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虎堂
日本的古代文学,不管是日本语文学还是汉语文学,都曾长期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但体现在诗文等正统文学领域,还体现在白话小说等俗文学领域。中国的俗文学至明代(1368—1644)大盛,白话小说、笑话、民歌等达到繁荣的程度。稍后,从江户时代(1603—1867)中期开始,俗文学作品大量输入日本,其中就包括《笑府》、《笑林广记》等相当数量的笑话集。同时,京坂两地的唐话学者如冈岛冠山、冈田白驹、泽田一斋等人的翻译、刻印、创作活动,对这些作品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笑话集的输入和传播,一方面影响了日本语笑话文学的创作,另一方面又引起了汉文笑话集的出现(参阅石崎又造《近世日本支那俗语文学史》第五章“白话文学与国文学”,弘文堂书房1940年版)。据日本学者研究,从宽延四年(1751)冈田白驹《译准开口新语》的问世开始,到昭和十三年(1938)大田才次郎《解颐资谈》的刊行为止,共有三十余部汉文笑话集出版(磯部祐子《关于汉文笑话〈译准开口新语〉》,《富山大学人文学部纪要》第53号,2010年8月;武藤祯夫《明治汉文笑话本集成·解说》,太平书屋2012年版)。就整体而言,《译准开口新语》可谓“汉文笑话集之嚆矢”,内容最为精当,书面汉语的操作水平最高,而在其他作品中,比较优秀的要数到《译准笑话》。
一
《译准笑话》的版本有多种,主要的是文政七年(1824)阳华书房版,文政九年(1826)的小品堂版、稽古精舍版、文光堂版。本文所据正是阳华书房初刻本,其为大本一册,封面题签“译准笑话全”,衬页题“初学习文阶梯正续合二百则∕译准笑话∕阳华书房镌藏”。正文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左右单边,白口,单鱼尾,版心上部刻书名,中部刻“正编”或“续增”及页码,“正编”收笑话一百零三则,“续增”收九十五则,共一百九十八则。前有文政元年(1818)“匏葊痴叟”的序,后附“初学作文须用书册”一页。封底题“纪事集览、初学译准名文三册嗣刻∕文政七年甲申正月发行∕书林京都铅都安兵卫、同植村藤右卫门、大坂柏原屋清右卫门、伊势津山形传右卫门”。
图一
图二
对《译准笑话》的初刻本稍加注意即可发现,它没有作者署名,不过到了文政九年稽古精舍版刊行时,封面上却赫然出现了“东阳津先生著”的字样。于是,后世学者在该书作者的问题上便有了分歧。前辈学者石崎又造根据稽古精舍版的封面题签认定作者是江户中后期的著名儒者、津藩儒官津坂东阳,并认为序者“匏葊痴叟”为同时代另一儒者村田匏庵(《近世日本支那俗语文学史》)。后来,当代学者安藤祯夫在为《古典文学大辞典》(岩波书店1985年版)撰写“译准笑话”条时再次确认津坂东阳是该书作者,但认为序者不是村田匏庵,而是东阳本人,而“匏葊”、“痴叟”是东阳的别号。另一种观点体现在《国书总目录》(岩波书店2002年版)、《古典籍综合目录》(岩波书店1990年版)中,两书的“译准笑话”条均以作者、序者为村田匏庵一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日本学者津坂治男出版《津坂东阳传》一书(樱枫社1988年版),他在传主年谱中再一次把《译准笑话》的著作权划归津坂东阳,并确认了该书的成书时间。其著所附《津坂东阳年谱》显示:东阳是伊势(今日本三重县)人,名孝绰,字君裕,号东阳,生于宝历七年(1757)。宽政元年(1789),他33岁时成为津藩儒官,文化九年(1812)56岁时撰写了《译准笑话》,十年成为藩主侍讲,十二年提出设立藩校的建议,十三年受命组建藩校,文政二年(1819)藩校建成,同年任督学,文政七年(1825)67岁时由督学位上致仕,同年刊行《译准笑话》,次年殁。此外,东阳一生著述较富,有《义臣录》(三卷)、《论语愚得解》(二卷)、《读左金针》(二卷)、《杜律详解》(二卷)、《夜行诗话》(六卷)、《听讼汇案》(三卷)等十数种(小川贯道编《汉学者传记及著述集览》,关书院1935年版)。
对于津坂治男的研究,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即他在著作正文中并没有谈及津坂东阳编著《译准笑话》一事,在年谱部分也没有给出其结论的资料来源。不过,我们发现《译准笑话》序文所显示的作者情况与津坂氏的研究结论颇相契合。序文里有这样一段话:
撰人不著名氏,盖避好事之嫌,不欲炫伎俩也。详观文气,定系老笔,其触事激物屡见慷慨之意,想藉游戏谑浪以写其胸次之磊落,强自耗壮心而遣余年者与?其志可褒也已!余劝书肆刊行,资世之习文者,弘其易入之方。初学阶梯必由乎是,其勿以戏笔而轻视之哉!
此处透露出四点信息:第一,作者和序者似乎不是一个人;第二,作者行事低调,有较强的社会责任感;第三,此书系著者晚年之作;第四,“资世之习文者”应该也是作者的观念。此处,假若确如石崎又造、安藤祯夫、津坂治男诸氏所言,津坂东阳是《译准笑话》的作者,那么他行事低调而不署名,出于社会责任感而在书中讽刺社会陋俗,的确都可以从其儒官身份这一点上得到解释。同时,东阳任职藩主侍讲、主持藩校教育的经历,也能与序文所透露的作者持有“资世之习文者”观念的信息沟通起来。另外,序文中的“强自耗壮心而遣余年”之语,明确了作者晚年编著《译准笑话》的事实,此与津坂治男得出的“东阳56岁撰成此书”的结论也是契合的。这样来看,津坂治男诸氏的结论应该是准确的。
即如前文所述,序者是津坂东阳本人还是村田匏庵的问题,学界亦有争论。村田匏庵是与东阳同时代的另一位儒者,活跃于文政年间(1818—1830),名通信,号匏庵,籍贯、生卒年皆不详,撰有《诗林良材后编》(十卷)、《明君稽古略》(一卷)、《匏庵杂录》(一卷)、《通俗唐玄宗军谈》(二十卷)等几种著述(《汉学者传记及著述集览》)。揆之常理,安藤祯夫认为序者是东阳本人的观点颇值得商榷,因为考察序文内容不难发现,序者口吻客观,不像是在评论自己的作品。在这里,我们姑从石崎又造氏之说,认定序者是村田匏庵。
二
《译准笑话》成书的十九世纪上半期,日本语笑话文学已经非常成熟,中国笑话集输入后的传播和影响亦已相当广泛与深入,加之汉文笑话集如《译准开口新语》、《笑话出思录》、《笑堂福聚》、《花间笑语》等也刊行多部,故此人们在编著汉文笑话集时能够借鉴的笑话资源较为丰富。
津坂东阳在《译准笑话》中借鉴其他笑话集作品的方式主要有三种:袭用、改作和翻案。袭用是直接沿用别的笑话集中的作品,只在语言上稍作变化,如以下两组例子:
一官府生辰,吏属闻其属鼠,醵黄金铸一鼠为寿。官喜曰:“汝知奶奶生辰亦在日下乎?奶奶是属牛的。”(《笑府》“属牛”)
一衙官生辰,掾属醵钱,为其属鼠,铸金鼠为寿。官喜用其意,玩赏弗措,因谓曰:“卿等亦知荆妇生辰乎?其乃属牛云。”(《译准笑话》第7则)
有乞画小屏鲸鱼者,画人曰:“夫鲸者,海中大鱼也,三尺屏内恐不成趣矣!”曰:“第为我画一二脔耳!”(《译准开口新语》“画鲸”)
或制枕屏,携造画家,请写鲸鱼。笑曰:“鲸之为鱼也,寻常污渎所不能容,岂得上如许小屏乎?”曰:“不敢贪多,只一脔可也。”(《译准笑话》第117则)
改作是指沿袭其他笑话作品的笑点,但人物、场景、物件或叙述语言有较大变化,如下面两组例子:
一秀才将试,日夜忧郁不已。妻乃慰之曰:“看你作文,如此之难,好似奴生产一般。”夫曰:“还是你每生子容易。”妻曰:“怎见得?”夫曰:“你是有在肚里的,我是没在肚里的。”(《笑府》“作文”)
诗社宿题,期迫明日,有惰而俄作者,夜参半,沉吟未成,喟然而叹曰:“呜呼!苦哉!腹且裂矣!”妇人在旁曰:“与生子何如?”曰:“不啻也!生子举其所有耳,索句之苦,苏素腹中所无,岂不尤艰哉!”(《译准笑话》第15则)
惧内者适与其友议压狮吼之谋,友攘臂奋拳曰:“兄平日懦弱,故所侮如许,凡阳胜阴,天理自然,堂堂丈夫何为畏妇女子!若余,则一拳打到,教他惩毖!”友妻屏风后闻之,抢出外堂喝云:“此拳是何模样?”友惊慌跪曰:“无他故焉,语及食料,不过谓欲吃,此拳样甘薯耳!”(《笑堂福聚》“惧内”)
有比邻并惧内者,甲往诉乙曰:“狮吼叵耐,奉盥荐寝,皆使我执役,不亦甚乎!”乙慨然激昂,攘臂扼腕曰:“唉,汝虽怯懦,何乃至此乎!若俾我为汝。”言未毕,其妻隔障喝嗽,乙乃敛容曰:“固亦谨奉役耳!”(《译准笑话》第148则)
翻案是指在翻译其他语言笑话作品的同时辅之以局部再创作,让原作品改“言”换“面”以新的面貌呈现。对此,石崎又造曾指出,《译准笑话》中的第79则“田舍人京师下棋”出自《乐牵头》,第84则“狗食弃纸”出自《仕形噺口拍子》,第170则“愚众膜拜龙谷法王”出自《醒醉笑》,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近世日本支那俗语文学史》)。
除了借鉴其他笑话集作品之外,津坂东阳当然也有新鲜的创作,这类作品往往贯穿着作者揶揄大众、讽刺陋俗的主管意图,如下面这个例子:
家僮奉食盘,主翁诲曰:“是则慧毗主膳也,须视木理而横陈焉。”僮曰:“敬领明教,敢问顺木理而为慧毗主,其义殊不可解。”翁亦不解,乃曰:“唯其不可解,所以为慧毗主也。”此与《徒然草》“白乌琉璃”为对。因忆世儒有类是者,俨然抗颜坐皋比,往往“麒麟楦”、“蠟栀鞭”,妄传不习,误义害理,遭生徒研究问难,便诡辨含糊支吾,或虚喝恐吓曰:“是等易事尚不会耶!”使人赧颜蒙辱,不能复敢启口,此宜目为“刀背驱先生”,其贼夫人之子,良可叹也!于是,其徒读书不精,率皆一知半解,不能咀嚼滋味,通达微旨。是虽读,犹不读,谓之“滑涉书生”。盖譬涉冻途,犹上面泥泮,践滑而过也。夫学不得其方,不唯无得于道,不陷为轻薄子者几希!故为子弟求师,不可不审择也。(《译准笑话》第156则)
尽管类似的例子不多,但正如序文所言“其间颇寓讽刺,切中时俗之窾”,殊为可贵。
三
《译准笑话》使用的是书面的文言文,其间夹杂少量白话,这是符合作者欲将其作为“习文阶梯”的宗旨的。更重要的是,有些作品特别注重叙事的技巧和章法,尤为难得。
序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初学作文须从叙事入手,第取俗话数缀以习之。狂言绮语方便设教,由其所易道,驯致以引之,亦尘垢秕糠陶铸尧舜者,实下学之捷法、诱蒙之善术也。
书中有些作品很好地体现了这个特点,如第50则:
路上有搪突医人者,医怒,奋拳欲殴,其人遽跪曰:“请受脚踢!”人讶之,曰:“婴渠手致死耳!”
在这里,“怒”、“奋”、“殴”动作连贯,“遽”、“讶”形象生动,说明作者对叙事技巧的运用相当娴熟。
第55则“齿医做梦”篇幅近四百字,是书中最长的一则笑话,其章法分明,叙事有度,俨然一篇微型小说。其梗概如下:
一齿医“常行四方”、“炫夸卖药”,某夕入梦,为青、赤二鬼卒挟至冥府。冥王以其为伪医,判下犁舌狱。齿医泣血而辩,云其仅为人治口齿之患而未尝贻害于人。冥王听其言,转怒为喜,使其为己医齿。齿医见冥王髭须茫茫,口齿不辨,遂延臂探入,瞬时秽臭扑鼻。齿医惶惧之际,其妻眠觉,愤然骂其“狂夫何为”。齿医愕然开目,始觉乃一梦也。
对这则笑话稍加考察便不难发现,作者使用了一个双重的叙事框架,利用现实与梦境的转换构思故事,达到了揶揄江湖医生、引发读者一笑的双重效果。此外,作者在行文中生动描摹了齿医为鬼卒挟行的感受、冥府的恐怖场景、冥王的形貌动作等内容,使得叙事张弛有度,悬念迭起,达到了很好的叙事效果。
总的来说,津坂东阳的《译准笑话》比较全面地体现了江户时期汉文笑话集的特点,通过对它的研究,我们可以一窥当时同类笑话集的大致面貌。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日双重文化视域中的日本汉文小说整理与研究”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