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诗人,国家一级编剧,“中国诗剧场”、“第一朗读者”创始人、艺术总监,深圳市戏剧家协会主席。回族,1980年代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系“现代女性心灵禅诗”的首创者;被评论界称为新世纪以来女性诗歌写作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1990年代开创中国诗歌与戏剧的跨界探索与实验。她所带领的深圳市戏剧家协会被中国诗歌研究中心授予“跨界诗歌创作与传播基地”的称号。获得《诗探索》首届“诗歌传播贡献奖”、《新诗界》“诗歌成就奖”等。著有诗集《隐秘的莲花》、《我心从容》、《从容时光》等多部;制作舞台剧三十余部,作品曾获中国电影“金鸡奖”、“华表奖”、“中国戏剧贡献奖”。
痛苦带领我们遇见最美的事物
老大叫谷雨,她在春天发芽在夏天的泥淖里枯黄
老二叫白露,她被风轮吸引,一个趔趄,
被穿白大褂的人扔进生锈的铁桶 只活了39天
老三叫小雪,她无法被更苍凉的子宫孕育
我无数次见过她们的眼睛……
比辽阔的黑暗大海还要深陷于无底的黑暗
比太阳的目光更尖锐地在夜晚刺痛我的太阳穴、承泣
穴、大椎穴、劳宫穴与丹田
有时她们用会哭的眼睛在房顶整夜地盘旋
我屏息谛听,独自在寒夜三更披衣、点灯、燃香、诵经
领受他们对任督二脉和太阳穴以及所有穴位的突袭和击打
我要窒息,我要疼痛,我要头悬梁锥刺股
我要让头和身体的每一毫米在有生之年被她们银针一
样的眼睛扎满、再扎满
我要扎满所有穴位,替她们受过!
后来,在一个格桑花开的下午
她们再也没有触碰我的太阳穴、承泣穴、大椎穴、劳
宫穴与丹田
她们离开了我的身体,她们去了哪儿
她们无视我、遗忘我了吗?
我想要再一次疼痛!我要见她们!
在青海湖边,我看见了
她们有高原女孩的眼睛,她们站在玛尼石堆,为我添
加了一块玛尼石
她们在路边种下一排格桑花,等我经过时戴在我发白
的鬓角
她们用眼睛长久地凝视我,凝视我的皱纹
凝视我的太阳穴、承泣穴、大椎穴、劳宫穴与丹田
直到我们都微笑着泪眼婆娑
就这样,我在她们的目光中融化
就这样,融化成为了她们的母亲
痛苦带领我们遇见最美的事物
天堂只有半年
我的天堂在二道阜子
姥爷,我的天堂只有半年
那时你每天撵着肥胖的鹅乱跑
拔下鹅毛,蘸着蓝色的墨水
给姥姥写情书
就像1933年你在燕园写下第一封情书
姥姥每天都会欢快地踢上你一脚,作为回报
那时我恨姥姥,以为她在虐待你
在村子里的那条土路上
你提着粪筐,姥姥拿着铲子
我一蹦一跳
和你们一起捡数不清的社会主义牛粪
彩色的野鸡闪着光,风在脸上闪着光,牛粪的土路闪着光
这是1973年的冬天。
你用湖南腔对着我吟诵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
就像你摇着童年的我
你已经不习惯穿西装、用皮夹
戴玳瑁圆框眼镜
你用蓝布手绢包着破皱的人民币
哆哆嗦嗦地拿出零钱交给售票员
那时,人民稀缺人民币
你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很多次
白砂糖罐里的糖蚁被你一起吃进去
我总是好奇,那些糖蚁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没有从你的鼻孔、嘴巴和耳朵眼里爬出来呢
你看见小孩就会发出绵羊般的笑声
你的目光穿过我,仿佛看到所有孩子未来的杯盏
我最喜欢你摸着我的头,“我可怜的孩子啊!”
夏蝉聒噪的一天,我去南天大厦看你
在姥姥和牌友的洗牌声中
你正在沉闷地用放大镜读“荒漠甘泉”
你对我说,“我感到浑身乏力”
你躺在病床上, “我想吃一口红烧肉”
姥姥心怀愧疚,医生却只让你吃流食
你从中年以后,变得很胆小,不敢和医生争辩
姥姥说,“你一辈子都是O型血,医生怎么给你输A型血?”
你已经不是那个在长沙城楼门口带领群众扭秧歌的男人
不是那个带领弟弟们抗议你的父亲娶二姨太的男人
解放前的你,在姥姥的心目中很有一点神秘
你偶尔要和陌生人会面,还要在家里藏一些东西
你总是对梳妆打扮的姥姥谈康德、马克思和新世界
1991年6月21日,你糊里糊涂地离开人世
妈妈去东门老街找到当时唯一的一间基督教堂
唱诗班在你的遗体前把你当成他们唯一的战友
十年后,我在美国第五大道圣派垂克教堂向圣母玛丽亚默默询问
她说你已经去了天堂
倒车
妹妹,我与你的声音相遇在涠洲岛
二十年前你录了一条广告只挣了七块钱
广告商对你说,你的声音会传遍天涯海角
黑暗的香蕉树下,你在说“倒车,请注意”
我被分配进一间客房412,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你的生日号码?
你是提前来涠洲岛等我吗?
我从412房间望出去
比汉堡包要精致得多的层层火山岩
用硬朗裸露的姿式挑逗大海
而大海用一天亲近她,用另一天躲避她
他多像你爱过的男人
他们总是留给你一些细碎的贝壳、小石子
和比“黄金海岸"还要柔细的沙
硌疼你的眼晴
妹妹,更奇怪的是从涠洲岛回到北海
在老街那条窄得只能摩肩抱乳的摩乳巷
我与年轻时的姥姥相遇
她现在不姓陈了,她请我吃了一碗活着时最爱的银耳羹
还与我在菩提树下合影留念
我想到了你,故意让我听到的声音:“倒车,请注意!”
你是在暗示我“过去,请注意!”
你们俩站在我到来之前的未来的树下等我吗?
小时候姥姥问,你们长大找个什么样的丈夫?
“像爸爸那样的!”
直到你死去,我们俩都没有找到
难道我们的爱人隐藏在过去的某个拐角?
“倒车,请注意!”
妹妹,你能再透露一点吗?
我将在未来的哪一天遇见前世的爱人?
如果他来了,你是让我替你爱他?
告别
据说左眼流的泪是悲伤
塔尔寺大经堂里
索南尖措掀开晒佛节巨幅唐卡卷轴的一角
我这个陌生女子跪下顶礼
涂过指甲油的掌心抚摸佛的衣襟——一秒钟
我像喝醉酒的恋人
望向四周经文一样密麻的人群
被无知游人的缄默包围
你只用眼睛追踪
一个爱了你无数世的人
四目珠联,我们只有一秒
有两条金色的哈达璧合
你在上面为我写下一首祁连山脉一样长的诗
难道一万年后的清晨,必然在寺庙的一角相遇
你以弥勒佛的化身出现
让酥油灯闪烁着微笑
为我们某一世的无明
拜忏
备注:〔1〕索南尖措:系青海塔尔寺僧人
减法练习
我的城市雨水淹没
雷电笼罩的楼房总让我异常兴奋
每每想到一个男人在雨中关窗的动作
暴雨、警报、紧闭门窗、与世界隔绝
我开始删掉手机中的联系人
第一个删掉的是一位董事长
他的公司制造壮阳酒并已经大张旗鼓地上市
第二个删掉的是一位广告商,他在酒会上说
他曾经是位诗人
第三个删掉的是一位童星的妈妈
她孩子的笑脸比成年人更迷茫‘
据说人的一生会遇到2920万人
我只想在每个城市保留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电话,我删掉了900个
已经离去的亲人,有时我半夜醒来还会拨号
接电话的是一些陌生的男人和女人
死去妹妹的QQ,我一直没有删除
它就在那里隐身,她一定还在悄悄上网
此时,电视里的主持人拿着话筒焦急地说
每个街区都有人正在失踪
殡仪馆王主任的电话
我考虑再三,决定保留
无中生有
玉石罐里的姥姥气定神闲
抱着罐子里的姥姥,小舅有点头晕目眩
一年前,按着姥姥的指示,我当面
清空她所有衣柜
把意大利丝巾还给小姨
白玉的弥勒佛送给她的曾孙女
指甲盖大的腕表给了舅妈
保姆也拎走了两大箱衣物
一年后,我穿着她年轻时在上海做的织锦旗袍
目送一贫如洗的姥姥被推进熔炉
一小时后,1米54,30公斤姥姥的肉身
工作人员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走出来
他对我说:“女人不能碰骨灰,而且不能注视”
姥姥走的第二天,她穿着绿衣绿鞋
平静地来到我的梦里:“你去我的骨灰里,
那里有两颗碧玺一样的舍利”
我送走的那些衣服
那一年,她们被我大包大揽地抱进家门
用干净的目光期待地看着这个胜利者
我给她们都取过一个美丽的名字
有时,我带着她们来到阳台
晒晒她们发霉生斑的身体
她们懒洋洋地皱着眉头
毫无生气地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的确,她们的命运像口香糖一样被嚼完后吐掉
得到的是一生一次的亲昵与咬合
那一天,我在镜子里把她们叫醒
大声地答应她们:给你们自由!
我把满族女孩格格送给住在三楼沏茶独酌的女人
把赫本送给在农场种花的女人
雷诺阿的女人们被我送到远方
为迎接她们,那些身体精心沐浴
她们会在冬眠之后被唤醒吗?
她们会被吻过的汗水浸湿每一个毛孔吗?
临别时,我对她们说:在衰老之前,我带你们私奔
走进邮局,打包邮寄。每一次都
是在朝圣的途中
回到家,我关紧门
面对镜中
一丝不挂的身体
北京哭了
北京哭了
哭得像一个孩子
我梦见一块长方形木板上刻着一个朝代:战国
就在你骑着骆驼飞向镜面如冰的世界
我的头发从红色到金色,又从黑色变成白色
你一见我就记起亚特兰蒂斯城沉没海底时
曾对我说的诺言
.......
我名叫凯瑟琳、从贞、艾比盖拉、叶卡捷林娜二世、陈邦彦
我们生过许多孩子
从战国时代开始
他们无数次掩埋我与你衰老相爱的身躯
你说我们痴迷引颈交鸣的前世
一生又一生沉沦人间
有一世,我们情同手足
你为了帮我砍柴掉进了深渊
我寂寞地活了许多年 直到死在寺院
我在高速公路上开车 听着心经
泪如北京雨后的闪电
那是从亚特兰蒂斯海底涌向今天的傍晚
我知道一切必将
如露亦如电
“故宫”
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非常难过
那间能远眺小岛的房子
空间不大
你戴着君主的冠冕,施爱于两个女儿
航空母舰的甲板上
远远地我们看着你
一只狮子不动声色地鼾息
我们不发出声音地手舞足蹈
或者垂手默哀
你也这般孤独
你也将永久性地闭上眼
远离海岸线的马车,在乡村土路上奔跑
一个女儿
你再也无法掌控
还有她为你流下的
十八粒红珊瑚
她将去古代修一个书生回来
他穿着布衣布鞋,他见过杜甫和李白
中央大街
走向一百年前的石头路
戴着墨镜的玻璃丝袜女人在街角嚼着
一百年前的雪糕
巴克咖啡馆里赤裸着打字机和满壁的女郎
旧纸条沾满白酒写下霁虹桥1926年
塞进列巴
今天是2011年中秋
准备送给远处等了我几个朝代的那个人
后天早晨他将坐一辆三轮车
晃进一条民国的巷子
在刻着我名字的第五棵树下
取走他们含着热泪
我想去马迭尔宾馆套房
神秘女子在一百年前已为我订好
用她的高倍望远镜观察大街上的动向
月亮比一百年前瘦小了几圈
当小成一颗星星
当今晚的月圆在她的镜头里成为挽歌
我用耳朵在树上刻下你的名字
你听,阳光下棠棣树在说什么
“往后退往后退”
某月某日 记梦
“我要去小解”我说,“而且我要去尼姑们去的地方”
有人告诉我在第二层,我和女友走进去,
“你们要剃度吗?”尼姑庵主坐在桌前
我按捺住心跳, “要,需要洗澡吗”
她说,“上面规定,这个月只给我们五天的时间收徒”
我让小诺先去洗澡,远处她脱光衣服背对着我们,蹲下
一尼姑问我:“她这么年轻,为何出家?”
“因为一次受伤的感情”
“明白,经历过,恶心了”
我说“是的”,她说:“一次,已足矣”
我不必告诉她,红尘中纠结,充满刀光剑影
像武侠小说,比如,一个女人用矛在男人的身体里游走,
男人用抽烟、喝酒、吃辣椒、骂人、沉默的盾抵挡
女人用齿痕、指甲和镊子划过男人的皮肤,
怀着诗经的深情和春秋的深度,还会笑着说:“你在
太平洋
海底,我也会化作彩色的鱼击中你”
“你爱花,是因为你恐惧死亡”
尼姑庵主侍弄着花说:“万物如此圆满,像瞳仁,
心却难以圆满,你还决定出家吗?”
我剃光头,戴上一顶帽子在广场朗诵
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隐藏起一颗孤独如瞳仁的心
我需要掩饰人们惊异的目光(用便装、裙摆与帽子)
广场
1974年,外省的父亲领着我和妹妹
走在夜晚的观礼台
我们手足无措,憋得尿急
父亲像一个从容的元帅,指着台阶:
“就在这儿了!”
我们极力背对城楼上伟大的目光
欢快地蹲下身去
这个冬天,她们和皇上一起被广场记住
城墙和宫女们感到恐慌
每次在电视里看到观礼台上戴着勋章的将军们
我就会对女儿说起
“哇塞,妈妈,你太酷了!”
1996年在那些死去和没有死去的目光注视下
我和爱人在广场热烈地拥吻,闻到了潮湿和松木香
干燥的树枝,炉灶里噼啪
终于被赦免的疯狂
那个农民从城楼走下来,闲庭信步广场
他步伐如康熙与赵本山的混搭
我走上前去,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
“hi,那年,我从观礼台上蹦跳着下来
就把你当成了一位兄弟!”
隐秘的莲花
我要让你站在高高的城堡
还要让你做一个和尚
当我穿着男人的铠甲骑马而过
你就会深刻地记得
我要聆听开示
在山中闭关在莲花旁静悟
羞愧于尘世的爱欲情仇
你就为我剃度青丝入土从此清心
我以弟子的谦恭陪你云游直到老去
你将在此生圆满羽化而升
在另一个没有汗水没有泪水的世界
在亿万朵未开的莲花中 你轻轻
唤醒我
如果世界停止运转
世界停止运转
我就搬到山坳
带上《博尔赫斯文集》
和你
隐居在一座尼姑庵的
隔壁
庙檐下的风铃
奏醒一天
和着比丘尼扫雪
这是十方三世的合鸣
铺好干草晒热的被褥
不再需要兰蔻和香奈尔
用雪洗脸
穿着黑色长袍和布鞋
同怀素纸上行进
步步莲花
你用嘴把食物给我
我就长出羽毛为你挡风
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转
我仍每天走在梅林一村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