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卢象,唐代著名文学家,在盛唐诗人中备受称誉,然而在后代文学史记述中并没有很高的评价,正如宇文所安在其《盛唐诗》一书中提及:“卢象可以用来作为众多开元京城诗人的代表:他在自己的时代里备受称赞,影响甚大,在今天却实际上被遗忘了。”后代文学史专书提及卢象较少,如现行影响较广的文学史,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林庚的《中国文学简史》,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台静农的《中国文学史》,王红、周啸天主编的《中国文学》均无卢象的相关记载,作为断代文学史的典范之作,聂石樵先生的《唐代文学史》也没有提及卢象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仅有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稍作介绍,“卢象,字纬卿,汶水人,以受禄山伪署,贬永州司户”。但对其文学史的地位并没有说明。探究卢象“被遗忘”的历史原因,对于我们真实地认识卢象,更好地认知盛唐诗歌提供有益的帮助。
一、 卢象及其交游
卢象,新旧《唐书》无传,仅在《旧唐书》卷九十二记其:“于时才名之士王维、崔颢、卢象等,常与陟唱和游处”。《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卢象集十二卷》下小注:“字纬卿,左拾遗、膳部员外郎,授安禄山伪官,贬永州司户参军,起为主客员外郎。”
有关卢象行迹的记录始见于刘禹锡《唐故主客员外郎卢公集纪》(下简称《集纪》),次为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十六载:“象,字纬卿。”并引《集纪》中句。
据《全唐诗》及时人赠答诗作,卢象交游广泛,与张九龄、王维、王缙、裴迪、崔兴宗、李颀、綦毋潜、李白、贺知章等大家交往甚密。其赠答诗如《赠刘蓝田》、《和徐侍郎丛篠咏》、《赠广川马先生》、《送綦毋潜》、《送祖咏》、《赠张均员外》、《宴别赵都□》、《同王维过崔处士林亭》等,天宝三载正月,贺知章告老还乡,卢象有文《送贺秘监归会稽歌序》。
此外,有如下诗人赠其诗篇。祖咏《归汝坟山庄留别卢象》、《长乐驿留别卢象裴总》,王维《与卢象集朱家》、《同卢拾遗过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唐玄宗天宝三载甲申夏,王维、卢象、王缙、裴迪同过崔兴宗林亭,有诗唱和,又各作《青雀歌》,崔兴宗《酬王维卢象见过林亭》,李颀《留别卢王二拾遗》、《寄司勋卢员外》,李白有《赠卢司户》诗。
从卢象酬唱赠答诗作可以看出其交友广泛,安史之乱前,《集纪》中载,由于其性格“名盛气高,少所卑下”导致“为飞语所中”,后贬至“齐、汾、郑三郡司马”,安史之乱后,因其仕伪署,“初谪果州长史,又贬永州司户,移吉州长史”,安史之乱前主要活动于京城,与京城诗人过往甚密,诸如韦陟、张九龄、王维、王缙、裴迪、崔兴宗、李颀、綦毋潜、贺知章等,且时人对其评价较高,“始以章句振起于开元中,与王维、崔颢比肩骧首,鼓行于时,妍词一发,乐府传贵”。安史之乱后,被贬流落果州、永州、吉州等地,此时与李白等诗人有交往。
除了从《全唐诗》有关卢象酬唱赠答诗作和《集纪》一文考察之外,通过选取“唐人选唐诗”作为参照,可以探究卢象在盛唐时期文学史的地位。
二、 《河岳英灵集》及后世对卢象评价
《河岳英灵集》(下简称《河》),编定于天宝四载(745),戴伟华先生在《论〈河岳英灵集〉的成书过程》一文中论证了“‘终癸巳则为第二次定稿《叙》之语”,傅璇琮先生所著《唐人选唐诗新编》对于《河》评价极高,于“唐人选唐诗”系列中极具代表性,《河》序“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南风周雅,称阐今日”,“璠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惑”。殷璠从音律、骨力、品格多方面考察盛唐诗歌,殷璠的《河岳英灵集》是一部概括性地反映盛唐诗歌理论的选集,保存了盛唐时期优秀的诗作,对于盛唐诗人均做了较为客观的评价,能较好地反映当时的诗歌创作情况、批评方向、发展概况。为后世研究盛唐诗歌提供了众多资料,为历代诗评、文学史的撰写提供了有益的信息。
《河》中“卢象”条下有诗七首,并有“象雅而不素,有大体,得国士之风。曩在校书,名充秘阁,其‘灵越山最秀,新安江甚清尽东南之数郡”评语。
针对“雅而不素,有大体,得国士之风”这一评价稍作如下分析。关于“雅”,傅璇琮先生的《河岳英灵集研究》一书认为“雅体等等意义和内容比较单纯,指的主要是诗歌因语言使用的不同而产生雅与俗的几种文体区别(读书人的语言——雅言以及接近口语的语言等)”。长久以来,文学发展过程中的雅俗互动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此处的“雅”作“读书人的语言”与口语的语言——俗语的对立面,体现了卢象语言的文学风格的一方面,使用的语言形式是读书人常用的书面表达形式。诸如《河岳英灵集》“王维”条下有“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此处的雅当与“卢象”条意义同,均作“高雅不俗、优美”之意。“素”之意见于《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此处“素”作“朴素”解,所谓“雅而不素”,即强调卢象诗歌语言高雅但用词艳丽。“有大体”,“大体”见于《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然未睹大体。”意为重要的义理,有关大局的道理。诗论之中,“大体”为重要的义理。“国士”,见于《春秋左传注·成公十六年》:“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战国策·赵策一》:“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国士”意为一国中才能最优秀的人物。
由此记述可见,在《河》中对于盛唐诗人卢象评价颇高,不仅对诗歌的语言、内涵作了独到分析,而且对于其人评价颇高,其总结性的“国士之风”,已远高于其他诗人的评价,仅有储光羲“实可谓经国之大才”有类似评语,其他诸如常建“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李白“然自骚人以远,鲜有此体调也”,陶翰“历代词人,诗笔双美者鲜矣。今陶生实谓兼之。既多兴象,复备风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论其体裁也”,綦毋潜“荆南分野,数百年来,独秀斯人”,崔国辅“乐府数章,古人不及也”,王昌龄“昌龄以还,四百年间,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都是从诗歌的历时性承接角度出发进行评介,而刘昚虚“顷东南高唱者数人,然声律宛态,无出其右。唯气骨不逮诸公。自永明已还,可杰立江表”评语与卢象评语高低立显。《河》集中对于卢象的文学史地位的评价也正对应了《集纪》中“始以章句振起于开元中,与王维、崔颢比肩骧首,鼓行于时,妍词一发,乐府传贵”的记载。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刘禹锡在《董侹诗集序》云:“尝所游皆青云之士,闻名如卢杜,高韵如包李”“卢杜”下有小字注,“员外象,工部甫”,即卢象和杜甫,杜甫文学地位的评估自唐代开始,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杜甫在文学史的地位已远远超越卢象,而与元稹同时期的刘禹锡将卢象与杜甫对等评价,一方面说明了当时卢象名气与杜甫一般高,另一方面,从二人存诗可以说明卢象文学史地位下降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其诗作主要由酬唱赠答诗构成,缺乏杜甫诗所具备的诗史性质,缺乏宏观叙事以及历史题材、现实题材的挖掘,对于安史之乱后的唐代社会反映较少。
后世仅在明代王士禛诗论部分对卢象有所阐述。其《居易录》言:“唐五言诗开元天宝间,大匠同时并出,王右丞而下,如孟浩然、王昌龄、岑参、常建、刘眘虚、李颀、綦母潜、祖咏、卢象、陶翰之数公者皆与摩诘相颉颃。”其《古夫于亭杂录》言:“古人山水之作莫如康乐宣城,盛唐王、孟、李、杜及王昌龄、刘眘虚、常建、卢象、陶翰、韦应物诸公捜抉灵奥,可谓至矣。”此书中,王士禛从诗的体裁到诗歌的内容对于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包括卢象等盛唐诗人给予了高度评价,一方面说明其文学史地位,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卢象在山水诗方面的独特贡献。
《新唐书》卷六十《艺文志》四《卢象集》记载:“《卢象集》十二卷。”其诗歌后世流传过程中均进入了历代诗歌选集或总集,《河》集中选其诗七首,此后,如芮挺章编《国秀集》选其诗两篇,《文苑英华》选其诗文十五篇,宋人姚合编《唐文粹》选其诗两首,王安石编《唐百家诗选》选其诗十首,蒲积中编《岁时杂咏》选其诗一首,洪迈编《万首唐人绝句》选其诗两首,赵师秀编《众妙集》选其诗一首,计有功《唐诗纪事》选其诗七首,元人方回编《瀛奎律髓》选其诗三首,杨士弘《唐音》选其诗一首,明人高棅编《唐诗品汇》选其诗十二首,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选其诗十七首,陆时雍编《古诗镜》选其诗一首,清人王士祯编《唐贤三昧集》选其诗三首,彭定求等人编《全唐诗》今存诗二十六首,逸句有三。显然,《全唐诗》收录较全。
通过上述考察,唐人及其后世诗评家对于卢象的诗歌评价甚高,且诗歌流传较广,然而,其文学史的地位均不及当时储光羲、祖咏、綦毋潜、裴迪诸辈,更不及与其“比肩骧首”的王维、崔颢。
三、 卢象文学史地位变迁的原因
卢象文学史地位的变迁,应当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通过研究后代诗评审美导向的变化考察其地位升降的原因。文学作品在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文学批评视角的变化必定会导致文学作品评价的变迁,从而对于评价主体——作者的文学史地位有了重新的审视。这也是导致作为盛唐诗人卢象文学史地位变化的原因。从传播主体、媒介、传播内容等角度可以归纳出以下几个方面来说明卢象文学史地位的演变。
作为传播主体的卢象,首先有着地域优势,作为京城诗人,信息传播在当时远远高于京城之外的区域。其次,卢象得与王维、贺知章等诗人交游,且受当时丞相张九龄的赏识,可谓“名盛”,其自身的条件及其交游所构成的诗人文化圈让其作品得到充分的传播,正如戴伟华在《杜甫:一个被边缘化的当代诗人——从〈河岳英灵集〉失收杜诗说起》一文分析:“如果一位作家的作品在当代传播受限,或未能进入有效传播,那他的作品要被选集收入是非常不容易的。”卢象具备了上述“有效传播”的条件,因此,殷璠《河》集才有可能收录。这也是卢象在盛唐时期文学史地位较高的原因。
卢象在其时代诗名广为流传,“名盛气高,少所卑下”,但由于才高气傲,睥睨众人,为“飞语”所中伤,其官职也受牵连,“左迁齐、汾、郑三郡司马”。其经历也和大多数经历安史之乱的诗人有类似之处,玄宗避乱蜀地,卢象受安禄山伪官,肃宗朝,贬永州司户参军,后为主客员外郎。
安史之乱时期,诸如王维、杜甫等人皆受伪职。《旧唐书》王维传载:“禄山陷两都,玄宗出幸,维扈从不及,为贼所得。维服药取痢,伪称喑病。禄山素怜之,遣人迎置洛阳,拘于普施寺,迫以伪署……贼平,陷贼官三等定罪。维以《凝碧诗》闻于行在,肃宗嘉之。”杜甫陷贼时期,作《月夜》、《哀王孙》、《悲陈陶》等诗,以示心志。社会巨变,文人士大夫对于时局变化的感受在其诗作中的反应甚为重要,反映时代的特色及诗人内心的变化的诗歌对于其诗歌的流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传播媒介,主要是通过酬唱赠答形式展开,通过与王维、贺知章等京城诗人交游,扩大了卢象的交往面,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当时诗人的诗歌地位主要是通过与其交游诗人,诸如王维、裴迪等颇具盛名的盛唐诗人凸显的。殷璠的《河》集收录其诗也扩大了卢象的影响,但也仅收录其诗七首,且多为赠答诗。从传播内容上看,赠答诗在唐诗中比较普遍,且作为京城诗人的代表,赠答诗应用于京城诗人之间的交游唱和中很普遍,但由于唱和赠答诗流传面较窄,不利于诗作流传。曾美桂《赠别诗的界定》一文也提出“人们之间的交往难免要产生互赠诗文的举动,尽管很多赠诗并非有真实深厚的感情”。因其体裁局限,唱和赠别诗在后世流传度相对不高。安史之乱后,卢诗诗作并没有展现时代的风貌,诗中缺失诗的史性,没有完整地体现时代诗歌发展情况也是造成后世评价不高的原因之一。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