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小 米
黄昏汹涌
甘肃 小 米
那是一个绝妙的黄昏:天高地远,水瘦山凉。笼罩着整个夏日的闷热和绿色快要消散干净,而冰冷如霜的灰暗和尘土尚未飞扬起来。天蓝如布,上面闲置着几缕薄云,其轻若羽,动也不动。有极细微的小风从皮肤上和感觉中轻轻擦过,不,是拂过。拂过更说明这风细、小、极细柔,若有似无、若无似有。不使人觉其凉更不让人觉其热。衰草万顷,在风的挑逗下悄悄地偷偷地动一动,又复归平静,直让人难以发现。若非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其中的一棵草叶儿,你就永远不知道在这个黄昏的某一刻,它曾经动了一下。草叶儿黄黄的颜色,若不是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清此刻的本色不是褐而是黄,那褐的错觉即因黄昏的暮色所致。草叶枯黄着,似生已死,似死还生。你无法给它一个恰当的说明或结论。你看它时,你在想它,你不看它时,你也许在想它,也许已忘记。世界万人万物,莫不如此。
你抬头时,草叶就被另外的物事所替代,比如:一棵树、一块石、一头牛、一只蚂蚁、一座房屋、一条河,等等,或更多的树、石、牛、蚂蚁、房屋、河。它们中的一种或几种,同时被你看见,或者,你抬头时,上述意象一个也没有。你所看见的依然还是草,或者枯黄的,或者未枯黄;或者是一棵,或者是无数棵;或者是同一种草,或者不是同一种草。就是这样,当你转移视线,哪怕是轻微的变化,你的眼睛或你本身就面临着一种改变。这改变非常偶然,弥足珍贵,不可重复,不会再现,如同人的生命,永远不可能返回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它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不会有相同的第二次。既使有非常相似的第二次,也总有一点点的不同,如时间,如心情,如俯视的姿势,如地点,如草的种类,总有一点不一样。你只能回忆,而不能回到。这使你觉得生命、自然,竟然如此谜一般的奇妙,像一个永远都没有谜底的谜,吸引了无穷无尽的猜测和寻觅。当你蓦然回首,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谜底是次要的,关键在于你猜谜的过程,猜谜的时刻,你的生命是专心的,专注的,是真实而不虚假的,你的生命(猜谜寻访谜底的过程)没有虚度。你干了什么,虽然没有结果,但你干了,你也就能够问心无愧。还能怎么样呢?
欲望是没有止尽的。饿了,有饭吃就行,不饿的时候,如果要吃,你就想吃一点好的,或合口味的。如果你饱得很,你对好吃的合口味的也不会有什么兴趣,只有是既合口味又很好吃并且你一口也不曾吃过的,你才会有尝一尝的欲望。当你面对一棵草,抬起头,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然什么也没看见,你闭上了眼睛,因为你瞅着这棵草看得太久太久了,而四周的光线又这么的暗。你双眼发酸,大脑里一片无垠的空白,无理念,无物象,无记忆,无侵入——连小昆虫的叫声,人类永远嘈杂繁忙无序的噪音,风声河流声,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当然,我说没有时,又犯了一个错误,不是没有,而是小得(或远得)足以听不到,又看不见,那么,你的大脑里一片无垠的空白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这个时候你也是空白的,世界在你之外存在着,它并不空白,它有高的山峰,低的平地,有动的河流,不动的田野,有黑也有白,有疏也有密,看上去它是杂乱无章的,当你看见它的全景时,你才会想到,它竟是如此的合理,完美。它有丑也有美,美显示丑,丑衬托美;如果这世界好得连丑都没有了,我们还要美干什么呢?没有丑,就无美,选择或是褒奖都没有意义,不是吗?因此,当你再次悠闲恬淡地睁开了眼,望向远处,你深深地爱上了远处那个你在以往的岁月里一点也不爱的村子,它的闭塞、落后、愚昧、贫困,都是美的。它使你有了一个比较,使你向往一个更美的村子(或城镇、都市),要是没有这个村子,你也许会无欲无念,无所作为。你望向远处,为自己的这一个发现暗自庆幸,你的视线在村子里缠绕、盘旋,那些炊烟、瓦屋、牲畜、肮脏的粪便、朦胧的大树或小树,活得很具体的村民,使你的心情豁然开朗,其乐融融。你的眼睛掠过村庄的上空,更远处的群山的轮廓既模糊又清晰。一轮金黄的月亮将圆而未圆,它刚刚离开山尖,它浮在群峰之上,它在浅弱的白云中沉溺、挣扎,它没有光彩,却又突兀、明亮、醒目。它将要升向高处。
那个汹涌的黄昏叫你神思飞扬,你融化了进去,又似乎远离,像一只无系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