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追寻是作家们一再重复的主题。拜厄特的《占有》利用追寻情节叙述了主人公罗兰探访维多利亚诗人隐秘爱情的经历,但她对罗兰的形象塑造颠覆了典型的追寻主题故事中的英雄或骑士形象,使罗兰成为在追寻真相中感到迷惘的活生生的普通人。借助罗兰的追寻和迷惘,拜厄特表现了现代知识分子以及现代人在实现自我的追寻中不断失衡与平衡的挣扎。
关键词:《占有》 拜厄特 追寻 迷惘
1990年,英国当代作家A.S.拜厄特出版了她的第五部小说《占有》,并获得同年英国最权威的小说奖——布克奖。《占有》一经问世就引起了读者和评论家的热烈关注,它的成功成为拜厄特文学事业上的一大转折点。当前学者对该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题解读和叙述风格探讨方面,比如分析小说的历史书写、女性叙事和神话原型、以及后现代叙事策略,等等。但从主题学研究挖掘小说体现追寻主题的方面还比较欠缺,因此文章着重分析作品中的追寻主题。追寻主题在西方文学传统中由来已久,从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摘取金苹果和伊阿宋智取金羊毛,到《白鲸》中亚哈和《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的海上历险漂泊,无一不是追寻主题的典型代表。而《占有》中的追寻在新的历史环境下,被作者赋予了新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在此主要从主人公罗兰的追寻历程和其迷惘心态对这一主题进行探讨,说明在当代文化背景下,英雄不再、骑士难寻,平凡人在试图实现自我价值中艰难追寻,在不断的失衡和平衡中的迷惘。
一、罗兰的追寻历程
《占有》的副标题是“一个罗曼司”,暗示“骑士罗曼司”为小说提供了人物原型及叙述结构原型。但是,《占有》并不属于传统“骑士罗曼司”式的追寻,而有着对传统罗曼司人物原型和叙述结构原型的消解和颠覆。特别是主人公罗兰的“反英雄”形象,集中表现了拜厄特对追寻主题文学中英雄形象的反叛。
拜厄特曾在与Mireia Aragay 的访谈中提及《占有》不仅是一个罗曼司,而且是一段追寻故事(a quest)[1]。从故事情节发展来看,小说有明显的追寻情节线索。小说开始于1986年9月的某个上午,当代学者罗兰在伦敦图书馆查阅有关维多利亚时期著名诗人鲁道夫·艾什的资料,无意中发现诗人的书中夹着他写给一名女士的两张信稿,通过研究相关文献,查证出收信者是维多利亚时期另一位不太出名的女诗人克里斯塔贝尔·兰蒙特。罗兰于是联系林肯大学研究兰蒙特的学者莫德,两人联手展开调查,一路按图索骥,开始了一段破解尘封往事,追寻学术史实的故事。在探索和研究的过程中,罗兰和莫德重访了兰蒙特的故居——思尔庄园,在那里找到了兰蒙特藏在玩偶下的她和艾什的信件;之后两人又来到约克郡,发现了兰蒙特在其史诗《仙怪梅卢西娜》中提到了妖灵洞,从而证实了两位维多利亚诗人当年在此相伴的“蜜月之旅”。最后,罗兰因为成功地解密了尘封的谜团,迎来了事业上的收获,同时也增进了与莫德的情感,赢得了她的爱情。从整个叙事结构来看,小说完全满足传统追寻主题文学中的情节线索,即在主人公出游或出访为主的叙事模式下,通过“表现追寻的具体历程和作品中纷繁的人事与社会生活画面”,传达作品“隐含的哲理和诗意概括,从而揭示追寻主旨[2]。莫德感叹:“搞文学批评的人有当侦探家的天赋异禀”[3](P317)。他们的追寻历程是由解读文本的侦探开始,进而又通过实证,像侦探家一样抓住游丝般的线索,才探索和解密了一个世纪以前两位诗人之间的隐秘恋情。
追寻主题中的英雄通常在出游历险过程中得到外界的帮助,战胜征途上的艰难险阻,克服内心的弱点和困惑,成功地完成了任务。最典型的是伊阿宋在美狄亚的帮助下成功盗取金羊毛,不过伊阿宋在取得荣耀之后辜负了美狄亚,这是后话。根据Sally J. Braun-Jackson的观点,在探索维多利亚诗人的隐秘爱情时,作为行动发起者的罗兰得到了至少三个人的援助:首先是莫德,她研究兰蒙特的专长充分发挥在解读兰蒙特的诗作中,通过理解文字中的玄机推敲出史实,多次推动故事发展;其次,研究艾伦(艾什的妻子)日记的贝雅特丽斯为罗兰提供了关于艾什家庭生活的细节记录,从侧面印证了艾什与兰蒙特的恋情;雅瑞安·勒米尼耶证实了兰蒙特于1859年秋来访布列塔尼并生下孩子的经历,时间正好吻合于兰蒙特和艾什前往约克郡“蜜月之旅”的时间,她又提供了兰蒙特的表侄女莎宾关于此事的日记,其中详细记载了兰蒙特在布列塔尼的生活[4]。如果没有这些外界援助,仅凭罗兰一人的力量,很难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理出头绪,还原历史真相。而众多研究者的参与,也丰富了罗兰的追寻历程,使文学研究如侦探故事一般扣人心弦。
二、改写童话暗引罗兰的追寻
拜厄特善于在小说中使用嵌入式文本(embedded texture)来套用童话或神话故事,从而预示或暗引小说的情节发展与主题思想。这就是现代文学理论中的互文性理论,即代表人物克里斯蒂娃指出的:“任何文本都是形形色色的引用拼贴而成的,一切文本无非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变形”[5]。在《占有》中,拜厄特主要运用了两篇童话故事——《玻璃棺材》和《入口》讲述了不同境遇下的追寻主题,暗合了罗兰作为追寻者的经历,并暗示了他的结局,与当代故事线索中的叙述形成很好的互文关系。根据Gillian Alban的专著《拜厄特<占有>以及神话中的蛇身女神梅卢西娜》,《玻璃棺材》是由格林童话《白雪公主》改写而来[6]。《玻璃棺材》中的小裁缝与罗兰有多方面的共同特征。小裁缝开始森林历险是因为他“坚信自己一定会遇到什么人需要用到他的本事”[3](P73),也就是说,要证明自己的精湛技艺。他很老实,做事细心周到,因而得到灰苍苍矮男子的帮助。他面前放着三项选择:永远装得饱满的皮包、长期提供美味的锅和一只玻璃钥匙。他选择了玻璃钥匙,因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巧夺天工之作,好奇心驱使他用这把钥匙开启冒险之路。而在童话的最后,小裁缝解救了沉睡的公主,他依然保持冷静和谨慎,没有因为衣食无忧的新生活而放弃自己的技艺。罗兰也是一个像小裁缝一样微不足道的人物,虽然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博士学位,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着兼职家教等过活,和女友瓦尔一起过着相当拮据的生活,有时也靠瓦尔的工资维持生计。因此他常常称自己是一个“迟到者”,一个“窝囊废”,隐约觉得“这一切全是自己的错”[3](P12-13)。可是,他有着对于艾什作品及其本人的偏爱,多年默默积累,因为偶然的机会发现了隐藏秘密的两封信稿,开启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旅程。信稿就如同小裁缝手中的玻璃钥匙,引领罗兰回到古老的维多利亚时期,探索尘封的往事,并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罗兰和莫德在工作中逐渐了解对方,因而放下彼此的顾虑,向对方靠拢了。莫德曾被同事莉奥诺拉称为“公主”,而她的美貌也正好符合童话中公主这一角色的形象。像小裁缝一样,罗兰不是因为强悍的外表赢得了“公主”,而是凭着自己温和的个性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与“公主”的距离。endprint
另一个童话故事《入口》讲述了柴尔德的一次追寻和探索。从名字上看,柴尔德和罗兰可以组成罗伯特·勃朗宁的名诗《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中人物的姓名——柴尔德·罗兰。这位罗兰公子在苏格兰民间叙事诗中是亚瑟王的儿子,曾到精灵王国的城堡里救出自己的姐妹艾伦。因此,罗兰和这个童话人物的密切关联不言而喻。在拜厄特借维多利亚女诗人兰蒙特之笔改编的童话《入口》中,塑造了柴尔德从金、银、铅三色仙女中做出选择的情节,为后文罗兰受到三所大学聘请的结局做了铺垫。由此可见,《占有》中以嵌入文本形式出现的两则童话都讲述了主人公经过克服艰难、历经选择,最终获得美好结局的故事,这与小说中罗兰的追寻有着相似之处,堪称罗兰的追寻历程的缩影。正如Jessica Tiffin所说童话《入口》可以看做是整部小说的“入口”[7],它暗示了出人意料的结局和罗兰、莫德以及柴尔德要面临的未来征途的选择。由于小说中体现出互文性这一当代西方后现代文化思潮中的文本理论,使得小说中的追寻故事蒙上后现代主义色彩,偏离了传统文学和“骑士罗曼司”式的追寻。
三、追寻与迷惘共存
西方传统文学中的追寻主题大多围绕英雄经历曲折艰难的历程,抒发奥德修斯式的寻找精神家园的诉求,或者浮士德式的探索人生真谛和智慧的追求,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而在《占有》中,罗兰至始至终都没有以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形象出现过。他来自一个棉纺工业小镇,家境普通,母亲的失意影响了整个家庭的气氛。他一直上学念到博士,填各种申请表,觉得“自己根本就像是一张申请表格,申请工作、申请学位、申请自己的一生”[3](P12),由此看出这个平凡的读书人对人生似乎不抱有积极的希望。他甚至有点自卑,特别是在学术研究已取得一定成绩的莫德面前,她“对理论的确定感与灵敏度,曾让他自我贬抑得抬不起头”[3](P591)。缺乏自信说明罗兰的男性气质欠缺,而追寻主题通常是“一种肯定男子气概的通过仪式(rite of passage)。寻求完成之日,或宝藏发现、奥秘揭开之日,也就是主人公成长仪式完成之时”[8]。小说最后,罗兰的论文得到三位教授的肯定,并收到三所大学的聘请,他开始变得自信起来,认识到“一个人需要别人的肯定,才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意义”[3](P591)。他无视房东太太的禁令,走进她的花园;而在此之前,他只是想象花园中的神秘景象,不敢轻易涉足。向往花园代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进入花园说明罗兰开启了人生新的篇章,也建立起男性气质。之后他明确表达出要照顾和保护莫德的意愿,终于得以“占有她一切的白色冷淡”[3](P632)。由此可以做出小结,追寻的过程也是罗兰塑造自身男性气质、实现自我完善的成长历程。
然而,罗兰完成追寻后的未来并非一片光明,而是充满了未知和疑虑。首先,他和莫德的爱情刚刚开始萌芽就要面临远距离的考验;其次,罗兰及其研究者一行都肯定艾什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的事实,而拜厄特却特意在故事结尾安排了后记,使读者以全知全能的视角了解到艾什与女儿相见的场景,结局出人意料,真相游离在罗兰的追寻之外,他却一无所知,不能不说他的追寻是有缺憾的。再从整个事件的起因来看,罗兰的追寻似乎也没有某种明确或高尚的目标趋使,而只是受到他单纯的好奇心驱动,在“一种妙不可言的冲动”下,他便盗走了图书馆中夹在艾什的《新科学》中的信稿。对文学真相的追求是由盗走信稿开始的,这就意味着罗兰其后取得的一切成就,包括赢得“公主”莫德的爱情,都离不开他在图书馆不太光彩的举动。
没有十分明确的目标、不光彩的盗信和不完美的结局,加之缺乏自信和略显忧郁使罗兰一反传统追寻故事中的英雄形象,成为一位“反英雄”。在不断尝试和探索之后,积累经验、获得勇气,他经历了平凡人的追寻和成长历程,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中的人。这是拜厄特对传统追寻主题文学中英雄形象的反叛和颠覆。面对繁荣与危机并存的新时代,作为知识分子的拜厄特内心有着敏锐的文化自觉与文化焦虑,她意识到在英雄难再的时代,像罗兰一样的平凡人在追寻美好未来和完善自我中的困难与迷茫。
四、结语
《占有》按照明显的追寻故事情节展现了文学研究者罗兰追寻真相、积累经验、实现自我的历程,并通过套用童话故事《玻璃棺材》和《入口》暗示了罗兰与童话人物的相似性,预示了罗兰追寻的收获,最终踏进花园代表了罗兰开启新天地的希望。同时,罗兰又脱掉传统童话色彩,具有不同于传统追寻主题中主人公的英雄形象。相反,他处处表现出“反英雄”的特征,缺乏英雄应有的男性气质。小说最后对于罗兰与莫德刚刚萌芽的爱情安排了不稳定的挑战因素,并通过后记的方式对罗兰一行人追寻维多利亚诗人秘密所得到的结论表示了疑问和否定。拜厄特在《占有》中表现的并不是传统意义的追寻真理进而收获光明,而是具有“反英雄”特征的主人公在目标不确定的追寻中,通过自身尝试和借助外界帮助而完成的成长经历。对传统追寻叙述的反叛和创新显示了拜厄特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对人类追寻的思考,表现了平凡人在实现自我过程中的迷惘与追寻。
注释:
[1]Aragay,Mireia:《The Long Shadow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An Interview with A.S.Byatt》,Barcelona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tudies,1994年,第5期,第151-164页。
[2]易新农:《西方叙述文学中的追寻主题及其文化内涵》,中山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第99-105页。
[3]A.S.拜厄特著,于冬梅,宋瑛堂译:《占有》,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版。
[4]Braun-Jackson,Sally J:《 Allusion in A.S.Byatts Fiction》,Canada:Memorial University of Newfoundland,2006年版,第54页。
[5]Kristeva,Julia:《Desire in Language》,trans.Thomas Gora,Alice Jardine and Leon S.Roudiez and ed.Leon S. Roudiez.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7年版,第66页。
[6]Alban,Gillian M.E:《Melusine the Serpent Goddess in A.S.Byatts Possession and in Mythology》,Oxford: Lexington Books,2003年版,第156页。
[7]Tiffin,Jessica:《Ice,Glass,Snow:Fairy Tale as Art and Metafiction in the Writing of A.S.Byatt》,Marvels & Tales:Journal of Fairy-Tale Studies,20.1(2006):47-66.
[8]张德明:《“帝国的怀旧”与罗曼司的复兴——论维多利亚时代“新浪漫主义”的创作倾向》,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39-45页。
(陆叶 重庆北碚 西南大学外国语学 4007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