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库
笔者曾在《千军牧圉如星拱 万幕旌旗入画看——<圣祖木兰秋狝图>考证与赏析》一文中做过大量考证,论证此图是一幅以木兰秋狝为主题,反映满族习俗的宫廷画,它生动描绘了清圣祖康熙帝率领宗室妃嫔及满蒙王公大臣扈从于木兰围场中甸猎,行至一处休憩的场景。文章发表之后,引起收藏界广泛关注。
本人犹觉兴之未尽,针对的一种捕鹿方式,即在鹿群时常出没的林壑之地,事先安排猎手身穿鹿皮衣,头戴鹿犄角,用嘴吹或吸特制的木哨,模仿牡鹿发出“呦呦”鹿鸣,以引诱牝鹿前来将其捕获。中国古代在不同季节打猎有着不同的称呼。在春季称为春搜,夏季称为夏苗,秋季称为秋狝,冬季称为冬狩。故此,木兰秋狝是满汉合璧的词语。实际上,木兰秋狝的真正含义是清朝皇帝亲自率领满蒙八旗贵胄官兵到木兰围场行猎讲武。木兰秋狝的兴起既是满族“精骑善射”的民族传统的继续,也与绥服蒙古安定边境密切相关。而历经康乾盛世之后,木兰秋狝具有了更多的政治含义和作用,被视为祖制家法和国家大典,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活动。由于满清以避暑山庄为第二皇城,所以凡是清朝皇帝到避暑山庄及其附近巡幸、集会和处理政务、消遣游乐等活动,都和行围一样,泛称木兰秋狝。
一、对《圣祖木兰秋狝图》的题材考证
《圣祖木兰秋弥图》将当时康熙帝行围甸猎中的休憩场景几乎照样复原出来,33位活生生的人物形象和繁多而真实的生活细节,极富生活情趣和风俗特点。虽没有狼奔鹿突、战马驰逐的猎杀场景,但整幅画面充满了动感与张力,饶有生趣。主像是威严端坐石上的康熙帝,头戴貂皮冠,身穿宝蓝色锁子甲,外着紫貂端罩,周围簇拥着手持御用撒带的侍卫,也有紧握虎枪的猛健伎勇,远处还有蒙古王公的马队缓缓而来。图中既有宗室贵胄、嫔妃贵人、蒙古王公台吉,也有手牵皇子的老妪,又有怀抱婴孩的“旱烟袋”女子,不同身份的女眷计有七八位之多。引人注目的是树后窃窃私语的后宫妃嫔,以及马上风姿绰约的年轻皇妃,这与康熙、乾隆两朝文献中木兰秋猕皆有多位年轻妃嫔、贵人随围伴驾的记载相吻合。
康熙帝一生赴木兰行围共有48次之多,直到1722年去世前,仍亲赴围场行围。他晚年曾自豪地说:“朕自幼至今,凡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三十五,熊二十,豹二十五,猞猁狲十,麋鹿十四,狼九十六,野猪一百三十二,哨获之鹿凡数百。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矣”。(见避暑山庄研究会编《避暑山庄论丛》,1986)可见康熙帝的骑射技艺确是不同凡响,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康熙帝御用弓箭、撒带、马鞍等文物是为明证。因此,图中的主要装具是论证此图题材内容与人物身份的关键因素。
论据之一:图中围场小憩的康熙帝一行人已有猎获,老妪身后的马背上清晰可见被捆绑的牝鹿。木兰秋猕以鹿为主要捕猎对象,每年白露之后(或秋分前后)康熙帝都要进行“哨鹿”,这是木兰秋猕的主要活动之一。由此可见,此画确属木兰秋猕题材作品。当然,行猎并不只是哨鹿,猎获其他野兽也包括在内。
论据之二:康熙帝身旁护卫者手持虎枪,是为虎枪兵。康熙帝设立的虎枪营是专门负责扈从皇帝行围打猎的禁卫军,所用的虎枪也有固定的规制。虎枪又名“阿虎枪”,为满洲上三旗禁卫军虎枪营配备,属于猎虎特种作战军备。清初,在京畿附近重山密林中,熊、虎等猛兽常常出没其间,为此清圣祖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特设虎枪营。行围时持虎枪随侍皇帝,扈从左右,以备不虞和杀虎之用。
《圣祖木兰秋弥图》中的虎枪形制如矛,枪刃呈圭形,刃中起棱,颇为尖利。枪杆用白蜡木削制而成,柄首靠近枪刃处,左右各有一个用牛筋或牛皮条牢牢系住的小鹿角棒,其作用是刺虎时防止入刃过深,以免虎体洞穿,虎落伤人。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弘历刺虎图》就力图表现个中惊险。两图的虎枪之形制基本相同,《弘历刺虎图》中小鹿角棒出现回转的角度,这是乾隆朝对虎枪进一步改良的表现。这一细节也间接印证了主像应为康熙帝。
论据之三:在木兰秋猕中,皇帝参与甸猎时才穿用锁子甲。此图主像身穿宝蓝色锁子甲,锁子甲的袖口有貂皮马蹄袖。此人即为皇帝。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藏有两件锁子甲,可资佐证。
论据之四:图中多人身着端罩,皆为受宠之重臣亲随。然每人依品级高低,所着端罩成色、质地均不同。主像身穿锁子甲,且外着紫貂端罩,是为皇帝无疑。
端罩是清代皇帝、宗室及近臣、侍卫所穿章服,形式为圆领、对襟、平袖,袖长至腕,衣长至膝下,对襟有钮扣五枚,毛朝外穿的宽松式裘皮服。清抟沙拙老《闲处光阴》说:“国朝章服之极珍贵者,为元狐褡,汉文日端罩。虽亲王亦非赐赉不能服。若既薨没,郎当呈缴,奉旨赏还,方敢藏于家。”由此可知,端罩为清朝章服,是身份、等级与权利的象征。
清代对于端罩制定了严格的等级制度:“皇帝端罩,紫貂为之,十一月初一至正月十五用黑狐。皇子端罩,紫貂为之,亲王端罩,青狐为之。亲王世子、郡王、贝勒、贝子端罩均青狐皮,月白缎里。镇国公、辅国公端罩均为紫貂,月白缎里。民公、侯、伯、子、男,下至文三品、武二品端罩,均以貂皮为之,蓝缎里。一等侍卫端罩用猞狲皮间以豹皮,月白缎里。二等侍卫端罩用红豹皮,素红缎里。三等侍卫、蓝翎侍卫端罩用黄豹皮,月白缎里。”(见支运亭主编《清代皇宫礼俗》,清代宫史研究会编,2003)如上所述,图中扈从的品级身份便可见一斑了。
将图中康熙帝所穿紫貂端罩,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紫貂端罩(见《天朝衣冠》中记载)相互对比,皆为御用端罩,成色毛质几近相同。此外,它与郎世宁笔下的乾隆帝在秋称时所穿裘行服也颇为类似。从“下至文三品、武二品端罩,均以貂皮为之,蓝缎里”,以及关于不同等级侍卫所用各类貂皮的叙述,即可判定图中侍卫的品级。
论据之五:据《承德府志》记载,康熙帝在行围中有四次猎豹的经历,一生射杀山豹25只。图中马鞍鞯所敷豹皮,即是康熙帝在木兰秋狳中亲自射杀的豹皮制作而成。康熙帝专用的鞍鞯装具至今收藏于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可资对照。
论据之六:细研此图可以发现,位于康熙帝左前方的这位少年(笔者根据相关画像资料推断应是弘历,也就是尔后的乾隆皇帝)身旁有一黑犬,根据体态特征应为藏獒。以藏族观点来看,最好的獒犬眼睛颜色为黑棕色,在其两眼之上有两个淡色大圆点,这是能看到一切鬼魅灵魂的“第二双眼”,正同画中之獒一样。
史载康熙帝当政后,西北各少数民族部落首领呈进大批贡物,鹰、犬、雕翎等也列在其中,先由理藩院具奏后试看择收,再由内务府进行折赏。无独有偶,在图中康熙帝左后方有一架隼少年,隼以猎食时有翱翔习性而著称,一般用于猎兔、捕狐、捉野鸡。无论是猎犬还是鹰隼都属于木兰秋狝中的动物装备。
论据之七:木兰秋狝期间,于塞宴活动以外,每日必有烹煮猎物,需自备刀具,切割熟食。画中最下方男子所佩玉把小刀,既可防敌自卫,又是切割肉食的刀具。在清帝备赏器物档案及《热河园庭现行则例》中,关于皇帝恩赏蒙古王公、台吉“青玉把小刀”“白玉把小刀”“玉把小刀”的记载颇多。
通过上文一系列的装具考证,可以得出以下结论:此图虽然不是直接描绘行围狩猎的场面,但作者将康熙帝率领宗室妃嫔、满蒙贵胄扈从在围场中休憩的场景真实地再现出来,确属木兰秋狝题材无疑。
二、对满族生活习俗考证
此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反映清代皇帝木兰秋狝的史实,更是从其丰富的内容中体现出满清皇室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整个民族独特的历史文化趣味。
(一)冬帽与马蹄袖、乌拉鞋
满族人冬日多佩戴圆帽和瓜皮帽。图中康熙帝所戴官帽即为圆帽,周边有上卷约两寸宽的帽檐。帽檐镶以毛皮,贵者如此图中多用貂、水獭皮,贫者多用青鼠、狍皮。《建州闻见录》记载,赫图阿拉得女真人所戴帽子:“寒暧异别,夏则以草结成……冬则以毛皮为之”,而且“顶上皆加以红毛一团为饰”。在满族的帽子上,也常常缀有红缨,是对女真古俗的承袭。
画中也可见瓜皮帽,瓜皮帽是沿袭明代的六合一统帽而来,又名秋帽。帽子作瓜棱形圆顶,下承帽檐,红绒结顶。图中两位小扈从所戴即为瓜皮帽,其独有的姿态为画面平添姿态,妙趣横生。
满族人为方便骑射,在取用狭窄紧袖的同时,还在袖口上接出一个半圆形袖头,形拟马蹄,俗称“马蹄袖”,图中康熙帝所穿锁子甲上的袖口、侍卫扈从袖口皆为马蹄袖。马蹄袖在平日卷起,狩猎打仗时放下,覆盖手背用以防风御寒。
清代前期,满族人主要穿皮靴,其中以乌拉最为著名。乌拉鞋,也称轨靰鞡鞋,“土人着履,曰乌拉,制与靴同,而底软,连帮而成,或牛皮、或鹿皮,缝纫极密,走荆棘泥漳中,不损不湿,且亦耐冻耐久,市有专肆,力食者,入冬皆倚赖之”。(见《中国文化精华全集——风俗·地理卷》,1992)此图上至康熙帝,下及扈从亲随,几乎皆着乌拉鞋,由此可见乌拉鞋是满族人秋冬必备装束。
(二)满族女子的螺髻发式与“一耳三钳”
满族人信奉的萨满教影响到满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妇女的发式头饰上表现得最为明显。萨满教相信灵魂负于辫上,所用的发式需近于天穹,因此满人更喜高髻发式。螺髻就属于高髻类的发髻一种,先用丝绦将头发束缚起来,再盘卷如同“螺壳”状,俯卧于头顶,此种发式,据说原为佛母、菩萨形象的发髻形式。
康熙朝《云南通志》卷27记述“窝尼……妇女花布衫,以红白锦辫发数辫,海贝杂珠盘旋为螺髻。”张自明修《马关县志》卷二中记载:“依人……女不缠足,挽螺髻于顶。”这种简洁、利落的发式,便于骑射远行。故在当时满族女子不论身份高低,贫富贵贱,发式皆如此。身份差别仅仅体现在所使用簪饰的贵重程度。正如此图右下挽螺髻插双云纹金簪的蓝衣女子,地位想是非同一般,应为妃嫔之属。
满族女子自小就要在耳垂上扎三小孔,同时戴三只耳环,称为“一耳三钳”,“旗妇一耳三钳,原系满洲习俗,断不可改饰。”(见《清稗类钞》)。满族男女都有扎耳洞戴耳环的习俗。远在清军入关之前甚至后金时代,满族妇女便插以金银珠玉为饰,耳饰则时兴戴多环,五、六或八、九环不等。后来戴珠串耳钳,一耳四钳,也是正常现象。入关后,女子戴耳钳仍沿袭旧俗。这个习俗也是满族妇女所必须遵守的。我们可以在清代宫廷画像中看到,正规场合下无一例外皆为“一耳三钳”。在制度规定之外,皇宫中妃嫔以及贵妇们平日所戴耳环、耳坠可谓多种多样,自清中期开始,满汉趋于融合,风俗习惯逐渐统一,耳饰也由多副变为一副。
此图正是体现了满汉融合的一种趋势,除却扈从的女子皆为“一耳三钳”,后妃及贵妇在平日的行围游乐中已开始摆脱旧制,佩戴一耳一坠、一环。
(三)秋狝图中首次出现满族少女叼烟袋的形象
满族三大怪之一“大姑娘叼着大烟袋”。满族人不论男女大部分都吸烟,普遍使用烟袋。男子的烟袋杆较短,别在腰间;女子的烟袋杆较长,拿在手中。十八九岁的姑娘叼着大烟袋,说明满族妇女吸烟现象很普遍。
图中所绘长杆大烟袋是满族烟俗中的典型器物,亦是被视为怪的因素。烟袋锅多为铜制,烟嘴有玉石、玛瑙、铜、骨头、翡翠等为之,烟杆经常使用竹子、铜、木、铁等。清宫绘画中首次出现满族少女叼烟袋的形象,作烟不离身之状,轻吸一口后的惬意表情也带动着整幅画面的轻快氛围。
(四)满族姑娘的大脚片子与“缠足令”
清代满族姑娘不缠足,这从满族统治者在严禁妇女裹足始终贯一的态度可得出答案。入关伊始,孝庄皇太后就颁诏:“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顺治十七年(1660年)再次下诏,“有抗旨缠足者,其父与夫杖八十,流三千里。”嘉庆九年(1804年),因发现参选秀女的旗女中有人缠足,嘉庆帝颁谕:“我朝衣冠及妇人服饰皆有定制,自当永远奉行,岂可任意更改。今镶黄旗汉军应选秀女内,缠足者竟至十九人,殊为非是。此事所关甚钜,若不立即更正,久之竞如汉人习气……”
嘉庆帝此言非常明确点出清朝衣冠典制的重要性,正因如此,不缠足便成为八旗女子有别于汉人的特征,而这一举措是为控制八旗妇女,与要求八旗男子保持“国语骑射”传统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此画中扈从女子的天足便是明证,映射出满清统治者的主观意志。
(五)画面里的多穆壶
图中康熙帝的右后方有一组人正在用多穆壶和木碗饮奶或酒,以御寒解渴。多穆壶为藏族、蒙古族拌、盛酥油茶的器皿,也有用作盛奶及酒。由于满清皇室对西藏及藏传佛教的重视,许多具有藏族特色的器物开始进入宫廷,多穆壶即是一例。图中的多穆壶是以木料制成,再以錾花鎏金的铜带箍起来,然后用金属钉固牢,兼具装饰与实用价值,皇家气派十足。
三、此图应是出自随驾御用画家之手
木兰围场设置后,康熙帝、乾隆帝、嘉庆帝在此举行木兰秋猕长达近百年之久。宫廷作品无款,本是常态。但此画究竟出自哪一时期?又出于何人手笔?是康熙本朝,还是后来的乾隆朝所绘?笔者认为,此画作于康熙朝的可能性比较小,原因有三:一是康熙帝在木兰秋弥时,确立了弘历是第三代储君,他不会广而告之;二是康熙朝宫廷画家的画法,与本图存在些许不合之处;三是本图是受到郎世宁画法诸多的影响,也不应是康熙朝画家所为。因为郎世宁的多幅作品,树石布景都是由中国宫廷画家来补笔,证明清宫画苑自有一整套作画规矩。
本图的作者在绘画时也会考量人物的身份,以使作品符合帝王的喜好,从细节中就可以窥出这一点。画中对于贵妇形象都利用树影或马匹来遮挡其天足,而对于扈从眷属的真实描绘,这也是画家根据物件身份的异同主观处理的结果。
宫廷画师能有机会随驾行围,经历木兰秋弥这一历史事件和环境,所以他们在绘画时均采用了工整细致、一丝不苟的工笔写实画风,在整幅画面的掌控上都表现得具体人微,真实准确。类似此画这种秋狝题材的御容画,抑或是多位画家合作完成,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
根据《中国古代艺术文物论丛·十八世纪清内廷广匠史料纪略》的记述,如:“画画人之十八条:“党应时:乾隆十三年四月初七日到画院处帮助金昆画《木兰图》。”
再如“十九条:“李慧林:乾隆十三年四月初七日到画院处帮助金昆画《木兰图》。”
另如“二十一条:“杨起胜:乾隆十三年四月《清档.记事录》:传旨:珐琅处画珐琅南匠9名,现无差,着邓八格拨几名帮金昆画《木兰图》。初七日,广画珐琅匠李慧林、党应时、画珐琅南匠余熙章、邹文玉去画院处帮金昆画《木兰图》。”
或许此图也是在某位御用画家的主导之下,由多位画家合作完成的,尚待进一步证实。
此幅《圣祖木兰秋猕图》主题鲜明突出,细节把握到位,是以图证史的最佳范例,堪称清代纪实性宫廷绘画的经典之作。正如书画鉴定家刘光启先生所言:“这种绘有皇帝御容的秋猕题材画作,民间画家是不能绘制的。若非熟悉清代皇室与满族习尚,且多次出入围场的随驾画家,实难成此佳作,应是从清官流落民间的宫廷作品”。我们虽不能确切知道画家为何人,然作为御用画家,不仅为乾隆帝绘制了记颂追思祖父的艺术精品,而且充当了史官的角色,用画作的形式记录了木兰秋狝这一重要政治历史事件,为康熙皇帝的文治武功留下了生动的历史资料。它以精彩的笔墨记录了大清帝国最辉煌的历史,让后世有机会目睹满清皇室的威仪,成为研究清代木兰秋狝制度的珍贵图像资料。
(责任编辑:阮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