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敏
1
听到他“进去”的消息时,我内心为之一颤:怎么就成了真的呢?
之后,了解详情的朋友玩笑般地指责:“你这张嘴,就是一张‘乌鸦嘴啊!”
“进去”的人是一相熟官员,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最终成了阶下囚。
2011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我正闲散地在大街上行走,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惊悸间回头一望,原来是已退居二线三年的他。他从乡长到乡党委书记,再到财政局长,叱咤风云几十年,可谓官场上的老江湖。平时因为工作关系多有接触,彼此相熟,见面后常以玩笑开场。因此,挨了一“巴掌”的我没让他占便宜,便以“嘴巴”玩笑般还击:“你老兄咋还没进去?如今可是专抓你这样的贪官噢!”
“你小子,满嘴里‘跑火车!”他又给了我一巴掌,但这一巴掌给人的感觉很亲昵。二十多年从政路,这老兄学会了练达与谦和,与人开玩笑也很得体,看上去像无比亲昵的老朋友。不像我,一张嘴就没轻没重,常常弄得人家心里不舒服。
这时候,旁边站着的两位朋友也借机与他开起玩笑,说:“纪委出身的人了解底细,你老兄还是悠着点。”那老兄同样以逗笑还之,说俺这样的下台干部向来不贪不占,心里轻松着呢,怕是你几个小子得留些心,别哪天想见你了还得到“局子”里去。
几位朋友都是本地官场上混的主儿,虽没混出什么名堂,说话却常透着“官场”味,倒是这位老兄说得好,官场混“向来不贪不占,心里轻松着呢”,否则哪天想见了,只能到“局子”里去了。只不过,这位老兄提醒的是别人,“进去”的却是自己。
我那句以“嘴巴”还击的玩笑话说过不久,就传来了他“进去”的消息。
省内媒体曾有报道,说上百张存款单,上千万元巨款,让他每天睡不好觉。听到有贪官被判刑,他都会比照自己,暗自计算“进去”了能判多少年。最终,法院以受贿罪、贪污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判他有期徒刑18年。
从一个普通农民到国家公务员,这位老兄在对金钱疯狂攫取的过程中,将自己一点点打扮成了名符其实的贪官。嘴上虽然说着“向来不贪不占,心里轻松着呢”,其实心里一直沉着。
此时,我很无语,是为自己的一语成谶懊悔?还是为这位老兄的晚节不保叹息?不知道,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2
那天满嘴跑过“火车”,还真有朋友以为我了解内情,埋怨般地责问:“咋不早说?人家也好有个准备。”
真真冤枉!虽然干过多年纪委,却早已隐退江湖,说那话只是心血来潮逗逗乐子而已。
这位老兄“进去”后,省内媒体报道称,城南有一村庄,村边紧靠公路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有间不起眼的小磨坊,50多岁的磨坊主每天上午准时开门。没想到的是,这个小磨坊里竟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某官员来此磨面时落网。
一名较有影响官员落网在当地实属“大事”,可“大事”制造者留给我的感叹依然在脑海里闪现:好官!
感叹发生在二十年前,第一次与其对话之后。
对一个人的第一感觉很重要,但这样的感觉伴随我二十年,以至于听到他“进去”的消息时,却不知道再用怎样的话语来表述。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雨下得特别大,乡里几万亩庄稼全部泡在水里。此时,这位老兄从一条件稍好乡镇调往这个条件较差乡镇。由乡长升任党委书记,按说应该高兴,因为这是政途上至关重要的一步。但望着全镇泡在水里的庄稼,老兄眼泪汪汪地对上级派去了解灾情的我说:“俺这官看着升了,其实是来作难呢。几万亩土地绝产,农民吃什么?俺这‘父母官怎么当?只能与百姓同甘共苦,不贪不占,干好事,做好人!”
乡镇党委书记是土皇帝,他以“土皇帝”的口气说:“遇到再大的困难,再苦再累,都得‘造福乡梓,不允许一星半点祸害百姓的行为出现!”
毕竟遭遇水灾,话中不无黯然,但对乡镇的未来他却激情满满。离开时,他握着我的手说:“既来之则安之,既干之则出成绩之,拼命干上五年,不信给百姓带不来福祉!”于是,“好官”形象定格在我的意识里。之后,老兄还真干出了成绩,也就两三年,乡镇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经济不断发展,百姓安居乐业,其个人能力之强也在坊间和官场流传开来。再之后,老兄由乡镇党委书记成了县里的“财神爷”。虽与乡镇党委书记平级,却每天有滔滔之财从手中流过,其权之大,无不令人艳羡。
此时,因工作关系再一次与其对话。
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窗明几净,香茗缭绕。
老兄聊天有了姿势,歪靠在沙发上,样子极尽舒服,但其话语和第一次相比,“革命味道”虽然差了些,却依然铿锵有力:“这差使不好干啊!这么多钱财,一分一厘也不能占,依然得学着为人造福,比如工资怎么涨?专项资金如何拨?预算内预算外怎样管?不容易啊……”
“好官”形象依然没被颠覆,尽管干过多年纪委,肉眼依然难以分辨贪官和好官,况且这位老兄外表朴素,不抽好烟,不穿好衣,上下班骑一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因此,我不由想到明代诗人况钟的诗句:“清风两袖朝天去,不带江南一寸棉。”但谁能想到,这一切均为假象,破衣烂衫背后是上百张存单和上千万元巨款,黯然无光的外表下面,是光闪闪的真金白银托举着。
于是,我在那个长夜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3
那梦的确奇特,我居然采访到了一个贪官。
在一处高墙围起的空荡荡的院落里,与那位贪官面对面相坐。
虽然是在梦中,我的提问却也刁钻古怪,但贪官没有任何不适,回答竟然堪称绝妙,甚至叫人“击节赞叹”。与贪官谈了很久,醒来便想“原文照录”,感觉那是小说的绝佳素材。但下笔时,却发现梦已烟消云散,禁不住惋惜慨叹。无奈中,便想起这位老兄的某些行为。
对送上门的金钱,他拒绝过、犹豫过、害怕过,但仍受不住诱惑,边收边用“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既然湿了鞋,干脆洗个澡”自我安慰;
单位实权科室搞竞聘,动员会上他称有条件竞聘者可写申请送来。部分人员心领神会他所说的那个“送”,便在信封里装上一两万元和自荐信送过去,竞聘上的收之,没竞聘上的将信封退回,既收了钱又为自己树立了“廉洁”形象,可谓一举两得;
有些单位从上级争取来专项资金,款项一旦拨到,这位老兄必定“雁过拔毛”,以财政积累名义划走10%,后来得知这些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即便如此,当地依然有关于他的段子流传:
周末起一大早,和一帮老头老太太在超市门口排队,只为买每斤便宜一角钱的鸡蛋;
一件贴身上衣穿了十几年,洗得露出几个洞,依然舍不得丢;
“进去”后,捎信让家人送些鸭蛋来,因为监所里的鸭蛋一个比外面贵两毛钱……
贪污受贿千万元以上,传统印象中必是花天酒地、作风腐化的主儿,但这位老兄特立独行,一反常态,日子过得可谓艰苦卓绝。这是人生的“大智慧”?还是专门留下的“朴素样”?
写到这里,一个形象出现我的脑海里:脸色苍老憔悴,眼光麻木呆滞,双手戴着沉重的镣铐,每挪一步,身体都要随之左右晃动,显得十分艰难……
因曾干过多年纪委,参与过多起贪官案件查处,便知很多贪官最初都像这位老兄一样并不贪婪,后来随着职位的上升和环境的改变,不能抵御诱惑,贪得无厌起来。有一被查官员曾这样对我说:“你可以想想,‘班子里七八个人都是一身污泥,就你西装革履干净地坐在那里,搭吗?”
这时想到美国人穆司提。越战期间,他每晚都点一根蜡烛,站在白宫前表达其反战立场。有天晚上下起小雨,他依然手拿蜡烛在那里站着。有人忍不住问:“真以为你拿着蜡烛站在这里,就能改变这个国家?”穆司提说:“这样做不是想改变这个国家,而是不想让这个国家改变我。”
穆司提的抗议自然没能阻止战争继续,更不可能改变美国的国策。但一个普通百姓,竟能以这样的方式与国家理性抗争,不能不令人侧目。那些像这位老兄一样,最初不贪后来贪了的官员,咋就没人像穆司提一样“点根蜡烛”去站着?是怕风把蜡烛吹灭,还是本来就愿意“被改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