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那人推开门,将一张被头发和胡子荒掉了大半的脸伸到院子里来。烟在他嘴上烧,可他依然能笑着说:“卖破烂吧?”我说没有破烂。那人说:“空酒瓶、空油瓶总该有吧,价保不给你便宜。”烟依旧在他的嘴上,说了那么多话也没掉下来,我很佩服他嘴上的技巧。
那人把身体靠近我说:“你就卖给我一点破烂吧,你看我今天摔坏了腿,不能再跑路了。可我的老婆孩子还要吃饭呢,我还要吃药抽烟呢!”他撩起裤子,把用破布和塑料纸包扎的腿给我看。被我看了之后,他就有理由似的,非要我卖破烂给他不可,像我少了他破烂似的。
见我没有吱声,那人将胸膛朝下一沉,出来一声咳嗽。他的婆子便哐啷推门进来,背着一个麻布口袋,一头扎到储藏室里找起了破烂来。那人搬来一块断砖,那么大的骨架和那么大的屁股就坐到那截断砖上,开始挠他的痒腿。他的腿上满是伤疤。他给我解释说是狗咬的,又说什么样的狗没咬过我呀。我以为他在吹牛,可见了他另一条同样的腿后,才知道那的确不是一句大话。
过一会儿,那人的婆子出来了,脸上粘着一张蛛网,背上口袋里的空瓶子在“叽哩咕噜”地响。那人站了起来,将一叠脏得发黑的钞票朝砖头上一摔。看到我屋子里一橱书,便用又黑又粗又短的指头指着说:“废书可卖么?”我说不卖。他便瘸着腿,迈着很大的步子走了,他的婆子就跟在他的身后,衣服底下的肥肉乱颤。门被她的胖手哐啷带上。那人极其雄浑地喊:“卖破烂喽,有破烂拿来卖!”
第二天,我在街口遇到那人。那人坐在驴车上,将秤和秤砣挂在脖子上。车子的一头堆着破烂,另一头堆着团被褥,被褥底下猫着他的婆子。那人说:“老哥,你上班去呀?”我说上班去。那人从车上翻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过来一支,说:“你们公家有破烂卖吗?今儿个我那个老不死的病了,我们俩都要吃药,这要买卖多少破烂才够呀!”那人的婆子将被乱发爬满的头颅伸了出来,粗看上去像单位老王煮茶的陶器。那婆子眼仁朝我们这儿转了一圈,便从身边拉过一张报纸盖在身上,睡了。
我觉得那人挺可怜,便到单位找了些破烂给他。在办公室,那人从烟盒里掏出一叠钱给我。我说:“不用给了,留给你买烟抽吧。”那人便愣在那儿不动,我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了一遍。那人却把破烂一下子掼到了地上,说:“你是在打发我吗?我是个收破烂的,又不是要饭的。”那人一转身,抬着瘸腿就走了,一副大爷的样子。不一会儿,那人的婆子来了,把那些破烂都装到口袋里,临走时把我拽到外边,手朝我口袋里一插,放进去一包烟。我觉得那人怪有意思的,这么要面子。我出门去看他,见那人和婆子坐着驴车走了,车上挂着的破铁盆、洋铁桶一路“叮叮当当”地响。
那人就在我们的镇子里住了下来。镇子不大,所以想不见到他都难。那人的嘴里一直咬着烟,仿佛烟火从未在他的嘴上熄灭过。我们见面时,总是彼此淡然一笑。有一天,我的自行车爆了胎,那人用驴车将我送到了家。我递给那人一支烟。那人先朝自己身边看了看,确信了我是给他的后,才把香烟接过去直接咬在了嘴里。烟气从他的鼻孔里冒了出来,他说:“值一斤小麦吧?”我估计他压根儿就是个农民。
我和那人蹲在一起,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那人像遇到了知音一样,一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他说:婆子没病的时候好点,一天连买带拾,还能落个二三十块钱,这几天多说也只够一天的饭钱和两包烟钱。晚上住店的钱还赊着呢!哎,住一天五块钱,都住了二十几天了。如果我能捡破烂就好了,两三天就还上了,可我放不下架子呀。你说像我这么壮的大老爷子撅着屁股去捡破烂,像个什么样子。我不能坏了自己的规矩,也丢不起那个人。再说废铁一块四一斤,废纸五毛八,玻璃渣子三分二,犯得着我弯腰去捡吗,男人哪能随便对破烂弯腰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人将躺在驴车上的婆子往里推了推,然后把从车上掉下来的破烂堆在了腾出的地方上。那人嫌婆子占了太多的地方,便说:“你这老不死的,还不赶快给我好起来,还不赶快给我去捡破烂!”说完将被子朝婆子的身下掖了掖,一扬驴鞭,走了。
几天后,我看到那人和几个收破烂的在一起喝酒。每人掏了七八块钱合起来买酒。有人说买啤酒吧,那人却不同意,说:“喝啤酒有什么意思,从肚子里走一趟就出来了,干白酒还落个舒服,落个醉。”
于是便买来了三瓶白酒和两碟花生米,那人将白酒均匀地分到几只豁口大碗里,把花生米一粒粒地数开。那人一手托着碗就把嘴唇按到了碗上,一仰脖子,就是“咕咚咕咚”几大口,丢几颗花生米下去,又是“咕咚咕咚”几大口。来回就“咕咚”了这么几下,那碗酒便没有了。那人将碗壁上的酒珠都滴到了张开的嘴里,然后就那么张着嘴,空碗仍捧在脸前,眼睛越过碗沿朝别人看。看别人正呷一点酒,吃一粒花生米,便将碗朝桌子上一砸,说:“没出息!”然后将大碗朝女老板一伸,说:“吃饭!”于是那人自己就吃起了饭。一碗饭没扒几口,就没有了,接着又要了一碗,仍是没吃几口又没了,也不知吃饱了没有。那人一按桌子就起来了,脚一踢凳子就走了,腿瘸几下就出门了。当然没忘把一叠发黑的钞票朝老板娘的手里狠狠地一摔。
因为今天喝了酒,所以那人的精神很好,可那人却说是因为今天他捡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一次破烂,所以精神很好。接着他详细地描绘他是怎么在一条刚抽干的污水沟里发现大批破烂的,又是怎么光着腚把破烂背上车的,车子都堆不下后,他又是怎样将婆子给搬到地上给破烂挪出点地的,最后又是怎么卖了破烂来接婆子的。他讲得唾沫都溅了出来,眼睛都泛出了光,他边说边挠发痒的腿,用力很大以至于腿上都被抓出了血。可见破烂对他是多么重要。我本想问他,你不是一个不为破烂而折腰的汉子吗?但像他这样的人难得高兴一次,所以我不忍让他不快活。
几个喝过酒的人都拖着腿出来了。在墙根小解后,便屁股挨屁股地坐在一起斗地主。那人说:“咱们定一个斗法,一张牌两个易拉罐,现货交易,不赊帐,怎么样?”大家都同意后就这么斗起来了。那人从自己的驴车上拎了一袋易拉罐来,十几张牌下来,便输了个精光。那人急出了一头粗汗,用袖子一抹,袖子便湿了。他想赖帐,别人不干,只好红着脸,从婆子的身边又偷了一袋来,朝地上一掼,一副和人拼命的样子,说:“我就不信不能把婆子的药钱给赚回来。”
牌局结束后,那人终于赢了三袋易拉罐回来,今天的运气真不错,连中午喝掉的酒钱都赢了回来,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却冷不防几个汉子从背后将他掀倒在地,掏他的烟抽。那人便挣扎着不给。于是按头的按头,按胳臂的按胳臂,按脚的按脚,还有一个人专门在他的肋间挠痒痒。那人不挣扎了,趴在地上,一身的肉都在笑,那么响亮,是吃饱了,喝好了,捡足了的笑,是凡人少见的笑,笑得整个天地都跟着抖了起来。别人都走了,烟都被抽了,那人仍躺在地上笑得站都站不起来。也难怪,命运今天对他也真是太好了,把所有他想发生的事都给发生了。那人的一生又能有几天如此痛快呢?所以我深深地理解这种惊天动地,发自心灵深处的笑。
那人笑够了,便自己爬了起来。到小摊上花两块钱买了一包烟来抽。看到我后,便隔着我根本接不到的距离扔了一支过来。烟当然就掉在地上了,我没有去捡。那人说:“别嫌烟孬呀,俺这样的嘴就只能抽这样的烟。你想想,要是抽五块钱一包的烟,一天两包就是十块钱,十块钱够咱老两口吃一天的饭了,如果吃盐够吃上半年的。一天当玩的就把半年的盐钱给抽掉了,那不就成败家子了吗?”
酒精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那人打了个占了脸部面积三分之一的哈欠,便倒在了驴车上,枕着婆子的胳膊,拉过硬纸板盖着脸就睡了。鼾声大作,太阳就赤裸裸地晒到他的身上,那人身上的油汗都沿着裤腿朝下滴。苍蝇和蚊虫都没有去打扰他,因为明天还有新的,数不尽的破烂等着他去收购与捡拾。
最后一次见那人,那人老远就冲着我喊:“老哥,我明个要回去了,家里的麦子熟了。”等我到那人面前,他又说:“家里的麦子熟了,等着我回去割呢。你不知道熟了的麦子是多么地叫人喜欢。”那人搓着手掌,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我问他:“今年的麦子好吧?”那人兴奋地从驴车上跳下来说:“好着呢,它们在地里站着,你一握就是一把,一抱就是一怀。”我说:“那就收过麦子再见吧,我给你攒些破烂。”那人哈哈一笑,说:“恐怕不能再见了,收过麦子我就不来这儿了,我要到大城市去。听说那里有更多、更高级的破烂,还有冰箱、电视呢!”那人的眼睛又泛起了光,我估计他是被那些“高级的破烂”勾去了魂。
那人走时,天为他下起了小雨。那人仰头看看天,骂了一句:“什么破天!”然后将被褥和被褥底下的婆子用一张大塑料纸盖严了,把自己的香烟、火柴和零钱包好后,跳上了驴车。婆子便抱住了那人的烂腿,将那腿搂在自己像两只老茄子似的乳房里。驴车在烂泥地里转了个弯,便直朝西去了。我看见那人坐在驴车上,脖子向天一伸,传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吼:“收破烂喽!”我们的镇子在他的吼声里动了一动,整个西天的云块也都跟着他的吼声翻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