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朱锁成
清晨,我清扫我的城市
上海 朱锁成
当人们还在梦里,我就迎着寒风清扫我的城市。
尽管我也想温暖棉花,但熟睡的外语单词驱使我走进夜色。
这把扫帚,我曾经不屑一顾。
如今我也是一把扫帚,在城市的街角暗暗思索。
就因为我也是一个失业的符号。
我亲爱的工厂早已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我辉煌的名字也已从花名册里删去骨骼。
走在街头,也许我有点寂寞。
弹拨晨曲,也许我有点悲悯。
不过,我还是庆幸自己,毕竟城市递给我一把坚韧和暗暗的耸立。
使我在城市的绿地铸一尊劳动者雕塑。
八小时以外,能够像模像样地走进超市,选购光明乳液。
夕阳西下,能够堂堂正正地来到集贸市场,采购嫩绿。
不要说我只是城市的美容师,我也为薄薄的几张纸币,以及嗷嗷待哺的课本,生存的恐慌逼迫我再没有廉价的歌词。
清晨五点,才是我新一个上班时间。
虽然我知道,
积淀太多的嘈杂无法从我眼皮底下彻底扫去……
但我忠实我清扫的路面,这不正好让我不会再次失业。
是啊,失业这个词,如今不再是羞答答的少妇。
我失业,但我自豪自立。
我清扫尘世的角角落落。
我和一个个我是最早醒来的一个城市方阵,世界将因为我们的到来变得宽阔清洁。
就因为我们普通,并且肩负就业的使命,以及我们这群从底层走来的平民,与生俱来的对城市的听从和深深的依恋……
被一波一波的潮包围,你还站在孤独里。
被一束一束的花照耀,没有一束属于你。
你捧着一束玫瑰花,和黄昏站在一起。
和你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只塑料桶和别人赠送的健康杂志。
十六七岁的年龄就这样被南来北往的口音轻轻地推来搡去。
我不知道你来自何方,但你轻声轻气的乡音让我想起粉嘟嘟的杏花,绿莹莹的柳丝,清涟涟的井水……
我多想从你的手中买走一捧红扑扑的黄昏呀,可我早已不是玫瑰花的年龄。
你应该属于读外语单词的一汪清澈,属于黄昏里紧揪着母亲衣襟的一缕洁白的炊烟,属于小河边梳着月光羞涩涩的丝丝柳芽……
是呀,你随哪一波潮涌进了城市,涌进了风景各异的地铁口?
你该是一张车票,随玲珑的包拉紧城市的扶手,随敞亮的门走进城市的出口。
我也不知,你该不该站在这里,站成一尊玉瓷一般的少女?
你把鲜艳留给了笑吟吟的手臂。你的手臂也在华灯里挤出含苞的笑意……
没有水,一座桥,横跨在城市上空。
没有墙,一个洞,倦伏在城市低处。
你就住在低处,一群筑路工。
低处有低处的自由,自行车和藤帽可以自由地摆放,镐和黄色隔离栏可以自由地出入。
住在低处,你才感到高处的可贵,高处是别人的花园,高处是别人的车座,高处是别人的路。
住在低处,你才猛觉许多的路原来是你建造。
住在低处,你的肩膀原来承载了那么多的律动。
每天一早,你就从低处走出,走出尘土飞扬,走出城市暗角。
只为建筑更远更长更畅的高处。
直到太阳落幕,你才又回到水泥地上,你把汗珠和四肢平躺在木板床,你把身姿压得很低很低,掏空思念的痛苦,用一些坚硬的镐,在低处飞行,
就像一块稻田匍匐在城市的洼处……
铁锈红的上衣、超短裙,肉色的长统袜婷婷在这里。
一个18岁的江南婷婷在这里。
像一团火在冬天里燃烧。
像一棵冬小麦摇拽嫩生生的渴望。
你不时伸出手臂拉开落地阳光,一句“欢迎光临”像描不尽口红的唇。
可你还站在这里重复下一句歌词。
只在工间操、只在午餐时候,你婀娜的身材才舒展一下中午时光。
我从没走进你描红的唇。
我的这个越长越老的稻谷,即使走进也无法找回我的江南。
我总是拎着假日走过,走过了便朝你红扑扑的水乡一瞥,门开启的一瞬,冷风荡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涟漪。
你时而会通红地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包子铺拎一摞晨光。
有雨的日子好像是你最美的节日,
一丝丝雨悬挂在脸上像三月柳丝,
你一定想起故乡梳妆的小河了。
霓虹是季节的旋转。
城市开启了一扇扇门。
一个青春的雕塑就站在城市的门口。
站成一棵憧憬的庄稼。
但我不知,明年的明年你还这样站在这里吗?会不会像收银台的长势丰满你的丰满……
你来自山区。
每天,你红扑扑的脸膛就踩着两片霞云,送给曲折上升的楼道、送给活泼天真的书包、送给嗷嗷待哺的奶瓶。
却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了山里,让山里的风、让山里的泉、让山里的高粱米喂养。
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你送过了多少片霞云?
我只知道,被你营养过的奶瓶已经会说话了,被你营养过的书包已经行走成一棵城市的树了。
而你的孩子是否已风化为山腰的一颗石子,雕塑成山坡的一把锄?
有一天,你还会回到山里。
其实,你喂养城市,你也在喂养大山,喂养山石垒成的小屋。
送牛奶的女人,就这样,清晨念着城市,夜里想起大山……
靠在门边的招牌不见了,收废品的人走了。
他是乘昨天下午的车走的,上午还收了半天寒风。
估计厚厚的纸板箱,空空的易拉罐都来不及换季。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家。
小村人是很看重回村的路的。
再忙也要看看久别的田埂,看看久别的小学课本。
他不得不抛下许多的空酒瓶,废纸板……
没有他,它们只有憋缩在墙角,面带菜色。
很多时候他也是憋缩在墙角,一本旧时光从日头看到日落。
他要让它们知道,没有他的日子里,打蜡的地板也会发霉,堆积如山,一个春节都没有好味。
而他揉到稻场都可以放心大胆地喝酒吃肉。
用硬茬茬的胡须在长高的课本上犁上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那块招牌已经呆了十年。
十年,一只只易拉罐垒起了小楼。
十年,一辆破三轮,也许没遭过正眼。
收废品的人走了,也许城市会成为废品……
许多撕裂的岁月被你用胶、用线、用铁钉粘牢。
你不会用嘴。
只会用锤、用锥、用剪斩钉截铁地说话。
一个从小村走来的嘶哑有一天泊在城市边缘的小巷,一把折叠椅和一把遮阳伞不知折叠了多少烈日和雨?
因为被粘牢的岁月又开始了跋涉的路,许多走过的路都喜欢经过这里,经过了便把晨光交给你,又把落日的余晖装在车篓驰向远方。
我也补过雨补过风。
补过不属于你补的拉链,并把一块硬币扔进你摆了摆手的铁罐。
城市,许多人都学会了用嘴……
而你却把全部的功能都集中在这双开满茧花的手上。
假如,我也是你,会不会修补破损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