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宁
关于毕四海先生,已七年不睹风采,五载不闻音声了。
然而,他的状况,一直萦怀。他亲笔签赠的七卷本《毕四海文集》一直摆放在书柜里,每望一眼,毕先生方正的脸孔、亲切的笑容如在跟前,风趣幽默的话语犹响耳边。
先说幽默。前文提及五载不闻毕先生的声音,那就追溯五年前我俩的那一次言语交往吧。2008年12月,香港作家吴正的中篇小说集《后窗》研讨会在京举行,我为此书写了一篇评论。会后,因考虑书是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的,想在《山东文学》刊出拙评,以为毕先生仍在那里主持,故于2009年岁初拨打了他的手机。听了我的想法,毕先生叫了起来:“一宁,我退休啦!稿子直接给刘新沂吧。我完蛋啦!”一句“我完蛋啦”让人莞尔。也就在那次电话中,我得悉了毕先生患严重眼疾,欲二度赴英国治疗。
毕先生的幽默,更体现于他的小说中。而他的小说的幽默,又更多地体现于人物的语言。试举一例,小说《驴庙》里因对村民设私刑而被拘的女村支书张荣兰,获释后对县委书记秘书小赵说的两段话:“韩一邦(乡党委书记)他想弄我,逑,咱眼角里根本就没有他。他小屌日的。俺认得的领导,赵秘书,你是知道的,哪一个不在他的头上垒三个窝?他来到这个公社,开头俺也想敬他,拿他的屁当圣旨,恨不能年轻二十岁,把身子给他……嘿嘿,小赵,俺年轻时候,事儿好办得很,为什么,还不是嫩?掐一把冒甜水儿。他,个逑,处处找老娘的事儿,这也不行,那也不中,这杆旗是假的,那朵花是纸扎的。贼囚,休想搞一朝天子一朝臣呀,你想吃了咱呀……”“咱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七八任县里、公社,谁不宠着俺,连文化大革命,也没人敢咋呼,你个贼囚抓老娘的辫子,好哩,你抓呀!说我打骂群众,好驴好马都是打出来的,我和他说:五八年大炼钢铁,六○年修水库,哪个民工没挨过几绳子?修大寨田,更不用说了。不收拾贼羔子,哪里来的卫星、红旗?我看好了,庄户人吃硬不吃软,上头人吃软不吃硬……那小子我为啥收拾他?他自己不给钱不算,还煽风点火,联系左邻右舍跟他学。坏肉一块不除,满锅腥呀!那小子可恶,反动,反党,骂我们的税比国民党的税还多!这种人不收拾,天不变了?没想到,韩一邦个贼羔子,给那小子撑起腰……嘿嘿,三个韩一邦也动不了俺一根汗毛,动俺一根汗毛,叫他给俺栽上一棵柳树……”诚然,从小说人物的这两段话中,有心的读者品出的当不止于幽默。
写到这里,回头解释一下本文的题意。“忧文”,忧文学也。“忧天”,忧天下,即忧国也。
与毕先生结缘,或许应追溯至90年代初。其时,文心雕龙研究会在山东枣庄召开年会,我作为《文艺报》记者受邀与会采访。会议期间,主办方组织参观枣庄师范专科学校。在枣庄师专,该校领导和教师介绍校史和校况时,皆将毕四海这位校友引以为荣。不是言必称毕四海,也是总挂在嘴边的。毕先生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从那时开始,尽管还只闻其名。
之后,在某次全国人大、政协“两会”上,得以采访毕先生。彼时毕先生是全国人大代表。在北京京西宾馆,首次出现在眼前的毕先生,天庭饱满,气宇不凡。我提起枣庄师专之行,毕先生果然动容,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采访的话题,谈文学,也谈国事。谈到文学的受冷落,文学刊物的不景气,毕先生收敛亲切的笑容,变得忧心忡忡。他问起《文艺报》的经费来源,我说大部分要靠报社自己挣。他听了连连呼叫:“完了完了!我还以为你们是全额拨款,我回山东好以你们为例子向省里申请经费呢!完了完了!”看他失望的样子,我亦默然。
后来,我听说他给山东省作协所属两家纯文学期刊争取到了每年50万元的财政拨款。第二年的“两会”上,再次采访毕先生。他说,这次在山东组的讨论会上,我在发言中又谈到《山东文学》的经费问题。省委书记说毕四海你又叫喊什么呀,不是给你钱了吗?我说你给我的是人头费,可办刊经费你还没给我啊!听罢,我只能陪他苦笑。
2007年1月6日,《山东文学》和淄博市作协在淄博联合举办小说家孙方之的作品研讨会,毕先生邀我与会。在那次会上,我才听到时任《山东文学》副主编的刘新沂先生说该刊是自收自支事业单位,“九个在职的要养十一个离退休的,你看把老毕愁的。”我听了朝毕先生看去,果然发现他虽天庭仍很饱满,却也一脸愁容。
对文学,毕先生不得不忧,因为他是作家,是省作协副主席,是省刊主编。对“天下”,则可忧,亦可不忧。可忧,无论从公民意识的角度,还是从人大代表参政议政的职责而言,忧国是正常的。但从某些只知举手甚至连“两会”都借故不参加的代表委员的表现来看,“不忧”也是可以的。但毕先生是实打实的忧国者。第一次见面采访,他谈起某个全国闻名的贪官在被调查期间仍然收受贿赂时,从座位上霍然起身,在我面前转着圈子。那激动的样子,那切齿痛恨的样子,那血脉贲张的样子,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2005年6月,为纪念红军长征70周年,中国作协组织“重访长征路”采风活动。参加采风的作家分成三个团。我随同毕先生所在的三团采访。《文艺报》特辟专栏,刊发采风团作家的感言。在四川阿坝州的若尔盖县住宿时,我收集作家们的感言以发回报社,有的作家写得很认真,但有的寫得甚勉强,而毕先生交来的感言,最为深沉,最为动人心弦。他是这样写的——“一个民族为了脱胎换骨,获得新生,从几千年的的封建、专制桎梏中走向民主、共和,第一要义就是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草地,或者雪山,或者荒漠——走出一条新路。这条新路是需要生命和灵魂去开拓的,是需要这个民族的许多精英去牺牲和奉献的。红军长征所走出的路就是这样一条新路,路上有血肉、筋骨、灵魂。这些无数鲜活的生命在70年前积淀下来,便成为了共和国的诞生之路。我走在70年前的这条创新、突破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想起了那个春天,想起了邓小平。中国从70年代末开始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改革、开放,也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的一条新路。这条路的前头是民族的复兴,现代文明的灿烂图景,还有人性的解放……”
我觉得,毕先生关于红军长征的这一段感言,或许也是理解他的创作的很好的证词。毕先生的小说,人物性格常常是复杂的,寓意往往是深刻的。从他的作品中,读者能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民族复兴、现代文明和人性解放的呼唤和追求。如此的眼界和胸襟,使他的创作始终站在时代的前沿,他的很多作品即便发表于前些年,但至今读来让人犹觉作家是对当下现实的发言。譬如,前文所举之小说《驴庙》,读者不觉得正是当下举国热议之依法治国理念的形象而生动的演绎?而毕先生,又怎地那么早就写出了这样的小说呢!
听说,英国人也没能把毕先生的眼疾治好,他的视力已无法看书写作。然而我想,写出了那么多充满人生智慧的作品的毕先生,内心还是很明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