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庆邦
作者系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幅员辽阔的我国有没有绿色的冬天呢?有的,是我的故乡,地处我国腹地的豫东大平原。
人们以色彩为四季命名,一般来说,会把春天说成红色,夏天说成绿色,秋天说成黄色或金色,冬天说成白色。这样的说法,强调的是每个季节的主色调。红色,大约指的是春来时盛开的花朵。绿色,当然是指夏季里铺天盖地浓郁得化不开的绿。黄色,是用来描绘稻谷般成熟的颜色,秋天当仁不让。而冬天主要是雪当家,当大雪覆盖一切时,把冬天说成白色的冬天,也是有道理的。
的确,在四季分明的我国北方,随着入冬后的冷空气一波接一波袭来,黄叶纷纷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田里的庄稼收去了,褐色的土地裸露出来。也有一些未及时砍掉的玉米秸秆,在寒风中抖索,显得有些破败。河塘里结了冰,原本开放活泼的水面成了封闭僵化的状态。大概是热胀冷缩的原因,在冰天雪地里行走的人们,也收着肩,缩着脖儿,似乎一下子矮了不少。人们习惯用一个词形容冬天的气氛,那就是萧杀。词也是有力量的,有杀伤力的,它加重的是冬天的萧杀气氛。一提到萧杀二字,人们几乎不由地打一个寒噤。
那么,幅员辽阔的我国有没有绿色的冬天呢?有的,肯定有的,我今天要说的就是绿色的冬天。有朋友会说,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的不是海南、云南,就是广东、广西。不是的,我要说的是我的故乡,地处我国腹地的豫东大平原。
绿色来自哪里?来自豫东平原大面积播种的冬小麦。
豫东平原是我国小麦的主产区之一,据说中国人所吃的三个白面馒头当中,就有一个馒头是用豫东出产的小麦磨成的面粉做成的。我老家在豫东东南部的沈丘县,靠近安徽。我们那里一年种两季粮食,夏季种杂粮,秋季种小麦。杂粮收获之后,乡亲们几乎不给土地以喘气的机会,把土地稍事整理,很快就种上了小麦。不管是哪一块地,也不管那块地上一季种的是玉米、大豆、谷子、红薯等五花八门的杂粮,杂粮一经归仓,接下来播种的粮食整齐划一,必定是小麦。站在河堤上放眼望去,东边是麦地,西边是麦地,南边是麦地,北边也是麦地,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到处都是麦地。换一个说法,无所不在的麦绿与你紧紧相随,任你左冲右突,怎么也摆脱不了绿色的包围和抬举。哦,好啊好啊,我想放声歌唱,我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当过农民,种过小麦,对小麦的生长过程是熟悉的。小麦刚刚钻出来的嫩芽细细的,呈鹅黄色,如一根根直立的麦芒。麦芽锋芒初试的表现是枪挑露珠。早上到麦地里看,只见每一根麦芽的顶端都高挑着一颗露珠。露珠是晶莹的,硕大的,似乎随时会轰然坠地。可枪刺一样的麦芽把露珠穿得牢牢的,只许露珠在上面跳舞,不许它掉下来。露珠的集体表演使整个麦田变得白汪汪的,如静远的湖泊。
过不了几天,麦芽便轻舒身腰,伸展开来,由麦芽变成了麦苗,也由鹅黄变成了绿色。初绿的麦苗并没有马上铺满整个麦田,一垄垄笔直的麦苗恰如画在大地上的绿色的格线,格线与格线之间留下一些空格,也就是褐色的土地。这时节还没有入冬,还是十月小阳春的天气。麦苗像是抓紧时机,根往深处扎,叶往宽里长,很快就把空格写满了。麦苗的书写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绿,横看竖看都是绿,绿得连天接地,一塌糊涂。我不想用绿色的地毯形容故乡麦苗的绿,因为地毯没有根,不接地气。而麦苗的绿根源很深,与大地的呼吸息息相通。我也不想用草原的绿形容麦苗的绿,草原的绿掺杂有一些别的东西,绿得良莠不齐。而大面积麦苗的绿,是彻头彻尾的绿,纯粹的绿,绿得连一点儿杂色都没有。
麦苗最大的特点是能够抵抗严寒,霜刀雪剑都奈何它不得。霜降之后,挂在麦苗上的不再是露珠,变成了霜花。霜花凝固在麦叶上,或像给麦苗搽了粉,或如为麦苗戴了冰花。粉是颗粒状,搽得不太均匀。冰花的花样很多,有的是六瓣,有的是八角,把麦苗装扮得冰清玉洁。太阳一出来,阳光一照,白色的霜花很快消失,麦苗又恢复了碧绿的面貌。寒霜的袭击不但不能使麦苗变蔫,麦苗反而意气风发,显得更有精神。对麦苗形成持久考验的是冬天的雪。大雪扑扑闪闪地下来了,劈头盖脑地向满地的麦苗扑去。积雪盖住了麦苗的脚面,掩到了麦苗的脖子,接着把麦苗的头顶也埋住了。这时绿色看不见了,无边的绿被无垠的白所取代。麦苗怎么办?面对压顶的大雪,麦苗并不感到压抑,它们互相挽起了手臂,仿佛在欢呼:下吧下吧,好暖和,好舒服!积雪不可能把麦苗覆盖得那么严实,在雪地的边缘,会透露出丝丝绿意,如白玉中的翠。事实与麦苗的感受是一样的,大雪不但构不成对麦苗的威胁,反而使麦苗得到恩惠,每一场雪化之后,麦苗都会绿得更加深沉,更加厚实。除了麦苗,在冬天能抵抗严寒、保持绿色的,还有油菜、蚕豆、蒜苗、菠菜和一些野菜。
我多次在秋后和冬天回老家。从北向南走,渐行渐暖,渐行渐绿。等回到老家,就等于走进了绿色的海洋。每天一大早,我都会沿着田间小路,到麦田里走一走。绿色扑面而来,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绿色。大概人的生命与绿色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我看绿色的麦苗,老也看不够。我照了一些照片,有远景,有特写,整个画面都是感天动地的绿。
一轮又圆又大的红日从东边升起来了,红日跃上河堤,越过树的枝丫,映得半边天似乎都变成了红的。从自然的生态来说,绿和红总是相伴相生,相辅相成,绿孕育了红,红又点缀了绿。我一时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是走在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