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美含
“食物”叙事是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一直被传承的写作传统之一。20世纪40年代中期至60年代末,黄玉雪(Jade Snow Wong,1922-2006)作为美国华裔女性文学先驱创作《华女阿五》(The Fifth Chinese Daughter,1945),奠定了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以描写“食物”意象为主的叙事传统。20世纪末,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谭恩美(Amy Tan,1952-)的《喜福会》(The Lucky Joy Club,1989)、伍慧明(FaeMyenne Ng,1957-)的《骨》(Bone,1993)等作品,则以塑造“模范少数族裔”、揭示“中西文化差异”、展现“华裔母女冲突”等族裔色彩丰富的多种创作主题延续着写“食”的传统。“食物”这一符号被存入一系列信息:生存、欲望、身份重建、文化归属。中美学者不断尝试用“物读”方法来解读美国华裔文学经典,以期通过解析“食物”符号信息,在反复阅读中复活美国华人移民史,深入探究其社会地位、文化处境和身份建构。因此,“食物”叙事不仅是透露美国华裔文学发展方向和规律的“小叙事”,其更是营造美国华裔文学无限阐释空间的“大叙事”。历史语境下看似细枝末节的“食物”意象被横向或纵向排列,不断推进着历史时间和叙事主题。
一、写“食”的意义
“食物”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但“食物”的动态含义——“吃”不只是一种最受生理指配的人类行为。每一种文化,其饮食体系(包括食物的表达、饮食方式、烹饪过程等)都会成为社会系统的有机部分,而社会的组织化形态则通过语言得到表述。在丰衣足食的情况下,胃口或欲望就会促使人类产生“社会意识”,社会意识需要被交流,而语言和食物则将“社会意识”转换成可以言说的符号。∞如此,“食”就具有了一定的社会适应性:一次用餐,就可能是一个由语言、仪式、礼节等编码而成的具有多重象征意义的符号。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阐释,一次用餐除了能满足用餐者的基本生理需求,同时还将用餐者置于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用餐者“和某一个人一起吃喝”,既可能是在确认用餐者之间属于同一个团体,又或是在履行用餐者之间的某种义务。因此,无论哪一种族群都离不开食物,它是维护族群内部与外部良好关系的基础。于是“食物”符号延伸出的动作意涵,常以多种形式被用来构成人物之间的重要交流方式和文化语境,以及构建文学作品中的社会关系体系。
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作品中,随处可见作家对人物的饮食态度、饮食方式的细致描述,而这些“琐碎”叙述在不经意间强化了“食物”的“族裔符号性”。事实上,食物意象的族裔性并不是在它被评论的最初就存在。当美国华裔女儿们受到白人的“刻板印象”困扰,放弃西式习惯转而用“新奇的”中国文化习俗取悦恋人时;当掌握主流风向标的白人恋人,出于好奇品尝带有异国情调的食物时,食物的族裔味道也就不言自明了。无论是小说中华裔主人公对白人恋人所作的努力,还是现实生活中白人的美食体验,不同种族之间的分享关系正在形成。需要再次指出的是,食物“族裔性”不是与生俱来或一成不变,受饮食者(白人、华裔等)态度及其社会关系影响,食物符号可以被赋予“族裔性”,也存在着非族裔性的用法。因此,关于“食物”符号的解读越来越引起美国族裔文学研究者的兴趣。另外,“食物”叙事在美国华裔文学中的作用,也很好的印证了“‘文化价值最终制约着文化(文学)交流的总过程”这一理论。正是由于文化价值的不平衡,才导致了美国少数族裔受到来自主流社会的不公平待遇,只要“文化价值”意识形态存在差异,美国社会有“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分,不公平就会成为少数族裔社会文化交往的常态及族裔文学创作难以回避的主题。
二、解读“食”的传统意象
解读美国华裔女性小说中“食物”的传统意象,不得不提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亚裔研究系黄秀玲教授(Sau-ling Cynthia Wong)的专著《从必需到奢侈——解读亚裔美国文学》(Reading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From Necessityto Extravagance,1993),该书专设一章用以分析美国亚裔文学作品中有关食物和“吃”的意象。她提出,“只有运用历史研究的方法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才能使亚裔美国文学中饮食意象所特有的整体性得以显露”。黄秀玲教授的观点,为美国华裔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颇为有效的研究方法:在历史视角下进行互文阅读。也就是说,研究者若将不同的美国华裔文学作品叠加,作品既存在各自独特的横向结构,同时“食物”和“吃”的意象也将呈现于每部作品之中,由此不同作品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纵向”的关联。美国华裔女性小说写“食”的传统正是由这些纵向关联逐步建立并延续。
(一)传统意象之“态度与文化身份”
当历史语境与文化语境叠加,小说人物对食物的态度就进一步体现其族裔身份的自我归属。在诸多经典的美国华裔女性小说中,“食物”叙事法最主要是用以表现小说人物对食物的态度,通过饮食态度、烹饪过程体现不同人物或相同人物不同成长阶段的自我文化归属。理查德·瑞斯帕(Richard Raspa)教授曾指出,“小说中的人物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烹食族裔食物,这种食物就能以一种纪念的方式或以某个旧风俗习惯的形式帮助进食者重建她们的种族身份”。据此可推断,烹食族裔食物可使人物与主流文化保持距离,增强内部家庭间的紧密联系,而食物的这种纪念性功能更可反映出不同人物各自的处世态度和思维方式。反之,若小说人物强烈地排斥某种食物,则这种食物就会成为一种文化障碍,使排斥者竭力接近主流文化,而与家庭成员愈加疏远,以此反映出人物内心的自我文化归属。
黄玉雪应出版社编辑邀约而创作《华女阿五》,叙述唐人街日常生活和浓郁的中国文化风俗,没有家庭成员的激烈冲突,一切只是源于主人公自己的困惑。主人公玉雪对自我身份的追寻与构建,是伴随其不同成长阶段的食物态度变化而完成。起初作者从第三者视角生动详细介绍各种传统节日食物,新年的时候,“(玉雪)帮妈妈给客人递糖果和瓜子……红绿相间的各种水果、植物和花,以及糖果都象征着吉祥,它们意味着人们将迎来新生活,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段描写列举出包含幸福寓意的食品,甜蜜味道仿佛就在嘴边,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作者对“中国女儿”这一身份和中国饮食文化的骄傲与自豪。然而,玉雪接触美国文化之后,原本对西餐(如火鸡、汉堡、三明治)充满恐惧,却从制作黄油的乐趣中看到美国文化的优越性,转而对中国文化产生反思,并加倍努力向主流文化靠近以求被接纳。但食物并未展现出增进信任和友好的功效,玉雪在白人女主人亲自监视下完成烹饪工作,令玉雪意识到华裔身份一直在这个主流社会之外,这种被边缘化、被他者化的命运并不会随她的意志而改变。于是,伴随“靠近”而来的是身处双重文化边界的各种困惑。在《华女阿五》中,饮食态度除了体现玉雪在不同成长阶段对自我身份的文化归属和认同倾向,还反映出主人公潜意识对族裔文化的忠诚度。主人公质疑自我身份时,仍对中国食物保持着服从的态度。当烹饪西餐越发让她焦躁不安时,烹调中式晚餐重新成为她心中唯一的愿望。《华女阿五》中父亲讲述大米重要性,母亲则向女儿玉雪传授烹饪米饭的文化技艺,移民父母以此提醒出生在美国接受美国教育的第二代华裔,构建孩子们的族裔身份特质。而华人移民父母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也在家人为玉雪弟弟诞生准备的满月宴上体现得淋漓尽致。endprint
汤亭亭的《女勇士》以女儿们的视角描写美国白人和美国华裔的家庭生活、母女关系,及女性在美国社会与华人社区双重歧视下的境遇。汤亭亭虽然深受黄玉雪的影响,但并未局限于唐人街的美食展览,而是将东西方各类食物、亦真亦假的饮食典故尽其所能地填充小说阅读空间。这些食物和典故也不同于黄玉雪的色味俱全、明亮欢快的叙述,汤亭亭透过冗长的食物叙事极力表现女儿们对中餐的“恐惧”和“厌恶”。“巫医”一章有详尽说明:“勇兰(母亲)给孩子们煮过臭鼬、浣熊、鸽子、野鸡、乌鸡、蛇……院子里的蜗牛,在厨房地板上爬来爬去有时又躲在冰箱火炉子下面的乌龟,还有养在浴缸里的泥鳅”。令女儿们厌恶的不只是“母亲”烹饪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动物,还有“鸡鸭被宰杀时的尖叫声”“糖果难掩的黄鼠狼臭味”,以及那些西方饮食文化菜单外的“另类中餐”和“烹食另类中餐”的文化传统。与女儿们相反,《女勇士》中母亲们对待食物的态度是无所不能食的“包容”和“节俭”。母亲会冲着挑食的孩子发怒;“花园里形状怪异的西红柿”“敬神用的供品”和“长满霉菌的剩饭剩菜”都会成为餐桌上的食物;为了不浪费,不惜变胖也要吃掉孩子们的剩饭。两代人的饮食态度如此鲜明,孩子眼中的怪食,却是“无米而炊”的母亲维持全家生命的必需品,而且是带有特定族裔内涵的必需。
自汤亭亭之后,谭恩美的《喜福会》和伍慧明的《骨》中的饮食意象,“竟然与汤亭亭的《女勇士》有着惊人的相似”。谭恩美的《喜福会》讲述的是16个相关又各自独立的小故事,描写四对母女间的冲突,以及女儿们艰难的身份寻求历程。《喜福会》的女儿们最初和白人一样,将唐人街常见的食物视为:野蛮的,落后的。当薇弗莱告诉她的朋友“宏新餐厅”非法销售内脏等食物时,害怕被餐厅老板抓到而立刻带着恐惧逃离;薇弗莱和未婚夫里奇看到母亲琳达·龚演示如何吃蟹黄时,都表现出恶心的表情。这些描述证明华裔女儿们对中国食物的态度,表明她们拒绝中国文化身份的种族倾向。但是,饮食是日常生活中最为普通、也最为重要的文化传播渠道,饮食习惯会逐渐影响下一代的世界观。最终,母女间的冲突在女儿代替母亲做芝麻糊时,在一大桌丰盛的“营养食物”中得到化解。《喜福会》中,四位母亲都属于第一代移民,由于各种原因怀揣希望来到美国,面对全新的社会环境和文化差异,在不断坚持中渐渐得到相对如意的生活,但挥之不去的是曾经的悲惨经历和渗入骨血的中国传统文化。于是,移民母亲们煮红豆汤、馄饨,吃花生。这些表现出她们对中国身份的归属,对美国文化的排斥。母亲(琳达·龚)甚至特设螃蟹宴刁难女儿的白人未婚夫,提醒女儿这桩跨族裔婚姻注定会失败的命运。然而,坚持中国身份的母亲们,也渴望着自己和女儿能在美国社会找到自由,这种希望一方面寄托在一些象征“幸运”的讨口彩的食物中,另一方面寄托在能让女儿们快乐的西方食物里。母女对食物的态度,既体现出母女意识形态的冲突,也反映着移民母亲们自我身份归属的矛盾。
伍慧明的《骨》同样继承了黄玉雪、汤亭亭创建的有关“母女关系”的主题,以旧金山唐人街普通华裔家庭中二女儿安娜的自杀为起点,反向探寻事件产生的起因和背后隐藏的华裔家族及个体的文化身份困境。《骨》中三个女儿可谓在夹缝中生存,与老一代华人移民父母之间的隔阂几乎到了让每一个人都痛不欲生的程度。如果说黄玉雪、汤亭亭以及谭恩美笔下的女儿们对家庭中保留的中国文化传统是顺从下的含蓄反感,那伍慧明塑造的女儿们则是不惜一切的反抗。伍慧明在小说中描绘出唐人街迷宫一样的小巷,女儿们“一早就闻着刷上蜂蜜的叉烧包,以及巷子里弥散的鸡内脏的臭味和食物的腐烂味道”。这些对肉铺、面包店、小餐馆的触觉和味觉记忆,一直伴随女儿们的童年。与《女勇士》《喜福会》一样,《凰》中同样有着母亲在年幼的女儿面前宰杀“宠物”(鸽子、鸡等)用作食物材料的情景,女儿们由此产生的畏惧心理是不可磨灭的。当大女儿莱拉和三女儿尼娜在回忆过去时,记忆中留下的不只是像养宠物一样“拿泡了水的剩米饭”喂鸽子,留下的还有母亲杀掉女儿们视为宠物的鸽子做成所谓的“营养美味”。三女儿成年后为逃离这样的记忆,故意在西餐馆吃饭,筷子对她而言已经变成插头发的一种装饰。不过,西锓厅奢华的环境、精美的餐具,以及可爱的侍应生并不能激发尼娜的味蕾。反而那些与痛苦纠缠不清的传统味道(豆豉、蒜头和生姜、虾酱、芝麻油、肝润肠、豆腐、粥、咸鱼和豆豉煎鲮鱼)让她有时极度想念。但这种想念只是偶尔的或每年一次仪式性地重温,中国传统食物的美味终究难以剔除不愉快的记忆。《骨》中的母亲也是位“无所不能食”的勇士,她对食物的态度几乎和汤亭亭笔下的母亲一样——包容、节俭。为了保证女儿能吸收更多的营养,常常把鸽子肉留给女儿,而自己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啃食鸽子的脖子、脑袋等,母亲告诉孩子“骨头的味道不知道有多美”,还不忘了检查孩子们是否浪费。
(二)传统意象之“方式与生存策略”
作者或主人公对食物的态度,其更深层含义是象征族裔个体或群体的生存策略。“吃”是与“食物”紧密相关的动态意含。根据“吃”的需求和方式,黄秀玲将华裔文学作品和小说人物划分为三类:大食者、食物卖淫者、食物色情文学。
“大食者”指第一代华人移民,特点是具有“坚硬的牙齿”“强壮的消化系统”,吃的往往是“另类的食物”。但“大食者”吞咽那些在白人看来是“废物”的食物,并非出于自愿的行为,黄秀玲认为这类“吃”的意象象征着一种“必需”,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意思。屈服于这种需求的代价则是丧失健康的心理,“一心一意关心自己,丝毫不介意白人的看法;对周围环境麻木,只为追求生存的利益”。大食者的意象是以汤亭亭的《女勇士》为代表,“无所不吃”和“同类相食”成为第一代移民摆脱贫穷的生存状况所作采取的策略。无所不吃是指残酷的杀戮和进食(鸡鸭、乌龟、螃蟹等)对白人饮食习惯而言属于另类的食物。在汤亭亭看来能吃的总会获胜,她笔下的母亲勇兰就是这样无所不吃的英雄。小说中还有许多“能吃的打鬼英雄”,他们“煮兔子鸟禽,也吃蝎子、蛇、蟑螂、鼻涕虫、甲虫和蟋蟀”。“同类相食”则可以理解为一种家族性牺牲,父母亲为给下一代创造更多的选择而遭受艰辛,下一代又要以自我牺牲来回报。这成为父母与子女间各类矛盾的症结:《华女阿五》中玉雪为争取经济独立和靠近白人社会,离开拥挤的家,逃离各种文化约束,以提供烹饪服务换取自由空间。《骨》中的三女儿尼娜去了东部的纽约,彻底与中国背景家庭脱离,回避唐人街餐馆,只吃西餐。年轻人在极度节俭的家庭中看不到自己的价值,反而迫切地想要离开,一方面可以就此摆脱家庭带给她的负罪感,另一方面可以反抗自己被安排、被“宰杀”的命运。endprint
土生土长在美国的第二代华裔,被称为“食物卖淫者”,他们都是“甜牙”,偏好精美的食品,这类食物象征着生活必需品之外的“奢侈”。这一代人深受“被白人社会接纳的愿望”和“周围的美好生活”的诱惑,为了精美的食物(当然,也有人是为了最基本的食物),不仅要付出自我分裂的代价,甚至有时需要“出卖自己的出生权”。华人移民父母作为“大食者”,只关心自己的生存和一切实用的东西;但是年轻的女儿们却更在意商店里精美的糖果、点心或是零食等“奢侈品”。《华女阿五》中五岁的玉雪已懂得长幼尊卑和各种规矩,却无法抗拒街角的糖果店,每当从爸爸的老板那儿“得到一枚五分镍币,她就会立刻用来买冰激凌、冰棍或是中国牛肉干”。然而,当小玉雪意识到自己要得到的不再是精美的甜点或是西餐后,她选择“出卖烹饪中国食物的技能”以争取应有的自由权利和主流社会的接纳。在白人家做饭,让玉雪顺利完成了自己的学业;改良后的“中国菜”,也为她赢得了白人音乐家的赞扬;在白人公司,她带给同事的食物,令她找到了自己在主流社会中的位置,也为她争取到了白人同事的友谊。“食物”和“烹饪”由此成为华裔女性跻身白人社会,又能保护自身族裔文化属性最有效的生存之道。
黄秀玲将美国著名华裔作家、批评家赵健秀(Frank Chin)提出的“卖弄异国情调”的“食物色情文学”,归纳为另一种在美国华裔作家中较为常见的策略,即“为了在白人社会赢得一席之地,而夸大自己的他者性……食物色情作家没有堕落或是更像白人,反而是以自己与主流的疏离为荣”。“食物色情文学”这一概念的存在不是个简单的隐喻,早期美籍华裔为了生存,在不能正常就业的情况下选择以“喂饱他人的胃”作为生计,而食客则从中国同胞变为白人顾客。作为白人眼中的“他者”,第一代移民努力地将自身的“族裔性”通过烹食“另类食物”来保留;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则为了基本的食物或“精美的糖果”而积极主动地出卖自己的“异质性”;而“食物色情文学”作家们所做的是在不出卖自己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向好奇的白人展现自身族裔习惯中最“奇特的差异”,以便能够提供娱乐效果。早期的美国华裔文学作品采用的自传体话语方式,令叙述者自然而然地站在一个向读者解说的立场上。这使得小说中任何饮食方式的描述,都难逃“展览”和“卖弄”“迎合”的嫌疑。
黄秀玲将美国华裔文学中的“食物”意象解读为种种策略,在此基础上笔者做更深入的解析,借用“中日文学交流关系研究中的‘汉字逆输入”概念,将这些策略概括为——西式饮食的“逆输入”。西式饮食习惯传入华裔家庭,华裔后代精神上受到西式饮食的吸引和影响,同时也受到来自白人主流社会的鄙视和伤害,文化价值上的不平等,造就了西式饮食优越性的凸显。《华女阿五》中玉雪学习美国文化、努力参与白人社会活动,甚至不厌其烦地为白人烹调美国文化特色的食物,当她深谙美国主流文化之特色和生存之道以后,便采用美国人常见的美国蔬菜替代中国传统食材,将带有美国元素的“中国传统便饭”引入白人家庭,成功完成了一次逆向的文化输入。事实上,第一代华人移民父母们,对待周遭的西方主流文化,就像“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一样,反应是迟钝的”,他们无法创造出新的食物或者形成新的文化意识形态,而华裔女儿们却具备这种将两种文化吸收于一身再反向输出的特性。但这种输出的模式比较特殊:华裔女儿们受父母影响,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品质已经从小被教育和熏染,因此,骨子里的气质和性情乃至记忆都是无法磨灭的,而美国文化及主流意识形态带给华裔女儿们的冲击一度让她们兴奋不已,甚至嫌弃、摒弃中国文化。但残酷的现实令女儿们十分沮丧,却也让她们渐渐清醒过来,进入主流社会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单纯地吃西餐、甜点或糖果并不能解决问题,合理地求同存异、中西合璧,或是尽情地施展主流社会好奇的异国情调,将单刀直入地接近主流社会变为让主流社会反过来寻找“异国美食”,这既是立足白人社会的生存策略,又是淡化华裔负面形象的有效方法。
“食物”意象传达出的人物意识,不论是母亲们的或是对女儿们的,还牵涉到了另一个层面的解读,即“母女依存关系从未被彻底切断”。女儿们成长,渴望与华裔家庭的饮食传统脱离,与格格不入的华人文化划清界限,也是在努力与母体脱离。但父母们害怕成为女儿们眼中的他者,为了在充满差异的环境中保护原有族裔文化不被吞噬,为了保卫在家庭内部的自我存在感,父母通过饮食习惯的强行教育和文化传统的潜移默化,一面守护自己的文化身份,一面加固自己与孩子之间的纽带。在这层层心理意识驱使下,略显残忍和冷酷的父母们对待中西饮食文化的态度就显得更加意味深长,而不像女儿们的态度那样简单、天真、直接。所有的古板、坚持,或是表面的严厉与默默的妥协,都不过是移民父母们为家庭和族裔后代求得生存的良苦用心。“食物”意象在美国华裔女性小说中,不只是勾连两代人的文化符码,更是母女关系无法被彻底切断的有力证明。
从黄玉雪到汤亭亭,谭恩美,伍慧明,任璧莲,再到伍美琴、黄锦莲,每一代华裔女作家对在美国的生存都有着不同的食物叙事。然而,这些作家讨论的不仅仅是少数族裔才会遇见的种族差异等文化方面的主题,她们所探讨的主题其实从来都只有一个:自由、民主。这个主题不是为谋求种族权利而专属于少数族裔文学的,而是美国文学所共有的一种心灵世界的追求。和大多数美国文学一样,她们带着批判视角去追求幸福,而内容上也同样渗透出对美国精神的思索:自由与束缚、个人与群体、独特与统一、创新与传统。这就像是莎士比亚的诗歌并不像字面上看到的那样谈论爱情或是情欲,他只是借由他头脑中所认为的最纯粹和自然的美妙事物,来完成他对艺术的表达。
(责任编辑:孟春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