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如
通过小说对与自身具有同构性质的知识分子形象进行符合主流话语书写规范和知识分子改造现实询唤的叙述,借此使自己获得新的时代语境下安全的角色归属和身份定位,为“十七年”时期被支配性地指派为需要改造者的知识分子作家共通的创作诉求。而其叙述效果要为主流话语所认同,如何表述、怎么塑造非常关键却也非常微妙,因为在该时期思想复杂的间性书写者普遍存在的情况下,其文本通常不可能完整纯粹。创作者态度暧昧、立场模糊甚或逾越时代主流规范的个人话语往往会于作品中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从而造成主流话语一体化现实需要的分裂。伴随着主流话语的不断规训,“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述的基本规则逐步在作家根据形势需要所作调整的情势下得到落实和定型。从《我们夫妇之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直到《青春之歌》《艳阳天》等,该时期出现的一系列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小说在叙述方式上的迁衍流变非常典型地反映了“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事如何由异质走向同构。
因被主流话语认为夸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丑化、贬低了工农兵,且曲解了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时代主旨,萧也牧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篇受到批评的作品。始作俑之作为陈涌的《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不久冯雪峰和丁玲也相继参与进来。前者的《反对玩弄人民的态度,反对新的低级趣味》是《文艺报》批判这篇小说的首起之作,而后者的《作为一种倾向来看》则是对以往批评、批判的总结和深化。无论是陈文还是冯文,都认为该小说的政治思想性不强,格调不高,趣味低下。陈文认为作者对于生活的观察和表现依据的是小资产阶级的观点和趣味;冯文则进一步认为,小说的作者萧也牧态度轻浮且玩弄人物,描写上趣味低级且矫揉造作,小资趣味十足。丁文在肯定冯文所说的“玩弄”基础上,更指出其政治危害性。三篇文章步步为营,批评的锋芒日渐显露,其指向主要关涉三方面:人物形象应如何塑造、知识分子应如何与工农兵结合、创作者应持有怎样的价值立场和思想态度。迫于各种压力,萧也牧最终在《文艺报》作出了深刻检讨,并于1950年秋对作品进行了相应的修改。按作者的说法,修改的朝向主要是凸显丈夫——知识分子李克的稚嫩和小资气,剔除妻子——革命干部张同志的粗俗,以强化知识分子向工农兵学习的主题。尽管如此,批评者所指出的“问题”在当时并未获得彻底清除。细读作品就会发现,原文末段只字未改——小资情调、小资趣味依然存在,倒数第三段第一句话中作为革命干部的妻子向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丈夫充满矫情的求助仍然保留——知识分子对工农兵充满优越感的俯视姿态同样露骨,更遑论其他了。作者本人事后也认为,不管怎样修改,其结果只动了皮毛,筋骨依旧,要想干净彻底地消除错误的痕迹,只有删去全部字句∞。修改者的无奈确实很有道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讲,作品的客观叙述效果、读者的阅读期待与创作者的主观意图三者之间即使在平时也往往很难做到一致,更不要说在盛行运用影射、比附阅读法的“十七年”。
“百花文学”末期及其之后,这样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有效处理。当时出现了一批因“干预生活”“写真实”“揭露生活阴暗面”而引起很大反响的作品,短篇小说以《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蒙)、《红豆》(宗璞)等为最。这些作品往往一经发表就获得赞誉并产生较大反响,但不久“毒草”“一股创作上的逆流”等批评与指责纷至沓来。姚文元《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和创作倾向》几乎对该时期所有较有影响的作品都进行了批判。从知识分子叙事相互关联的视域来看,这些批判与指责其实是上述陈涌、李定中(冯雪峰)、丁玲等有关《我们夫妇之间》的批评在政治形势更趋“左倾”语境下的现实反响。
以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为例。小说出来不久立刻聚讼纷纭,毁誉参半,诸多当时有影响力的报刊(如《人民日报》《文汇报》《中国青年报》等)都参与了讨论。《文艺学习》更是从收到的1300余篇参加讨论的稿件中精选出25篇分四期连续刊发。这场大讨论甚至还惊动了最高领导层。批评者站在无产阶级的道德伦理制高点,认为整篇作品充斥着浓重的小资情调,不但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了粉饰,还庸俗化、暧昧化了革命同志之间纯洁的友情;除此之外,批评者还从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出发,认为作品揭露、批判的态度歪曲了我党的机关、组织和党员形象,其缺乏典型性的人物性格塑造,缺乏真实性的事件叙述,不够鲜明的思想倾向反映了创作者本人的政治立场、价值取向和思想态度有巨大缺陷。小说原稿在未知会原作者的情况下经编辑部同志大改后发表于《人民文学》1956年第5期。比照之后可以发现,修改稿确实夸大了原稿所犯的“错误”“缺点”。为此,《人民文学》不久以编辑部的名义在《人民日报》上发布了关于该作品修改情况的说明。时任该刊编辑的秦兆阳——小说的直接修改者在当时的一次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上也对此作出了检讨:自己不应在原稿结尾处删除反映小说主人公林震多少有些觉悟(意识到自己势单力薄)的文字;不应删除反映区委书记品质的“可尊敬的同志”几个字,因为那样可能让人误解他是“官僚主义者”;不应将林震和赵慧文二人之间的同志关系爱情化。小说的作者王蒙曾就其中的第三点指出,他原想以发乎情止乎礼的方式表现二人交往过程中的情感触碰,但经编者对赵慧文进行具有女性特征的美化之后,其对林震的含情脉脉之态在小说结尾时的大段描写中迅速而明确地将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爱情化且悲剧化了。秦兆阳在《人民日报》专门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及其作者“平反”的文章中承认,修改稿加重了原稿的缺点,不仅损害了作者的原意,还损害了区委书记和林震的高大形象。的确,通读原稿和修改稿就会发现,如果以“干净”“纯洁”“积极向上”等主流话语的意识形态评价标准来衡量它们的话,前者要略胜一筹。在修改稿的结尾处,区委书记周润祥的形象被矮化、模糊化,林赵二人之间怅然若失的暧昧情感则被强化、明确化。原稿中被描述为有着高大形象的区委书记适时出现,给风雨之中快要倾覆的小舟——林震带来了希望和信心。党的光辉形象在他迫不及待地向区委书记的求助中得以凸显,原稿因而要更红、更亮。在此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原稿其实是对修改稿的修正。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原稿和主流话语之间就没有龃龉。王蒙曾这样反思、批评自己道:由于并没有完全以马列主义思想武装自己,自己的思想视点降得和小说中的林震一般低,以至于盲目鼓吹林震的个人英雄主义,毫无保留地美化、爱抚和同情了林、赵二人。继而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自己对于生活真实的理解过于孤立、片面乃至迷信,在创作中忽视了以无产阶级的立场、观点、方法来评论生活、教育群众,总以为凭着自己良好的艺术感觉和自信,可以由生活真实直达本质真实,其实并非如此。应该说,作者对于生活真实、艺术真实、本质真实所作的反思不能说没有道理。endprint
不久,杨沫的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表现对象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问世,这标志着“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事的上述“缺陷”获得了具有突破性质的更大程度上的“弥补”。比起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在当时产生的影响,这篇小说犹有过之,甚至出版不久就被搬上银幕,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献礼片之一受到欢迎。尽管如此,针对这篇小说的评价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存在,以“小人物”郭开的意见为最。他在文章里首先从质疑创作者的政治立场出发,开篇就观点鲜明地批评作品有缺点且较为严重,尤其是在描写林道静方面,表现了强烈的小资产阶级自我,不仅没有很好地揭示出以林道静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深刻的工农兵思想转变,还严重地歪曲了共产党和工农无产阶级形象。对此,茅盾、何其芳等人撰文理性、客观地指出,小说对于共产党和工农形象并没有歪曲,其对林道静这类知识分子的描写也非常符合历史真实。尽管茅、何的辨识很中肯也很有见地,但由于郭开的批评颇能代表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观点,杨沫最终还是按照郭开的意见迅速地进行了小说修改。总的修改朝向是弱化林道静的小资思想和情感,凸显其在与工农结合过程中的成长和入党后所起的巨大作用。为此,作者在修改版中安排了她到河北农村接受锻炼和领导北京大学学生开展运动两个重要环节,当然也有林林总总的很多其他的根据其他批评者的意见所作的修改。有学者曾就此进行了细致地疏理和深入地阐述。同时,处于时代浪尖风口上的她于修改前(论战正酣之时)著文宣告自己创作《青春之歌》的理念——她之所以要创作这篇小说,目的是想通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最终长成,来表现党的深入人心及其领导中国革命的伟大作用,而非颂扬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表现小资产阶级的自我。毫无疑问,修改后的《青春之歌》更突出了这点。据现有的资料显示,再版本在当时并未再遭质疑,说明其已然确立“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事的基本范式和该时期作家创作的基本规则。
由于没有遵守上述基本叙述范式和创作规则,与《青春之歌》几乎同时期(环境相对宽松的1959—1962年)出版或发表的一批以知识分子为表现对象的小说(如《三家巷》《美丽的南方》《归家·上》《勇往直前》等)在形势变化之后就没有这么幸运——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指责和批判。就此,有研究者以《勇往直前》为例指出,由于“左”倾思潮的影响,1960年代对于该作品的批判以对其全面否定的方式而结束。
四
随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于1962年9月提出,全国形势急剧左转。浩然反映农村两条路线斗争,具有浓厚政治激进主义色彩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艳阳天》,就是在这种受阶级斗争理念支配的形势下产生,并获得主流话语的高度肯定,在“文革前夕乃至“文革”期间都被广为推崇。阶级斗争的主题和工农兵英雄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对政治理念的规范传释,固然是当时该作品获得赞誉的主要原因,但所以能够如此,与其在知识分子描写上极大相似甚至超越于《青春之歌》也有很大关系。
在小说的显在文本——通过描写两条路线间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塑造工农兵英雄人物形象之外,另有一个潜隐文本——以小说第二号重要人物、东山坞农业社团支部书记、中学毕业后主动回乡积极参加农业合作化建设的知识分子焦淑红为主要叙述对象,通过描述以她为中心的众多持不同人生观、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在此过程中的分化和觉醒,反映一代青年知识分子在党的领导下不断成长、成熟,以此凸显党的巨大作用和光辉形象。通过比较不难发现,在于两极严重对立的阶级斗争中表现知识分子的改造成长,从而反映历史发展的某种必然趋向方面,《艳阳天》潜隐文本的主题话语与《青春之歌》如出一辙,甚至更加极端和彻底。其实,这种情况在左翼文学史上并不鲜见。张光年曾于1958年针对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撰写了一篇题目非常耐人寻味的批判文章——《莎菲女士在延安》。他认为该作品里身在延安的女主人公陆萍其实是莎菲女士多年之后改头换面的延续,两者之间没什么区别,尽管她平时穿着革命的棉军服并已是共产党员,但仍然未能摆脱其小资产阶级思想和趣味。这种分析实际上告诉我们,中国现代文学在原型结构、主题表达等方面往往存在着延续和变异。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艳阳天》的创作就是如此。
除此之外,两篇小说的人物关系模式设置、情节结构安排也非常相似。在革命追求与爱情选择同构的先验论背景下,两篇小说均围绕着女性主人公——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革命青年设置了正反两类男性青年形象,并让其于两者之间不断进行选择,以突显革命的正确性和最终胜利。如果说卢嘉川、江华和余永泽分别对应了萧长春和马立本,那么林道静的化身就是焦淑红。就余永泽、马立本这两个反面男性形象而言,其阶级出身相似(前者地主,后者富农),文化程度都较高(前者毕业于北大,后者念过初中),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思想、个人主义趣味均严重(注重生活享受,讲究生活情调,不关心甚至对抗革命事业,缺乏道德意识,尤其垂涎于女主人公),他们最终因为反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而站在了时代潮流的对立面,共同扮演了女主人公成长道路上的阻碍者角色。而作为正面人物的萧长春则集江华、卢嘉川二者身上所有的优点于一身,是一个有着更加高大光辉形象的党的优秀领导者:政治上富有远见,思想上大公无私,为人成熟稳重,革命热情高且不屈不挠,对敌斗争中善于发动群众且讲求策略。他们均在女主人公成长为成熟的革命者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引领和推动作用,并最终成为其爱情的受益者。和《青春之歌》一样,《艳阳天》也着意凸显女主人公焦淑红林道静般的中心地位和作用——设置了许多持不同政治立场的知识青年(如革命的马翠清、不革命的韩道满和反革命的马立本)聚集在她周围,并让其中的一些(如韩道满、马立本等)发生或积极如王晓燕、许宁或消极如白丽萍、戴愉般的分化。而且,两篇小说在情节结构的安排上均采用了成长叙事模式——经优秀共产党员的引导,女主人公由不成熟最终成为坚定成熟的共产党员,彻底“情归革命”。读书时的焦淑红有着好逸恶劳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希望毕业后能够从事一份与知识分子有关的职业。放弃这种想法回乡后的她尽管有所进步和成熟,但在其引路人萧长春看来,这个知识青年还是过于天真和单纯。萧长春看法的正确性为其后的事实所证明。因为缺乏阶级分析的眼光,焦淑红对中农提出的不合理土地分红方案百思不得其解。萧长春的指点则让她豁然开朗,思想认识和工作能力从此有了很大提升,一如当年卢嘉川、江华对林道静开展革命启蒙时的情形。在对萧长春的爱恋心理上,她也由人之常情的兴奋、喜悦逐渐变得理智、成熟,个人情感趋向公共情怀。夏季的某一夜晚,焦、萧二人并肩行走于工作归家的途中。焦因为自己这边的路比较坎坷,就在细心的萧要求下向对方靠近了一点。此时的她立刻感受到对方有股热腾腾的青春气息向自己扑来,不禁怦然心动。但这种不为时代主潮所认可的渺小的个人情感随即为具有高大全形象的萧长春所延宕,最后在阶级斗争的实际中迅速改头换面——升华为甚至带有虐恋意味的革命情谊。萧长春的相片于一偶然的机会意外到了焦淑红的手中,她不仅激动得胸口直跳,还禁不住把相片按在上面。甚至,萧长春扔给她洗的有着浓重汗酸味的衣服在她觉得竟然奇香无比,不仅熏得她头晕目眩且受宠若惊,她也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此时的她已全然没有当初林道静面对江华向自己表白爱意时内心世界无法自抑的自我反诘以及那一抹不易觉察的因情感逝去而产生的惋惜与悲戚,所谓的“爱情”已和政治、文化等条件联系在一起,彻底变成了“缺乏爱情的爱情”。这点恰如杨沫在《<青春之歌>再版·后记》里所一再声明的,小说对于林道静小资产阶级情感的表现应该和其参加革命或经过严峻的思想改造结合起来,之前要渲染,之后要遏制,否则对这个人物的刻画便不符合本质真实。应该说,《艳阳天》完全实现了杨沫《青春之歌》的再版初衷,甚至更加极端。不同于《青春之歌》对于以林道静为代表的一代知识群体的歌颂,《艳阳天》主要塑造的英雄人物是党支部书记萧长春,女主人公——知识青年焦淑红对其只起陪衬、助手作用,林道静式的个人英雄主义被完全祛除,党的光辉形象、工农兵的主体地位因此而得以更加凸显和强化。对于《青春之歌》的初版本,刘茵等人撰文指责林道静对几个男人同时有暧昧情感不仅不道德,有损于其光辉形象,而且宣扬了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在读者中起了不良影响。《艳阳天》显然对此有所顾虑,一方面将焦淑红爱恋的对象由林道静时期的余永泽、卢嘉川、江华改成只有萧长春一个,同时也剔除了个人情感的非革命化表现,取而代之的是日常生活的政治化书写,知识分子对阶级斗争的全身投入,对党、对英雄人物的积极追随,对超验意义的舍身寻求。这就意在向读者表明,焦淑红对于爱情、革命、政治思想的追求更加执着和纯粹,也更值得肯定,正如有论者针对该时期的文学创作所认为的,平凡的日常生活如果不从属于超验意义的寻求便无意义。小说的知识分子叙事由此显得更加干净——主题更加单一,思想意义也更加“崇高”,从而有效避免了类似当年郭开、刘茵等人对《青春之歌》的指责与批判。
结语
从上述分析或许可以看出,“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事总体呈现出一种不断消长起伏的趋势,其对于主流话语叙事成规和艺术法则的符合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接近。而“十七年”末期出现的《艳阳天》则达到了该时期趋向主流话语对知识分子叙事规范化书写要求的顶峰。它能在时代语境已经非常激进的时候产生甚至在“文革”时期获得极大肯定,完全是文学发展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要求相互博弈的历史必然。它以革命现实主义的在场方式“形象而又最大可能地回应了之前有关针对新中国成立初乃至更远的延安时期以来诸多“逾矩”小说的批评、批判。基于此,笔者完全有理由认为,“十七年”小说知识分子叙事(从首开批评先例的《我们夫妇之间》到最终广受赞扬的《艳阳天》)是时代潮流推动下伴随着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作家合目的性的写作活动,是主流话语规训下不断由异质走向同构的历史自觉过程。
(责任编辑:李明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