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四海
先说《尾巴的永远》。这个作品于1988年秋天完成,1989年初投给了刚创刊不久的《开拓》创刊人岳建一。10天后,建一兄来了一封只有一句话的函:《尾巴的永远》永远不是尾巴。不料《开拓》在摇篮中夭折,这个稿子随之胎死腹中。时隔26年,这个“死胎”又复活了。
下面,“例行公事”,谈谈我的“老朽管见”。
2008年11月8日,我“告老还乡”,把一切与文学无关、却又都是“文学身外之物”的“体制衍生品”统统束之高阁,然后打开电脑,开始我纯粹的文学耕耘。我在心里高呼:名利锁,见鬼去吧!体制一杯羹见鬼去吧!伪官位排位见鬼去吧!60岁的金毛老鼠你真地荣获自由了,从此以后,你真地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一点充满自由精神的文学作品了……一片白茫茫,一团昏蒙蒙。屏幕呈现在我眼睛里的只有虚无的世界。500度的老花镜似乎功能全部丧失。我急忙拿过《文艺报》来,我那伴我劳苦一生的眼睛也只是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蚁群蝇阵……那两年的日子对于我来说真地是“黑色魔鬼的炼狱”。 从北京的“同仁医院”到英国伦敦的“皇家眼科中心”,我把两只眼睛查了个天翻地覆。结论很滑稽很朴素很浅显——视锥细胞先天性营养不良。但病情却像黑铁一样让我绝望——这个病在欧洲被俗称为“剥奪阅读症”,说白了,它就是眼科中的癌症。2010年秋天那个灰色的日子里,泰晤士河畔徘徊着一个瘦长的影子,有几次,影子都想跨过铁栏杆跳进河水中。一个卖文为生的写作者,眼睛近乎失明,与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失去双腿同样悲哀,活下去的理由努力搜寻也是寥寥,只有一个理由让他苟活——怕死。我是一个怕死的人,所以,得以生存下去的救命稻草只是生存的惯性而已。满屋的藏书看不清一行文字,越来越边缘化也越来越自由化的文学边界我看不见一条羊肠小径。悲乎哉,到哪里安置我漂泊的心灵?用什么来拯救我负罪累累的灵魂?我本能地远离书斋,我恋恋不舍地躲避文学世界对我的“万有引力”。我拉上老伴, 强迫症患者一样强迫自己“周游世界”。短短几年,跑遍欧美非的几十个国家,花光了一生的稿费积蓄后,又从儿子那里强征来赞助费。不去游历的日子便去儿子的公司打“义工”,做一个业余商人。上帝给我关闭了眼睛的窗户,我自己却打开了耳朵的大门——天天听“凤凰卫视”的“金石财经”、“财经日报”。用这样的一些充满世俗的、经济的、金钱的日子来填充我空壳似的灵魂。我没有一点快乐,没有一点轻松。拉法格所称的资产阶级的“懒惰权”被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强迫症似的“劳动”剥夺了。而那样的“懒惰权”才通向人的“精神家园”。
空壳似的、漂泊的、强迫症似的灵魂,到哪里去寻找你的精神家园呢?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宗教,惜乎哉,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个德性,天性排斥宗教。
突然有一天,《时代文学》的李春风“执着” 地约我写一个小说。久违了这样的约稿,荒废已久了我曾经的生存方式。我突然有了杜甫当年收到家书“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乐。我迫不及待地拿出尘封的稿纸,拧开早已不写字却从德国买回的万宝龙金笔,拿笔的手似乎精灵附体,一个大字一个大字写下去……眼睛依旧昏白,笔下却出现了我用思考构筑的虚拟世界。我看见了卓别林时代大机器劳动中的工人呆滞的面容,无神的眸子;我看见七十年代初我还是一个知识青年时下过的一个乡村矿井,我和我的“四爷”像狗一样在矿洞里拉拖子,我分明感觉屁股后边真地生出了一根尾巴;我看见眼下商场里的那些亿万富翁机械地重复着“单一”的劳动——制造金钱,消费金钱,我看到他们只是一具具空壳;我还看见官场里的某个高官一回家便一头扎进他的藏金窟,别墅里堆放着上亿元大钞,官员痴迷地木呆地重复几千遍地数着票子;我记起了拉法格(上世纪20年代,法国著名哲学家,马克思的乘龙快婿)说:劳动让人类进步,但后来单调的重复的笨重的劳动只能使人类退化。
文学是思考的。
文学是自由的。
文学给予人类一个精神家园。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也是一种宗教。而入了文学教的人终生无法还俗。
文学就是一种宗教,仅此而已。它永远是人类的一个精神家园。园子里开放着自由的花朵,供千奇百怪的、哭泣与抑郁的、贫贱与高贵的人休憩、躲避、忏悔,从而得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