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这年冬天,71岁的祖母在扬州病逝,而在徐州任烟酒公卖局长的父亲朱小坡,这时又卸了职。接到噩耗,朱自清连忙乘车南下,赶到徐州与父亲会合。一进房子,只见满院狼藉,景况凄凉,想起祖母,不禁泪下,倒是父亲来安慰他不必难过。回到扬州,朱小坡设法变卖、典当了一些家产,又借了一笔高利贷,才勉强地办完丧事。这时,二儿子物华中学即将毕业,想报考上海交通大学机电工程系,但朱小坡此时已拿不出学费,无法成全其愿望了。朱自清看到家中景况十分惨淡,厅上只剩下几幅字画和一张竹帘,原来摆在案上的巨大古钟、朱红胆瓶、碧玉如意,以及挂在壁上的郑板桥手迹等,都已送进了当铺。满院枯枝败叶,萧索非常。他看着已显老迈的父亲、老实巴交的母亲,以及众多尚未成年的弟妹,心情十分沉重。他拉着三弟国华的手,叹着气说:“我要争取早一年毕业。”他已暗下决心,要尽早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丧事完毕,朱自清要赶回北京上学,朱小坡也要到徐州谋事,于是父子决定同行。朱小坡虽然经济状况不好,但爱子情切,唯恐儿子抵不住北国的风寒,特地为他定制了一件紫毛大衣。到了南京,朱自清因朋友约去游逛,逗留了一日,第二天便渡江往浦口。朱小坡因事忙,本想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儿子去火车站,想想又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决定还是自己去送。父子俩过了江,进了火车站,朱小坡为儿子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看朱自清将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便一再嘱咐他一路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车上的茶房好好照应。
“爸爸,你走吧。”朱自清说道。
朱小坡望了望车外,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朱自清要自己去,但父亲不肯,只好作罢。
朱小坡身体颇胖,因为服孝,头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布棉袍,显得分外臃肿。买橘子须穿过铁道,跳下去再爬上去,这对朱小坡来说就不容易了。他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难,可当他穿过铁道爬上月台时就费事了。只见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朱自清在车厢里,望见他的背影,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赶紧把眼泪拭干,唯恐父亲看见难过。朱小坡抱着朱红的橘子回来,朱自清连忙去携他。朱小坡将橘子一股脑儿倒在紫毛大衣上,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非常轻松。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下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儿子,说:“进去吧,里边没人。”
朱自清知道,在老父的心中,自己始终是个孩子,所以,他总是牵肠挂肚,依依难舍,一百个放心不下。汽笛低沉地长啸了一声,车轮无情地转动了,朱自清凝望着父亲黑郁郁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逐渐远去,远去,再找不着了……他的眼泪又悄悄地沿着双颊流了下来。
(张举摘编自《朱自清传》,陈孝全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