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欣荣
摘 要: 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具纯粹诗人气质的红楼女儿。她集天地山川之精华,以诗歌为心,以还泪为魂,演绎了唯悲唯美的人生。她承载着曹雪芹悲剧美学的内涵与外延。
关键词: 林黛玉 纯粹个性 诗意美 悲剧美
《红楼梦》自诞生以来,红楼女儿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让世人感慨不已。不管是英豪阔大的湘云,机关算尽的熙凤,还是好风频借的宝钗及文彩精华的探春,谁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曹雪芹笔下的这些形象虽风姿各异,但只有林黛玉是曹雪芹独特的人格和悲剧美学的集中体现。其寄寓了中国古代文人的气质及理想人格与生存方式。林黛玉的美,卓然不群,是一种世人无法企及的诗意美、悲剧美。“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泪为神,真真绝倒天下裙钗”。可见,脂砚斋笔下具有纯粹诗人气质的红楼女儿,非她莫属。
事实上,读过《红楼》的人皆知林黛玉并不符合中国古代妇女的传统温良形象,也不符合大家闺秀的标准,她尖锐、锋芒毕露、孤傲、清高、敏感多疑,她敢于追寻爱情和个性解放,她不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争强好胜,夺魁诗中桂冠。但是她也有青春女性的活泼、天真、幽默和风趣。只是一个人一个世界,世界的丰富多彩,决定人性格的丰富多彩。林黛玉性格的主导因素还是悲。她本是一颗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受天地精华,并受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日久修成女体,游于离恨天外,饥以蜜青果为食,渴以灌愁海水为汤,腹内郁结着一股缠绵之意,为报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她下尘世为人,愿以一生的眼泪偿还于他,这便是诗意浪漫的“木石前盟”。降临人世的她,先天便有不足之症,会吃饭便吃药,加上幼失双亲,孤苦伶仃,只能寄居在外祖母家。这样的处境,不但培育了她叛逆个性的成长,而且对于她的命运,则是一种暗示,即从一个男人(父亲)到另外一个男人(丈夫),再到另一个男人(儿子),这正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礼教规则。林父的死亡,客观上促成黛玉人生偏转传统佳人的轨道,在一定程度上,逃脱了封建礼教的控斥,而趋向于中国古代文人的理想人格。同时,奠定了她悲剧人生的基础。所以,一出场林黛玉的泪和诗便成了她悲剧人生的符号。米兰昆德拉说,长篇小说一个重要的精神使命,就是探索人在世界上生存的可能性。林黛玉代表着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她要求的百分之百的情,恰恰是那个世界最难以得到的,因此,在纯情与灵性的一面,她口尖量小,偏执自诩,讽刺刘姥姥母蝗虫的狭隘与封闭,这种存在方式注定是脆弱不堪的。恩格斯指出,悲剧产生于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不可能实现之间的矛盾。黛玉这个具有审美价值的人物便在这难以调和的矛盾中遭到毁灭与死亡,同时,毁灭与死亡更加强化悲剧的力量,使其原来的存在更加耀人眼目。因而,黛玉的这种纯粹个性价值实现了悲剧的升华,完成了人性的超越。
中国历来缺少悲剧传统,源于国人悲剧意识的淡漠,曹雪芹却与中国世代崇尚大团圆结局相反,创造了悲剧文学高山仰止的辉煌,鲁迅说过自有《红楼梦》以来,中国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曹雪芹以悲剧美学观展现万艳同悲的命运人生。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悲剧主要有三种情形:一种是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造成的,第二种是盲目的命运和偶然性造成的,第三种是由于普通之人物不同的地位和关系造成的彼此间的损害,这一种是最常见的情景,悲剧的最后原因是原罪,即生存的本身之罪。这也是曹雪芹从固有日常普通的人情角度直视人生境遇的真相,剖析人性与人情内在的复杂与悖谬,林黛玉的诗文非常典范地体现了叔本华所提出的悲剧的第三种情形,同时它超越了“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两种模式,把对悲剧性的根源转向了生存本身,这是叔本华哲学观的本质,也是黛玉以悲剧的形式艺术化地表现出来的。其诗文的悲剧意识伴随她短暂的一生,与作者本人生存的世界丑恶龌龊相关的,他被这世间的功名利禄重重裹挟与压迫,但现实世界又存在真善美,可这些真善美总被假恶丑摧毁,在两种力量的挤压下,曹雪芹不可避免地承受着精神世界的折磨,因而,他才能直面悲剧,创作悲剧,揭示悲剧,用悲剧改变悲剧人生的存在。《葬花吟》不仅是她一生不幸的写照,还是她宿命的谶语。一开笔“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勾勒出一幅暮春残红凋零之景,暗示她对红颜易老、爱情无靠的担忧。“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写出了她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淡的愤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是她对寄人篱下的现实的控诉,是对自己无从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奈。“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她代表曹雪芹对理想生存世界的构筑,希望保持自己凛然的个性,能在污浊现实中诗意栖居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是她在冰冷的现实中难以博得的世人认可的抗争,是对青春爱情理想的埋藏。世人大都喜欢悲剧在暴露主人公苦难的同时力图弱化降低苦难,期冀缓和悲剧冲突,弥合主人公人生的困境。曹雪芹的悲剧人生观反照在黛玉身上,也因自身运命落差太大,从锦衣纨绔少年沦为棚床瓦灶的穷小子,这促使他对现实人生有了更深切的感悟,对悲剧命运的改变有了更强烈的渴望。其文诗与眼泪的碰撞,体现的是一种撼人心魄的悲,一种摧毁之后决心重铸的美。
从《桃花行》中我们更能体会林黛玉的悲剧美。“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黛玉的泪渐枯了,病欲渐重了,但强烈追求个性解放和幸福爱情的愿望更强烈了。在这万物逢春、皆主生盛的季节,黛玉病体加重,薛姨妈王夫人风雨欲来之势,贾母渐趋老病,她的生存处境越发艰难了,她的“木石前盟”越发虚无了。她借桃花表达“一生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泪痕”的悲情,为她的悲剧存在添上浓浓的一笔。这种用自己的人生体验写就的诗篇,和曹雪芹的现实人生有太多类似。因为在人们的生活中,破坏幸福和生命的力量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每个人随时都可能同时充当悲剧的制造者和悲剧的承担者这样两种角色,而究其根源,悲剧即罪恶,罪恶即人生的本质。而人生的本质又是生存。
清人张潮《幽梦影》中说:“所谓美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林黛玉当之无愧。她的泪,她的诗,她的美,她的悲,她的个性,在文学的圣殿永远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