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儿
小说天下打个电话
流瓶儿
春来开着他的八平柴卡车行驶在一条陈旧的国道上,车上装着的是啤酒。十多年前他开着啤酒厂的车送啤酒,现在他开着自己的车送啤酒。今天要跑的线路有几年没跑了,因为有好几处在修路,他便从国道上高速,又从高速改国道,跑着竟然有些糊涂了。他不时伸出头去寻找路牌。汗水顺着他的脸颊痒痒地流下来,他不时伸手抹一把,心里不胜其烦。
本来是带着侄子一起跑车的,那个浑蛋贪点加油和维修上的小钱,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侄子的胆子越来越大,瞄上了车上的原装部件,要倒出去卖。侄子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得到了消息,这么多年就没他不认识的修车师傅。他赶走了侄子,一时还没找到人,只好一个人跑。今天早晨走得急,忘了吃降血压的药,这一会儿觉着头晕得厉害。
大致方向应该是对的,他想。远远地可以看到围着蓝绿色护栏的高速路,两条路间相隔着灰黄色的戈壁荒滩,而路的这一边是新开垦出来的棉花地,看不到一个人影。手机里女儿新给他装了导航,可是他不会用。他忽然想起女儿说他像乌龟,棕色T恤胸前被太阳晒成了灰白色,加上他那短宽身板,真像只乌龟。他歪了一只嘴角,嘿嘿笑了两声。但他脸上的笑容很快沉了下去。他觉着自己跌进了棉花堆里,全身都是软软的棉花,甚至他的大脑里,他的呼吸道里都是。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握着方向盘,车在路上跑。
前方有一个路口,路基下方有几间破败的黄土屋。春来不敢再走,慢慢地把车开下路基,停下车才发现,黄土屋的阴凉里坐着个老头,旁边的门上挂着脏成黑灰色的破纱帘。春来下了车走到老头面前,老头半张着嘴,吃惊地望着他。麻烦,我问一下……春来话只说了一半,老头就开始摇头,嘴里发出啊啊声。春来四下看了看,又回身掀开门帘,里面堆满了垃圾,角上有个土炕,炕上歪着个女人。看到他,那女人一下坐了起来。春来吃了一惊,愣了愣说,麻烦,我问一下……仍旧话没说完,女人就开始摇头。只是她紧闭着嘴,没有发出声。春来一回身,觉着天旋地转脚下不稳,踉跄着两三步,一下坐在了老头身旁。或许是中暑了吧,春来想。感觉稍好些,又闻到老头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臭味,便觉着恶心想吐,忙又站起身。
太阳已隐到了山的背后。蓝灰色的山,从天边铺开广阔的灰黄色的戈壁平川,荒凉得不像在人间,春来脑海里闪现出“世界末日”四个字。莫名的绝望。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一阵凉风吹过,回过身看到自己橘黄色的大货车和破烂的黄土屋,又恍然醒了过来。
老头仍在门前坐着。麻烦,我问一下……春来又去问,结果仍是话说了一半,老头就开始摇头,嘴里发出啊啊声。之前是问过的,应是几分钟之前,他却仿佛觉着隔了一天。
春来准备重新上车,一个女人忽然站到了车前。他马上想起,是那个歪在屋里炕上的女人。女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蓝碎花衬衣配黑裤子,齐耳短发,一副七八十年代乡村教师的模样。她手里拿着个旧的双肩牛仔背包,半低着头,向上翻着眼望着春来,低声说,我搭下车。春来没听清,问,你说什么?女人略大了点声,春来仍没听清,伸长脖子凑到跟前。女人没有再说,他停了停猜她是要搭车,说,到哪儿去?前面。女人仰了下脖子,警惕地盯着春来。春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勉强地嗯了一声。女人马上回身爬上了车。
前面,前面是哪儿?春来发动了车,毫不客气地问女人。女人抱着包,一言不发。春来是真想知道前面是哪儿。跑了三十多年的车,他第一次迷了路。他的头晕略好了一些,但仍不是很舒服,也仍不能完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这让他很烦躁。
你哪来的?我看不像新疆人。春来问。女人缩着肩,把脸转向另一边。春来有些不耐烦了说,喂,我好心让你搭车,你却一句话都不说,什么意思?女人一动不动。春来生气道,再不说话,给我下车。女人这才转过脸,动了动嘴。春来说,啊,你说什么?大声点。女人又动了动嘴。春来彻底火了,说,妈的,蚊子叫呢!女人慌了,不知所措地抓捏着手里的包。
春来赌气加快了车速,有意让车颠簸的幅度更大一些。
天色渐暗,原本遥遥可见的高速路不见了踪影,路更破了,但路边的白杨树多了起来,也开始能看到一些房屋。春来放慢车速,终于在一家小商店的牌匾上看到了地名——土河镇。他不由得哎呀叫出了声,走偏道了。他把车停在小商店门口,向坐在门口的老头问,这是土河镇吗?老头吃惊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春来上车狠狠地摔上车门,气哼哼地大力拉方向盘,调转车头。白白冤走了一百多公里。女人吓得不敢抬头。车开出没多远,春来忽然奇怪地觉着,小商店门口坐着的就是黄土屋门口的那个老头。咦,刚才那个老头,他们是一个人?春来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女人不敢扭脸看他,只微微侧了脸,没有说话。倒霉,春来忿忿地骂了一句,不再说话了。他的记忆力早就不大好了,从五年前离婚开始,他的一切都不大好了。
天渐渐黑了,到地方恐怕要半夜了。先找地方吃个饭,明早再跑吧。春来想着,就看到前方路边有一片灯光。一排歪歪斜斜的小平房,门前乱七八糟地停着几辆大货车。这种破地方,他心里暗暗地嘀咕了一句。有两家饭馆,门前都搭着棚子,一家没人,一家坐了五六个人。春来停好车,拿了他的大水杯就要下车,却见那女人坐着不动。他一瞪眼说,下车。那女人惊恐地望着他,继而露出哀求的神情。他大声说,吃饭。女人吓得一怔,手忙脚乱地下了车。
春来径直走进了空着的饭馆,叫了声,吃饭。灶台后站起来一个扎着围裙、老板样的女人,问,拌面、汤饭、杂烩汤,吃啥呢?春来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回答,汤饭,把大蒜拿来。他想今晚恐怕要睡车顶了,这么多年,他极少带货在外过夜。这么想着抬眼看车,却被人挡住了视线。是那个女人,幽灵似的背对着他,在最外边的一张桌边坐下。
哎哟,两口子吵架了?一个坐里,一个坐外。女老板利落地给春来倒了茶,又过去给那女人倒茶。老板娘,你给我倒的是酱油还是茶?春来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面前的茶碗。茶呀,女老板有些惊诧地又看了看茶碗。眼没瞎啊,哼。春来冷冷地笑了一声。女老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们不是……对不起,看错了。春来冷冷地又哼了一声,开始剥大蒜。
春来生了副容易被人低估的脸,四方扁平,眼睛尤其小。这一辈子他都在为这张脸抗争,甚至会放低姿态,有意纵容,然后再用力反击。他有的是智慧和耐心。
那你们是一个汤饭还是两个汤饭?你们不是一起……老板娘回到灶台后,态度已变得小心翼翼。无疑那女人听到了问话,背着身子摇了摇头。两个,春来说着把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女人深深地低下头去。
老板娘麻利地在灶台后忙活。灶台是黑的,边缘贴了白瓷砖,擦得很干净。灶台上方吊着只大瓦数灯泡,电风箱已拉开,发出呜呜声。春来看着老板娘切菜,切肉。大约也是被看惯了,老板娘很从容。
老头子哪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忙。春来问。
离了。老板娘不动声色地答。油已烧热,她微微向后仰着脸,把肉倒进锅里快速翻炒,并大声补充道,外面又找了个小的,离了。她的神情很平静,像在说他人的事。
春来的面前已剥好了两瓣蒜,他回过脸,又拿起蒜开始剥。一边坐着的那个女人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侧过了脸。春来本不想再说,见女人有兴趣,又问,没闹?说离就离了?
我把那个妖精抓住后把她的耳朵给撕烂了,在大街上好好打了一顿,那号男人我也不要了,说离就离了。老板娘开始向锅里揪面。
春来不禁认真端详起老板娘。她四十岁左右,虽然是满面油光,倒也有几分姿色。又是一个可能性。春来离婚后,发现周围有很多可能性。年轻时的他,因为长得丑周围全是不可能性。四十八岁有房有车的男人与丑无关。经介绍,他见过二十多个女人,但他摇头的竟没几个。先前的沮丧这一刻被满足感替代了,他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包括那个女人也是一个可能性,他可以感觉到。
汤饭端了上来,春来一边用勺子搅动着,一边留意那个女人。只见她将碗移到桌边,半侧过身,顾不得烫就开始大口吃起来。老板娘,春来叫道,做生意也要有点眼色嘛,把人家烫伤了咋办?老板娘望着那个女人,立刻会意,转身弄了一小碟咸菜端了过去,一边道,别急,慢慢吃,小心烫着。说着斜了眼角过来,向春来撇嘴一笑。春来将脸扭向一边,嘴角留了三分笑意。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自信自己有魅力。离婚前有一段时间,春来想尽办法挽留妻子,仿佛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恨不能时间倒转,把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全抹了。丢人。
老板娘,这牛肉有点老啊。春来对这个有可能性的老板娘并不客气。
开啥玩笑,哪有牛肉,是羊肉。老板娘笑答。
春来并不抬头,歪嘴一笑摇了摇头说,赚钱也不容易,差不多就行了。老板娘见他并不真找事,松了口笑道,都是明白人,不过我的手艺还不错吧?还行吧,春来挑了下眉,勉强答道。凭心而论,她的手艺比不上他妻子,但这话春来不会说出来。十年前,他妻子开着家比这大得多的饭馆,生意非常好。他们一家在家族里算得上日子过得最好的。那时他比现在有钱,比现在有脸。他又看了一眼老板娘,心里不由得一揪。老板娘开始大力地洗锅,专注的样子跟他妻子像极了。那是一种有力的、不容置疑的、不可阻挡的专注。就是那不可阻挡让他们的婚姻完结了。春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那颗已飘起的心开始回落。
他又去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已完全没有了拘谨,大口地吃着饭。大约很多天都没有吃饱过肚子了吧。有没有馕或者饼子、馒头啥的?春来对老板娘向那个女人仰了下下巴。老板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旁边的一口平底大锅里取了两个烤饼,端到那个女人面前。女人吃了满口饭,一个劲地点头,头几乎磕到了桌面上。
春来替那个女人觉着尴尬,本也没什么胃口,便起身走了出去。旁边有商店、理发店、旅店和一家修车铺。修车铺大亮着灯,一辆旧皮卡车的引擎盖掀开着,一个人半截身子趴在里面。回过头来,老板娘已坐到了那个女人的旁边。女人低着头,老板娘一边同她说话,一边向外张望。春来在暗处,她看不见。
春来远远地坐在路边的隔离墩上,看那两个女人说话。他猜得出两人在说什么。老板娘问,女人不说。于是老板娘猜,只几下就猜中了。那女人一下扭过了身子,像要哭了。老板娘又惊诧又痛心,仰起脸转向一边。随即,老板娘又恨铁不成钢,向外指指点点,滔滔不绝。似乎不过瘾,她站了起来,又是指天又是指地。之后又坐下去。那女人似乎被说动了,抬起了头……
当年妻子就是这样被丈母娘策反跟他离的婚吧。有一段时间是他坚决要离,妻子不肯离。持续了两年的拉锯战。春来掏出烟来点上。他得承认,是他下手太狠,打掉了妻子的两颗牙,打断了她的一根肋骨。即便这样妻子也没要怎么样,全都是她的那帮朋友,那群娘家人。女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春来狠狠地吸了两口烟,一起身头晕得几乎跌倒,又慢慢蹲下,觉着好一些了才又起来。他还是决定走,咬牙坚持四个小时就到了。停在这里不安全,而且他觉着很烦,烦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做些什么,停在这里他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饭馆,那个女人已吃好了饭,正愣着神撕扯着她的牛仔包带子。老板娘在灶台后收拾碗筷,大约是准备要下班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下了班能干什么?春来的猜测里没好事,尤其在这种地方。春来付了两个人的饭钱,说,老板娘,姐妹有难,不打算帮一把吗?老板娘和那个女人都愣住了,随后那个女人低下了头。老板娘一脸的尴尬,笑着说,实在能力有限。春来一扬手说,行了,我上路了。话音落了心里马上怪自己说“上路”这种不吉利的话。老板娘客套道,在这歇一晚,明天再跑,钱挣不完,急啥……话没说完,一辆黑色的小车静悄悄地停在了旁边。一个光头胖男人从车窗伸出脑袋,叫道,完了没有?走啊。老板娘伸头一望,向春来和女人说,我老头子。说完,马上觉察出他们表情不对,便露出满嘴的牙歉意地笑道,刚才跟你们瞎说开玩笑呢,他没胆在外面找小的。说完转身小跑进了屋。
春来顿觉蒙受了羞辱,他竟然被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娘给耍了。可他只能暗自生气。那个女人瞪大着眼望着那辆小车,直到春来大叫一声,上车。
看见了没有,外面人的话能信吗?骗不死你。春来一边大力拉方向盘调头,一边向那个女人说。女人伸着脖子扭头向饭馆张望。操你妈,春来低声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们女人撒谎张嘴就来,是不是?春来问。那女人扒在车窗上,要跟亲人告别似的,整个脸几乎都要贴上去了。这一举动激怒了春来。下车,下车,你下车去找她去。春来毫不迟疑地立刻就靠边停了车。女人慌得拼命摇头。春来用力哼了一声,重新开动了车。
车开了远光灯,在漫漫的黑夜里投出一道旧柏油路。这世界只剩下春来和这个女人。女人默不作声,让春来觉着生气。他帮了她,出于感谢,她也应该主动说些什么,虽然此时的他只想要清静。他的头晕得更厉害了,甚至已影响到了听力。跑了三十年的车,他早烦了。如果没有离婚,他完全不用这样拼命。
孤男寡女,这个女人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冒险。静默。静默在酝酿无数种可能性。女人的相貌算得上清秀,她正孤苦无助。在春来逐渐变得混沌的意识里,仍然泛起了些许春意。他有能力替她安排生活,在家呆着也好,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不要像他妻子那样,后来他越来越罩不住妻子了,她来往的人层次越来越高,而他只是个大货车司机。想到这里他茫然了,他自身的价值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是他的视线。
前面出现一个岔道,终于又回到了高速路上,然后不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加油站。春来高兴了,他扭脸看了一下那个女人,正好与一辆车交错,灯光照进来。他不禁被吓了一跳,女人仰着脸睡着了,灯光照在她半张着嘴的脸上,像一具预备要攻击自己的僵尸。现实一直都是这样残酷。
春来慢慢将车驶入加油站,他不加油。他努力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对那个女人说,你下车。那三个字笨拙而艰难地从他的口中出来,含糊不清。他费力地说了三次,那女人接过了钱,转身下了车。她没有说谢谢,甚至没有关车门。春来歪过身子,努力伸手去拉车门,够不着。他额头上出了许多汗。他靠在那里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意识像一只越飘越远的风筝,他拼命要扯住那根线。
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这是在哪里?
对了,可以打电话,给妻子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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