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井省三著 林敏洁译
鲁迅与莫言之间的归乡故事系谱──以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为辅助线(上)
藤井省三著 林敏洁译
莫言自年少时代开始就酷爱阅读鲁迅的作品,他本人也常谈及自己从鲁迅那里所受到的影响。相关资料中,根据2006年12月19日莫言访问鲁迅博物馆时与孙郁馆长的谈话整理而成的《莫言孙郁对话录》尤为值得关注。孙郁不仅是一名著名的鲁迅文学研究者,还是位聚焦于莫言作品出色的文学评论家。面对如此合适的谈话对象,莫言畅谈了自己的鲁迅观,这段对话的文字记录足有14页之多。
根据这次对话所提供的信息,莫言从七、八岁起就已经开始接触文学作品了。他最初阅读的是从小学老师那里借来的《吕梁英雄传》等那些在毛泽东时代风靡一时,所谓的红色经典名著。①孩提时代的莫言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阅读鲁迅的作品了。
我哥放在家里一本鲁迅的小说集,封面上有鲁迅的侧面像,像雕塑一样的。我那时认识不了多少字,读鲁迅障碍很多。我那时读书都是出声朗读,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老师说出声朗读才是真的读书。很多不认识的字,我就以“什么”代替,我母亲在旁边听了就说:“你什么‘什么什么’呀,别‘什么’了,给我放羊去吧!”尽管是这样读法,但《狂人日记》和《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童年的印象是难以磨灭的,往往在成年后的某个时刻会一下子跳出来,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药》里有很多隐喻,我当时有一些联想,现在来看,这些联想是正确的。我读《药》时,读到小栓的母亲从灶火里把那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层层剥开时,似乎闻到了馒头奇特的香气。我当时希望小栓吃了这馒头,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看到小说的结尾处,两个老妇人,怔怔地看着坟上的花环,心中感到无限的怅惘。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文学理论,但我也感觉到了,鲁迅的小说,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②
《吕梁英雄传》和《水浒传》以及《三国演义》一样,采用了传统的章回体小说形式。这一部以歌颂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战争为创作主题的群众文学作品,可谓政治大众文学吧。莫言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群众文学与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起源的《狂人日记》以及《药》之间的差别了。莫言有一位年长他12岁的大哥,名叫管谟贤,于1962年考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哥离家之后,在农村书籍匮乏的情况下,莫言便将兄长中学时代的语文教科书当成了自己的读物。③
当时的中学课本收录了很多鲁迅的作品,小说有《故事新编》里的《铸剑》,杂文有《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我最喜欢《铸剑》,喜欢它的古怪。……我觉得《铸剑》一文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黑色幽默、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等等。④
莫言“觉得《铸剑》里面包含了现代小说的所有因素”,虽然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是在学习文学理论之后,但莫言在10岁左右时即已被鲁迅的《铸剑》所吸引,这难道不是因为鲁迅和莫言之间存在着感性方面的共鸣吗?
另外,莫言小学三年级时在语文教科书上读过《故乡》节选。回想起那段经历,莫言这样说道:
老师带我们大声朗诵,然后是背诵。眼前便出现了: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谈到鲁迅,只能用天才来解释。尤其是看了他的手稿之后。在如此短暂的创作生涯里,写了这么多作品,还干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⑤
如上文所述,莫言少年时期广泛而深入地阅读了鲁迅的文学作品,甚至还能背诵出作品当中的一部分。他在文学创作的时候,或许也从鲁迅作品那里受到了很深的影响吧。《白狗秋千架》、《金发婴儿》、《怀抱鲜花的女人》等早期短篇小说与鲁迅《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等作品存在着相通之处,均以男主人公归乡为表现主题。另一方面,面对孙郁的提问:“比如《孤独者》、《在酒楼上》,这些你喜欢吗?”莫言回答说:“蛮喜欢的,还有《伤逝》。(中略)这类小说,比他的《祝福》、《药》似乎更加深刻,用现在时髦的话语说,《药》、《祝福》这类小说是‘关注底层’的,而《孤独者》、《伤逝》是关注自我的,是审视自己的内心的,有那么点拷问灵魂的意思了。”另外,孙郁又问道:“我感觉鲁迅内化到你的作品里了,你有意无意地受到他的影响,是从哪部作品开始的呢?”对此,莫言回答道:“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节,与读鲁迅有关系。《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⑥他在此表示其代表作《酒国》受到鲁迅《狂人日记》、《药》两部作品的影响。在这段问答里,莫言对于归乡故事《祝福》显示出了不经意的排斥,这难道不是因为他对鲁迅归乡故事的某种不满吗?排斥“关注底层”的《祝福》,而对“拷问灵魂”深表认同的莫言,不正是因此才要尝试创作出与鲁迅归乡故事不同的、极具自我特色的作品吗?这一作品既与归乡有关,又含有“关注自我、审视内心、拷问灵魂”的意义。⑦
莫言的小说中经常有托尔斯泰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辫子》⑧这部短篇小说便是如此。该小说以八十年代末的某县级市为背景,表现了一对有着孩子的双职工夫妇的家庭危机以及丈夫的出轨行径。小说开头部分描述了当时中国典型中产阶级家庭的普遍情况:“三十出头年纪,大专文化程度,笔头上功夫不错,人长得清瘦精干”,“在政府机关里蹲上个十年八年的(中略)不大不小的官儿”的男人,“不难看,很热情,很清洁,很礼貌,让人感到很舒服”的妻子,还有两人所生的那个“总是很聪明,嘴巴很甜(中略),不会拨弄几下电子琴,就会画几张有模有样的画儿或是会跳几个还挺复杂的舞蹈(中略),最低能的也能背几首唐诗给客人听,博几声喝彩”的漂亮女孩。“总之,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孩子、这样的男人,住在一个单元里,就分泌出一种东西。这东西叫做:幸福。”⑨这段文字让人不难联想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部分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⑩
2006年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发表,其中一部分也直接引用了《安娜·卡列尼娜》的文字。该小说讲述了高密县的地主西门闹在新中国建立时的土改运动中被枪毙,含恨而死,并在死后从1950年到2000年的50年间,依次转世为驴、牛、猪、狗和猴的故事。在小说的第三部分,西门闹托生为猪,而这一部分终章的结尾,则描绘了春天河水突然融冰,变成猪的西门闹看到冰面上嬉戏的孩子快要淹死时拼死相救,最终因体力不支溺水而死的一幕。小说是这样表达西门闹此时的心声的:
我此时不是猪,我是一个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心地善良、见义勇为的人。我跳入冰河,用嘴叼住——用嘴叼我也不是猪——一个女孩的衣服,游到尚未塌陷的冰面附近,把她举起,扔上去。(中略)我并没有特意去营救这三个与我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崽子,我是遇到哪个救哪个。此时我的脑子不空白,我想了许多,许多。我要与那种所谓的“白痴叙述”对抗。我像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前想得一样多。⑪
可以说这段文字强有力地证明了莫言的创作深受《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响。
不仅如此,在被称为莫言归乡小说系列中最令人费解的《怀抱鲜花的女人》中,穿着红色皮靴的女性作为女主人公登场了。这种靴子正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些贵族女人所穿过的”⑫,也就是《安娜·卡列尼娜》中在俄罗斯贵族女子之间风靡一时的靴子。鉴于第8节中将对《怀抱鲜花的女人》里的“安娜·卡列尼娜”进行详细的论述,在这里先援引一段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原卓也对托尔斯泰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故事梗概的介绍。
该小说发表于1875年至1877年间。小说中,美丽的安娜嫁给了年纪远长于自己的高官卡列宁,过着平凡的生活。为了调解哥哥奥布朗斯基的家庭纠纷,安娜来到莫斯科,邂逅了青年军官沃伦斯基,深深地迷恋上了他,最后不惜抛弃丈夫和儿子与沃伦斯基私奔。一直暗恋沃伦斯基的女孩吉提由于过于绝望而病倒,不久和列文结婚,由此在农村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了心灵的宁静。另一方面,安娜对沃伦斯基的爱情与日俱增,变得自私起来,不断担心新丈夫会遗弃自己。故事发展到最后,安娜深信自己将被丈夫抛弃,在绝望中卧轨自杀,悲惨地死去。列文在与吉提的生活中,逐渐对人生的意义和目的、神与信仰等问题产生疑问,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最后,他明白了对于民众来说信仰是生活的基础,要想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就必须按照神的意志生活。《安娜·卡列尼娜》被认为是托尔斯泰作品中艺术成就最高的小说。⑬
《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也可以按照以下方式进行解读。1861年皇帝亚历山大二世颁布了解放农奴的法令,俄罗斯资本主义迅猛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小说描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种是以大都市莫斯科、圣彼得堡为舞台,以贵族高官之妻安娜的不伦之恋为代表;另一种则是以农村地主家庭为舞台,聚焦于18岁的公爵之女吉提的婚姻生活。安娜有一个8岁的爱子,可以推断她当时的年龄大致为二十七、八岁。
鲁迅在青年时代就对托尔斯泰抱有浓厚的兴趣。他在日本留学期间创作的论文《破恶声论》(1908年12月发表)中表示,与当时席卷中国文化界的“恶声”相比,托尔斯泰的“忏悔”更符合自己的心声。此后,《藤野先生》(1926年10月执笔)等作品也提到过托尔斯泰。1928年,鲁迅在由自己主编的文艺刊物《奔流》的12月刊上,推出了托尔斯泰诞生100周年特集。特集主要通过对日译本的重新翻译,介绍了当时俄罗斯、欧美各地对托尔斯泰的最新阐释,还附上了篇幅很长的《编校后记》⑭。这篇《编校后记》主要参考了友人赵景深的信件,介绍了法国戏剧版《安娜·卡列尼娜》的演出内容以及1885年小说法语版的发行。《编校后记》还提到了世界各地纪念托尔斯泰诞辰100周年的情况。
从这本编校后记可以看出,在日本刊行的《托尔斯泰全集》六十一卷(托尔斯泰全集刊行会,1924年初版)中,鲁迅购买了六卷,据鲁迅藏书目录可知,这六卷分别是第二十八、三十、三十九、四十一、五十、五十三卷⑮,恰好该全集二十五至三十卷中收录了《安娜·卡列尼娜》。因此,鲁迅应该断断续续地读过1924年日译版《托尔斯泰全集》中《安娜·卡列尼娜》的三分之一篇幅。在日本,这部全集刊行之前,濑沼夏叶和尾崎红叶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于1902年9月至1903年2月在杂志《文薮》上连载。此后,又陆续出版了很多全译本、节译本和摘译⑯,鲁迅或许也阅读过其中的部分内容。
事实上,鲁迅晚年的两封信件都曾提及《安娜·卡列尼娜》。其中一封是1934年10月31日写给翻译家孟十还的信。
上次的信,我好像忘记回答了一件事。托翁的《安那·卡列尼那》,中国已有人译过了,虽然并不好,但中国出版界是没有人肯再印的。所以还不如译A.T.的《彼得第一》,此书也有名,我可没有见过。不知长短怎样?一长,出版也就无法想。⑰
根据《鲁迅全集》的注释,翻译得“并不好”的《安娜·卡列尼娜》中译本指的是1917年8月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由陈家麟、陈大镫翻译的《婀娜小史》,A.T.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83-1945)的缩写。另外一封是1936年5月4日写给青年版画家曹白的信。
《死魂灵图》,你买的太性急了,还有一种白纸的,印的较好,正在装订,我要送你一本。至于其中的三张,原是密线,用橡皮版一做,就加粗,中国又无印刷好手,于是弄到这地步。至于刻法,现在却只能做做参考,学不来了。此书已卖去五百本,倘全数售出,收回本钱,要印托尔斯泰的《安那·卡莱尼娜》的插画⑱也说不定,不过那并非木刻。⑲
鲁迅晚年翻译了俄罗斯作家果戈里的代表作《死魂灵》,当时他参考了日译本,将德译本转译成中文。这项翻译工作始于1935年2月,于同月5月出版了第一部,而鲁迅在翻译第二部的过程中即翌年10月去世。这部小说的版画插画集《死魂灵图》在俄罗斯早已发行,1936年7月,鲁迅自费出版了此书。从他给曹白的信中可以看出,鲁迅自费出版果戈里的《死魂灵》插画集后,又考虑了自费出版1914年在俄国发行的《安娜·卡列尼娜》插画集。
从鲁迅1934年给翻译家的信中可知,17年前中译本《婀娜小史》“并不好”,既然如此,鲁迅应该不仅看过《婀娜小史》,而且很有可能读过日译本或者德译本的《安娜·卡列尼娜》。而既然提到打算影印俄罗斯刊行的《安娜·卡列尼娜》插画,说明他对小说本身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顺便提一下,日本《妇人之友》于1918年1月至1918年12月连载了《安娜·卡列尼娜》的绘本。
虽说鲁迅对《安娜·卡列尼娜》如此感兴趣,但他的小说却几乎看不到受该作品影响的痕迹。从这一点来看,莫言与鲁迅大不相同。但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两者皆创作了一些归乡题材的短篇小说。下面,我们将对鲁迅和莫言的归乡故事进行比较。
在鲁迅的归乡故事系列中,叙述者经常在故乡与令其记忆深刻的女性重逢。
《故乡》(1921年1月至2月执笔)收录于鲁迅第一部小说集《呐喊》(1923年8月发行),在小说登场的女性杨二嫂比叙述者年长十岁,他将再会时对杨的印象描述为“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由他的老母亲“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的介绍出发,叙述者想起了三十年前由于杨二嫂的姿色出众,她婆家豆腐店的生意兴隆,因此将她比作春秋时代越国的美女西施,称之为“豆腐西施”的事情。
在此处,叙述者为何要向读者做出“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的辩解呢?经过三十年的岁月,因为杨二嫂从“豆腐西施”变成了“画图仪器里的圆规”,所以即使没认出来也不足为奇。但是,叙述者所述对“豆腐西施”“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与关于“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的传言相关的记忆是相矛盾的。如果毫不关注杨二嫂的话,叙述者应该也不会记得因美色而生意兴隆这样的传闻。根据叙述者这种矛盾的回想,可以推断出《故乡》的作者是想突显少年时代的叙述者对“豆腐西施”持有的特殊感情。
《故乡》的叙述者在“距今近三十年”“不过十多岁”时,初遇农民出身的少年闰土即与他成为好友,直至二十年前离乡为止的十年间,一直想着闰土。另一方面,他处于十几岁的青春期的十年间,如果对“斜对门的豆腐店”的年轻妇人抱有特殊情感,即使那是爱慕之情,也决不会说出口。由于十几岁时“豆腐西施”的印象过于深刻,所以在二十年后,与骤变成“画图仪器里的圆规”的杨二嫂重逢之际,不能立刻接受二者同为一人的事实。而且,想起“豆腐西施”的美貌时特地申明少年时的自己对她不甚关心,也许是想继续隐藏曾经的特殊情感吧。
在《故乡》结尾的离乡场景中,“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这是叙述者从母亲处得知的。叙述者说“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此处他也仅是讲述了对少年闰土印象幻灭的悲哀,却未对“豆腐西施”发出新的感慨。实际上,杨二嫂出乎意料的行为,叙述者是从母亲那儿得知的:
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中略)飞也似地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此段原文是一个五十字的长句,鲁迅作品中的叙述者在表现复杂心理时,通常倾向于使用长句来进行表达,此处若采用断句,便无法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叙述者曲折的心态。叙述者仅仅在“飞也似地跑了……竟然跑得这样快”这一长句中就两次使用“跑”进行强调。一开始,他回想起年轻时的“豆腐西施”时说道:“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昔日的年轻妇人不仅变成了“圆规”,而且公然盗取养鸡用的农具,装着高底的小脚,飞也似地逃跑的姿态,使叙述者对于二十年前那清秀美女的印象烟消云散了吧。
叙述者在接下去陈述“老屋离我愈远了(中略)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时,不仅对闰土,也对从杨二嫂处感到“隔离”而“非常气闷”吧。他体味到了“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以及所谓“豆腐西施”的美女形象幻灭后的双重丧失感。
紧接着,叙述者用“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的长句,表达了对侄子宏儿和闰土的孩子水生的希望。尽管叙述者所接触的是闰土,却在“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这两句后加上了“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用不具体指出名字的手法暧昧地提到了“别人”。作品《故乡》中“辛苦恣睢而生活”的“别人”恐怕只能是杨二嫂⑳,《故乡》的叙述者对闰土是否为盗取碗碟的“犯人”、若真为“犯人”那动机是什么,若不是“犯人”为什么母亲他们没有否定杨二嫂的推理等等事情未加思考。叙述者只是阐述了自己内心的伤痛和希望。将他与周围“隔离”的“看不见的高墙”是他自己所筑。紧闭于这座墙内的叙述者不但不想表露出少年时对杨二嫂的特殊感情,而且对读者继续隐藏着自己从重逢直至别离这段时间对她的思慕之情——或许与叙述者心中“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差不多,鲜明的“豆腐西施”的印象仍一直存在着吧。虽然鲁迅对《安娜·卡列尼娜》寄予了很多关心,但作为《故乡》的作者,他并没有在该作品中设定《安娜》式的不伦情节。
在动笔写作《故乡》三年后的1924年2月,鲁迅用九天时间连续创作了归乡故事的第二篇《祝福》及第三篇《在酒楼上》。《在酒楼上》中的叙述者在归乡之时,顺路到“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的S城——大约十年前他在此城做了一年的教员——去了昔日常去的酒楼,在二楼偶然和学生时代的友人、也是教员时代的同事吕纬甫时隔十年再次相遇,听了吕在S城的归乡经历。㉑由此,围绕着归乡主题,第二叙述者登场,展开了剧中剧。吕纬甫的归乡目的,是遵从母亲的嘱咐,迁移夭折弟弟之墓并且给昔日东邻船户家的长女阿顺送剪绒花。但是在弟弟的墓中未见一块骨骸,船户家的阿顺也因肺结核去世了。
据吕纬甫所说,阿顺虽然“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的瘦瘦的瓜子脸”,但“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在鲁迅的作品中,阿顺被形容为眼睛最美的女性。而且因为她能干,想要娶她的男人也应该很多。听附近柴火店店主的母亲说,和阿顺订婚的对象“实在是一个好人”,这个男人用“撑了半世小船,苦熬苦省的积起来钱”支付了大笔的聘金给阿顺的父亲。这个婚约是按照当时的习俗考虑门第而决定的,在支付大笔聘金这一点上,和《祝福》中贺老六与祥林嫂的买卖婚姻具有同样的性质。而且按照当时的伦理纲常,丈夫与阿顺直至成婚当日才能相见。
实际上,吕为了从故乡“搬得很干净”而于前年返乡接母亲走的时候,被船户请到家里做客,吃了阿顺做的烫荞面糕。但此事是发生在阿顺订婚前还是订婚后,吕并无任何交代。放下这一点姑且不论,吕是第一次吃荞麦点心,加了很多白糖的烫荞面糕不但甜,而且量还大。吕虽想顾着情面吃了两三口就罢了,但因“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于是“决心放开喉咙灌下去了”——而且和阿顺的父亲“几乎一样快”。虽然据吕所说,他是因为看见“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但阿顺那样的神情,真的是他“无意中……看见”的吗?在当时连定亲者本人都不能相见的中国㉒,当男女相互凝视对方的视线交错时,且男方将这女子视为出类拔萃的明眸美人时,要说当时没有滋生出爱情的话倒显得读者稍欠想象力了。吕吃荞麦粉的速度和阿顺的父亲“几乎一样快”这点,是否出于想将自己在阿顺心中的地位摆得和她父亲“几乎一样”高这样“无意”的愿望呢。但《在酒楼上》的第一叙述者并没对这一切抱以疑问,而是专心地听着吕的讲述。或许,《在酒楼上》的作者只是停留在对二人之间恋情做出暗示的层面,并未打算真的在作品中使二人坠入爱河吧。
虽已没落但也是地主家庭出身的读书人,接受过近现代教育、做过洋学堂教师的吕,同虽是富裕船户却出生在劳动阶级家庭的女儿——阿顺之间还是有着巨大的身份差异。例如吕在失业后,虽厌弃地方权贵子弟,但即使是教授他们传统教育的家庭教师这样“无聊的”职业,他到手的“每月二十元的收入”,还是相当于后述《祝福》中作为女长工的主人公祥林嫂所得月工钱“五百文”的四十倍。
除了这样的身份差距,年龄差距也是存在的。“十多岁没了母亲”的阿顺即使两年前应该也才十多岁吧。与此相对,由于吕纬甫与让人联想到鲁迅的叙述者是同龄人,大概已年过四十岁了吧。如果阿顺做了吕纬甫的妻子,在年龄上也是不合适的。鲁迅的妻子朱安(1879~1947)比鲁迅还要年长四(三)岁㉓,在当时重视传统的中国地主阶级和城市中产阶级中,妻子比丈夫年长的情况颇多。
在船户家做客吃了阿顺做的烫荞面糕的当晚,吕纬甫“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不仅是因为吃不惯烫荞面糕,也可能是因为对阿顺的相思和爱恋吧。即便如此,吕或许是考虑到了身份和年龄的差距,更是因为知道阿顺已经订了亲,他“还是祝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在对身为第一叙述者的“旧友”告白之后,接着吕又做出“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那些旧日的梦的痕迹,即刻就自笑,接着也就忘却了”如此遮丑般的解释,可以认为是中年男性的一种掩饰吧。《在酒楼上》的作者鲁迅,在委婉暗示吕纬甫和阿顺之间可能产生恋情的同时,又在故事设定上避免产生《安娜·卡列尼娜》式的不伦。
短篇小说《祝福》(原来题目:祝福一九二四年)的题目指的是一旧式风俗。除夕时杀鸡宰鹅烹猪肉,五更天(天亮前两小时)点起线香和蜡烛供奉灶王,祈求一年的平安。年末,叙述者回到故乡的小镇——鲁镇,寄居在地主四叔鲁四老爷的宅子里,有一天在河边遇到了祥林嫂。祥林嫂是从卫家山山村移居过来的外乡人,现在已经沦为了乞丐。她有着一段悲惨的经历。她第一个丈夫死后在鲁家做女佣时被婆婆卖掉,改嫁给一个农民,后来她的第二个丈夫也生病去世了,而他们的孩子则被野狼所吞噬。㉔连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后,在底层社会还存在着这样一种陋习,即婆家可以把没有孩子的儿媳卖给其他人家当媳妇。另一方面,传统的儒教伦理道德观仍认为“夫有再娶之义,女无二适之文”(后汉人曹大家著《女诫》)。为了延续香火,男性再婚是符合伦理的,而女性再婚则被申斥为违背伦理道德、不守贞洁,是被严忌的。再加上受佛教影响,民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再婚女人死后将会进地狱,被阎罗王用锯子分成两半分给她死去的丈夫们。在当时的中国,像祥林嫂这样善良勤劳的农村妇女深受男权社会制定的残暴制度以及迎合习俗的宗教势力编造的迷信之苦。另一方面,传统宗教宣扬的来世的救赎也给祥林嫂带来了与夭折的儿子再会的希望吧。
祝福庆典的前一天,叙述者遇到了祥林嫂,被问到“人死了后有灵魂吗”、“有地狱吗”、“死后可以和家人见面吗”等。面对这些问题,叙述者难以回答。这是因为如果给予否定回答,就断绝了祥林嫂和儿子再次相见的希望,如果给予肯定的回答,就会增加祥林嫂对死后被阎王爷分成两半的恐惧。第二天也就是除夕,“我”听到了祥林嫂突然死去的消息,回想她生前的半辈子……
叙述者的叔叔鲁四老爷是鲁镇的地主阶级、当地社会有威望的人物,他及四婶自私地信仰儒教,只求自家兴盛,没有半点试图去改革旧弊的意思,不如说是为了忠于儒教信仰,结果助长了百姓们的封建迷信,叙述者表述的这一点也不容忽视。小说《祝福》巧妙地展示了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生活在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村及城镇女性的悲剧,她们在物质、肉体、精神、法律、经济、道德、宗教等各个层面深受歧视、剥削,丧失尊严、穷困而死,是一篇不可忘却的杰作。同时这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60多年以来鲁迅作品在教科书中日趋减少之时,《祝福》这篇描写中华民国时期底层社会是何等悲惨、地主统治阶级是何等冷酷的小说依旧被保留在语文教科书中的理由之一吧。㉕
另一方面,值得一提的是,武汉市高中老师姚娟指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高中生不仅不为祥林嫂的悲惨遭遇流泪,有时还觉得可笑。对于学生和鲁迅之间产生隔阂的原因,姚娟总结为以下三点。
第一,祥林嫂的遭遇虽悲惨,文章却没有重点描写。
第二,学生认为,两度丧父,孩子又被狼吃掉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三,学生认为,祥林嫂太软弱、太迷信,太愚昧,虽然同情她,对她却没有更多的好感。
面对高中生这样的反感情绪,姚娟的解释是:鲁迅的写作目的是使读者对封建礼教制度吃人的本质进行深层思考,他将生活在底层的农村妇女所遭遇的痛苦集中于祥林嫂一人身上,这样的写法使祥林嫂成为一种典型;祥林嫂是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民众形象之一。㉖但是祥林嫂果真是遭受“四权”(即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为毛泽东在1927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所使用)压迫,仅仅生存在“软弱、愚昧、迷信”中的女性吗?在《祝福》中,叙述者没有提到她主动寻求自己的幸福、实现自己愿望的事吗?即便叙述者没有提到,《祝福》的作者也没有描绘祥林嫂的主观选择吗?
《祝福》让鲁四老爷家临时雇用的另一个女佣柳妈登场。作品中有这样一幕,柳妈问祥林嫂:即使你装成贞洁烈女,实际上还是不守贞操的罪犯,不是吗?面对柳妈的这一询问,祥林嫂笑着当场予以否定。而这时柳妈看到祥林嫂额角上的伤痕,这是拒绝再婚的祥林嫂在婚礼那天拼命反抗,“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鲜血直流”的“大窟窿”。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的祥林嫂虽然在婚礼时确实为保守贞操试图自杀,但是为什么在闺房中她没有拼尽全力对她第二个丈夫的强暴行为进行反抗呢?这一直是柳妈的疑问。对此,祥林嫂的反应是“‘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这应该是祥林嫂再次在鲁四老爷家做工以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吧,在此之前,她一直是“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如果她表现出恐惧和愤怒,而不是笑意,也许柳妈就不会进一步萌生对她不守贞洁的疑虑了。考虑到被迫屈从于第二个丈夫的可怜的祥林嫂的不幸,她或许就不会再提到“用锯锯成两半”这样令人恐惧的迷信观念了吧。
面对本不会笑的祥林嫂笑着讲述自己被强暴的经历这一表现,柳妈虽然“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但她那“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脸上的伤疤是祥林嫂贞洁的象征,但与在谈论不守贞操时她所流露出的笑容是相互矛盾。尽管柳妈被逗笑了,但她从祥林嫂第一次笑容背后敏锐地解读出了其对不守贞洁的肯定。“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被拥有房产的核心家庭的幸福所吸引,并被性的快感所诱惑,祥林嫂主动背弃了贞节,犯下了不守贞操的罪行。柳妈(从祥林嫂的笑脸中)得到了(她不守贞操)确凿证据。
本来按字面意思去解读祥林嫂“你……你倒自己试试看”这句回答的话,应该是“柳妈,如果你也被他强暴,你就会明白反抗他有多么难了”,这假定了柳妈自身的贞节危机。因为听了这样的话后,柳妈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生气而是笑了,说明柳妈虽是一刹那,可能也认可了不贞不伦。这是笃信佛教的柳妈的失态之举。她即刻又用“干枯的小眼睛”“盯住祥林嫂的眼睛”,从失态中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姿态,开始了对祥林嫂不守贞节的罪与罚的“审判”。
对于柳妈如此的强硬态度,“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此时,祥林嫂眼中的雪花似乎预示了九年后,她在“阴沉的雪天里”穷困而死的命运。另外,柳妈把祥林嫂避开她那“干枯的小眼睛”这一视线转移解释为由不贞的罪恶意识而产生的心理动摇,从而最终确信了祥林嫂不贞之罪。“柳妈诡秘的说”这开头的一句是“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在祥林嫂笑之前柳妈话家常似的询问和祥林嫂笑之后柳妈那“审判”裁决似的质询当中,柳妈的表情和语调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因为祥林嫂笑之前,柳妈只是拐弯抹角地试探她的不贞之罪,然而,在祥林嫂笑之后,柳妈成了“阎罗王”这样的权威代表,“审判”起她的罪行来。这里所描写的柳妈那“干枯的小眼睛”与《在酒楼上》这部作品中吕纬甫口中阿顺美丽的双眸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
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中略)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柳妈告诉祥林嫂不贞之罪的“赎罪”方法是“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给千人踏,万人跨”实际上象征着任人蹂躏的生存状态。柳妈的所谓的免罪理论是在村落共同体的圣地——土地庙里,通过捐门槛这一象征着被践踏的行为,由此就能救赎祥林嫂和其第二任丈夫的不贞之罪。柳妈盘问后的第二天,祥林嫂就马上到土地庙里想捐门槛。而捐门槛需要大钱十二千,这笔巨款相当于祥林嫂两年的工钱。值得一提的是,祥林嫂的婆婆在儿子死后,将祥林嫂卖给山民贺老六时的价钱是八十千。
把祥林嫂介绍到鲁家当女工的中间人卫老婆子,应该从鲁家拿到了酬劳,然而柳妈是否从土地庙的看守人那里得到酬劳就不得而知了。柳妈之所以告知祥林嫂不贞救赎之法,并非单纯地出于佛家的慈悲心,也是为了进一步确认其不贞罪名的权宜之计。柳妈或许是这样想的:如果祥林嫂不惜投入大笔金钱来寻求救赎的话,那就是她自己心虚内疚,可以看作是她不贞之罪的自白。实际上,在祥林嫂决定捐门槛之后,柳妈就立刻向镇上的人们大肆宣扬祥林嫂承认了自己是个不守贞操的罪人。因此,祥林嫂在鲁镇的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祥林嫂在鲁镇名声的变化可以分为以下三个时期。初冬,当“二十六七”岁的寡妇祥林嫂来到鲁镇时,人们称赞她“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当祥林嫂与第二任丈夫及孩子阴阳两隔、再次回到鲁家开始工作时,人们同情她的孩子被狼吃了这一悲惨遭遇,进入对她重新看待的时期;最终人们于她的悲惨遭遇感到厌倦,将她当做令人嫌弃的对象。由于柳妈故意让祥林嫂的不贞行为暴露于世人面前,祥林嫂成为人们带有惩罚性质的嘲笑的对象,她的人生被迫转入了没落的第三时期。对于这一变化,叙述者“我”进行了如下的描述: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后略)
祥林嫂曾经是人们口中的勤快之人,之后由于孩子被狼吃掉成为受害者而受到同情,而她再次回到鲁镇被人们关注则是因为她是个不贞之人。对于这样被排斥的折磨,祥林嫂“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扫地,洗菜,淘米”。自柳妈“审判”大约一年以后,祥林嫂领取了积存了两年的工钱,在土地庙捐了门槛。如此一来,祥林嫂认为自己已经赎掉了不贞之罪,“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向鲁四老爷的妻子四婶报告。这是祥林嫂三十一到三十二岁时候的事情。
的确,在柳妈等鲁镇的大众看来,通过这种宗教仪式是能够救赎不贞之罪的。但是,像地主鲁四老爷那样的信奉儒教的权贵阶层,对这种民间信仰则敬而远之。在鲁四老爷眼里,有再婚经历,尤其是有过自认为是正当行为却犯下不贞之罪的祥林嫂,始终是“败坏风俗的(中略)不干不净”的女人。因此他蔑视祥林嫂,从不把她看作是正常的女性。由此可见,出身于鲁镇边远山村卫家山的祥林嫂因中心城镇鲁镇所盛行的权贵阶层儒教思想以及老百姓的信仰而受到双重歧视。她被这样的鲁镇整体所排挤,失去了容身之处,患上了精神病,最终穷困而死。
柳妈和祥林嫂的对话“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以及两人对话时祥林嫂笑了这一情景,是如何传达给叙述者的呢?柳妈向鲁镇的人们泄密后,也许是鲁镇的某个人,恐怕是鲁四老爷的妻子四婶转告给叙述者的。那么,“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以及柳妈“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这又是谁告诉叙述者的呢?柳妈是不可能看见自己的眼睛的。
小说《祝福》从始至终都是由叙述者用第一人称来进行叙述的,但是,在这里,作者却不合常规地改用第三人称对叙述者不认识的柳妈那“干枯的小眼睛”进行描写,突然转成第三人称叙述的可能性是值得深思的。然而,自1918年发表《狂人日记》以来,鲁迅还写了《孔乙己》、《一件小事》、《头发的故事》、《故乡》、《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共八篇以第一人称叙事的短篇小说。其间,改变叙述方式这一不符常规的情况并无先例。因此,可以说《祝福》的作者突然一反常态地采用第三人称叙述故事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祥林嫂向鲁镇的人提起,然后再传到叙述者那里,这一可能性也极低。因为,柳妈审问完祥林嫂之后,就立刻向鲁镇的人们散布她的罪状,祥林嫂已经完全被鲁镇人孤立了。所以,将柳妈审问她时的表情告诉给叙述者的只能是祥林嫂本人吧。
那么,叙述者为什么没有说明是从祥林嫂那里得知柳妈审问时的表情的呢?也许《祝福》的作者是想通过叙述者没有讲明的话语向读者暗示他与祥林嫂之间的亲密关系吧。
到底叙述者与祥林嫂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呢?根据叙述者自己的描述可知,鲁镇是他的故乡,鲁四老爷家是个“有知识”的“大户之家”。“鲁四”这个名字意味着在鲁氏一族同辈人中按长幼顺序排行第四。称呼鲁四为“四叔”的叙述者也姓鲁,“四叔”的“叔”意味着他比父亲的排行低,“四婶”则是“四叔”的妻子。叙述者的父母大概已经去世了,或者是和《故乡》中的“我”以及《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的母亲一样,与在异乡谋生的叙述者住在一起。
叙述者卖掉了鲁镇的祖宅与田地,失去了地主的身份,但却在城市或国外接受了近代教育,那个时候似乎是一名活动于大城市教育界的改革派人士。这样一位叙述者的设定,给予读者一种强烈的印象,即叙述者是和鲁迅身份地位差不多的男性。顺便提一下,叙述者离开鲁镇极有可能是在“五年前”,鲁迅也是在《祝福》发表的五年前,即1919年12月回到故乡绍兴并停留了一个月左右,处理完房屋买卖等杂务,带着母亲与最小的弟弟周建人等家人回到了北京。
生于1881年的鲁迅发表《祝福》的时候年近43岁,一般来说,当时的读者是不太可能知道鲁迅的真正年龄的。㉗虽说如此,但对于真正热衷于鲁迅文学的读者而言,因为《故乡》(1921年)中叙述者的年龄大约是40来岁,而鲁迅第一部短篇集《呐喊》(1923年8月)“自序”中作者讲到自己是日俄战争时期日本医学专科学校的留学生,从这两点不难推断出鲁迅的年龄大概是在40出头。
《祝福》最初发表在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24年3月 25日发行的《东方杂志》半月刊(第21卷第6号)上,篇末标有“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R)”这样一个记号。“(R)”大概是鲁迅的日文发音“ろじん=Rojin”的首字母。总而言之,“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正值阴历正月初三,《东方杂志》3月25日这一篇作品的读者中,大概有很多人把它当成“私小说”来读的吧,他们一定认为这个故事是之前一个月,即旧历正月前后鲁迅所亲身经历的事情。
从这些读者观点出发来制作一个祥林嫂的年表吧。假定祥林嫂于1924年旧历12月29日的晚上,亦或是第二天除夕,即新历2月3日或4日去世,那么1924年2月3日,叙述者最后一次见到的祥林嫂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的人”,而祥林嫂第一次出现在鲁镇时才“二十六七岁”。为方便起见,年龄按虚岁来算,以祥林嫂第一次来到鲁镇时的年龄为27岁来制作年表。
1885年前后出生。
1911年初冬27岁,比她小10岁的第一任丈夫去世了,经卫婆子的介绍在鲁四老爷家做女工。
1912年2月末至三月28岁,被婆婆强行卖给贺老六,并与其成婚。
1913年2月旧历年末29岁,生下阿毛。
1914年2月30岁,第二任丈夫贺老六病逝。
1915年春31岁,阿毛被狼吃掉,大伯继承了亡夫贺老六的家产,经卫婆子介绍再次在鲁四老爷家做女工。
1916年2月旧历年末32岁,接受柳妈的审问。
1917年1月旧历年末33岁,向土地庙捐门槛,但怎么也抹不去不洁的女人这一污名。
同年7月变得“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四婶抱怨道:“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并警告祥林嫂要将她解雇。
1919年35岁,叙述者离开鲁镇,在这之后鲁四老爷和四婶很有可能解雇了祥林嫂。
1924年2月3日40岁左右,“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同年同月3日~4日穷困而死。
同年同月7日鲁迅开始写作《祝福》。
作为这一时期知识阶级的一员,叙述者应该十分关注祥林嫂的贞节问题,只是他关注的与柳妈的恰好相反,是从女性解放视角出发的。鲁迅于1918年8月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上发表了《我的节烈观(原题:我之节烈观,署名唐俟)》。所谓“节烈”,是中国传统思想中针对女性的一种强制的伦理观,辛亥革命爆发两年多之后的1914年,袁世凯政权为了维护纲常礼教,制定法律奖励“妇女的贞操节烈”,报纸、杂志上也登载了许多称赞“节妇”、“烈女”的报道和诗文。鲁迅语含讽刺地批判了这种“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的伦理观,指出“节烈”的实行是极难极苦的,对自身和他人无利,对社会和国家无益,毫无存在的价值。鲁迅还进一步主张应该追悼因这种“节烈”而牺牲了的女性,铲除将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愚昧和暴力。
在这之前的几个月,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也同样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了与谢野晶子《贞操论》的译文,鲁迅大概是受此影响才执笔创作了《我的节烈观》吧。㉘鲁迅在该作品中也曾提到《贞操论》。与谢野批判了仅强求女子保守贞操的旧道德,指出只有恋爱结婚才是使灵肉一致的婚姻保障,但在不允许自由恋爱的当下,并不能期待将灵肉一致的贞操观当做一种道德,就此提出了“有爱即合,无爱即分”的新婚姻观。
与谢野曾说:“现代的婚姻在大多数情况下,男女双方中有一方会被奴化和物化,受另一方支配。”“要说到年轻人的生理方面,因为女性也有性欲的冲动,所以大概也不能说没有出轨的危险。”这些话也可以看做是从女性解放的角度对《祝福》中的祥林嫂的再婚和生育行为进行辩护吧。《祝福》的故事中,被强迫再婚的祥林嫂甚至曾决心自杀,然而被第二任丈夫强暴后也没有自杀,并和第二任丈夫生下一子,三口之家一道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这一流言传开的时候,作品的叙述者至少在内心中还是祝福着祥林嫂的吧。并且这种祝福在之后作为安慰性话语应该至少有一次机会被转达给祥林嫂:就是祥林嫂对叙述者“我”说起柳妈用“干枯的小眼睛”责怪她不守贞操的时候。
在收录于2005年版《鲁迅全集》的《祝福》的开头部分,祥林嫂对归乡的叙述者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回来了?”然而在《祝福》第一版中,祥林嫂一开始使用“您(第二人称你的敬语)回来了?”但之后又接着说“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连续两次使用了普通的第二人称代词“你”。㉙将首版中的“您”改为“你”,应该是1956年版的《鲁迅全集》出版以后的事情吧,在此之前的单行本《彷徨》和1938年的《鲁迅全集》,都是第一句使用“您”,第二句第三句使用“你”字。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关西大学增田涉文库藏书中的《彷徨》(1930年1月第8版)㉚也是如此。中国文学研究者增田涉于1931年从东京大学支那文学科毕业,这本书是他毕业后在上海鲁迅家中每周接受一对一辅导时所使用的课本。该书中有多处用各种字体标记的注释,然而针对“您”和“你”的混用却没有相应解释。大概作者的用意是,祥林嫂开头使用“您”字打招呼,是向叙述者表达敬意,而第二次第三次使用“你”字是为了表现出亲近感吧。㉛作者将祥林嫂对叙述者的称呼从“您”改换作“你”,正是表达了两者间潜在的亲近感和信赖关系吧。
这样一来,与祥林嫂有着潜在亲密关系的《祝福》的叙述者,对于祥林嫂受到的来自柳妈和鲁镇人们“以制造他人的痛苦为乐的愚昧和暴力”的行径一定感到苦闷不已吧。柳妈断定祥林嫂犯下不贞之罪,从与谢野晶子“有爱即合,无爱即分”“女性也是‘性欲动物’”的新婚姻观来看,正是对“不贞之罪”这一概念本身所提出的控诉吧。
自1916年2月农历年末到1919年叙述者迁离鲁镇的这三年间的某一天,祥林嫂“没有神采的眼”忽然发光了,和叙述者谈起柳妈的“审判”是否妥当:“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是不是犯了不贞之罪若到土地庙去捐一条门槛则罪愆可得赦免?死后是不是不用被锯成两半分给她的两任亡夫?这样的询问也许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有许多次。
当然,据叙述者所说,祥林嫂那句“你是识字的……”是1924年2月3日祥林嫂对五年未见的他所讲的话,叙述者描述当时的反应是:“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叙述者的“万料不到”大概是因为祥林嫂的容貌表情都和五年前完全不同,样子也“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吧。亦或是因为尽管祥林嫂完全变了样,却仍然重复和五年前一样的话,想要同他商量吧。
这些姑且不提,即便叙述者向祥林嫂宣扬“灵肉一致”这样的新婚姻观,肯定她的“性欲冲动”,但被通过买卖婚姻渔利的婆婆出卖,被一起做工的女佣以地狱图施以恐吓,身处这种环境之中的祥林嫂恐怕很难理解恋爱结婚的制度吧。叙述者对自由恋爱的提倡若是被极端保守的鲁四老爷知道,估计会被狠狠责难吧。若是同情痛苦的祥林嫂,肯定她捐门槛的举动的话,也会违背鲁四老爷的儒教伦理观,“则我的答话实该负若干的责任”。这样一来,或许叙述者从1916年到1919年间与祥林嫂对话时,一直顾忌着鲁镇共同体顽固的传统伦理,直到5年后的1924年再见到祥林嫂也同样用“说不清”这样“极有用的话”来回答她吧。
柳妈那“干枯的小眼睛”,正代表了传统社会与旧道德的凝视,只要祥林嫂将自身束缚在这目光之中,叙述者是无法对她进行启蒙开导的。如果祥林嫂不能对家庭幸福和性欲冲动有所觉悟,不能主观上肯定“灵肉一致的婚姻”的话,她就无法得到救赎。并且叙述者在鲁镇同样惧怕“干枯的小眼睛”,正如同他在“教育界”一样,忌惮于高声批判那些吹捧节妇烈女的言行。
鲁迅在《祝福》里,描写民国时期的农村妇女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被迫再婚的现实,这时她便会遭到来自村镇联合体所谓“不伦不贞”的责难——叙述者尽管熟知这一情况却吞吞吐吐、含糊其辞。事实上,正是因为熟知这一情况叙述者才没有向祥林嫂说明与谢野晶子一派“灵肉一致的贞操观”,鲁迅的归乡作品所反映的正是叙事者的这种无力感——不得不默认农村集体的传统伦理。
与《故乡》《祝福》《在酒楼上》这三篇反《安娜·卡列尼娜》式的小说相对,或许莫言所考虑的是女性对于乡村故事的决定性作用,所以即使让归乡的叙述者陷入不伦之恋,也要将女性一并纳入到乡村叙事之中。
在下一节中所提到的《金发婴儿》的结尾部分,主人公解放军军官的老母亲对出轨的媳妇坦白自己在少女时代被卖给一个年长自己很多的商人做老婆并受到家暴,而后与丈夫的侄子私奔并生下主人公,由此揭开了人生新的篇章。《祝福》的叙述者若与祥林嫂私奔就可以将祥林嫂从“不伦之罪”和丧子之痛中解救出来,或许少年时期的莫言也曾经这么想过吧。不管怎样,在鲁迅归乡故事的基础之上诞生了莫言最初的文学创作《白狗秋千架》,此后,借用《安娜·卡列尼娜》的主题,莫言又完成了集其归乡故事之大成的作品《怀抱鲜花的女人》。拙论拟以明显受过《安娜·卡列尼娜》之影响的《怀抱鲜花的女人》为主深入讨论。(未完待续)
【注释】
①《吕梁英雄传》于抗战后期由马烯(1922~2004)与西戎(1922~2001)合著。据中国国家图书馆目录显示,馆内藏有《吕梁英雄传-上册》(责任者:马烽等;出版、发行者:晋绥边区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出版发行时间:1946年4月)、《吕梁英雄传》(责任者:马烽等;出版、发行者:新华书店;出版发行时间:1949)、《吕梁英雄传》(著者:马烽;出版年份:1952;出版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等版本。在日本刊行有以下译本。《白樺天皇行状記:呂梁英雄伝正篇》(馬烽、西戎共著;三好一訳,京都·三一書房,1951年12月)、《東洋鬼軍敗亡記:呂梁英雄伝続篇》(馬烽、西戎共著;三好一訳,京都·三一書房,1952年6月)。
②④⑤⑥⑦姜异新整理《莫言孙郁对话录》,《鲁迅研究月刊》2012年第11期。
③莫言研究会编著《莫言与高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10月北京第2次印刷,57页。
⑧《辫子》第一次在台湾文艺杂志《联合文学》一九九二年三月“莫言短篇小说特集号”发表,然后被短篇集《神聊》(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收录了。
⑨莫言:《与大师约会》(莫言诺贝尔奖典藏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14页。
⑩[俄]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宁娜》,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页。
⑪莫言:《生死疲劳》(莫言诺贝尔奖典藏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91页。
⑫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莫言诺贝尔奖典藏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7页。
⑬原卓也译,托尔斯泰《世界文学大事典3》,集英社,一九九七年,第246页。
⑭收录于《鲁迅全集》第七卷《集外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页。
⑮北京鲁迅博物馆编《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第3集,1959年7月,日文部分,第39页。
⑯有柴田流星译《安娜·卡列尼娜》(上田屋,1906年)、相马御风译《安娜·卡列尼娜》(早稲田大学出版部,1913年)、生田长江译编《安娜·卡列尼娜》(新潮社、1914年)、原白光译《安娜·卡列尼娜》全三巻(新潮社,文庫形,1920~1921年)三种。川户道昭、榊原贵教编著《图说翻译文学综合事典第三卷》,東京:大空社,ナダ出版中心,2009年,第796-799页。
⑰《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页。
⑱据《鲁迅全集》及日本国会图书馆目录记载,这封信上所提及的《安娜·卡列尼娜》是1914年俄罗斯莫斯科出版社T-val.D.Sytina出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卷插图本,三个画家的名字用英文表示分别是M. Shcheglov、A.Moravov、A.Korina。
⑲《鲁迅全集》第14卷,第88页。
⑳在中国,“辛苦恣睢而生活”的“别人”是祥林嫂,这样的解释被广泛认定是文革后1978年至1980年间的事情。参照拙作《鲁迅〈故乡〉阅读史》,创文社,1997年,第204-209页。
㉑《祝福》中鲁镇和县城以及餐馆福兴楼,与《在酒楼上》中“我”的故乡和S城以及酒楼一石居大致对应。且《祝福》和《在酒楼上》中的两位叙述者也很相似,在祥林嫂死后来到县城的《祝福》中的叙述者,似乎知道吕纬甫的弟弟和少女阿顺这两人的死讯。《故乡》中接回搬离故乡旧宅的老母亲的叙述者同样也是《祝福》的叙述者,或许他正是吕纬甫,若未深读是无法作如此联想的吧。
㉒例如民国时期的大知识分子胡适(1891-1962),于1904年因求学离开上海之际,奉母之命和邻县江家的女儿江冬秀定亲,他和江冬秀见面,已是从美国回国后举行结婚仪式的1917年12月,即婚约订立13年后的事情。不仅是胡适,清末民初正逢婚龄的中国知识分子鲁迅及郭沫若(1892-1978)皆为这样的旧式婚姻所困扰。见藤井省三《与纽约达达派艺术家恋爱的胡适——中国人的美国留学体验和中国现代论的形成》,沼野充义编《多分野交流演习论文集禁止的力量与超越的流动》,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斯拉夫文学研究室2000年3月发行,第107-144页。
㉓关于朱安的生年,1877、1878、1880等说法。乔丽华《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0页。
㉔祥林嫂在讲述阿毛被狼吃的事情时,如是叙述道:“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被狼衔走了。祥林嫂讲述阿毛之死的方式可能是在模仿民间故事中幼儿被野兽残害的套路。但是,不管阿毛多么地“听话”,正如(五)种的年表所表示的那样,阿毛刚满两岁,在那个年龄能剥豆让人感到可疑。另外,阿毛“坐在门槛上”让人联想到后来祥林嫂对为了赎罪而捐“门槛”的事所表现出的浓厚的兴趣。
㉕在围绕着教科书和《祝福》的讨论中,见陈漱渝《播撒鲁迅精神的种子——关于教材中的鲁迅》,《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㉖姚娟:《面对祥林嫂学生为何不流泪?》,《中学语文》2004年第9期。
㉗《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1913-1936》收录的1924年以前的文献中,没有涉及鲁迅的年龄。鲁迅作品《故乡》自1921年发表以来,就被选定为中国中学语文教材里的固定篇目,但是,在最早收录該作品注释版的《新时代语文教科书第五册》(商务印书馆,1929年6月刊行)中,除了注①做出“这是选自《呐喊》,描写作者自己回到故乡的小说”这一说明之外,剩下的24个注释都是词语解释。在同书《故乡》正文的开头,作者署上了“周树人”的本名,也发人深思。参照拙著《鲁迅〈故乡〉的读书史》,第58-60页。
鲁迅第一部作品集《呐喊》第四版(1926年5月)、第五版(1926年8月)、十四版(1930年)以及鲁迅第二部作品集《彷徨》第八版(1930年1月)、第十二版与第十六版(出版年均不详)的版权页中,也没有与作者年龄相关的信息。关于《呐喊》第四、十四版以及《彷徨》第十二版的情况,承蒙长堀祐造庆应义塾大学教授的指教。《彷徨》第八版参见关西大学增田涉文库藏书。其他版本信息参见东京大学中文研究室藏《小田嶽夫文库》。
㉘与谢野晶子《貞操は道徳以上に尊貴である》收录于《人及び女として》(天弦堂书房1916年4月),摘自《定本与谢野晶子全集》第15卷(讲谈社1980年P130-139)周作人将其译为《贞操论》,发表于《新青年》第4卷第5号。同刊目录和版权页上记载着“1918年5月15日发行”,但实际发行日期则在6月10号以后。详情参考拙著《鲁迅事典》(三省堂,2002年,P61),关于周作人对与谢野晶子思想的接受,参考阿莉塔《周作人と与謝野晶子——両者の貞操論をめぐって》(《九大日文》第1号,2002-07-25,p131-149,http://hdl.handle.net/2324/8347
㉙《东方杂志》半月刊,第21卷第6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3月25日发行,98页。鲁迅《彷徨》,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1月第8版、第16版,共4页。
㉚关于增田涉文库藏书的《彷徨》,请参照林敏洁《增田涉注释本〈呐喊〉〈彷徨〉研究新路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11期。
㉛对《祝福》初版中的“您”字变更为2001年版《鲁迅全集》中的“你”字,孙用编写的《〈鲁迅全集〉校读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也未能指出原因。根据前文所提到的长堀教授的指教,我们推测《祝福》被1956年版《鲁迅全集》收录时统一改用“你”字,是刚刚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为了维护其政治合法性、有意避免身为劳动人民的祥林嫂对代表革命家鲁迅形象的叙述者使用敬语的表现。
※藤井省三,东京大学文学部中文系教授林敏洁,南京师范大学日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