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国微
一
抬眼就看到了,小学的操场,校内绿荫里掩映着的五星红旗。以及在向她招手的子珂。
“晴篱,越来越漂亮了!”
“嗯,子珂,还好吧?”
“呵呵,好,你也挺好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校门口走去,经过篮球架下,晴篱忍不住仰头向上看,透过球门的圈圈,只看到乌蓝乌蓝的天。
这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门横着长锁。门墙两边那八个原本朱红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字已剥落了鲜亮的色彩,凑近看去满是调皮小孩子的粉笔涂鸦,胡抹乱写的字迹。
“我想起你写我的那句话了。”子珂指着那些涂鸦说。
晴篱脑瓜里一片空白,眨着眼睛却想不起什么来,或者是不敢想起什么来。
“就是你塞进墙缝里的纸条上的话呀。怎么,忘啦?”
“哦。”晴篱的小脸蛋一下子就憋得通红,倒吸一口气,却停顿住,忘了呼出来。这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呵呵呵,没事儿,形容得挺有道理的。真的,我能理解你。”
“啊,对不起,子珂!”晴篱对着子珂亮晶晶的笑眼,很郑重地说,“真的对不起,我……”
“没事儿,我们现在不都挺好吗?那时是幼稚。”
“嗯。”
那个时候,晴篱坐在教室里喜欢面对着土墙皮和砖块裸露出来的墙面,写写画画一些别人读不通的词句,或者别人看不懂的符号标记娱乐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晴篱写下了一张心情字条,没遮没掩,大大方方塞进墙缝深处,就没避开同学们的视线。这字条,后来重见天日,曝光在大家面前,晴篱自己并不知道。再后来,晴篱几乎忘掉那张字条的存在了,那张恶毒的字条说什么,什么什么小狐狸精!晴篱后来想,当时真是可笑的童言无忌。
这件事晴篱的确做得很不厚道。在面对主动提起这件大糗之事的受害人子珂时,晴篱是千万分惭愧,但往事已矣,两个女生也只把它作笑谈。
“晴篱,我不想上学了。”
“嗯?”
“嗯。初中毕业就算了,不上高中考大学了,打工去。”
“……”心高气傲的子珂竟然说不上学了,打工,这是大人的事吧?晴篱还是不能理解这个世界。欲言,又止。
二
晴篱永远也不会忘记刚进入九月份的那场夜雨,第二天的路面有些泥泞难行,那是第一次,晴篱遇见了班主任孙老师,活泼的彤彤和好学生子珂。
“嗨,你的铅笔盒真好看呀!”前面的女生忽然转过身,对着四处打量着的晴篱说,“我叫彤彤,你叫什么呀?”
“晴篱。”
“情离?”
“是晴天的晴,篱笆的篱。”
“哦,真好听。”
“是我爷爷给起的,他说我出生时天刚放晴,一出门就看到了我家后面的枣篱笆,青青葱葱的,可好看了。”晴篱忍不住解释道。
就这样,彤彤是晴篱在班上第一个真正认识的人。两个小丫头一打开话匣子,就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第一节课就是孙老师的语文课。“今天咱们开始学习第一课《桂林山水》,大家都预习了吧?子珂,先领着大家读第一自然段。”
老师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梳着高马尾辫子的女生站了起来,那是靠南边窗子的位置,从晴篱这北边紧贴墙壁的角度,正好逆着光,只看见一个帅气的剪影。
“子珂,概括这一大段的段意。”
“大家说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子珂回答一下?”
晴篱记得很清楚,那一节课老师叫子珂回答过三次问题,这让从前在老师面前很受关注与青睐的晴篱心里别扭住了,怪怪的,从未有过的感觉,被侵犯了主权一样。
这种别扭直到第二次作文课才释放出来。这期间大约有一个月的光景,晴篱也大概熟悉了周身的环境。对班里的人与事,也从彤彤那里以及自己的察言观色里有了进一步认识。子珂是副班长、文艺委员、语文课代表,作文写得很好呢。彤彤一脸崇拜地对她说。晴篱当时只是笑了笑,心里像是起了层鸡皮疙瘩似的,皱巴巴地发涩。
因为从小爱看书,又每天记日记,晴篱对自己的作文十分有信心。第一次作文的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一鼓作气写完,颇有文章天成的感觉,自己都觉得写得挺巧妙。然而课上老师念了两篇范文,第一篇是子珂的,晴篱有些惊诧,却也不得不承认写得不赖。等着第二篇,却依旧不是自己的。最傻眼的,是晴篱看到自己作文本上的批语:
“要学会自己动脑,写好作文!”
这个意外,确实是晴天霹雳,正好打在初露锋芒的叶尖上。那天,看着那一排红色笔迹,像是老师给自己的心上划出的渗血的伤口,那样疼,那样委屈。
作文的确是自己写的。讲的是一位村里的老师,在寒假的集市上遇见也来赶集的学生“我”,送给“我”一本渴望已久的书籍,而这时候老师发现“我”的双手冻得红肿起来,就拉着我到边上的杂货摊上买了一副棉手套给“我”戴上,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等等。这些事的确不是发生在晴篱身上,但这一幕场景却是晴篱作为一个过客亲眼看到的。晴篱至今还记得当时那位老师的音容笑貌,在寒风里给人炉火般的温暖……
“咦,你怎么了,怎么了?”彤彤回过头来,正好逮到对着墙皮发呆的晴篱。
“走,咱找老师说去呀。”彤彤听晴篱说完这个故事,抄起作文本拉着晴篱就要去找老师。
“不,算了吧。以后她会知道会了解的。”晴篱这样对彤彤说,也这样对自己说。
晴篱对自己的自信是不错的,在第二次作文课上,晴篱终于迎来了光明。这次的作文题是《我们的校园》,作文的内容就是窗外及窗内的一切,窗外秋色正好。洋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阳光就透过日渐赤裸的树冠照射进来,洒在课堂里孩子们的身上。可惜,晴篱在最里边,正好触摸不到。
当老师把几篇优秀习作拿来当范文读给大家听的时候,当孩子们都惯性地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子珂。晴篱看见阳光洒在子珂身上,给她围裹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差点让自己睁不开眼睛。子珂很爱笑,脸上也一直挂着那种甜甜的笑,仿佛什么也不能把它擦掉,晴篱就这样想着。然而,当老师举着本子念出“晴篱”这个名字时,安静的教室突然躁动了一刻,继而是在安静,更激烈的安静。所有的孩子都有那么一刻的短路吧,包括子珂。
那一刻,晴篱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该怎么面对大家的目光了。
至此,晴篱终于从心里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阳光明媚百花盛开了一样。然而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子珂有意无意说出来的话,总让天生敏感的晴篱觉得子珂在针对她,不那么友好。
比如,晴篱下课不愿意出去玩儿,在座位上啃自己的故事书。彤彤过来拉她出去,晴篱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早被人群拥着走到门口的子珂转过头说:“彤彤,你就别打扰人家大学问家研究学问了。”
比如,老师再次分析时连带表扬了晴篱的某一篇作文,课下有同学过来借本子看,再去借子珂的,就听子珂仰着头说,“哎呀,别看我的啦,怎么能和晴篱的比呢,人家是才女啊。”
每每听到这些话,晴篱表面不动声色,可心里还是觉得子珂在欺负她。但也有小小的诧异,原来子珂也不是书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呀。
三
之后的板报事件,则意味着火药味儿浓了,也证实假想敌真不是假想出来的。
老师安排让两个人一块儿办板报,子珂为小组长,带领着晴篱和另一个女生。晴篱掩饰着不乐意,照着自己打的草稿布局。
“我觉得这里不应该用这种颜色,你看见过这样的葡萄吗?”子珂在晴篱身边指着她刚画上的葡萄图案说,“还有,字写得大了点吧,显得呆板。”
“我就吃过这种颜色的葡萄。”一个调皮的小男生不知怎么竟插进来一句。
“我觉得挺好啊,这样的颜色搭配。大字很大气,而且突出主题。”晴篱对着子珂,停下手中游走的彩色粉笔,很认真地说。
“那好吧,”子珂依旧笑着,甜甜的,“那你自己办吧。”转身竟回座位去了。
最后晴篱一人功德圆满,老师却把两人一起表扬了。“嗯,晴篱和子珂办得不错,学校也说咱们班办得最有特色,有创意,不错!”
板报事件正式裂开了两人。后知后觉的彤彤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儿,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只得这边说“其实,子珂挺好的”,又去那边说“其实,晴篱挺好的”。可惜的是,两人似乎都不领这份情。
“蓝天白云悠悠,大地绿草茵茵,燕子回飞,杨柳也彻底绿了。”这是子珂国旗下宣言的开头。
“蓝天白云悠悠,大地绿草茵茵,燕子回飞,杨柳也彻底绿了。”这是晴篱国旗下宣言稿的开头。
这时候,春风正好,阳光正好。这是难得一次的升旗仪式,升旗之后便是国旗下的少先队员宣言,这是晴篱盼了多久的光荣时刻啊,早就羡慕高年级的哥哥姐姐在这庄严肃穆的时候,威风凛凛地迈向那座矮矮的简陋的主席台,宣读自己的心声,梦里已千百回转过。那天,是多么斟词酌句地度量啊,怎么杜鹃啼血地努力,要出色完成老师交给的光荣任务啊。
“好好写,周一就用上了,这可是光荣的事儿!”当时孙老师多么和蔼可亲啊,用前所未有的语气吐出这莲花般美好的字眼,多么值得骄傲啊,多么光荣啊。感觉到同学们投来羡慕与崇拜的眼光,小小的虚荣心被填得满满的。光荣,晴篱一边组织着词汇,一边想象那一刻的美好,特别美好的美好。
而最后,她的文章,却不是她的,这光荣的一刻,不属于她。
红领巾飘扬在前胸,如火般燃烧着跳跃着。晴篱的目光无处着陆,就强迫自己不避开,硬生生刺伤了眼睛,刺伤了心,但心可以淌血,而眼睛却不能流泪。
晴篱毕竟是晴篱,强大的晴篱,没人发现自己并不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一切都一如往常。更有甚者,彤彤还回过头来,没心没肺地与她探讨,“子珂读得挺好的吧,没错别字儿?”晴篱笑笑敷衍,最后倒是景树提醒一味傻笑着意犹未尽的彤彤,“老师来了。”彤彤这才不情愿地转回头。
四
就要升初中了,对于晴篱、子珂这样的学习尖子,两所初中学校已经展开了硝烟味极浓的拉锯战。
孩子们有两所学校可供选择,一所是无论成绩如何都可以上的乡办初中,一所是对成绩有一定要求,在声望上更胜一筹的县办初中。晴篱自小的梦想就是要上县中,身边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都是从那里毕业的,所以耳濡目染,加上榜样的力量,这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从无质疑。由于乡中不用寄宿,离家近,费用花销也相对低一些,大多数学生还是选择这儿。而且最近几年的乡中升学率越来越高,几乎有和县中持平的趋势,再者大家更信奉“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这条真理,乡中又对这些“金子们”有各项优惠,的确吸引了不少好材料。而少少数,就是如晴篱这样坚决痴迷的,对一所学校,就像对着自己从小种下的梦想,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
年复一年,就这样,学校与学校暗里明里的竞争愈演愈烈。
这年的争夺战争在春天里就悄无声息地展开了,只是作为一条流水线上的起点初级产品,小学生们开始时是受不到什么惊扰的,各自都还在为自己理想中的初中学校而奋斗。说“奋斗”,对于晴篱是言过其实了,每天还是一样地生活与学习,很轻松地保持成绩。作为初级产品中的一员,晴篱早早就被暗地里下来寻找好苗子的县中老师牵引过去,很积极地报了名。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因为这,埋下了那么多是非隐患。
就是那个初夏的落花时节,就是那个一样平和的周五下午,谁又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呢。
这个季节太阳早已越过赤道,距离北回归线越来越近,阳光从偏西的方向喷洒进来,溅染了大半个教室,孩子们周身都暖暖的。
课程早已结束,大家都进入最后的复习调整阶段。晴篱一如往常地死抠那些课外提高型数学题,很困难,但还是能耐心地演算下去,很用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孙老师走进教室,坐在讲桌边。
“大家停一下,我说两句。”孙老师就是孙老师,那样不苟言笑的严肃,眼睛扫了全班同学一圈,最后在晴篱几个人身上停下来。“你们几个要上县中的,不改变了吗?我这好话歹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乡里头的中学也给出那么多让步,在这边不比那边差……”
气氛略显僵硬局促,晴篱没抬头,手依旧握着笔在稿纸上写写算算,那几个孩子也是一样,低着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事,不好意思抬头。
“还有一个星期,你们就毕业考试了,考场就在乡中。刚才上边儿又捎话来,说你们不去那儿上的就不用考试了,下周也不用来上课,就直接毕业了。”孙老师微微一笑,显得无可奈何。
后来孙老师又说了些什么,晴篱没听见,直到孙老师转身出去,晴篱还是傻傻地呆在那儿。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晴篱第一次那么深刻地理解一个词的意思,深刻到五脏六腑里,击中了心,伤了。
骤然,全世界都变了。眼前地覆天翻,柳暗花不明。仿佛全世界都在窥看她,又像是全世界都遗忘了她。满心的酸,比六月飘雪的窦娥还委屈。
手中的铅笔松了,“吧嗒”一声滚落到桌角,险些掉下去。使劲仰起头,使劲眨眼睛,使劲压下那股欲喷泄的洪流,这时的闸门真还不太好使了。
“晴篱……”彤彤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手悄无声息覆盖住晴篱颤抖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这大夏天的……你别多想,我们交学费了,想来就来,没事儿,别搭理他们!别往心里去!”
“……”晴篱把目光放在彤彤笑嘻嘻的脸上,未语泪先流,“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老师不让来了,还来干什么,多没意思。下星期我不来了,彤彤……”说着整个头就趴在课桌上的四只手上面,大滴大滴的泪珠就倾泻在指缝里,接不住,更收不住。
直到接近放学,晴篱才缓缓抬起头来,“彤彤,你跟子珂说说,咱们有空去照相馆照相去吧,下周我不来了,毕业照也照不了了……你问问她,去吗,就咱们三个……”说完竟然还冲彤彤笑了,是真的笑了,虽然很淡,但很认真很用心。
“你们……不是?”彤彤不解。
“不知道,但我是真的想和她好好说话……和她合个影……”
“嗯,我这就帮你问。”
别了,这一切。晴篱一边往校外走,一边对着校园里的草木喃喃自语。
别了。别了。
本以为经过一路上的沉淀,回家对父母说出这件事时,会很云淡风轻,不以为意。但一接触到母亲关心又带着疑问的眼神,晴篱堆砌的骄傲堡垒再次倒塌,彻底塌掉了。
一路跑到离家很远的枣树林,也不在乎是不是被树枝上的尖刺刺疼,就那样一口气跑到林子深处,倚着老枣树一屁股坐下去。
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西方的天空推出一片晚霞的颜色,牧羊人地道的吆喝以及扬鞭声隐隐传来,而村子里街道上的狗吠与大人的吆喝、孩子的哭闹却时清时浅。大片的枣树林子,枝上是一吊一吊的叶子,清新的浅绿色叶子,对生的叶片枝。其间已经结满大大小小的青枣,圆溜溜的青黄色小豆豆,在五六月的枝叶间抖动。晴篱不再顾及周身的一切,头枕在合拢的双膝上,抱紧自己,无拘无束地哭泣起来,哭得昏天暗地。
一时之间,什么都变了。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像是被珍惜被呵护的存钱罐忽然摔碎洒了一地的硬币一样,数不清的记忆片段在脑海里闪现,又幻灭,就像捧起在双手中的硬币,一枚枚抓住,又流走。
直到真的天昏地暗,整个枣树林子只剩下树上初蝉与草丛堆里蟋蟀的鸣叫时,晴篱哭累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时候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肿胀得再也不好张开。而这状况,到第二天有过之而无不及,晴篱就是顶着两只红肿肿的水蜜桃眼睛提笔给孙老师写的信。
五
信是星期一早上交给一个路过晴篱家门口的同学的,同学中午一放学就跑到晴篱家来,气喘吁吁地说:“孙老师让你回去上课呢,还有这一星期了,就你一个人没去,下午去吧。老师让你去呢!”
晴篱自己铁了心不回学校了。而这铁了的心,到了下午变得更坚决,简直是金刚钻的硬度。因为周一下午是老师们固定例会时间,四邻五村的教师都要去晴篱他们那所大些的小学开会,晴篱一个远房的堂姐就是自己村的教师,自然也会去。但不自然的是,这个堂姐竟在下午开完会后到晴篱家来了。
“孙老师叫住了我,说晴篱没去上学。还给她写了封信,拿给我看了,整整三大张,这丫头想得真多。孙老师说平时也没觉得自己怎么样呀,这不让去上课的事儿,也就是走个形式,上边这样交代,咱当老师的也就这样传达一下,也不是真的不让上课,不让考试,就是想法留住好学生啊。那关于偏袒学生的事儿,孙老师说这两个孩子她都挺喜欢的,没想到她们俩倒有矛盾呢。”
晴篱父母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自己这从不让大人费心的女儿竟然直言上书,坦言对老师的看法,呵呵,自以为是,单细胞的小孩子。
堂姐的意思就是来转告晴篱,她误会老师了,快回去上学吧。
晴篱懵了。她没想到一番肺腑之言会给孙老师造成困扰,甚至伤了老师的心。她只是,只是诚实地说了说自己这两年来的心情啊,诚实也有错吗?晴篱不解。
“你这是过河拆桥。”晴篱爸爸说。
“啊?”
“要是你还在那上学,你敢和孙老师说这些话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若是之前晴篱万万不敢。如今因为无所顾忌了,因为可以永远不再见面,师生的关系也已经结束,那还有什么怕不怕的。于是,那些被压抑许久的话,那些甚至已经被人们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自己召唤出来,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了。
晴篱自己思考起来,对啊,对于孙老师,自己一直有意见。站在自己的角度,一个之前被老师宠坏的学生,再来面对当前的一切,内心有微微失重,而这种失重,直到最后一刻才顿悟。这时,伤了别人,而自己浑然不觉。
怎么能这样胡言乱语呢,怎么会觉得老师偏袒子珂呢,怎么会把自己与子珂之间乱七八糟鸡毛蒜皮的旧事重提呢,怎么还要把这些内心黑暗的想法天真地说给老师听呢?甚至,怎么会与老师探讨“为人师表”这个词呢?哎呀,自己也真是太恐怖,太邪恶了。唯一没做错的,就是在上书中,为自己的第一次作文事件平反,而孙老师,也向她表达歉意了。
“去吧,还有这一周,回去上课吧。”堂姐最后撂下一句话。
摇头,晴篱很难为情,却也只能摇头。
那明明就是口诛笔伐、大逆不道了吧。所以,敢这样做就要承担自己这种行为的后果,不管这后果是什么样,反正退不回去了。
再次提笔,写写停停,不像之前那样一气呵成,这次是斟词酌句,一点一点用心组织那些语言,生怕用错了,跑了原意。
晴篱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老师!不能回学校了,无法面对老师了。对不起!晴篱知道,是自己太任性太偏激,看不清事实,盲目又冲动,导致这样曲解老师的良苦用心。是自己,太幼稚,不成熟啊。
周二早上,晴篱赖在被窝里以躲避父母的好说歹说回学校上学去的事儿,八点刚过,带话的同学再次跑到晴篱家来了。
“今天照毕业相,老师叫你去呢,大家就等你了。”不去不去。
直到小学毕业考试了,又来请了一次,晴篱就是放不下心结,没去。
“哎,你不知道,咱们班的同学都说你牛呢,架子真大,老师请了那么多次都不回去,连毕业考都潇洒地不考,牛啊!”后来彤彤这样对晴篱讲,“那天考试出发时,咱们隔壁那个爱臭美的老师还问孙老师你来了没,孙老师摇头,那老师感慨,‘这孩子还真倔强!说你呢……”
晴篱这才知晓,原来这件事已经被传得风风雨雨了。
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晴篱过得是这样离奇。
但更离奇的是,接下来漫长的暑假的夜梦里,晴篱无数次梦见与孙老师再次相遇。在不同的时空里,一长一短的两截影子,默然相对,晴篱努力想开口说抱歉,但好像被什么胶着了双唇,发不出一个字。
这个抱歉,在暑假末端的一个集市上,晴篱终于说了出来。就是在那唯一的书摊前,晴篱与孙老师不期而遇,差点没撞上老师的晴篱,抱着书一下子木讷了,真真正正地两两相对了。
“老师,对不起!”
六
晴篱与子珂、彤彤约定去照相馆照相的事最后无疾而终。暑假过后,晴篱与很少几个志同道合的孩子去了离家远的县中,与大多数同学各奔东西。
这似乎宣告着童年的枯萎了,晴篱的童年没有隆重的落幕式,也没有什么预告与彩排,就这样无声无息如流水一样淌走了。没有人告诉我们,生命中那些故事是怎么开始发生又怎么突然结束的,生活并不像小说电影里那样,把每个人每件事的线索都交代得清晰明了有始有终。尤其是我们相对原始纯粹的童年与少年,初芽的萌动,没有什么大悬念来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但那时的我们却拥有世上最宝贵的品质,天然,不加雕琢。
三年的初中就漂在无涯的学海之上,尽力以苦作舟逆风前进,每天都过得扎扎实实。晴篱无暇顾忌太多,中考前最后一次返校,晴篱收到了子珂的来信。暖杏色信纸上话语并不多,寥寥数行,却字字扎疼了晴篱。
晴篱:问好。我也很好。我不中考了,在家玩几天就去南方的城里了……好好考啊,为了梦想,加油吧! 子珂
接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晴篱坐在自家的屋顶倚着烟囱看了半夜凉透的月亮,仰望着仰望着泪珠就滚落下来,娇弱的泪花,在暗色的夜空下,疯狂地绽放。
再后来,晴篱听说子珂去了她心中一直向往的地方,雁南飞的地方。子珂说,人与人毕竟不同,有的人可以执着一条路劈荆斩棘走到底,而也有的人,一条路走不通就换另一条,看不同的风景。哪有谁轻谁重,谁对谁错呢?
这个骄傲的小女生,终于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