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刚
“参差的对照”的概念借自中国作家张爱玲,却对我们理解意大利“形而上画派”契里柯的画作极富启示,有助于我们把握其“形而上绘画”的美学理念、艺术个性、形式创造、观察方法与体验方式。这并非是把张爱玲的文章与契里柯的绘画混为一谈,亦非以本土的答案去回应异域之谜,或以张氏之网去捕捉契里柯的藏于意大利门廊中的幽灵。这并非是以特殊对特殊,否则难免穿凿附会、削足适履。应该是从某一具体而特殊经验中获得普遍性启示,提炼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要素与参照,据此去探讨其他特殊经验。以“复调”概念为例,原是音乐术语,被巴赫金借来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结构特征,而“复调”也体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我国学者严家炎也据此来把握鲁迅小说里“奇异的复合音响”。此外,“复调”不仅由音乐走向文学,亦有文学走向美学、伦理学与哲学等。有研究者指出,“‘复调理论不仅是一种小说艺术的特征,更是一种独特的认知话语和思维方式,在深刻剖析现代人的生存面貌和精神状态方面表现出独特的魅力”。在此意义上,“参差的对照”尽管由张爱玲提出,却是一种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形式(艺术形式与体验形式),是一种想象一体验现代的方式。我们从契里柯的“形而上绘画”中便感受到这种“参差对照”的形式及其意味,这将在下文予以讨论。当然,“参差的对照”毕竟从张爱玲处得来,所以在讨论契里柯的过程中不免要反复与张爱玲进行“对照”。
要界说“参差的对照”,首先须回到张爱玲那里。她在《自己的文章》中作了一番自我辩白与自我阐释,提出了“参差的对照”这一说法。它既是小说艺术的形式技巧,也是对时代的观察方式与体验形式,是一种世界观与人生观,昭示一种现代的存在处境。“参差的对照”不是截然相对、强烈对比、整体对峙的形式,不是“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而是参差交错地对照。张爱玲举例说:“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因此容易被人看做我是有所耽溺,流连忘返了。”在张爱玲看来,“强烈的对照”是悲壮,表现的是动人的强力与斗争,给人兴奋,具有刺激性,但缺少回味:“参差的对照”是苍凉,表现的是悲哀的美,给人启示,别有深长的回味。她还说:“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一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参差”的形式有别于“截然”,是“不彻底”与“未完成”,是“苍凉的启示”。
同样,契里柯不满于截然对立、整体对峙的形式,深深拒斥绘画中“大量”的刺激性与“高度”的眩晕感。他说:“愚昧之人,也就是没有形而上观念的人,天生倾向于大量和高度的效果,倾向于某种建筑上的瓦格纳主义。这是很幼稚的。”在他看来,海洋之尽头的彻底性,远远不及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所潜藏的一切未知。未知的不安与新东西将要发生的预感,即是一种“不彻底”与“未完成”。“未完成”不是静止不动的残缺,而是将要完成,故而造成预感。而要表现这种不安与预感,须参取“参差的对照”的方法,即描绘出平静中的不安状态,未到来而宿命般地将要到来的时刻。契里柯认为,“形而上的艺术品的外表非常祥和,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这祥和中一定有什么新的东西发生了”。换言之,他的“形而上绘画”不是描绘彻底的、完成式的新变,亦非新旧之间斩钉截铁式的对立,而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平常中的反常。他将事物分成两面,表层是平常面,而深层是幽灵面或形而上面。自然,“形而上绘画”所要探索与表现的是后者,那反常的、奇异的、神秘的、未知的、幽灵式的存在。但在契里柯的画作中,我们看不到彻底的反常,也不会与“幽灵面”正面相遇,而是在宁谧的氛围里感受到未知的不安,在午后明晃晃的阳光下见到一条神秘的阴影,在久远而荒凉的广场背后掠过一辆现代火车。
契里柯对“反常”的艺术表现,让我们不禁想起张爱玲对“传奇”叙事的重构。“传奇”本是叙写“反常”,但张爱玲却说:“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写出普通里的传奇、日常间的反常,这便是“参差的对照”的笔法,“引领读者穿透人生的表象,逐步深入地领会人之心性的复杂与隐秘”(埘,那人性的“幽灵面”,与其相类,契里柯“在活动中捕捉住这些一般人因无知和分心而不察的奇异时刻”,引领我们穿透事物的表面(平常面),深入领会事物的“幽灵面”,这种“穿透”“深入”与“领会”“启示”,要诉诸“参差的对照”的形式。
不妨由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封面画谈起,以直观而具体的方式来把握“参差的对照”的形式意味。关于此画,张爱玲在《有几句话同读者说》里有如下描述与解读:“封面是请炎樱设计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两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首先,画面呈示两种形象、经验与景观之间“参差的对照”,即传统与现代的对照:一面是红色的晚清仕女图,人物服饰、造型、活动内容及其所在的内室景观,一律是旧式的,出之以工笔精细描绘;一面是绿色的幽灵(现代人),没有清晰面目,仅存一个大体轮廓,出之以简笔粗疏勾勒。其次,画面幽幽地传递出一种不安的气氛。这种不安的气氛正是由“参差的对照”的形式所造成的。一面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是匿名人物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她们投身于饭后闲适的生活,专注又百无聊赖,封闭于那个古旧而圆融的世界里,洋溢着宁静和安谧的氛围,对栏杆外的窥视者浑然不觉。另一面是比较夸张的窥视者,现代幽灵式的存在。窥视者身子正从栏杆外探向内室,这是越界的举止,打破了闺阁生活的宁和,而那比例不对的绿色身体,正探入红色的日常生活图景中,撕裂了仕女图的和谐,造成突兀感、陌生感与断裂感。这便营造出不安的气氛,宁和中的不安、和谐中的突兀。“参差的对照”不是剧烈冲突,而是平常中的反常,是一种“不彻底”一与“未完成”。此画虽非出自张爱玲之手,却颇得其心,正是她所希望造成的气氛与感觉。endprint
据此,我们再来“对照”契里柯的题为《爱之歌》的一幅画。画面中的诸种物体,拆离且孤立地看,均是平常景观,并无特异之处,但并置一起,便产生了奇异、神秘、陌生与突兀,逾越了日常逻辑与知识的理解范围。前景是阿波罗雕像与外科医生塑胶手套的并置,背景是古典建筑与工业烟囱的对举,而这种奇妙的并置、对举在空间中又是参差错落的。这便形成了古典与现代、神话艺术与理性科技的“参差的对照”,是两种时空、元素、形象与经验的交逢。“交逢”饱含矛盾与冲突的一面,但又不是“交锋”,不是斩钉截铁式的对立,而是在“参差的对照”之间产生玄妙的启示感。诚如一位研究者所分析:“这个图像在整体上变成一个古代与现代、艺术与科学,或者诗意与平凡之间的比喻。但是它的反响超越了任何这样的象征解读,它暗示出一些更加深层的东西,一些被感受到的鲜活的东西,但是又像弗洛伊德对潜意识的分析那样,它们拒绝被明晰地表达。”又如《预言者的报酬》一画,前景是空寂无人的广场,广场上是卧睡姿态的阿里阿德涅的古代雕塑,一个暗示着“遗弃”的神话形象,弥漫着史前一般的荒凉;背景却是一辆火车,喷吐的烟气表明它在跑动,以现代的动态与速度。这或是一辆到达的火车,使现代人事闯入被遗弃的古代空间;或是一辆出发的火车,遗弃了阿里阿德涅,载着现代人驶向不安的未来。此即“参差的对照”的形式意味,“不彻底”与“未完成”,未知与不确定,旧事物还维持着平和的表面,新事物正要发生或将要到来,注定如此,宿命般地。这种对现代的想象一体验方式,可以参考张爱玲的说法:“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地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我写作的题材便是这么一个时代,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手法是比较适宜的。”虽然两人性别相异、国族迥别,但都身处“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的时代,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意识到平常中的反常,背景里都有着“惘惘的威胁”(张爱玲语),所以“参差的对照”的形式是适宜的。
在契里柯的“形而上绘画”中,总是大色块的光影对比,造成鲜明的反差,这难道不是“强烈的对比”吗?其实不然,这种强烈反差只是第一眼看去的肤浅印象,尚未触及在深长回味中隐现的“幽灵面”。以《街上的神秘与忧郁》为例,画面给人的第一印象,确是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但若细察起来,它们却是参差错落的:光明区与阴暗区采取的是双重透视,乃两条视线的交叠;光与影、明与暗各是不同的几何图形,就地面上的光影形状而言,光明面是成熟、理性与严谨的矩形,阴暗面是神秘莫测的三角形;在光明区亦有一排拱门所投下的暗影,而在阴暗区也有光亮渗透进来;尤其重要者,从建筑拐角处刺出来一条幽灵式的影子,突兀地刺破了被阳光强照的街面,给干净明亮带来一缕忧郁不安。纯然表现明亮,或全然描绘阴暗,抑或制造明与暗的截然对立,都只是单纯的艺术。而“参差的对照”是一种的复杂的艺术,要绘出午后阳光下一条神秘阴影、纯净明亮中的莫名忧郁、祥和宁谧中的惶惶不安,它要表现一种预感突发的瞬间。我们平静地生活,一如画面里小女孩在玩铁环游戏,但在某一瞬间,我们觉得周遭不真实,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预感有事要发生,这正像我们在画面中所“预感”的:那个在明亮街道上跑动的小女孩,将要遭遇那条幽灵似的影子及其他未知的“陷阱”。这便是平常中的反常时刻,是“参差的对照”的形式,是在这“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的时代里,对现代的一种想象一体验形式。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