件极差,但不至于露宿街头,关键是租金十分便宜,不及原先费用的五分之一,他想先凑合这一阵子,等时来运转再作计较。

一旦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便有了一种距离产生美的效果,整个小区的轮廓清晰可见,它是那样的毫不起眼,却又是那么地神秘莫测。现在每每到了夜深人静时分,沈越反倒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外面蹲点守候了。这几乎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积蓄,从二手电子市场淘到了一台半新不旧的柯达全自动相机,外加一个国产的长焦镜头,成像效果还不错。自从有了这套装备,他的蹲守很快便见成效了。没过几天,那个赤裸裸的家伙就被他偷拍到了,对方如何攀爬铁栅门,如何快速冲上马路,如何忘乎所以一路狂奔……工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以影像的方式获得了第一手宝贵的资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想找个恰当的时机跟主任面谈此事,相信到那时主任那张黑脸定会乐开花的。

段玉海-《时代风景—留守儿童》 162×130cm 布面油画 2007

但是,之所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内心还是有着一番纠结的,那就是来自裸奔者的警告,以及对方那种复杂忧郁的眼神,他似乎能感受到某种难以启齿的痛苦折磨着对方,正如他时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迷惘和焦虑。一方面,他必须不断寻求成功的机会,以尽快改变当前的困境;而另一方面,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对晓蕾的情感,在她被自己伤害后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她把爱情最美的果实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他,而他却把晓蕾伤得无以复加。她一定还在恨他,还在深夜里独自偷偷掉眼泪。事实上,白天里只要一有空暇,他就会去她公司附近溜达一圈,远远地看她郁郁寡欢下班回家,看她情绪低落地一个人独来独往,好几次他差点就迎上前去拥抱住她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悄然退却。

一天临近下班时,主任突然叫他到办公室去。他多少感到有些紧张,毕竟他还在新一轮试用期呢,无异于一切从头开始,若表现不好领导只消一句话他就可以走人。小沈啊,你最近工作还是很有起色,可千万不要背啥思想包袱,俗话说的好啊,在哪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嘛!说话的时候,主任正在大口大口吸烟,这说明领导正在极力思考什么,通常对方想问题的时候总是烟不离口吞云吐雾的。他暗自思忖着主任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在哪跌倒在哪爬起来,主任好像是在暗示他什么吧?还是确有所指?最近夜里你还常出去不,我的意思是,那件事有没有再去关注一下?

他马上意识到,对方一定是觉察到什么了,或者,报社的某些人暗地里打了他的小报告,比如他购买二手相机的事,要知道记者们平日都憋足了劲抓新闻搞选题呢,生怕自个落后挨批失宠,同时,他们又对那些比自己强的同行表现出极大的羡慕嫉妒恨。他犹犹豫豫地说,这种事确实有些难度,不太好把握,也许还涉及到个人隐私……不等他把话说完,主任立刻起身打断道,对嘛,越有隐私才越有价值,众所周知的事也犯不着咱们新闻媒体操心,你若是能抓住这个点,狠狠地报道一番,我保证咱们报纸会火的,到时候部里对你的处分可以酌情重新考虑!说着,主任已绕到他身边,颇有深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头。他简直受宠若惊,鼓舞的力量是巨大的,身体的温度似乎开始飙升,领导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叫他难以抗拒,而满屋子的烟山雾海更教人有种轻飘飘的迷失感,他几乎差一点儿就把对裸奔者的追踪调查和盘托出了。

事实上,他做梦都想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晓蕾听,请她帮忙出出主意,但他又非常清楚,在这个问题上她是持反对意见的,他深知她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女人,绝对不允许他为了所谓的成功而不择手段,况且,他俩的关系已彻底进入了冰冻期,不知何时才能冰雪融化春暖花开。到了晚上,除了留在编辑室值班,他总是一个人猫在阴暗狭窄废弃的小煤房里,尤其快要接近午夜的时候,内心就有种生满野草的荒凉感。有时为了等待或打发时间,他会刻意翻开《城堡》中被他亲手画过波浪线的折页一字一句读着:

“……不管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我好歹已经有了一个家,一个职位和实实在在的工作,我有了一个未婚妻,我工作忙不过来,她可以帮我点忙,我将娶她为妻,并且成为村里的一个居民……”

可现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一床简单的卧具和两大纸箱书刊,唯一值钱的家当就属那辆电动车了,它像一匹乖顺的小骡驹,随时听候主人的差遣。说实话,这里连个像样的卫生间都没有,洗漱拉撒都要跑好几分钟的路程,白天他特意备好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子,晚上起夜只能对准瓶口胡乱解决。至于恋爱问题简直不敢奢望,就算晓蕾能回心转意原谅他,但一想到要让心上人跟自己来这种龌龊的地方约会,他的心都要滴血了。不,我绝不能容忍自己呆在这鬼地方,我得尽快搬进一个有自来水、有卫生间、有淋浴器的大点儿的房间,最好是朝阳的,有一扇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眺望远方,还要有一间小厨房,哪怕是几个人公用的也成。

到了深夜,万物都需要静静地休眠养精蓄锐,可有些人注定不会这样。比如,那个裸奔者,再比如沈越自己。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夜间蹲点跟踪,收获还是非常大。沈越发现那个人高马大的武房客总是在不停地招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只要有点姿色的女人,统统走马灯似的往房间里领,通常两个钟头左右这些女人多半会趁着夜色悄然离去;看门人之所以对此熟视无睹,有时甚至还不辞劳苦地替妓女们开锁放行,皆是因为武房客隔三差五会塞给对方一包香烟或一小瓶二锅头;至于那个涂脂抹粉珠光宝气的女房东,她一整夜一整夜坐在小区附近的一家老年棋牌娱乐中心,优哉游哉搓着麻将,这个看起来很富态的女人,实际上长期组织并亲自参与赌博活动。当然,归根到底,在这个城堡里,最吸引他眼球的依旧是那个瘦高瘦高的裸奔者。

起初,沈越对这个人的跟踪和偷拍完全出于某种职业的需要,或者说是还很有功利目的。但是,自从他近距离地见识了对方那种极其无辜而又忧郁的眼神后,忽然就对他产生了某种类似同情的感觉,随着后来蹲点跟踪的进一步深入持续,他越来越觉得对方一定承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尤其是在那么清凉的雨夜里自己冷得够呛,而他却汗流浃背,也许这根本就是一种病态,裸奔者必须借助午夜的奔跑,才能维持身体的某种平衡。但更多时候,沈越又会把他单纯地看作是一名非常执着的马拉松运动员,比赛的时间总是定在午夜以后,奔跑的路线几乎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参赛者仅有一个人。

有一次,沈越自始至终都驾驶着电动车一路尾随潜行。发现该男子一口气跑到这个城市西边的一条护城河畔,说是河,其实不过是一条黄水渠,据说自汉唐以来便有之,每当夏日总是引来无数游泳爱好者下水嬉戏,当然几乎每个暑假都有数名中小学生溺水身亡,这里还不包括完全绝望的自杀者。沈越就曾专门做过相关内容的报道,以此呼吁校方和家庭要严管那些年幼的孩子。

正是在这个夜晚,他亲眼目睹裸奔者久久地站立在水渠边,像是在静心倾听那汩汩的水流声,或者,更像是那类想不开的人,正在寻求生命最后的一次了断和解脱。沈越当时躲在一丛黑黢黢的林木中,就在对方准备一跃而起的时候,他猛地从后面窜上去拦腰抱住了那个人。那种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至今他都无法忘却,怎么说呢,裸奔者简直就像一条刚从水里爬上岸的大鲶鱼,淋漓的汗液想想都会让人恶心。令他啼笑皆非的是,对方立刻挣脱了他的双臂束缚,在纵身跳进水中的一刹那,忽然冲他大声喊道,有种你也下来追我呀!那一刻,他已惊得魂飞魄散,以为该男子真的狗急跳墙了,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成罪魁祸首?却不成想,人家只是想下去游游泳罢了。事情就是这样,他从一开始偷偷摸摸跟踪盯梢,到现在彼此可以像一对不太友好的对手,既相互排斥,又如影随形。换句话说,裸奔者已不再那么避他唯恐不及,而他也无须躲躲闪闪,那感觉甚至有点儿像某个知名球星和钟爱着他的热心球迷,尽管球迷们的围追堵截经常搞得球星们不胜其烦,但彼此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他在报社里突然收到一封家书,是妹妹寄来的,笔迹稚嫩,言辞惶恐。母亲的老胃病再犯,这回异常严重,村镇的医生无能为力,要他们立即转县里医治,可县医院又推说条件有限,无法手术,仅开了些止痛的药,让回去另想法子,母亲怕花钱不肯再治,父亲也做不了主,现在家里乱作一团,所以妹妹偷偷写了信让他快拿主意。祸不单行。没什么好想的,他得尽快赶回老家去,当然还得筹措一笔治疗费,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母亲的病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他记忆中她总是面色蜡黄,疼的厉害的时候牙关紧咬满头大汗,腰身在炕头弓得老高老高,活像一只被扔进沸水中的老虾。

把存折上的所剩的钱都取出来,刚过三千,三千够什么的,如今住院动辄上万块。要是没买那台二手相机就好了,至少能凑够五千呢,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家伙,白白花了自己的血汗钱。没有后悔药可吃,只好另想办法。给城里两个要好的同学打了电话,一个出差在千里之外,远水难解近渴;一个称不巧刚交了房子首付,又贷了款,手头忒紧,下半年还要筹备婚礼……惟独晓蕾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可彼此关系搞得那么僵,哪好意思再张嘴借钱?现在,唯有向单位领导苦苦哀求了,再三犹豫,他在跟主任请假的时候,顺便提出能否借支些工资。

主任本来就满脸不悦,不料刚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又来蹬鼻子上脸。按理说,这个假我不能准,可念在你老母病重,倒还可以考虑,至于借款的事嘛……容我好好想想吧。主任把最后一句话吊得老长,这似乎让他在阴云密布中瞥见了一丝曙光。他急忙弯腰恳切道,您要是能帮这个忙,我们一家老小忘不了主任大恩大德。

言重了,言重了。钱我可以想办法支给你一些,不过呢条件也有一个,就看你乐不乐意?主任说得慢条斯理,他却听得字字千钧。您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也成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哟,咱们的《百态周刊》最近一直没发什么有分量的东西,眼看销量直线往下掉啊,我这个当部主任的难辞其咎,所以还得靠你们这些笔杆子多多支持啊,这样我在社里说话也硬气一些,毕竟,给你这样的同志开绿灯,还是有一定压力的。干脆直说吧,我还是想把这期版面留给你,就做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什么裸影,你赶紧着手准备准备,必要时熬个通宵,然后就可以安心回家探亲啦!

在沈越唯唯诺诺起身即将离开之际,主任没有忘记再强调一下,小沈啊,最近你几次三番求我,我可都给了你很大的面子,你可千万莫叫我失望呀!

胡晓钢-《分界-7》 73×200cm 布面油画 2010

“假如人们眼力好,可以不停地,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些事物,那么人们就可以看见许多许多;但是一旦人们放松注意,合上眼睛,眼前立刻便变成漆黑一团……”

出门前,沈越多少变得有些烦躁难安,即便是他平时最喜欢的书,也根本看不进去,眼睛不过是长时间盯着折纸上的一段文字发呆。或许,这句话跟他的职业有关。想想看,一个小报记者,确实需要像卡夫卡说得那样“眼睛一眨也不眨”,这样兴许才会有所发现,不然两眼总是一抹黑。问题是,有些东西看得太清未必是件好事,他现在多少有点儿骑虎难下了。得罪了主任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况且自己还有求于他,家事来得那么的十万火急,容不得他优柔寡断。只能先顾一头了,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对于那个无辜的家伙,也许他只能说声抱歉了。照理人家的裸奔行为确实没有碍着别人,更没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有碍观瞻,假如那样的话,城管和警察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沈越还记得有一晚,自己好像问过他,你这样跑来跑去到底图什么?对方很坦然地回答道:舒服,痛快,无牵无挂的。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你永远不会懂的,除非你像我这样真正地跑上一次。一想到自己也浑身上下扒得精光,然后风风火火不顾一切冲上午夜街头,他觉得那样还不如让他去跳河来得干净。

沈越步行走到街上,在黑暗中久久凝视着马路对过的那个小小城堡。那是自己不久前暂住过的地方,在这生活区的某个狭小的房间里,他曾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那里甚至还留下了心上人的芳香气息和似水柔情,可后来皆因发现了裸奔男子,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堪,最终,他几乎落得被人家扫地出门了。此刻,他特意换了一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照相机、录音笔这些玩意一样也没有带在身上,惟独怀着一种复杂莫名的心情,孤注一掷地等待男子再度出现。

其实,报纸要用的那篇稿子已基本成形,毕竟前一阵子除了上班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不过,他不想在自己的文章里一味地丑化对方,取悦那些普通读者,他审慎地称之为“乐观的夜晚奔跑者”、“一只永不停歇的夜莺”,他甚至认为只要没有功利色彩——比如为了某种个人诉求得不到满足或不被有关部门重视而刻意为之——这样的方式并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或口诛笔伐的,毕竟奔跑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自由和权力,谁也无权剥夺。至于主任所强调的失恋者啦、第三者啦、性变态啦,他统统不想牵扯进去,那样首先会坏了自己的胃口,因为他逐渐认识到,过分地去消费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即便是自己不得已要报道这件不同寻常的事,他也不想随便泼一盆脏水玷污了对方的清白之身——尤其是想到对方赤身裸体毫不避讳的执拗模样,他几乎为此感到一丝惭愧,怎样的灵魂才能配得上那样一副身躯?

正当沈越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裸奔者已如期而至。他觉得眼前一亮,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很微妙的东西,甚至不无感激之情。这样的等待实在是非常盲目的,万一目标物始终不肯露面,那无异于竹篮打水,尤其是今晚,他可是满心希望要见此人一面,也许彼此可以坦诚布公地聊聊,以便他能更感性也更客观地在文章中描述对方,至少可以征得对方同意。不过,他很快就注意到,裸奔者翻越那扇黑乎乎的铁栅门时,动作显得有些迟缓,跟前一阵相比似乎是力不从心的。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如此费力劳神,只要跟门房打声招呼,或可自由通行。不过,他转念就想到那个秃脑袋并不好惹,所以求人不如求己,毕竟他选择的是一条有悖常理的道路(包括一次次翻爬大铁门),深更半夜搅扰别人的好梦,本身就是节外生枝。他还发现裸奔者从栅门顶端跳下来后,并没有立刻起身迈开两条瘦长的腿一路飞奔,而是在地面上蹲了那么一会儿,像是稍事休息,随后才像往常一样站起来,朝马路这边不紧不慢地跑动起来。

这种时候,裸奔者的身影被街灯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个来自外星的神秘巨人,孤独而决绝地踏上了人类午夜冷清的街道。等对方终于按照既定路线进入正轨之后,沈越才敢放开脚步,慢慢地跟上去。现在,他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奔跑时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嗅出漫漶的汗液气味正在随风飘散,而所有这些声气无疑会让人感到迷惑,以致陷入某种不能自拔的虚幻境地。他觉得自己多像一位忠心耿耿的陪练,不辞劳苦地一路相随,默默无闻,不图任何回报。抑或,还有点儿像那个愚拙质朴的仆人桑丘,矢志不渝地跟随在主人堂吉诃德身后,做出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举动。堂吉诃德毕竟有着自己的崇高信念,他要做那类忠肝义胆的古代游侠,凭一己之力铲除人间邪恶。不过,其行为举止往往又是那么的不合时宜,甚至滑稽可笑,正如眼下这个裸奔男子的种种行径,执拗,古怪,荒唐,叫人忍俊不禁。

也许是穿了运动鞋的缘故,很快沈越便轻而易举追上了他,两个人几乎在并肩而行,活像一对亲密战友。这种时候,无论是沈越还是裸奔者,他们都显得非常谨慎,一声不吭,谁也不肯轻易去打扰对方,谁也不想无端地破坏了这和谐安宁的气氛,彼此都有点儿心照不宣的意思,又仿佛是事先约好的那样默契。事实上,沈越从小体育成绩很差,不喜欢跑跑跳跳的,因为他的两条腿先天有点罗圈儿,每每跑动时都要被体育老师或同学们肆意嘲笑,说他像只丑陋的鸭子一跩一跩的,所以,他总是喜欢偷偷躲在某个角落里,捧着一本小人书看得入迷。此时此刻,这种看似不露声色的奔跑,竟给他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体验,这丝毫不以他意志为转移,因为在黑暗中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腿型和跑姿,跑步者的身心完全融入浓浓的夜色中了,就像鱼儿和水的关系,他能感受到那份前所未有的自由徜徉和惬意。他想,或许这种感受裸奔者会更强烈一些吧。

很快,他们二人一同穿过了两条主干马路,拐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街巷,裸奔者却突然停了下来,两只手臂无力地搭在大腿面上,整个腰身向前佝偻着,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借着头顶一团昏暗的灯光,沈越长时间打量着对方。我恐怕,这样跑不了,多久。裸奔者边喘边断断续续地说,那口气多少有些沮丧和力不从心,又像是在跟一个多年的至交做最后的告白。这时,沈越才意识到对方真的是很虚弱,这似乎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所见与猜测。

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沈越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被浓密的头发半遮着的瘦削脸庞,那忧郁的眼神也不再像他头一回所见到那样桀骜了,相反有些病恹恹的枯焦。

要不,今晚就别再跑了。他以这样商量的口吻劝说对方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恻隐之情。咱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

不!裸奔者仿佛受到某种刺激,猛地在他面前挺直了胸膛,既来之则安之,我一定要坚持跑完!

对方确实比他想象中还要瘦,说话的时候那些肋条骨如鱼刺般,一道一道清晰可见,使得他那光裸的腹腔看上去空瘪而单薄,惟独没完没了的汗液像一群群白蚁爬满周身,在街灯的映射下发出熠熠的冷光,叫人不寒而栗。

如果有人非要把你的事情拿到报纸上去说道说道,你会怎样想?

那个人就是你吧?

对不起,我打一开始就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你知道我是个记者,这是我的饭碗嘛。

没啥对起对不起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也包括你和你的这种奔跑方式?

也许是吧。

据我了解,像人家国外很多裸奔者会成立一个什么组织,比如动物保护组织,他们每次集体行动都有非常明确的目的,要么扯着条幅,要么举块牌子,总之是为了抵抗什么,力争获得某种权益,而你这样好像什么也不为。

我为自己!我说过我喜欢无拘无束!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很让我羡慕,真的。其实我并不太想当记者,也不怕你见笑,我上大学时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一名作家,当初连我女朋友都坚信我很有这个潜力。可是,直到如今我还是一事无成,每天都不知在忙碌什么,不瞒你说,最近连女朋友也离我而去了。

哦,这方面咱们倒是同病相怜,你该知道的,没有哪个姑娘能受得了我这样。我没你那么幸运,没念过什么大学,就连中学也是勉勉强强读完的,那时我突然得了一种怪病,浑身总是不停地冒汗,好像每只毛孔都是一根关不住的水管子,不管往哪里一坐一躺,不大工夫,那个地方就湿乎乎一大摊,就跟小孩尿了床似的,我自个都觉得恶心,去学校里简直太丢人了,每个人都拿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在他们眼中就是个湿漉漉的大怪物;前些年,家里没少带我去外地求医问药,兰州、西安、北京到处跑,可谁也对付不了这种奇怪的多汗症,只说是肾上有毛病,体虚,盗汗,需慢慢调理,反正中药西药吃了不知多少,家里还欠了一屁股债;我的初恋女友以前对我也很不错,可后来还是被我的怪病给吓跑了,她甚至不敢拉我的手!我在家什么也不能穿,只能凑合着披披浴巾什么的,因为只要穿上衣裤马上就湿乎乎的,全都粘在身上,难受得要死;白天我当然哪也不能去,一个人关在房里,那滋味简直像坐牢,所以我最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这时我才能悄悄地溜出来,像这样不停地跑啊,跑啊,也只有这时,我才能感觉到心在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我还活着,没有被那些讨厌的汗水活活淹死!

胡晓钢-《水牛-3》 165×165cm 布面油画 2013

风呜呜地跟在两人耳边奔跑个不停,那些天亮前即将结束一生的小咬们正围着路灯飞上飞下疯狂旋转,好像非要将身上多余的精血消耗殆尽。时不时,总能看到一两个孤苦伶仃的老乞丐,正平展展地躺在公交车站的候车椅上,脑袋底下枕着个鼓鼓囊囊的破袋子,口鼻间发出粘稠的呼噜声;一群浓妆艳抹香气刺鼻的小姐,交头接耳聚在车站附近那一排灯光暧昧的洗头店门口,钓鱼似的直勾勾等着客人上来搭讪;跑夜班的出租车照常守在霓虹闪烁的酒店或歌厅跟前,每当里面踱出一串摇晃着的身影时,司机和汽车立刻就骚动起来……在这个午夜两点多的城市里,所有不眠的灵魂不外乎如此,就像灯下那些茕茕孑立的小昆虫们,痛苦,也快乐着。

沈越边往前跑边瞎琢磨。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世界在这种时候显得特别单纯和安宁,人与人之间似乎变得很容易沟通,平静舒缓的语调或许最能流露出一个人的所思所感,漆黑的夜色根本无法掩盖一个寂寞的灵魂。白天,每个人都在伪装,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惟独这种时候,才会暂时卸下面具,做回真正的自己。就像跑在他身边的这位老兄,尽管全身一丝不挂,尽管怪病缠身,可他的精神是纯净的、自由的,几乎无人可比。沈越忽然又想到一个更加生动的称呼,即“自由的灵魂斗士”,或许用它来形容这个长期被病症所折磨着男人最恰当不过。

冷不丁地,裸奔者一个趔趄突然栽倒了。沈越不无惊恐地睁大双眼,那副瘦削的身躯就这样光溜溜软塌塌地趴在漆黑的街道上,腿脚正无力地一下一下蹭刮着地面,好像还在匍匐前进似的,嘴里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哀鸣,似乎是,这辈子再也无法站立起来。由于距离太近了,沈越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无奈与无助,因为多少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在跟自己的身体顽强抗争,试图用自己的方式驯服它改造它拯救它,好让身体完全服从于个人的意志,然而他真的太虚弱了,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后来,就在沈越手忙脚乱地俯下身去准备施救时,耳边忽然响起那种熟悉的咔嘭咔嘭的快门声,一道道突如其来的闪电直逼双眼,脚下的街道霎时被照得一片炽亮。某个瞬间,眼睛仿佛跟失明了一般,什么也看不到。惟独耳畔传来的是,那个趴在地上的裸身男子发出的孱弱而苍白的呻吟……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不呻吟。

沈越一直在医院里捱到东方发白。朦朦胧胧揉开眼皮,看到那个人平躺在自己眼前,鼻孔戴了蓝色的氧气罩,手背上插着输液吊针,那副瘦削的身体完全隐蔽在单薄的被子下面,看上去奄奄一息——这个印象总让他想起病人夜里趴在自己背上,完全虚脱了,一路上淋漓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脊背,情况十分危急,他不得不背起这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往附近的医院跑去。

值班医生也被这种赤身裸体的模样给镇住了,因为他们很少遇到这么古怪的病人,半夜三更光溜溜地被人背进医院。好在医生还是进行了基本的急救处理,他虽然不是病人家属,但还是愿意留下来照料。他自始至终坐在病床旁边的一只白色方凳上,后来实在困了,索性将上半身趴在床沿边休息。当他看到病人依旧在沉睡或昏迷不醒时,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发现医护早给病人套了一身灰蓝道道的病号服,这让对方看起来更像一个濒临垂危的患者。之后,他到护士办跟人家打声招呼,说得抓紧时间去找患者家属来。护士睡眼惺忪,但还是不无狐疑地问道,你真的不是病人家属?啰嗦什么,有关裸奔者的情况他在来时已说得够清楚了,便径直走出医院。清晨的空气异常清新,他有点儿贪婪地深吸了几大口。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即便这时他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寻找病人家属并不太难,当沈越一股脑地将情况讲给秃脑袋时,对方显然并不感到非常惊讶,相反就像这个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过,秃脑袋的目光多少有一些躲躲闪闪,面对这个曾被他用电警棍制服过的年轻人,也许内心存有那么一丝愧疚,竟主动提出要亲自带他去找人。这种时候,他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原以为自己会被拒之门外,免不了一番口舌的。现在,看门人边在前面给他带路,边连连叹息道,唉!说来真够可怜的,摊上那么个怪病,好端端一家人硬给拖垮了,听说他老子又查出了很严重的风湿病……以前我也不是没挡过他,不许他夜里往外瞎跑,你说说一个大老爷们,光着身子满世界跑,多丢人现眼啊!可腿脚长在他身上,我一个老头子哪能挡得住呢?你十二点去挡,他就一点跑,你一点去挡吧,他又两点以后往出跑,这谁能耗得起啊!可话又说回来,人家爹娘老子都管不了,咱两姓旁人操啥闲心……

听看门人这样唠叨,沈越恍惚间又回忆起那天深夜,当他询问是否看见有人裸奔时,对方一脸的漠然表情,他忽然对这个看门老头产生了一丝丝好感。至少,这种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对裸奔者十分有利,否则,病人会更加痛苦的。他们一老一少七拐八拐,很快就来到那个裸奔者家门前。楼道阴森森的,一扇老式的防盗门漆皮剥落锈迹斑斑,门口堆着两只装满了垃圾的塑料袋,发出一股刺鼻的恶臭,紧挨墙根还摆着一只布满灰尘的咸菜坛子。看门人二话不说,直接抬起手掌啪啪地用力拍门,过了好半天,里面才算有了响动。防盗门嘎啦啦地从里面推开,一个老妇人的脑袋慢吞吞地探伸出来,那只沟壑纵横的额头上,闪着困顿疑惑的幽光。

这位是报社记者,你儿子夜里跑出去跌倒了,真是多亏人家啊!看门人大声喊完话,才掉转身冲沈越客气地点了点头。那你先忙着,我得赶紧回去盯着大门。

在破败而又局促的裸奔者家里,沈越发现眼前的桌面或茶几上,除了堆放着各式各样的药瓶药罐药盒之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任何装饰性物品,可以说连件像样的家具和电器都没有。兴许是长年累月煎熬中药的缘故,一股浓酽苦涩的草药味始终弥漫在晦暗的空气中,叫他有种晕晕乎乎的沉迷感。老妇人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头发早已花白,生得瘦骨嶙峋(看来裸奔者很受她的遗传),背驼得很厉害,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她一个人平日要操心两个病怏怏男人,劳累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他刚跟老妇人简单交代完病人的一些情况,以及具体住在哪家医院,手机突然响了,主任的口气火急火燎的,恨不得将他从电话里直接拽走。你马上给我到报社来,一分钟也别耽搁!

夜里的事情都快把他搅糊涂了,这才想起主任给自己布置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图片是现成的,那篇稿子也八九不离十了,只需稍加修改和润色,可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不该那么做,裸奔者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输氧打点滴呢,健康状况不容乐观。最重要的是,当他一大早贸然走进这个家中,面对满头银丝形容憔悴的病人家属,以及杂乱无章几乎是家徒四壁的房间时,他的心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了。他不禁想起那句话,幸福的家庭大致相似,而不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说,此前他对裸奔者充满了新闻调查者特有的好奇与追问,那么此时此刻,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倒霉透顶的家庭几乎已走到崩溃的边缘,任何一种来自外部的力量都会将之毁灭掉时,他便彻底地陷入到一个人最起码的怜悯当中,尽管这种情感可能一钱不值。不知怎地,眼前的老妇人总能让他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她老人家的身体也是这样的差,老胃病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算起来妹妹的信寄出十来天了,真不敢想象母亲这些天是怎么煎熬的。

幸亏主任的电话及时提醒了他。钱!他现在急需筹措一笔治疗费,并尽快带回老家去,这才是天大的事啊——这也许是他唯一能为母亲做的事了,他可不想为此留下终身的遗憾。所以,接下来他不得不慌慌张张跑回自己的住处,趴在桌上将那篇稿子从头至尾细细修改了一遍,然后取了相机,又急急忙忙往报社赶去。一路上,他的心绪久久难以平复,明明知道自己不该那样做,可现实又绝不容许他左顾右盼。想到家人,想到母亲,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有他跟晓蕾那段感情,他的心肠又慢慢地变硬了,理所当然地被现实牵着鼻子走了。

金志强-《昆明老城》 86×65cm 布面油画 2008

一见主任的面,果然先吃了当头一棒。你瞧瞧这是什么?对方将今天刚出版的一张兄弟报纸摊开在他眼前,并且怒不可遏地高声念道:本市凌晨两点惊现神秘裸奔男子!他妈的,岂有此理,竟让这帮家伙捷足先登了!

他诚惶诚恐地盯着那行黑色醒目的新闻标语,以及配发在上面一张裸奔者的大特写,就在他熟悉的裸身男子身旁,他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身影,尽管它就像是一幢恐怖的鬼影模糊不清,但他心里分明清楚那正是自己。他应该有预感的,深夜里他们确实被什么人跟踪偷拍过,但当时他一点儿也没往这方面想,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

主任突然发狠将那张报纸揉作一团,然后,气冲冲地啪嗒一下,随手丢进桌旁的纸篓中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家报纸只是发了条简讯,接下来的大文章还得看咱们《百态周刊》的。对方那种自信得有些自负的目光,已死死瞄准了他的相机以及他这个人,好像奸商突然看到了某个巨大的商机摆在眼前,我要的东西你都带来了吧?主任挑着眉头这样发问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少有的紧张,怎么说呢,就好像电影里不择手段的绑票者在跟人质家属谈最后的条件。

他的双手莫名地开始哆嗦,身子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如果真的是电影场景,他应该跟对方说,当然都带来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可是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部主任,是顶头上司,是绝对的权威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他是不可能跟他谈什么条件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地,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悉数交出。

最后一瞬间,他的手指分明已经在裤兜里夹住了那篇手写稿,只消轻轻地拿出来便万事大吉了,他眼前倏地又跟放电影似地掠过一组慢镜头。那是裸奔男子在夜色中一次次攀爬栅门,一次次迈开双腿一路狂奔,一次次大汗淋漓却又不屈不挠,他甚至又想起昨晚对方跟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我还活着,没有被那些讨厌的汗水活活淹死!现在,这句话简直就像一句惊世骇俗的咒语,叫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劣……

再次见到晓蕾已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这期间沈越回过一趟老家,不过他并没有机会带着母亲到城里治病,而是去参加老人家的葬礼。其实,妹妹那封信从家里寄出时,母亲已病入膏肓,胃癌晚期,县医院的大夫偷偷跟父亲交过底,说最好把病人接回家去,让她安安生生走吧。后来听妹妹说,母亲临终前的夜里一遍遍唤着他的乳名——而那晚他正好是在医院里陪着裸奔者一起度过的。

《百态周刊》在沈越回家奔丧时刊登了那篇署名文章,主任还亲自捉刀,将“乐观的夜晚奔跑者”“一只永不停歇的夜莺”“自由的灵魂斗士”改为“一个肆无忌惮的裸奔男子”和“古怪的裸露癖患者”,甚至还添油加醋地将裸奔者说成是因为家庭不睦、就业无门、爱情受挫等原因造成的疑似精神分裂症,云云。不管怎么说,那期的报纸销量确实创下了本年度最好记录,主任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因此风光了好一阵子。当然,沈越自个也被破格转正,至于损坏相机的事,也都将功折罪一笔勾销了。

只是,晓蕾一直躲着不肯跟他见面。打手机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最后,沈越只好下班后硬着头皮去她公司附近堵她。晓蕾一眼便瞅见他袖子上的那圈黑孝箍了,她这才迟疑地停下脚步,她发现这段时间他好像瘦多了,两只眼窝陷得很深,神情似乎也很忧郁。

咱俩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他深情地望着她的脸,满心希望她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也幽忧地望着他,一眨不眨地端详了半天,好像是,要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个十分确凿的理由,从而可以重新开始。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写人家,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感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他一点儿也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尤其是这一刻,他觉得彼此分开得实在太久太久了。

忘了告诉你,我母亲病逝了。他尽快转移话题,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孝,竟没能让她老人家临走前,瞧上咱们一眼。他刻意用了“咱们”一词。对不起,我也很难过!她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硬生生盯着他了,而是逃避似的瞥向公司对面的闹市,那里就像平时的每天行人如蝼蚁般拼命奔波的样子。我该走了。刚说到这,她突然低下头去,像是要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或者,只是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正在流泪的样子。他却猛地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执拗地凑过嘴唇想吻她。求你别这样好不好……她近乎疯狂地用双手推搡他的身体,他向后趔趄着松了手。如果不是那张报纸,如果当初你能听我的……也许我会重新考虑的,可是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

晓蕾,你先听我解释好不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纠结,这件事我心里比谁都内疚都痛苦,我真的不想刻意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包括那名男子,问题是我不那样做,结果只有一个,卷铺盖滚蛋!那样一来,我真的就完了,以前所有心血全都付之东流,像我这样没啥资历的小记者,绝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次机会!我能做的,只是尽量别把当事人写得那么不堪,这一点我问心无愧!可报纸发表时被人动了手脚,你知道这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这段时间,我心里反复在想,到底什么算成功,什么又算失败,其实成功和失败不过就是人家点头或摇头,说白了,他们喜欢的事你应付得好就是成功,否则一切都是扯淡!

我觉得你太自私了,你满脑子只有你自己!晓蕾一字一顿地说。

可我心里一直有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我之所以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咱俩的将来,你一定得理解我啊!

将来,将来,我们还会有吗……

晓蕾默默地念叨着,轻轻地摆着头,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任凭他站在原地大声呼喊,捶胸顿足。

金志强-《炼铁厂系列1》 100×73cm 布面油画 2007

十一

此后一连数日,沈越上班都无精打采的,经常用双手托住腮帮子,长时间呆望着窗外。

主任总是善于察言观色,有时他也会对属下的私人生活表现出某种罕见的热情。轮到值晚班时,主任忽然很神秘地将一张SIM卡丢在沈越面前。小沈,这东西我可一直替你保存着,现在兴许能派上什么用场。他懵懂地看了看主任,又瞅了瞅那张小小的芯片,好像那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主任的脸上挂着一层很模糊却又很分明的提示,就连眼神也透着那种职业性的狡黠,不无怂恿意味。

喂,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轻易被一个女人打败,有时这种事也得动动脑子嘛!他听见主任在离开值班室前如是说。

他迅速地将那张芯片插进读卡器,啪啪地点击了几下鼠标,电脑屏幕上立刻浮现出一幅幅赤身裸体的女人照来,光滑白皙的肌肤,凹凸有致的曲线,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终于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主任的深意。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开始在体内疯狂燃烧,他几乎有种稳操胜券的沾沾自喜。

当初,偷偷摸摸拍下它们时,可真是没这样想过,充其量也就是想留作纪念,却不想有朝一日它们会变得如此重要,简直就像是一张张致命的王牌。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啊!他甚至开始想象,晓蕾看见这些图片时的表情,震惊、羞愤、尴尬、无地自容或忍气吞声。到那个时候,她怕是不得不乖乖地屈服于他,回心转意,满天乌云散,他俩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他觉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不想失败,害怕失败。

手头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尽管人很疲累,但一想到那样东西他的心就怦怦直跳,不无窃喜之意。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用A4纸打印了两张图片,上面的女人几乎是全裸的,他小心地折叠起来塞进一只写好地址的小信封内,然后又揣在裤兜里。不管怎么说,能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得到这张芯片,真让他喜出望外,这是他到报社以来头一回打心底里感激主任,因为这不啻为一场及时雨,虽然他们相处并不愉快,对方总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甚至刚愎自用,每每让他这样的下属陷入尴尬境地。不过,这一切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只要对方支的招数能够奏效,能让心上人回到自己身边,他大可以不计前嫌感恩戴德。

夜风中平添了丝丝凉意,这个夏天已然走到了尽头。老远就望见那扇黑漆漆的铁栅门了,以及浸淫在夜色中的幢幢楼影,门房的窗户依旧闪烁着灰蓝色的荧光,那个看门人一准守在电视机旁,边观看边打盹呢。他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依恋,这种微妙的情感突如其来。他下意识地在路对过停下电动车,然后,一眨不眨地凝望曾经居住过的这个地方。这种时候,它的确酷似一座城堡,寂静,幽暗,神秘,不露声色,紧闭的大铁门几乎让它与世隔绝了一般。渐渐地,思绪变得有些漫漶起来,他不无荒唐地在想,那个武姓房客也许正同柿饼子脸女人颠鸾倒凤呢,以前他每回值夜班这家伙都不会闲着;当然,最让他惦记的还是那个浑身湿漉漉的裸奔男子,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是否还安然无恙?也许那篇报道彻底改变了他,至少会引起更多人关注吧,说不准还会有好心人肯为他的病情慷慨解囊呢,从此可以继续接受治疗,不必那样一趟一趟往出跑了……这些他都无法确定,但他似乎再也没有勇气走进这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小区,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窥望着。

这时,一股嗡嗡作响的强烈振动从裤兜那里自下而上传遍全身,这感觉很像某种神秘物质倏地钻进他的肉体和灵魂中了,使倦怠的他多少为之一振。当他摸索着掏出手机查看信息时,整个人仿佛断了电的机器突然僵在夜色中。

我冷静地想过,你对别人的态度,可能就是将来对我的态度,你把成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不会在乎别人的感受,也许这些都无可厚非,可这却是最让我害怕的东西,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你,或者,我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你。

有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就在上次见面的前两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我希望以此来缓和咱们的关系,可当我见到你之后,才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我根本不能说服你,我不能用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去冒险。所以请你原谅,我只能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悄悄抹去,这样对彼此都有好处……最后祝你幸福!

手机上的文字泛着荧荧绿光,几乎每一个字都有撼动心弦的力量,那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正洗劫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眼前仿佛有一团血肉模糊的小东西,正在那里微微蠕动,叫人心惊肉跳,血脉贲张,嗓子眼一阵阵发紧。他几乎不敢再去深想什么,否则会吐得稀里哗啦的。他稍稍让自己镇定了几秒,便亟不可待地给她拨电话,可提示音告诉他对方已经关机了。该死!他简直快疯掉了。他必须马上赶去见她,一刻也不能再迟疑。

当他像匹野马发动车子开始在午夜的街道一路狂飙时,满脑子都是她往日的音容笑貌,尤其是当初他们在学校刚认识那会儿,两个人经常一起去泡图书馆,每次他在报纸上发表了豆腐块,她都会悉心地帮他收集起来,或者,当着他的面逐字逐句诵读一遍,那时她嗓音甜美柔情似水,那时他俩青春做伴无忧无虑……可是转眼之间,一切都改变了,晓蕾竟如此决绝地要离他而去,他终于忍不住淌下热泪。

还没跑出多远,电动车便在耳边吱扭一声没了声气,该死的玩意总是在关键时刻没电,这真让他痛恨不已。他已顾不得许多,随便拿链条锁把它拴在街边的一棵树下,接着便迈开腿脚奔跑起来。他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为了谁这样没命地跑过,以至于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衣服裤子完全粘在身上,好像无数条潮湿的绳索将他结结实实捆住,整个人被死死纠缠,被时刻左右,失去自由,没有方向,蒙头蒙脑,这感觉实在太龌龊了,就像他现在的处境,或者在报社里度过的每一天,扪心自问,这一切真的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要的并不仅仅这些。

他一面往前跑,一面无法按捺地解开了衬衫纽扣。夜风一下子灌了进来,细密的汗液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干了,衬衫自然而然从身体上剥离开,如同白色的精灵一般,扑喇喇在夜色中翻卷狂舞,这感觉的确舒爽至极!他索性将衬衫脱下来拎在手上,就跟田径明星在赛场上那样激情洒脱地解放自己。不过,他一时尚未意识到,当这样光着上身在街道上奔跑时,已不知不觉加入到准裸奔者的行列中了。

他越来越真实地品尝到那种淋漓酣畅的滋味,好像再也无须听从别人的怂恿和摆弄,更不必处心积虑煞费苦心。这个特殊的夜晚完全向他敞开了心扉,而他似乎也有足够的勇气应付这座黑暗中的城市。当他终于领略到光着身体奔跑的感觉如此美妙之后,不禁哑然失笑!他忽然记起什么,急忙从裤兜里摸出那个皱巴巴的小信封,不久前它还被视若至宝和王牌,此刻却猥琐得一钱不值甚至叫人恶心。他用力将它撕得粉碎,然后像个调皮的大男孩随手抛洒出去,他看到白色的雪片在裸露的夜空中纷纷扬扬坠落着。与此同时,他竟鬼使神差地解开了皮带,毫无顾忌地将裹在腿上的长裤扯了下来。恍惚间,那个汗流似水的裸奔男子又出现在眼前,对方那种执拗的眼神让他忽然有所顿悟,有时候人们只是需要彻彻底底地解脱一下自己,仅此而已。

凌晨两点钟,万籁静寂,夜凉如水,整条大街上静悄悄空荡荡的,一个赤身男子正在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