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亚飞
接受了一项棘手的任务,写写老爸,如同任务本身,老爸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棘手”的人。当他瞪着昏蒙的眼睛却无任何焦点地注视我时,我会有点恍惚,不知道他是在看我还是在审视我的内心。现在已是深秋了,同樣的季节,2008年却在他的生命里深深地烙出一个疤痕,老爸的眼睛出状况了,他患了无法治愈的眼疾。记得当初,他频繁地更换电脑、手机,一个劲儿地说,他咋看不清楚字,我和老妈还嫌这个老头怎么这么赶时髦,无论是电脑还是手机都走在他闺女的前头:什么苹果、三星大屏啊。但这些高科技产品带来的便利在他的眼疾面前无计可施,他的眼前照旧一团雾蒙蒙。
老爸是个争命的人,他相信命运,但他决不屈从。1992年9月,老爸突然想喝啤酒,他走出宾馆去买酒,路上,一辆带斗的摩托车适时地出现,而且是酒驾。那辆摩托车鬼使神差一般踉跄到他行走的路上,竟生生地把他的腿撞断了。老爸后来说他的脚后跟都反转到前面了,幸亏遇到一个“好人”,那个人没有驾车逃逸,而是及时地把老爸送到了医院。
伤腿的那年,老爸没有告诉我和弟弟,也没有让妈妈到济南照顾他,他知道我和弟弟要高考。其实,当时对于老爸这么做,我和弟弟并没有多少感动。疏离,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常态。他在我和弟弟眼里不是充满爱的父亲,而是一个暴风骤雨般的“敌人”。他很忙,忙着搞他的写作,无暇教育和爱护他的子女。直至今日,老爸也不会哄小孩,他的外孙经常因为姥爷的“不作为”而耿耿于怀。
“你爸啊,你和你弟弟小的时候他就没看过你们。”老妈平静地数落着老爸。他暴烈的脾气,更是让我们恨不能躲得他远远的。这仿佛成了我对于写作的男人的全部认知。我下定决心,决不找写小说的人谈恋爱。我大学里一场烟火样的爱情演练开始了。因为,离家,获得了不同以往的自由。我奋不顾身地去体验着所谓爱情带来的忘乎所以,忘记了老爸,忘记了学业。
那应该是在大二吧,时间久了,再疯狂的感情也消弭在遗忘里。我离开学校去东营找我的男朋友。老爸和老妈到济南看望我,而我却不在济南。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微信,走了就是走了。老爸和老妈在我学校的门口苦苦地等待着,天还下着雨。一天不见,老爸急了,他又不敢冒失地去学校找人,怕给我惹出麻烦。他的眼睛瞪着,仔细地盯着从学校里走出的每一个女生,唯恐瞧丢了他的女儿。“完了,老闺女不见了,是不是被人拐走了?完了……”老妈后来这样告诉我:“你爸呜呜地哭,他真以为你被坏人拐走了。”第二天,老爸和老妈照旧在学校门口守着,知情的一个男生看到了,他不忍心让老人着急,就告诉老爸说:别担心,亚飞不会有事的,今天可能就回来了。
我回来了,远远地看见爸妈,怕极了,怕他们会赏我耳光。到了跟前,老爸啥话也没说,叫了辆面的,拉着我和妈妈回到宾馆。真的,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就平静地看着他的女儿。还带着我好好撮了一顿,吃饭的时候,他紧盯着他不懂事的女儿,好像她会随时消失一样,紧紧地盯着。而我,却如释重负。从那以后,我记得,老爸会经常来济南看我,经常请我吃饭。
老爸越来越紧张我和弟弟,老妈不以为然:“哼,老了呗。”
由于爸爸成功的阻挠,我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小美术编辑”,体会着普通人的快乐和苦恼。我不屑于他的文字,不屑于他的理想。他的百万文字换来的是他的眼疾。每每看到他那双不能聚焦的眼睛,我心里就会生出对文学的怨气:要是不写这么多字,不过度用眼,会不会不这样呢?但是,我心里明白这不能怪罪文字,该怪罪的是这命运,命运传承了苦难。我爷爷眼睛是坏的;我爸爸也在他的暮年,眼睛坏掉了,上帝剥夺了他的精神乐园。
他一如既往地生活着,每天做着他的治疗颈椎病的体操,散着他雷打不动的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有你盯着他的眼睛时,你会发现,他不是在看你。有时候想想,老爸是个很爷们儿的人,他没有伟岸的身躯,没有强壮的体格,却在大事面前挺得住。有人挺住,却不代表能接受,老爸挺住了,并接受了这命运的安排。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滑稽的画面:一个老人拿着放大镜旅游,随时拿着放大镜在看。毕竟,老爸是退休的人,阅读不能,写字不能。拿什么来填补他的生活呢?研究经济,他脑子好用,对数字天生敏感,什么p2p、余额宝……他都有所涉猎。起码,他没有去哀叹命运的不公!
2013年12月,他的胳膊摔断了,做了整整四个小时的手术。从手术室推出来时,老爸面如死灰,嘴巴半张着,眼睛在我和老妈身上流转。刹那间,我觉得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老头不过就是一个依赖着家人的普通老头。他孱弱,需要关心和爱护。
法国有部电影叫《锈与骨》,讲的是一个失去双腿的姑娘如何重拾生活热情和信心的故事,电影名字很好。
老爸,你也要有属于自己的《锈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