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阳
中午,老家A村。我坐在老母亲身边,一边吃着老人家做的面条,一边听着她述说乡邻的家常里短。某某的女儿离婚了、某某的媳妇不孝顺、某某人快不行了。
这一段,我一直对农民生活方式的悄然变化很感兴趣,于是问老母亲:“村里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街上怎么没见多少人?”
母亲说:“在地里干活呢!”
我说:“地不是流转给别人了吗?还干啥农活?”
母亲说:“给种植大户打工啊!还有一些有地的村民不想干农活,也会请人干。”
我说:“一天给多少钱?”
母亲说:“摘葡萄,一个钟头5块;掰玉米,一个钟头10块。”
我说:“都是咱村人给咱村人干吗?”
母亲说:“是啊。”
母亲说的情况,我在其他一些乡村已有所了解。农村人的生产和以前已经大不一样了。以前帮别人干农活,谁好意思提钱啊!都是义务帮忙。现在的耕种方式,不提钱不行啦。有这种想法的同时,我明白,对当前的农村大变局而言,我和母亲的这段对话,实际上“信息量”很大。
午饭后,我说:“你吃过饭喜欢去打麻将,你去打吧,我不耽误你。”
母亲说:“不去了,没人,都去干活了,没人打了。”
我说:“那咱们去大姐家(B村)转转吧?”
母亲说:“好!”
在去大姐家的半路,遇到我们村的村委副主任正在路边将自己种的葡萄装车。副主任年龄比我稍长,是少有的留在村里种地的中年人。
“种了多少亩,老哥?”递上一根烟,我问他。
“50亩。今年第一年下架,就遇到了连阴雨,前一段葡萄都坏地里了。”
“是,这一段听说咱县的葡萄形势很不好。葡萄能在冷库里保存不能?”
“冷库里存不了。一存,口感就不行了。你看我买了这三个大罐,准备酿酒嘞。唉,咱们的葡萄酿酒不行,做鲜葡萄汁应该不错,可咱不知道咋做。”他挠了挠头。
“我觉得咱偃师的葡萄现在既然能卖向全国,以后可以大胆地种。种的规模上去了,才能搞后续的加工。如果要做鲜葡萄汁,别自己做品牌,最好和国内的果汁生产品牌企业合作,在偃师建分厂。我原来去过汇源果汁在陕西的生产车间,就建在原产地咸阳市礼泉县,规模很大。” 我说。
在葡萄地里刚转了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他们忙着装车,我也就不敢再打搅,继续上路,往大姐家走。
正走着,路突然由水泥路变成了泥土路。变化就在两村的交接处。
母亲说:“你看B村,就这一小段路,都不舍得修修。”
我笑笑,说:“人家出村不靠这条路,当然不积极了。”
说这话的同时,心中也不是滋味。我知道,一个村,要修一条路,很不容易。而在一定时期内,一个县把所有农村的路都修了,更不容易。“发展是硬道理”这句话现在放在农村,还非常适用。
刚进入村庄,就看到了B村小学。
我问母亲:“这学校咋看着像是废了?”
母亲说:“搬了,搬到C村啦。”
这让我想起这些年农村的并校问题。农村并校是农村人口大量外流、学生数量锐减的一种选择。今年夏季我的孩子在郑州考初中时,真是见识到了农村学生大量涌入城市的中小学去考试的壮观场面。农村学校的生源快速减少,城市学校的生源高度饱和,这是当前城乡关系剧烈变化的一个缩影。
到了大姐家门口,敲了大半天门,没人应。打手机,也不接。正想返回时,大姐突然从一个街口“冒”了出来。
我开玩笑说:“大姐,你怕我蹭你的饭吃,手机也不敢接了!”
大姐说:“啥啊!去地里干了一会儿活儿,下雨了。回来没事干,就去打麻将了,没带手机。”
我说:“姐,既然下雨了,没事干,别打麻将了,咱们出去转转吧。听说C村有两个泉眼,离这这么近,从来没有见过,咱去看看吧?咱这也叫‘旅游啊。”
大姐说:“那有啥看?你要去看,我反正也没事,走吧!”
当一头扎进C村时,才发现这个村的泉眼还真不好找。我的车在狭窄的村庄街道上七拐八拐,差点迷了方向。这是个干净的、人气还算可以的村庄,能感受到小学和队部往昔的热闹。
我问大姐:“咱们问路遇到的人,咋总是年龄比较大的?”
大姐说:“现在年轻人谁还在村里啊?”
终于,我们到了那处泉眼,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喷涌、活跃, 却保留有农村少有的神秘和威严。这个泉眼实际上是用青石砌护起来的大井筒,直径有四五米,深不见底。不见泉水流出,但水质很清。泉眼由一棵近百年的皂角树护卫,正北面还有一个小庙。人们对自然的敬畏,在这里能明显地感受到。
井旁一户人家的年轻夫妇正在剥玉米,两三岁的孩子在旁边玩耍。我过去和他们唠了两句:“兄弟,你们村的地气很好啊!你看有两个泉眼,全偃师的村都没有啊!”
兄弟说:“以前水还往外冒,这几年旱,水少了。”
我说:“是啊,咱这个泉眼能这样,估计下边的水脉不小,今年下雨多了,估计会好点。”
看完了两个泉眼,开始回家。看到年轻夫妇的孩子,我想起来大姐的外孙女。于是问大姐:“现在农村的小孩子都养得不赖,恁外孙女咋样了?”
大姐一拍大腿:“哎呀,娃子可怜死了,真受罪了。你不知道,孩子刚生下来9斤,4个月后瘦到8斤啊。”
我知道那个孩子可怜,生下来几天就开始拉肚子,大夫说肠子有问题。孩子整天拉,最后拉血,我见到时已瘦成皮包骨头,肚子却涨得明晃晃的,让我极为震惊和心酸,感觉孩子可能挺不过去了。这种情况即便在农村,也是很少见。孩子被抱到好几个大医院去治疗,花了万把块钱。
我说:“现在咋样了?”
大姐说:“好啦!20多斤,胖得跟芝麻轱辘一样。”
我说:“太好啦!前一段知道好了点,咋治好的?”
大姐说:“说起来我都想噘人!孩子一生下来没奶,吃奶粉。生病时,一直吃XX牌的奶粉。治了好长时间咋都治不好,后来试着换了奶粉,啥都好啦。孩子治病时我给大夫说是不是奶粉的问题,大夫也没听。后来大夫打电话问孩子咋样了,我把他噘了一顿。”
我对这类问题很敏感:“是不是吃着假的了?”
大姐说:“没有,别人家孩子吃的都是这个,都没事。后来化验了一下,孩子对这种奶粉不适应。”
大姐这样说,让我想起很多问题。
送大姐到家,我们开始回家。路上,只有我和老母亲在车上,没人说话。我开着车,看雨刷不停地刷着玻璃上的雨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客观上讲,这些年的农村,村庄、村庄里的人和就业,发生了各自不同的变化。
村:大部分村庄在建设形态上日渐衰落是很明显的,而且多具有不可逆性。
人:大部分农民的生活相比于自己以前是好了不少,但相比于市民生活的改善程度要落后得多。
业:大部分农业正面临再次升级的好局势却又如此地缺乏全社会的钟爱和青睐。
在这个农村大变局期,老问题还没解决好,新问题又大量涌现,恐怕是当前农村的一个真实写照。我能感受到现在农村的问题,就如同这车玻璃上的雨,刚刷一遍,又来一层。
变局期,我们应该为农民至少做好三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一是照顾好农村的老人。“照顾”两字,需要很多钱。如果没钱,那就用良心。二是尽一切可能让农村的孩子有好的学校上。前述两类人现在正成为农村留守人口的主流。三是认真地对待农村劳动力的就业,让留在农村土地上的务农中青年有越来越好的经济收入,看到希望。这些年龄层的人,也将是农村、农业和农民的希望。
个人认为,让现在留在农村的人各得其所,是现在最需要做的,其他的就别搞太多虚的啦。我知道,这仅仅是最起码的要求,但恰恰是很起码的要求,代价和难度往往又是最大的,这个只有亲自去做了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和曲折。不管怎样,我们要当好那个雨刷,不停地刷,不停地刷,不停地刷。
(作者系博士、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副教授、偃师市挂职副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