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1971年,已近八十岁高龄的郭沫若出版了晚年最后一部作品《李白与杜甫》。它更像一部精神自传,或者说更像郭对自我的心灵剖析 ,“是一部借历史的亡灵进行自我解剖、自我总结的文人与政治关系的沉思录”,是“借助于李白与杜甫的人生旅程、人格缺陷和仕途坎坷,向人们提出一个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代诗雄, 在盛唐时代,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不幸结局”?
张炜认为,郭著最具天才式的独特发现,就是“发现诗意”,就是对李、杜诗歌中那种最微妙的、最能代表个人生命特质的诗意的发现。他在巨大的丧子之痛的情感驱动下,写作了《李白和杜甫》。对于郭著写作意图,政治迎合说与精神自传说,可以说是学界最具代表的两种观点。但张炜认为,这两种观点都没有触及郭著的本质,都过多纠结于时代和个人等社会性问题的考量,而对他们作品中“惊人的力量和诗意”视而不见或者就根本就没感受到。张炜在《也说李白与杜甫》说:“评论者对诗意一无所感,根本体察不到一个大悲伤或大喜悦的生命,感觉不到任何人性的温度,这还怎么进入诗境?”
在《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与 “杜甫很忙”的背景下,张炜认为,在网络化时代,阅读李白和杜甫,应该回到他们的作品里面去,从一个词汇开始,感受每一个词汇里流淌的血液与激情,发现并感知这些词汇里的“严整的姿态,幽默感,爱与温情暖意”,或者那“惊人的力量和诗意”,并一步一步地抵达作者的灵魂深处,才是阅读和评判李白和杜甫的起点。
张炜说过,作家的心中应该有永恒的诗意。对一个网络化时代的阅读者来说,心中应装有“永恒的诗意”,并能发现李杜诗歌里“惊人的力量和诗意”。这太重要了!因为它标志着你是否唤醒了内心的生命,是否真正睁开了内心里的那双眼睛,是否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诗意地栖居过。
在张炜的笔下,李白是一个“形只影单的文化猛士”,而杜甫则是“隐伏了血性的好男儿”。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记录者、感知者和反叛者。他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在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这些方面却不相上下。李白“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而杜甫流落四川时,曾依附剑南节度使严武,一日,竟“登武床,瞠视曰:‘严挺之(严武父名)乃有此儿!”。说李白是“道教徒的诗人”,说杜甫是儒教的徒弟,这些都是皮相之论,李、杜是那个时代的叛逆者,他们的诗歌“全都多趣和浪漫”。在此,张炜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观点,“只有浪漫主义”。他认为,没有什么“现实主义”,更没有什么“批判的现实主义”,这些都是政治化了的诗学观念,一切好的诗歌,都是浪漫主义的。诗的写作是主观的,是“化学反应”而不是“物理反应”。而诗人,主观性的或者诗意性的感受越强,就越能发现和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痛。
他说,李、杜都是有着“大孤独”“大寂寞”情怀的人。这样的孤独者“不再是一个搅在一团世俗生活中的人,而是一个目击者和思悟者”,他得忍受这种无边无际的寂寞感。张炜在《也说李白与杜甫》一书中说:“李白诗中的寂寞,常常是一个人面对浩瀚宇宙时的状态;而杜甫的寂寞,更倾向于一种人生的况味。”但是,在网络化时代,喧嚣的传媒以其无所不在的力量,使整个文化界变成了一个缠绕在名与利当中的热闹场。张炜在书中讲到:三五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人,自称是诗人,忽然闯进办公室里,瞪大眼睛,说:“我们是咬人的。”然而,他们并不咬人,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你。等你被他们看得头皮发毛,他们忽然又转身走了,声称要到街上去“咬人”了。这些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咬人派”诗人。可是,真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们写诗有什么帮助,他们只是喜欢表演,喜欢热闹,喜欢被人谈论着。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伪李杜们”很多,他们动辄自称李、杜,胡言乱语,装疯卖傻,自以为是喝了酒,跳了舞,就能诗兴大发,就能写出李、杜式传世佳作。在这本书里,张炜一针见血地指出,就是给这些狂徒一百坛酒,让他们喝死,他们也写不出李、杜式的诗歌。因为,真正的诗人都是有着大孤独、大寂寞、大同情心的人,他们,绝不是热闹场上的一群小丑。
关于李、杜之死,张炜思考的,更多的是他们文化意蕴。为什么如李、杜甫这样的大诗人最终也只能“一生坎懔”?对于这些问题,张炜用了一个词,“对文化的敌意”。诗是什么?诗是真理之花,是人类精英文化里的最柔弱而又最宝贵的一部分。诗人正是这部分精英文化的缔造者和守护神。然而,不幸的是,人类社会很少时期是文化本位的,更不要奢谈什么“诗本位主义”,从古至今,从上到下,一种对文化的敌意深重地包围着、弥漫着。其原因就是官本位文化对精英文化尤其是对诗本位文化的驱逐和强奸。郭沫若在写《李白和杜甫》时,不断反复的一句话是,“我不是摆设”。而在唐玄宗李隆基眼里,李白和李龟年等乐师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弄臣,都要“以倡尤蓄之”。“倡尤”论、“摆设”论,其本质都是对诗人的歧视,对精英文化尤其是对诗歌的敌视。李、杜之死,不是死在酒里或者什么发霉的牛肉里,而是死在这种普遍的、无所不在的、无物之阵式的“对文化的敌意”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