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 已在《钟山》、《北京文学》多家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编过系列丛书,写过电视剧剧本。现居郑州,为某杂志社编辑。
一
罗天北通常要十点以后才起床,这是当老板的好处,不但可以睡到自然醒,而且所有的时间都可自己支配。不过今天的罗天北没有等到十点以后起床,现在刚刚九点多,他已经准备下楼了。
罗天北要去见一个人,确切地说去见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一周前来他的店里当了服务员。这个服务员对罗天北来说没有一丁点特殊,因为他的店里来来往往的服务员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当然,那些特别的除外。
让罗天北注意这个服务员的人是姚梅,姚梅一大早打来电话,问这个服务员的情况。一周前姚梅把这个服务员介绍到罗天北的店里,当时罗天北只顾给姚梅开玩笑,一口一个“窑姐窑姐”地叫着姚梅。姚梅哈哈笑,说她最喜欢听人给她叫“窑姐”,这个名字多够劲呀,一咕噜可就到了那味上,特别情色。
情色,姚梅一直这么说,她从不说某某很色情,只说这个男人太情色了。情色和色情在罗天北看来是一回事,在姚梅看来却是两回事。姚梅说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起色心,不会上来就用手抓,而是先用情,而后再食色。这个情有时是温柔地一瞥,也可能是轻轻地拍一下后背,或者一个别的什么动作,总之,男人和女人只有情色,没有色情。每每姚梅这么说,在场的男人就会起哄,说这事姚梅最有发言权,当然,罗天北也在这些起哄的男人当中。
姚梅是“幻天娱乐城”的半个当家人,早几年在香港深圳那边“揾食”(谋生)。这年头的“娱乐”场所已经有点明目张胆了,各路诸侯像逼宫抢地一样从四面八方杀来,想不火都难,不像罗天北的店,靠的是菜品和大厨的手艺。
罗天北开有两家西餐店,店里的服务员也是走马灯似的,你来我往比较频繁。对于姚梅介绍的这个服务员,罗天北并没有多想,姚梅只说这妮儿在自己那里调教不来,又不忍心她露宿街头,所以就介绍她去罗天北的店里。
调教不来这句话罗天北一听就懂,无非是不愿意那啥一类的女孩,但他不明白一贯唯利是图的姚梅,怎么会对这个“调教”不来的女孩上心呢。
罗天北和姚梅算不上有什么深交,也就是生意场上的往来。在罗天北没有认识姚梅之前,这姐已经在传说中了,餐饮和娱乐本来距离就不远,姚梅的神通罗天北早有耳闻,所以罗天北除了偶尔嘴上开开姚梅的玩笑,对她格外客气。
……
姚梅说她最初并不想管这个叫海棠的女孩,但她俩境况相似,都是爹死娘嫁的情形,看到海棠就想起了当年的自己。说到这里,姚梅还强调了一下,这个叫海棠的女孩爹倒没有死,而是“丢”了。
姚梅的话一落地,罗天北就感觉有东西蛰了自己一下,后脊梁一阵一阵发凉,因为海棠这个名字让罗天北心里一沉,甚至还那么……
匆匆挂断姚梅的电话,罗天北就开始想海棠。海棠这个名字像爬杆一样,一节一节从他记忆最深处显现。虽然有十年之久,虽然叫海棠的女孩大有人在,可罗天北听到海棠二字心里还是难受。记得有一年庆“五一”,罗天北的店外摆放了很多花,一盆一盆很是好看。罗天北不认识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就问身边的伙计这花叫什么,伙计说叫“海棠”,这花就是海棠花。听到海棠二字,罗天北的心里像被人拧了一把,也是像刚才那样后脊梁冒凉气,他马上叫人赶紧把花挪走。
海棠花红艳艳的,但绝对不能摆放在罗天北的店外。店里的人都知道罗老板忌讳花,再有什么庆祝节日之类的事,都是摆放叶状的植物,绝对不敢再摆放花。
罗天北知道自己并不忌讳花,他忌讳的是“海棠”这两个字。一说到海棠,罗天北就会联想到一件事,这件事让他感觉邪恶,甚至还有人性的贪。在姚梅没有讲海棠的名字之前,罗天北根本没有想别的,这几年他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忘记和海棠有关的事。可是,那事有点像噩梦,时不时让他难受几下,或者叫他不自在。
二
罗天北的店在未来路上,未来路是L城主干道之一,什么艾米索、歌莉娅、美特斯邦威、森马等品牌服装店也集中在未来路上,和罗天北的店距离不远。罗天北到店里时,海棠并不当班,而且也不在店里,店里人说新来的服务员不叫海棠,叫雪融。罗天北又打电话给姚梅,问介绍来店里的女孩到底叫雪融还是叫海棠?姚梅说她说自己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个叫雪融或海棠的女孩上晚班,四点多才会来。罗天北有点失望,但又有点高兴。他问店里的人新来的服务员多大年龄,本来他想问她长什么样,觉得这样不合适,就改问年龄。当罗天北听说这个女孩十七八岁时,心里又往下沉了一下,因为他算了一下时间,十七八岁刚好又吻合了。
罗天北不是基督徒,可他信上帝。当年罗天北开店的时候,想都没有想就给自己的店取名“约伯西餐”。在《圣经故事》中,约伯是唯一一个没有做过坏事而被上帝折磨的人,也是一位坚持真理的人。
上帝真的这么神奇。罗天北想,若是这个雪融真的是海棠,他该怎么做,他要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
海棠,海棠!一上午的时间,罗天北一直在想和海棠有关的事。
这些年罗天北有意无意在回避这件事,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后沟桥村了,唯一的一次回后沟桥村,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天不亮后他又离开了。后沟桥村被罗天北扔到岁月的另一头,有关村里的长长短短他实在不愿意去想。若按照罗天北第一次离家来算,他离开后沟桥村已经有十几年了。
后沟桥村对于罗天北来说是一道疤,应该说那件事对于罗天北来说是一道疤,这道疤让罗天北感觉疼痛,且非常之疼痛。
这些年罗天北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忘记这道疤的疼痛,忘记后沟桥村,可后沟桥村就像一个活着的物体,动不动就跑到他的梦里来。只要梦到后沟桥村,罗天北就得好几天不能平复自己。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一滴水珠,都那么清晰地镶嵌在罗天北的记忆里。有很多次罗天北想回后沟桥村,可他害怕,没有勇气回去。奇怪的是这几年母亲也不说要回后沟桥村了,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再回后沟桥村的,就是罗天北和母亲说了那件事以后。母亲是信观音的,她说那事是孽。endprint
罗天北当了老板以后,才把这个事情说给母亲听,在这之前,这件事一直是他一个人扛着。当时母亲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属于单传四代,从他爷的爹那代,到爷、爹、他刚好四代。所以,在后沟桥村,罗天北几乎没有什么枝上的亲人,两个姐姐也被他带到了城里。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辈分很高,一般人都给他叫爷或者太爷。海棠她爹就给罗天北叫爷,不过,海棠她爹叫罗天北不光叫爷,前面还要加上他的小名。罗天北的小名叫百成,海棠她爹叫罗天北为百成爷。打从罗天北出生那天起,后沟桥村的人就这么叫他,这一度让罗天北感觉烦恼,尤其是那些年龄看着像他爷的人叫。
后沟桥村的人对辈分很在意,爷就是爷,太爷就是太爷,就算是表爷,也叫表爷。在罗天北很小的时候,经常有人对着他说长胡子的孙子光屁股的爷。罗天北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回家问母亲,母亲赶紧抓一条裤子给他穿上。
是不是爷其实很好区分的,就如罗天北,给他叫爷的或者是太爷的前面都加上他的小名,百成爷或百成老太爷就成了后沟桥村人对他的称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罗天北在后沟桥村不自主地就被孤立了,虽然他不是真正的“爷”和“太爷”,但也得端上爷和太爷的架子。对那些“晚辈”们说话就不能不着调,更不能轻易和他们说笑话。
罗天北在后沟桥村由于辈分高,所以朋友也少,再加上罗天北一直上学,和村里的人打交道更少了,除了同姓几个人以外。
罗天北连续考了两年大学都没有考上,第三年,也是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罗天北决定不考了,外出打工。那时候罗天北刚刚十九岁。
罗天北和海棠她爹,还有后沟桥村另外两个给他叫爷的男人,到山西给人架线。这是罗天北第一次出远门,外面的世界对于他来说一点儿不缤纷,甚至让他觉得比家里还苦涩。几十个男人窝在一个工棚里,气味臭得能熏死人,更可气的是开饭的时候都是抢饭,罗天北总是碍于自己学生身份,从不和那些人抢,这样到他碗里的菜总是很少。海棠她爹经常把自己抢到的饭菜分给罗天北一半,说他还长身体,吃不饱会影响长个子的。罗天北说自己都十九了,不会再长个子了。海棠她爹说,谁说的,二十三还猛一蹿呢,说他都当爹了还长个子呢。
海棠她爹比罗天北大六岁,另外两个一个是立名,另一个和他们不同姓。立名已经快四十岁了,在他们四人中年龄是最大的。若按照亲疏来算,他们四个人中立名和海棠她爹最近,立名的爷和海棠她爹的爷是亲弟兄。
说是到山西打工,在没有打工之前,“工”在罗天北的想象中是美好的,真的打起了工,罗天北才知道什么叫打工。那种活苦,在山窝子里架线,真是又苦又累而且吃不好睡不好。虽然又苦又累,罗天北还是坚持着,他想好了,打完这次工回家继续考学。
罗天北和海棠她爹他们在山西呆了五六个月,就在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也就是架线的工作到了尾声,他们又遇上了新活儿,下窑挖煤。山西的煤窑多,私人的煤窑也多,煤窑主给工人开出的工资也高,那时候在山西私人开的小煤窑雨后春笋一般呼呼起来很多。海棠她爹和另外两个人都下井挖煤了,罗天北没有去,因为他知道那事有危险,自己是家里独苗,两个姐姐已经出嫁,万一出个什么事,母亲一人担当不起,所以,罗天北坚决不下井挖煤。
给私人煤窑挖煤时,工钱按天结算,干一天结一天。每次挖煤回来,海棠她爹就给罗天北看他挖煤挣的钱,海棠她爹数着钱满脸都是欢笑。那时海棠五岁还是六岁,罗天北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海棠她爹拿着钱算,这些钱干什么事,那些钱干什么事。罗天北记得最清的是海棠她爹特意留出一百块钱准备给海棠买玩具。
罗天北知道,农村孩子一般是不买玩具的,海棠她爹竟然要给海棠买玩具,这让罗天北对海棠她爹刮目相看。更让罗天北觉得奇怪的是,村里人一般都是喜欢男孩的,可海棠她爹却喜欢女孩。海棠她爹说自己没有大本事,有一个女孩就好,只要不让她饿着冻着,将来长大还不用操心给孩子娶媳妇。那时候罗天北刚刚读完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罗天北觉得海棠她爹就是《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他虽然生在农村,干着农村人的活儿,可他身上就是有一种和农民不一样的劲头。
罗天北他们四个人中,那两人好像不怎么跟他们贴近,只有罗天北和海棠她爹说一些闲话。罗天北给海棠她爹讲《平凡的世界》,让罗天北惊奇的是,海棠她爹不仅知道《平凡的世界》,还知道《人生》。海棠她爹说《平凡的世界》里那个孙少平也挖煤,他说下井挖煤对咱农村人来说是最好的活儿。
海棠她爹当然没有看过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他是从收音机里听的。海棠她爹对罗天北说:“我要是高加林,也想娶城里那个。”说完这话,海棠她爹看了看罗天北,那种对他寄予厚望的眼神,让罗天北心里一震。
三
就在罗天北铆足劲准备回家备战高考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国家对大学生取消了分配制度。当罗天北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千真万确的事实又让他不得不信。罗天北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那几天他话很少说,饭很少吃,整天一个人坐着发呆。罗天北想不明白,国家为什么把农民跳出农门唯一的途径给堵上了,把途径堵上,他罗天北想当公家人的梦想不就难于上青天了。国家为什么替农民作这个主,他们问过农村人的意见吗?
考上大学在罗天北的心里一直是一块有形的木板,这块木板的朝向特别清楚,所以他努力的方向也特别明确。现在这块木板在生活中被拿走了,罗天北觉得自己一下失去了方向感,他以后的人生该往哪个方向努力?该怎么样去度过这漫长的一生?头绪一下子在罗天北的头脑里乱了。考上大学以后罗天北想过当教师和医生,现在不用考大学了,他还有机会当教师和医生吗?
那个时候的罗天北绝望到极点,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或者方式跳出农门,考上大学国家也不管了,那还考大学干什么?罗天北觉得自己的人生一下黑暗了。就在罗天北为自己的事情和国家的事情烦恼的时候,昨天出去挖煤的三个人,早上只回来两个。没有回来的那个人就是海棠她爹。罗天北当时烦着,所以也没有问立名海棠她爹去了哪里,立名他们也没有说。endprint
接下来的两天立名他们也没有再去挖煤,而是去找什么人说什么事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住的地方来了一个人。那人说:“事情就这样解决,我也是看在都是老乡的份上才帮这个忙,你们这边说下去五个人,另外一边说下去四个,到底是四个还是五个,搞不清楚了,更要命的是,那两个人已经被老板弄走了,现在只有你们俩了,找谁去证明。”
看着立名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罗天北感觉出事了,而且这事还不是小事。最后那个人留下三万块钱,让他们自己处理这个事情,他不再管了。
罗天北没有参与“处理”事,是立名他们作的主。那天海棠她爹下没有下井他们两个也说不清,反正现在是第三天了,海棠她爹还没有回来。罗天北说他肯定是下井了,不然怎么不回来。他们下井本来都是偷偷摸摸去的,就算不偷偷摸摸,也不算正规。现在另一个人找不到了,他们不知道该找谁负责这个事。
当时那个留钱的人说得清楚,三万块钱是封口费,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至于他们的人出事没有出事都是这么一个结果。同村的另一个人说:“出来咱们四个,回去咱们三个,这事咋说呢?”立名一个劲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立名拿出一万块钱给罗天北,又拿了一万给同村的男人,很显然,剩下的一万留给他自己。当时罗天北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当立名让他们收拾行李回家的时候,罗天北明白了。立名说:“回家我们统一口径,就说海棠她爹在火车站和我们走散了,咱三在火车站等了一天一夜也没有等到人。”
同村的男人没有说话,罗天北也没有说话,那一万块钱塞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捏了好几次它的厚度。
罗天北记得当时他们讨论了海棠她爹这个事,说还是不说。立名说:“那天我们俩先下的井,海棠她爹下没有下真的不知道,再说,也没有听说哪个出事呀?万一海棠她爹不是出事了,而是……我们先回去,反正海棠她爹也不是小孩,等等再说。”
立名还说不管海棠她爹是死是活,这个事都不能说,因为海棠还小,若是说海棠她爹出事了,海棠的妈肯定会改嫁,那就苦了海棠了。
海棠的奶奶已经死了,家里只有一个病爷爷,在后沟桥村,海棠家的情形和罗天北家的差不多,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海棠她爹到底怎么样了,罗天北真的不知道,是不是下井了他更是说不清。当时罗天北的心里特别矛盾,他希望海棠她爹最好别出什么事,可有时他心里又会想别的。立名他们回家的时候,罗天北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而是去了上海。罗天北想,就算这辈子不考学了,也要到中国最大的城市看看。
罗天北不想和立名他们一起回村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只有海棠她爹和他罗天北知道,如果说那一万块钱让罗天北饱受折磨,还有一件事让他无论如何给自己开脱不掉。立名和同村的男人都忘了一件事,就是在海棠她爹出事的前一天,他们结清了架线的工钱,当时海棠她爹拿的钱最多,五千三。
本来他们四个说好要把钱先寄回家去,立名他们寄没有寄罗天北不知道,反正他和海棠她爹的没有寄。海棠她爹把钱给了罗天北,说让他替自己管着,等回家的时候再给他。罗天北就把海棠她爹的钱和自己的钱放在一起,装在他随身携带的书包里。立名一直没有说工钱的事,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海棠她爹的工钱在罗天北手里这回事。
后来罗天北到了上海,这里的世界和山西不一样,罗天北先在一家饭店打工,后又到一家西餐厅。在饭店打工的时候,罗天北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很用心地和大厨们搞关系,一点儿一点儿在他们身上学本事。中餐和西餐,罗天北几乎全拿,他的工资一天比一天高,五年时间不到,罗天北就从上海回到L城开自己的店了。
那时L城的西餐店还是凤毛麟角,加上罗天北在管理上有一套,很快他就在这个城市稳住了阵脚,而且生意不是一般的兴隆。
罗天北特别喜欢L城,在罗天北的感觉中,L城一直是一个飘着风花雪月的城市,从东周算起,这个城市的才子佳人多得数不胜数。
…………
后来的事情,罗天北也陆续听说,海棠她妈等了海棠她爹三年,见他还是没有消息就改嫁了。海棠的爷爷死了,海棠被她姑领养了。
当罗天北听姚梅说给他介绍的服务员也“丢”了一个爹时,罗天北心里就有点忐忑,谁都知道世界很大,这个海棠就那么巧是那个海棠。罗天北在脑子里搜寻着海棠的样子,虽然罗天北和海棠家距离不近,但海棠的样子罗天北还是记得。海棠的长相像海棠她爹,罗天北甚至想起了海棠她爹抱着海棠到他家串门的样子。海棠头上扎一个朝天辫,乖巧可爱。罗天北记得母亲当时还给海棠拿了一块红薯,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父亲的腿上吃着。海棠她爹是来找罗天北商量他们到山西架线的事,那一年,海棠她爹二十五岁。
四
罗天北见到海棠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海棠满面红光,看着很兴奋的样子。她刚刚从外面回来,和海棠同住的服务员说海棠有空就往外跑,尤其是火车站附近。罗天北认出了海棠,虽然他见海棠的时候海棠还很小,若是换个环境可能他认不出海棠,但在特定时段里,罗天北还是认出了海棠。
罗天北说:“海棠,你叫海棠!”
海棠望着罗天北,她的脸慢慢地打开,海棠说:“我不叫海棠,我叫雪融。”然后海棠把头低下了。海棠没有身份证,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海棠是海棠,不过,海棠来罗天北的店里没有,在姚梅那里有,姚梅知道海棠叫罗海棠。
海棠不承认自己是海棠,罗天北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讲话,他能看得出海棠很紧张很害怕,罗天北对海棠说:“没事,好好干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罗天北想问海棠你怎么不上学了?可他话没有说出口。对于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虽然海棠跟着她姑,可那毕竟不是自己的父母,这些年海棠的生活怎么样,他是可以想象的。突然罗天北想起了一件事,就问海棠:“他们说你下了班老往外跑,还总是去火车站附近,以后不要往那地方去,不安全。”
海棠说:“我去找俺爸……”
罗天北好像被打了一棒,他看看海棠,不知道该如何接她下面的话。海棠居然还相信她爹活着。罗天北不能阻止海棠去火车站找她爸,海棠认为她爸只要没有死,她爸只要是“丢”了,那她一定能把他找回来。endprint
罗天北知道自己需要平静,他先让海棠去忙,让她晚上到家里吃饭,他还说等他收拾收拾让海棠住到家里去。
假如上帝在,罗天北毫不犹豫会拉着他的衣襟祈祷,双膝跪倒请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过。这几年自己一直忙,忙着生存忙着立足,还忙着忘记和后沟桥村的一切。他有多少次机会去关心关心海棠,可他没有去关心。海棠她爹对他是那么信任,信任到可以把全部的家当都交给他,让他来保管。现在罗天北敢这么做吗?把自己全部家当都托给另一个人保管,即使对自己妻子,甚至其他亲人他都不敢。
这几年在外闯荡,什么样的人他罗天北没有见识过,借钱需要打条,领工资需要签字,什么样的事情都讲究有凭有据,没有人再像海棠她爹那样信任他,也没有人再把自己碗里的菜往他碗里夹。海棠她爹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知道只要把钱交给罗天北,那些钱就会……
罗天北越想越觉得自己龌龊、卑鄙,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抓起桌子上的杯子,砰一声摔得粉碎。这么多年他有那么多机会救赎罪过,居然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淡化掉了,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又让海棠找上门来,海棠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痛苦,比痛苦还痛苦的词罗天北想不起来了。他承认这几年自己和自己玩起了捉迷藏,后沟桥村那个罗天北被他藏起来了,那个坦荡的、正直的,一心想考大学跳出农门的罗天北被他用障眼法隐去了。
现在活着的是约伯西餐的老板罗天北,一个从上海学艺归来的罗天北,一个懂生财之道、人际往来的罗天北。在同行眼里,罗天北不仅仅是一位商人和经营者,他还是一位有文化品位的商人和经营者。
和罗天北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肚子里的文化,虽然他的学历只有高中,但和罗天北谈历史、政治、音乐、电影没有一样能掉地下。关于大学,罗天北早就不再向往,因为他早就知道没有大学他也能直起腰杆,堂堂正正在L城立足。然而,总是有那么一些时刻,罗天北还是不敢回头望,不敢望后沟桥村和山西,不敢去望海棠她爹和海棠。
一万五千三,这个数字一直压着罗天北。虽然罗天北坚信,立名和同村那个男人也不会说出去这事,可他自己心里是太清楚了。
罗天北记得很清楚,那时候L城的房子才几百元一平方米,上海的房子也不过一千多,而且是位置好的。前年市里要求他们这些私营老板向灾区捐款,罗天北一下捐出去五万。捐了五万罗天北没有感觉自己做了好事,因为他还是被那一万五千三压着。
一万五千三让罗天北成为一个罪人,一个恶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五
海棠没有到罗天北家吃饭,罗天北让妻子去叫海棠,海棠居然不愿意去。海棠不愿意到罗天北家吃饭,更不愿意到他家住,海棠说她现在挺好的。
就在罗天北想着下一步该如何对待海棠时,海棠却突然离开了罗天北的约伯西餐,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因为海棠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偷偷地走掉了。罗天北一下慌了,甚至大骂妻子没有及时给他说海棠离开了。妻子当然不知道店里走了一个服务员罗天北为什么这么着急,她的气和罗天北的急相差十万八千里……
海棠怎么离开了呢,海棠为什么要离开?她一个女孩子,又没有见过世面,她会到哪里去呢?
罗天北让店里的人去找,到火车站附近去找,没有结果。罗天北又问和海棠同住的女孩,是不是谁欺负海棠了。领班说没有人敢欺负海棠,都知道老板对她好。罗天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海棠为什么会离开,他没有逼问海棠任何事,海棠说自己不是海棠他就没有再问下去,关于后沟桥村,他连半个字都没有提。罗天北还想着现在见到了海棠,一定得把压在心头的石头挪开,怎么挪,用什么样的方法挪,他还正在想着。罗天北还准备给海棠联系学校,还没有来得及和海棠商量。
海棠为什么离开?罗天北怎么想也不明白。难道海棠知道自己是罗天北,知道了后沟桥村?若是她知道就更不应该离开呀!
罗天北找不到海棠,就给姚梅打电话,姚梅说海棠没有和她联系。
从姚梅那里,罗天北又了解到海棠的一些事情,这些情况是从一个叫四川妹的女孩那里了解的。当时是四川妹带海棠到幻天娱乐城的,所以海棠和四川妹有点交情。罗天北问四川妹是怎么认识海棠的,四川妹说她凌晨下班的时候,见海棠一个人坐在路灯下,就过去和她说话。海棠说她来这里找爸爸,天黑了没有地方去。海棠还知道越是到黑灯瞎火的地方越是不安全,所以她就找一个路灯明亮的地方,蹲在那里等天亮。
四川妹觉得海棠可怜,就把自己刚买的快餐给她,海棠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四川妹就把海棠带到幻天娱乐城,四川妹说就算海棠来找爸爸,也得先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这样,海棠被四川妹带到了幻天娱乐城,又碰到了姚梅。
姚梅见海棠一身的泥土味,像刚刚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就对她有些另眼相看。海棠拿出自己的成绩单和学生证给姚梅看,姚梅知道海棠是刚刚走出校门,没有考上大学……姚梅问海棠想不想在幻天娱乐城干,海棠摇了摇头。虽然海棠当时并不明白姚梅让她“干”什么,她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缘分这种事不仅仅只产生在男女之间,姚梅第一次看到海棠就有一种要帮她的冲动。海棠的长相,包括她的一颦一笑,都让姚梅感觉清纯真实。海棠和那些抹着口红穿着廉价衣服,为了买苹果手机偷偷来她这里工作的大学生不一样。虽然姚梅对那些大学生也有心生怜悯的一面,但姚梅看到海棠,就不仅仅是怜悯了,而是心疼。
罗天北看着四川妹躲躲闪闪的眼神,知道她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告诉他,就追问了一句:“按照你们俩的交情,海棠和你应该联系了?”
姚梅对四川妹说:“别瞒着,有什么事说出来。”
四川妹见瞒不住,就说:“海棠是和我联系了,但她不让说。”
姚梅说:“你没看罗老板很着急吗?又不是要坑她害她,快说,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约伯西餐?”
四川妹说:“因为约伯西餐的老板知道海棠就叫海棠,所以她想离开,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叫海棠。”endprint
四川妹望着姚梅,姚梅望着罗天北。
罗天北问四川妹:“为什么?”
四川妹说:“可能不想让人知道她是从幻天娱乐城出去的。”
姚梅叹一口气:“这个傻丫头,从这里出去的怎么了,她又什么都没有做。”
罗天北感觉此刻的自己有点摔头找不到硬地,他想破口大骂,但却不知骂谁。
姚梅说:“海棠在这里半月,清清爽爽,一点杂事都没有干,她绝对不是因为从这里出去的才不说自己不叫海棠,肯定有其他的原因。”
其他原因罗天北实在是想不起。
姚梅还说海棠这半个月有几天是在她的家里,但海棠什么都不会做,洗个衣服也洗不干净,虽然她在幻天站了几天班,但连陪唱歌这种事情都没有做。姚梅说海棠不叫海棠也是她教的,来她这里的女孩都不用真名。
罗天北没有和姚梅多说什么就离开了,他要去找海棠,一定要找到海棠。四川妹说海棠来L城的目的就是找她十多年前在火车站走丢的爸爸,海棠还告诉四川妹,她要一条街一条街找,直到找到为止。
从四川妹提供的信息分析,海棠不会离开L城,只要不离开L城,罗天北觉得自己就有办法找到她,一定要找到海棠,把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海棠。罗天北又开始后悔,后悔第一次见到海棠的时候,他就该告诉海棠,虽然海棠不承认自己是海棠。
找到海棠,罗天北暗暗下着决心。罗天北还想着要给海棠讲一个故事,故事会告诉海棠,女孩子都是用男人的骨头做的,长大以后,她们要离开自己的父母,到自己的伴侣身边去,那里才是女孩最终的归宿。
六
整整两周的时间,罗天北都在找海棠,店里的事情他几乎不再过问。罗天北不仅仅自己找,还动员店里所有认识海棠的人去找,罗天北说谁要先找到海棠,奖励一万块。罗天北的老婆骂罗天北神经病,说罗天北有俩钱不知该怎样显摆了。
罗天北本来想用寻人启事方法找海棠,四川妹说海棠最讨厌别人知道她是海棠,如果罗天北不知道海棠是海棠,海棠也不会离开。海棠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海棠,罗天北为此专门回了一次后沟桥村。
罗天北要回后沟桥村了,那个和他捉了很多年迷藏的罗天北终于要现身了。
后沟桥村已经变样了,已经不是罗天北想象中的后沟桥村了,那时候的后沟桥村还是朴素的,虽然显得贫穷,但那种朴素让罗天北感觉很舒服。那时候村边的小河还是清澈的,罗天北无数次在河里洗过澡,摸过鱼。现在村边小河连水都没有了,那些水都去了哪里?不光是河水没有了,村庄也不存在了,村庄里处处是小洋楼。立名家也盖起了小洋楼,虽然立名家的洋楼已经过时了。
罗天北找到了立名,立名得了偏瘫,已经嘴歪眼斜不成个样子。立名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他老婆跟着孩子,只留立名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很惨淡。罗天北见到立名后丢给他五千块钱,因为立名老的样子让罗天北有点难过。
立名说海棠好几年没有回过后沟桥村了,他现在都不认识她了。说这话的时候立名把头低了,他没有敢看罗天北。罗天北想问当时他们俩回村后是啥情况,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罗天北听说海棠爷爷死的时候,立名主动提出为他摔“老盆”。
那些事情立名没有提,罗天北也没有提,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后来罗天北又找到了海棠她妈,和她说了海棠的事,说海棠到了他的店里,但又不吭不哈走了。海棠她妈还不知道海棠去L城了,还以为海棠在她姑家。
海棠她妈哭了,她说自从自己改嫁以后,海棠和她就生分了,每次她去海棠的姑家看海棠,海棠都不和她说话。海棠她妈拜托罗天北一定要找到海棠,一定要好好帮帮这个孩子,她说海棠太可怜了。
见到海棠她妈,罗天北同样没有提当年的事,好像他们都知道当年他们四个人出去,回来的时候在L城火车站走散了。他散到上海,海棠她爹散到了哪里至今不知……
罗天北掏出一沓钱给海棠她妈,海棠她妈死活不要,说自己的日子还能过得去。海棠她妈望着罗天北,流露出祈求表情,她的样子是那样的卑微。
海棠她妈说:“因为我走错了一步,海棠一直记恨我,心里有啥话也不和我说了。”海棠她妈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说,“看在当年你和海棠她爸一起出去的份上,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找到海棠。爷呀!你别生海棠的气,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听海棠她妈说这些,再加上她坚决不要罗天北给的钱,罗天北心里就更加难受。
海棠她妈说她对海棠没有尽当妈的责任,让闺女跟着别人生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没有办法的事!罗天北记得当年他去上海的时候,也感觉自己做的是“没有办法的事”。看着海棠她妈一脸风霜,罗天北想把当年的事说出来,可他张了一次口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罗天北说:“当年都怨我,怨我没有拦住他。”罗天北低下了头。
海棠她妈说:“看你说的百成爷,咋能怨你?是他自己没有本事。”海棠她妈的眼圈又红了,她吸溜一下鼻涕,“要是他能像你一样,丢几年能风光地回来,海棠……”
海棠她妈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不管是海棠她妈还是后沟桥村其他人,他们都相信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海棠她爹已经没有了,只有海棠不相信。
罗天北又去了海棠的姑家,海棠的姑还在病着,就因为她病了,海棠才有机会去L城找她爸。海棠的姑说海棠一直说要去L城找她爸,每次都是她拦着,说海棠太小不能去。海棠的姑说海棠性格有点孤僻,不和别人玩也不多说话,跟她也不多说,就是偶尔问问她爸是咋丢的。海棠她姑说海棠始终相信“丢”的东西能找回来,一直说等将来长大去L城找他爸。
海棠她姑说海棠虽然不和她妈说话,可每次她妈来看她,走的时候海棠都会悄悄跟后面看她妈,有时候能跟很远很远……海棠她姑说海棠身上最宝贝的东西就是她家的一串钥匙。当初海棠她妈改嫁后,海棠她姑就把海棠的家门都锁了,带着海棠回了自己家。后来海棠就经常看那一串钥匙,经常摸那一串钥匙。endprint
海棠她姑还说海棠在她这里受委屈了,因为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有些事情她又免不了会偏心自己的孩子。海棠她姑说:“都怨我那没本事的弟弟,咋就让自己丢了?”
罗天北给海棠她姑留下一万块钱,说当初他借了海棠她爹的钱。海棠的姑知道这钱不是借的,因为海棠她爹怎么挣也挣不来一万块钱,但有人把一万块钱给她,她推辞了几下也就收下了。海棠她姑知道罗天北在外面干了大事,挣了大钱……
海棠的户口还在后沟桥村,因为无法确定海棠她爹的死活。回后沟桥村的时候罗天北看到了海棠家的房子,周围都是小洋楼,只有海棠家的房子是砖房,正房已经塌了,破败荒凉。罗天北记得,当初海棠她爹结婚的时候,这房子是最好的。
七
还是没有海棠一点点儿消息,罗天北特别着急,他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海棠要再出点什么事,那他就彻底地罪大恶极了。
那天罗天北多喝了点儿酒,就给姚梅打电话,姚梅就约罗天北到幻天娱乐城。罗天北虽然认为自己也是一位生意人,但他很少到“娱乐”这种地方来。罗天北到了以后,见姚梅的办公室不仅气派,而且非常大。西班牙风格的桌椅和沙发,让房间显得古老。地毯,包括灯具和柜子,都比较典雅。说是办公的地方,又感觉像个家。姚梅拿出了一瓶红酒,倒两杯酒,一杯递给罗天北,一杯自己喝。
姚梅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了一会儿话罗天北才知道,今天是姚梅父亲的祭日。
姚梅喝了很多酒,罗天北也喝了很多酒。姚梅不断重复一句话,“你说人活着为了啥”?罗天北没有回答姚梅的问题,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罗天北想起小时候,自己已经很大了,父亲还是愿意背着他。刮风下雨的时候,父亲就会到学校去接他,而别的孩子总是泥泥蹅蹅自己回家。最让罗天北难忘的,就是父亲赶集回来,他总是给罗天北买各式各样的吃食,有时是一个肉盒,有时是饶饼夹牛肉,还有时是水煎包。那个时候,罗天北特别盼望父亲去赶集,要是哪天他馋了,让父亲去赶集,父亲也是会去的。
罗天北想到自己的父亲,也就想到了海棠的父亲,想到了海棠。海棠上学的时候……罗天北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天不晴朗,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罗天北又喝了一些酒,人就彻底地醉了,话也就多起来了。罗天北和姚梅说着后沟桥村,说着自己的父亲,最后,罗天北又把话题落到海棠的身上。罗天北说他和海棠她爹到山西去架线,海棠她爹把五千三给他连眼睛都不眨。说海棠她爹夹起一块肉的时候就念叨海棠,每次海棠她爹都会把肉留到最后吃,好像海棠过一会儿会来一样。
罗天北说着海棠她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借着酒劲,他太想让自己大哭一场了……
姚梅拧开了音响,她不想让罗天北的哭声太具体。
音响里传出了姚梅熟悉的旋律,这首歌的名字叫《青春》。
青春是诗
青春是画
青春是我心中想的他
青春是春雨青春是夏花
青春是梦想的家
青春是奔波的海角
青春是忙碌的天涯
青春是想象中的花前月下
青春是燕子衔泥小鸟叽叽喳
青春是你我追赶的新潮
青春的一切都是流行的
青春是我犯过的错
青春是你的傻
青春是那带着结痂的伤疤
……
罗天北一边流泪一边说他一直忘不了海棠她爹的样子,有时候做梦他们还在一起,梦里罗天北知道自己有一家店,他总是那样开心地告诉海棠她爹,让他跟自己去L城。罗天北说每次梦到海棠她爹他都不愿意从梦里醒来,要是海棠她爹还活着,该多好呀!
姚梅终于知道了罗天北心里的疙瘩,见罗天北这个样子,她也不知该怎么样安慰罗天北了。若是这些事罗天北不说出来,也许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实情,罗天北真的可以不说,对她,对任何人都不说……
可罗天北说了,虽然这是酒后吐真言,罗天北是真的为海棠的事着急。
姚梅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像罗天北这样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姚梅拍着罗天北的背说:“只要一个人的心里是晴朗的,他的人生就不会有雨天。所以,海棠一定会被找到的。”
说完这些话姚梅感觉视线模糊,她瘫坐在沙发上。父亲这词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遥远,每次姚梅喝醉,都能感觉到父亲就在她的身边。姚梅的父亲是在姚梅十一岁的时候离开的,母亲在父亲离开后不到半年就改嫁了。一直到现在,姚梅都再没有和母亲联系,她心里只有父亲,母亲是她心里的疙瘩……
在这个粗鄙的时代,一个失去父爱和母爱的孩子,会遭遇什么样的人生?
海棠是那样,她姚梅是这样。现在的姚梅知道了海棠为什么要离开约伯西餐了,就像当年她离开内地逃向香港一样。因为香港没有认识她的人,她在那里怎样生活,活成什么样没有人知道。
姚梅对着正在喝酒的罗天北说:“我知道你熟悉《圣经》里的每一个故——故事,其中一个故事你一定知道。有一个女子正在行淫乱之事,被人发现了。人们——把这个女子拉到耶稣面前,要求处死——她,用石块砸死她。耶稣——说好,你们当中谁没有犯过——罪,就朝她扔石头吧!那些人默默地走开了,因为他们当中,没有谁——问心无愧。所以,你,你也别太在意那个——找到海棠!我帮你对她好!”
罗天北说:“理是这么个理,可具体某件事情上,心里压得慌。”罗天北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治国平天下,但在修身齐家上不能再缺斤短两了,不然的话就枉为男人了。
姚梅摇晃着说:“上帝只会安排——美好的结局,如果结局还不够美好,说明这件事还不是——最后的结局。万物都有说法,看你如何去着眼;一切都是在——考验,看你如何去用心。”
罗天北虽然醉着,听了姚梅的话,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并非他想的那样,他感觉姚梅不仅懂上帝,而且还深知老天爷。
罗天北还是想不明白海棠为什么要离开约伯西餐,凭感觉,罗天北觉得海棠应该也认出了他,他觉得那时候的海棠应该记事了,就算不记事,她也应该知道他是罗天北了。
姚梅建议罗天北就算找到海棠,也不要告诉她真实的情况,让海棠永远相信她爹是“丢”了。因为丢,要比死温柔一万倍,死是万念俱灰,丢却有一线希望。姚梅说她小时候特别不愿意听的一句话就是“她爸死了”,或是“她爸不在了”,每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这句话,她都想扒开一个地缝钻进去。姚梅说那些人拿着“她爸死了”这件事当歌唱,包括她妈妈。姚梅说她安慰自己的办法就在心里编故事,她要让自己知道爸爸死这件事是骗人的,她爸爸没有死,她的爸爸就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他的死只是一个玩笑。
罗天北说自己只想简单一点儿。姚梅说人人都渴望简单,但通往简单的路却很复杂。
……
罗天北继续找海棠,他决定找到海棠后,不再提她爸爸。或许姚梅说得对,就让他一直丢着,不过,一万五千三对罗天北来说就是一个咒,这一生一世都要被它压着。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