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燕平
王维是盛唐最著名的诗人之一。其诗歌创作众体兼备,按体式分有五古、五绝、五律、七古、七律等,以题材论,则有山水田园诗、应制诗、酬赠诗、边塞诗等。其中,最得后人称誉的是由五言形式写山水田园诗。时人苑咸《酬王维诗序》称王维为“当代诗匠,又精禅理”(陈铁民《王维集校注》卷三,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58页),后世则以“诗佛”冠之。王维诗中有佛性禅思者,主要集中体现在其五言诗(五古、五绝、五律)。世人论及王维诗中禅宗思想,多举《鹿柴》、《鸟鸣涧》、《辛夷坞》、《终南别业》等五言诗,而极少言涉其七律。明人胡应麟《诗薮》曾云:“太白五言绝自是天仙口语,右丞却入禅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诗薮·内编》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119页)综观之,七律在王维所制诸体诗歌中处于相对冷落的地位,其与禅思、禅意似关联不大。但是,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王维一生礼佛习禅,佛教禅宗思想对他的渗透是多方面的,不惟表现在已然发展成熟的五绝、五律中,七律实亦显受影响。
王维的七律今存二十首,在数量上与其五绝、五律相比,固然很少,但在盛唐诗人中已属前列。在内容上,以应制居多,有《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等七首,酬赠和抒写山水田园者次之,如《重酬苑郎中》、《送杨少府贬彬州》、《酌酒与裴迪》和《积雨辋川庄作》、《辋川别业》、《早秋山中作》等九首,余及边塞诗《出塞作》、言佛诗《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杂诗《听百舌鸟》等四首。其中,明显与佛教禅宗有涉的如《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
无著天亲弟与兄,嵩丘兰若一峰晴。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迸水定侵香案湿,雨花应共石床平。深洞长松何所有?俨然天竺古先生。
诗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秋至二十三年春隐于嵩山期间。无著与天亲为菩萨名,《大唐西域记》卷五载:“无著菩萨健驮逻国人也……出家修学,顷之回信大乘。其弟世亲菩萨于说一切有部出家受业。”“嵩丘”即嵩山,“兰若”是梵语“阿兰若”的简称,原为比丘洁身修行处,此指佛寺。首联以“无著天亲”喻乘如禅师和萧居士,赞其修行之高,以“嵩丘兰若”言二人所居处之清静。颔联承前而下,具写所寓之景。鸣磬是佛教用的打击乐器。筑巢于上的乌鸦于磬声之中自然下食,空寂以久的林间传来清脆的落叶踩踏之声,由此兰若寺孤高清寂、罕无人迹之境可以意想,清空之味亦自然而出。故陆时雍评曰“三四清真,绝对色相”(《唐诗境》卷十)。颈联之“迸水”与“雨花”,皆为佛教典故。“迸水”言东晋高僧慧远定居庐山,扣地得水之事。《高僧传》卷六载:“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住上明寺。后欲往罗浮山,及届浔阳,见庐峰清静,足以息心,始住龙泉精舍。此处去水大远,远乃以杖扣地曰:‘若此中可得栖立,当使朽壤抽泉。言毕清流涌出,后卒成溪。”“雨花”指佛祖说法,天降众花。据《妙法莲华经·序品》:“尔时世尊……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古先生,即释迦牟尼佛。颈联和尾联,前者赞乘如禅师,后者美萧居士,二者恰好上接起句。全诗对乘如禅师和萧居士的喻赞,于兰若寺之静寂环境的描写,正体现了王维对禅宗的崇奉,亦可意味王维自身所持的禅寂心态。
《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乃正言他人修道之高和习禅之所,侧及自己的奉禅之心,而《积雨辋川庄作》则正言具述一己习禅安寂的山居生活: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多雨时节,空气潮润,烟火缓升,蒸藜炊黍,以携东田,一派田园生活景致。一个“空”字,道出辋川庄之地僻人罕;一个“迟”字,尽显隐居者观物之细、心境之幽。纵目而望,广漠无垠的水田上,白鹭翩翩飞翔;幽暗深广的树林中,黄鹂歌声婉转。鹭白鹂黄,一翔一啭,视听相生,透露出的是作者自由欣悦的内心。此自由欣悦之心,表面上来自眼前所寓之景,实际上是源自作者内心的宁定安详。故下联接之“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此处“习静”即佛家之坐禅、静坐。与之对应的“清斋”即素斋、素食。“朝槿”乃木槿,此花仲夏始开,花时极短,朝开夕陨,故名“朝槿”。“露葵”,此物需待露解时方能采摘。于空山之中静坐观木槿以参人生之短暂,于松林之下采折露葵以供清斋食。此二句浑然有看破荣枯生死的清虚之气。
尾联化用《庄子》典故。“野老与人争席罢”,《庄子·寓言》载,杨朱往沛地求教于老子,在去途中,“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待其学成归来时,“舍者与之争席矣”。郭象注曰:“去其夸矜故也。”“夸矜”去,则俗念已泯,得入自然之道,故舍者与之争席。“海鸥何事更相疑”,典自《庄子》,言海上之人与鸥鸟相亲相近,嬉闹无间,互不猜疑。其父欲其借亲近之机,伺机抓捕。待他再往海上时,鸥鸟不复往昔,皆高飞不下。两则典故,一正一反,表达了作者机心已去,道心得成,俗念已绝,得入禅境。清人赵殿成注此诗曰:“诸家采选唐七言律者,必取一诗压卷……吴江周篆之则谓冠冕壮丽,无知嘉州早朝;澹雅幽寂,莫过右丞《积雨》。”(《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页)
《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与《积雨辋川庄作》二诗皆有显明的禅语、禅典等,自不难察其禅意、禅味。王维七律亦有不着禅语,而得禅理、禅思之诗,其近于五绝之《鹿柴》、《终南别业》等,如《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解读王维此类诗歌,诸家多从禅宗思想入手去观照诗歌,即先设定王维接受了禅宗思想,并运之于诗歌,然后在诗中寻找与禅宗思想相应的具体物象或佛教理念。但是,诗歌是艺术审美与体验的产物,王维进行诗歌创作时,应是更着眼于内心的体悟,而非依佛经立意。故从诗歌本身所营造的意境出发,来解读王维此类诗应更为允当。王维笃信佛教,崇奉禅宗,此类诗或多或少含禅意于中,那么其禅意如何表现?陈铁民《王维新论》“窃以为集中地表现为追求寂静清幽的境界”(陈铁民《王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84页)。他取王维《过香积寺》一诗为例以证:“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前三联言香积寺地处古木森丛、人迹罕至的深山静林之中,“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道出作者找寻时间之长和所达地方之荒僻幽冷。末联“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引了佛法治毒龙的佛典来表达自己潜心修行的用意。“作者的用意,正是要用这两句来总结前六句,并把超脱尘俗的寓言进一步点明。在诗人的心目中,这样一个幽深、静谧的境界正是‘静虑的好地方。他心逐境寂,安禅入定,忘掉了现实的一切,制伏了世俗的妄念(毒龙喻世俗的妄念)。由此诗的以‘安禅制毒龙作者,即可使我们悟出诗人为什么追求寂静清幽的境界”。由此及彼,我们或可通过诗歌所营造的幽寂境界来体悟其所寓之禅意。读《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麟。
裴迪与王维志趣相合,交谊深厚,曾俱居终南山。后王维迁于辋川别业,二人依旧常相往来,弹琴相娱,诗赋互和,可谓一生知交。知交者心契道同,故能结伴寻访友人。所寻之友亦必是同道中人,故诗开篇“桃源一向绝风尘”,此借陶渊明《桃花源记》所描绘的桃花源来拟所访吕逸人的居处,句中“绝风尘”三字显见其人志趣之高洁;“柳市南头访隐沦”,二人前往长安柳市之南以访友。此二句虚实相生。颔联正扣紧诗题“不遇”而来,运以二典。前句来自《世说新语·简傲》,吕安与嵇康为至交,一日吕安访嵇康,嵇康外出,其兄嵇喜迎之,吕安遂提一“凤”字于门上便离去,以嘲讽嵇喜为凡鸟。诗曰“不敢提凡鸟”,一合诗题之“不遇”,即主人不在家;二显访者对主人之尊敬,同时赞其家中无嵇喜般的俗人。“看竹何须问主人”,《晋书·王羲之传》载王徽之笃好竹,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徽之径往观竹,而不顾主人入室之邀。主人得其意,闭门以待之。徽之遂因此赏识主人。此为化用典故,言主人不在,尽可自赏。
颈联“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自门外入屋内,由人入景,从典故托写转为实景描绘,青山如屋里,清水东西流,人与自然浑为一体。诗至此,皆侧写主人之超凡脱俗的隐居志趣。尾联则正面叙之,主人“闭户著书”,非一朝一夕,亦非以隐求仕,“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麟”前后应合,透露出主人归隐之志笃,远世之岁久。诗中所现之景物“青山”、“流水”、“老松”,皆为恒久不变的洁净意象,既喻主人隐志之不渝,又显其气骨之高洁。眼前幽静清心的桃源之境,正是吕逸人本人的外化,亦正是王维此行所欲寻之息心处。诗无一字着禅语却禅境自在。
王维此诗,裴迪有同题之作。二者对读,高下可见:
恨不逢君出荷蓑,青松白屋更无他。陶令五男曾不有,蒋生三径枉相过。芙蓉曲沼春流满,薜荔成帷晚霭多。闻说桃源好迷客,不如高枕眄庭柯。
王维诗中“不遇”实若已“遇”,而此诗“不遇”即“不遇”。首联之“恨不逢君”、“无他”,颔联“陶令五男曾不有,蒋生三径枉相过”,显见作者颇憾于“不遇”。颈联取典《楚辞》,“芙蓉”、“薜荔”颜色鲜亮,色调暖和,却不若前诗之“青山”、“流水”来得自然浑成,平淡古朴。裴迪诗耿耿于“不遇”,即执念于“不遇”,王维诗无执念,不执着,显见其心境之平静淡泊。此息心宁神,放怀眼前,随缘任运之心境,应得益于王维之奉佛习禅之功。
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所呈现的意义实不仅于此。其诗所营造的清空幽静之境,所透露出的避世离俗之心,对七律隐逸主题的发展亦有重要作用。在王维之前的七律虽有隐逸习禅之作,但诗中却鲜有避世思想,如张说《游湖山寺诗》可知一斑:
空山寂历道心生,虚谷迢遥野鸟声。禅室从来尘外赏,香台岂是世中情。云间东岭千重出,树里南湖一片明。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
张说意在隐居禅修,首联和颔联着意于此,故禅意太显,痕迹太露,有了执念,反落了俗。颈联所营之景亦自有一番清幽处,但味之却乏浑厚天然之气。尾联“若使巢由知此意,不将萝薜易簪缨”,远不如“闭门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麟”来得超凡脱俗、息心宁神。全诗有禅意,无禅味,有清景,无清句,格调不如王维诗高。王维诗虽不直言隐居避世,但其诗自有隐居之志笃,避世之心淳。王维诗近乎一种静水深潭、古井无波的效果,惟以其修行精诚,禅入内心,方能如此。又,避世近于佛家之出世。自王维之后,此题材的七律方将隐逸和避世更好地融合。
以上所举为与禅宗明显有涉,描写山水田园的七律诗,其禅思、禅意相对较显。但王维的奉佛思想在诗歌中体现是多方面的。其表达对世事变幻、宦海浮沉的思考的七律诗,亦暗含佛家勘破凡俗的避世之念,如《酌酒与裴迪》: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此诗约作于王维居辋川之后,奖掖提携他的张九龄此时已遭贬,李林甫正据朝,其颇历政治风波,心中自是意不平,又与友人裴迪知交,故二人酌酒言谈之中,自然吐心中之真我,泄久积之郁愤。首句取自鲍照《拟行路难·泻水置平地》“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欲把酒宽人,实亦自宽。续之为“宽”之因:“人情翻覆似波澜。”此典自陆机《君子行》“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感慨人情无定,变化无常。颔联即“人情翻覆似波澜”的具体注解,其采典于《汉书·王吉传》,贡禹和王吉为友,王吉身居高位,贡禹即弹冠以待其荐,后贡禹遭贬,王吉亦免官。此典原喻友人始终相知互信,志趣相一,进退取舍相同,但这里为反典,应合前之“人情翻覆”。颈联表面转为写景,实乃喻世情。“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大自然中草卉和花树的遭遇尚且有如此大的悬殊,更何况人情世事。再深一层,诗人想到的是既然天地无私,众生平等,诸物如是,又何必执着不放,耿耿于怀,郁愤于内,故尾联接之“世事浮云何足问”,“何足问”即不足问,不必问,可弃之。既如此,则“不如高卧且加餐”,前代之高卧者如三国之陈登,东晋之谢安,前者清傲蔑视凡俗之人,后者清高隐居东山不问权禄。“加餐”为自珍自爱。世事无常,人情反覆,可万物皆同,天地无私,故当虚静达观。全诗情绪从外至内,由愤懑入宁定,自有执至无执,这是佛教禅宗“随缘任运”的具体写照,亦犹似一个佛门弟子自蒙昧到开悟的过程。
贺贻孙《诗筏》曾言,“五言易为澹泊,七言则难,惟王维能之”。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亦云:“阮亭选《三昧集》,谓五言有入禅妙境,七言则句法要健,不得以禅求之。余谓王摩诘七言何尝无入禅处,此系性所近耳。”王维的禅宗思想,实渗透于所其制诸体。世人言七律不易作淡泊幽静之语,少有入禅者,但在摩诘七律中,却笔走禅意生,禅思无不入。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