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庆华
维度中国名著的标准、缺失与现状
——从“四大名著”谈起
冯庆华
一
中国古今文学中,名著应该还是能数出几十部的,其中最具认可度的,大概当属“四大名著”了。当然“四大名著”之前,还有李渔所评论的“四大奇书”,后来因为其中的《金瓶梅》犯“诲淫”之忌,至清朝中叶《红楼梦》完成后被取而代之。关于四大名著,古今不少学者都曾经为之或正在为之皓首穷经,标引作注。自金圣叹点评《水浒传》始,陆续有了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李卓吾评《西游记》、脂砚斋评《红楼梦》等等。几部书中尤以《红楼梦》研究得最为充分,从业者之多,甚至衍生出“红学”之说,如俞平伯、周汝昌等学人都是现代以来研究《红楼梦》较有影响的大家。周汝昌还曾对“四大名著”作出一个横向的比较,试图发现其内在的关联,如他认为贾宝玉与孙悟空便有很多相似之处,只是尚未见有学者对四部书之间更深层次的精神相通之处作出探究。
我初读这些名著是在中小学期间,当时只是出于兴趣,关注的也只是情节性的内容或英雄佳人。许多年过去后,当我以成年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些作品,蓦然发现这些被誉为名著的作品中竟然有某种精神上的相通之处,这些相通不仅仅表现在其中某两部之间的偶然相通,而是贯穿于几乎所有被称为“名著”的作品中。
这个相通之处并非我们平常所认为的优秀作品对于现实反映的深度和广度,这些名著在对现实反映的深广方面上是没有可比性的,如《红楼梦》是对现实的更为直接的写实,而《三国演义》、《水浒传》则是对前朝轶事的书写,几乎不涉及现实,《西游记》更是对现实的一种影射。另外,作品的形式、结构方面也各有千秋,评价起来大概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有高低上下之分。我注意到这几部作品中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向度——历尽世事后对于现实存在的超越。
存在主义认为,个体是被抛在世间的,每个人生来注定是孤独的,“我”对于他人,或者他人对于“我”,都构成一种限制,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人即地狱”。正如萨特在《论存在的无奈》中所说:“我们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对我们自己感到困惑,我们之中谁也没有理由在这里;每个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泛泛的惶惑,觉得对别人来说自己是多余的人。多余的,这便是我能在这些树木、铁栅、石子之间建立的唯一关系。”尽管存在主义的说法仅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开始,但人被抛在世间的孤独感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正是为了解决这种孤独感,宗教、伦理在历史上递次出现并在一定程度上很好地解决了个体的精神孤独问题。一战后世界范围内存在主义思想泛起,是因为现代工业和科技的发展使宗教丧失了存在的依据,以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作为标志。中国传统伦理社会的日渐式微则很大程度上与“文革”和商品经济的发展相关。“文革”时期“阶级论”的泛滥打破了传统伦理的基础,而商品的极大丰富更让人的注意力转向了对物欲的追求。但无论是发达的现代科技还是富足的物质生活都无法真正安抚人类个体孤独的灵魂。其实不仅宗教和伦理在致力于解决这些问题,不同时代的思想者也都致力于解决人类精神深处的这些问题。一些作品之所以被公认为名著,与这些作品的作者对于存在问题思考的深入程度很有关系,正是这种对于个体存在处境的思考和展示,触及了读者内心深处的惶惑之源,让读者顿生知己之感。中国传统的“四大奇书”和“四大名著”都是这方面的翘楚之作。
二
我们应该能从《红楼梦》中贾宝玉后来的出家看到作者的价值取向。一个在怡红院、大观园中呼风唤雨的“混世魔王”,一个脂粉丛中、温柔乡里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公子哥,最后竟然因为家道中落一下子遁入空门,读到此时,读者大概会对作者所描写的繁华奢侈、机关算尽这些世俗中的权谋纷争与功成名就的价值追求顿生空虚之感。读者大都是留意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穷奢极欲、贾宝玉的眠香倚翠,为四大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扼腕,为个人的命运无常叹息,更有从中读到阶级矛盾的,但似乎很少人了解作者从开始就已经设下了这个结局,以传达自己对世俗人生洞透与超脱的态度,这应该也是作者的写作目的。除了小说的结局,作品中很多情景传达了作者的暗示,如小说开始跛脚道士和癞头和尚的唱词“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妙玉最爱的一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需一个土馒头”,都表达了作者这种超脱的价值取向。当然这些人物有的是真正超脱,达到了神仙那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如道士、和尚对尘世的洞若观火;有的人却只是有一些悟性,有对于超脱的向往,却远未达到超脱的境界,所谓的超脱只是止于言语之间和神往之中,对周围人事的判断却仍受世俗的拒牵,如“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妙玉,她清高,不同流俗,不趋权势,与那些世俗中流连于功名利禄、生理欲望的人相比,她是具有佛家所说的慧根的,只是还不能真正进行世俗超越,她只是认为世俗肮脏丑陋,不愿与之沆瀣一气,刘姥姥醉酒路过庵里喝了一口成窑五彩小盖钟里的茶水,价值昂贵的小盖钟便被她弃置不用,这说明她仍然拘泥于世俗中形式的一些东西,看不透这些镜花水月。相比癞头和尚、跛脚道士那种完全游离于世俗形式之外的状态,她显然还需要进一步提升。在尘缘未了的状态下,最后她的结果便大概如判词所述,“可怜金质玉,终陷淖泥中”,仍然要饱尝世俗的痛苦,并且因为身处世俗之中又是觉醒者,她的痛苦就比一般没有慧根的人更甚,如鲁迅所说的“铁屋子”理论中那在铁屋子中被唤醒却又不能冲出去的人!
“四大名著”中的其他作品也大都有这样一个主题向度,如《三国演义》作者的真正用意其实已在开篇那首《临江仙》里揭示得很清楚:“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些看似一呼百应的英雄,名垂青史的功绩,在历史长河淘洗下,都显得微不足道,“秋月春风”中等闲度日享受人生才是人生至境。这首词据说是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时将其放在卷首的,我不得不说,毛氏对于“三国”的理解真可谓深入,我想罗贯中地下有知的话也会引毛氏为知己的。
《西游记》更是如此,与个体的人生比较可知,孙悟空成佛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个体摆脱世俗的各种欲望——即佛门戒条中的“贪嗔痴恨爱恶欲”的过程。这些欲望是个体的本体欲望,某种程度上说这些欲望并非全无道理,它们是支撑人类生存下去的自然内驱力,如人要有吃饭的欲望才能活下去,要有性的欲望才能繁衍后代,但是人类这种本能欲望却因为种种因素被扭曲和夸大了。动物一般只在饥饿的时候去找食物,发情的季节才会求偶,而人类在功利观念的驱使下,尽管个体获得的物质已经远远超过自身的需要,但是仍然不满足。正是因为这种扭曲的对物质的强烈欲望,使人类不断地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破坏了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使个体不择手段,强取豪夺,破坏了人和人之间的和谐。
《水浒传》一直被认为是以描写农民起义为主题的,金圣叹曾斥之为“犯上作乱”,反对“以忠义予之”,1949年建国以来则一直被认为是对农民起义的歌颂,其中人物形象塑造、英雄情结一直是为人称颂的。但我从《水浒传》中仍然读到了作者对于世俗人生的思考与超越,这主要表现在对人物命运的安排上。
在一百○八条好汉中,本领最强的大概要数武松、鲁达、林冲、卢俊义等几个人了。这些本领最强的人中,杀人最多的又要数武松和鲁智深了,两人急公好义,路见不平随时都能挺身而出,为自己、别人都不愿意委屈自己。林冲和卢俊义则不然,尽管本领也都不弱,一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位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他们都属于“体制”内的人,基本认可体制的不平现象,也愿意为了生活的安逸忍受一时之辱,最后是在即便如何妥协也不能被体制容纳,甚至连性命也不能保全的情况下才被逼上梁山的。
至于李逵,尽管金圣叹对这一形象的塑造评价颇高,但从李逵的行为来看,他只是一介莽夫,他的行为完全受“义”的伦理观影响,少有自己的思考,以致最后只能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而鲁达和林冲却都是粗中有细的人,具有较强的反思能力,这从作品中的细节能够感受到。如鲁达打死镇关西后,他发现不好,还故意为自己留下一个逃走的余地,一边说着“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边快步离开了现场;武松更是如此,无论是十字坡与孙二娘的周旋还是醉打蒋门神,我们都能够看到武松勇武之中的机智。
正是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让武松、鲁达敢于在自身受到威胁或路见不平时出手杀人,也正是他们的机智让他们的杀人颇有效率,也促使了他们对杀人事件本身的反思。在这种反复杀人与反思的基础上,他们认识到了这个打杀过程的虚无,进而认识到人生的虚无,最终都不愿再跟随宋江进京了。武松在帮助朝廷平方腊的过程中被砍掉一只手臂后,选择在六和寺出家,八十岁圆寂。鲁达也是在回京的途中,在钱塘江潮信到来之际,自己焚香打坐,安然圆寂,留下一篇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径山大惠禅师指着圆寂的鲁智深念的几句偈语,“鲁智深,鲁智深!起身自绿林。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忽地随潮归去,果然无处跟寻。咄!解使满空飞白玉,能令大地作黄金”,也让我们看到作者的价值导向。
再对比一下作者对梁山众将领命运的安排,就可以更清晰地捕捉到作者的价值取向。小说中凡是执着于功名利禄的,最后要么战死,要么被毒死,皆不得善终,倒是那些在这个过程中不被世俗欲望羁绊的,方落得一个好的结局。武松如此,鲁达如此,燕青尽管没出家,但同样因为他对于权势的淡薄、激流勇退的选择而得以善终,其他人物如“小旋风”柴进、李应、杜兴也都是后来超越之后得以善终。
三
“四大名著”或“四大奇书”只是从不同层面表达一种对于现世欲望的超越之思,有从功利之争中的超越,有从生理欲望中的超越。之所以要做出这些超越,是因为人性深处普遍拥有一种向往公平公正、自然和睦秩序的理想,并一直有人在为这个理想努力着。而个体的种种过于强烈甚至扭曲的欲望,则是人类达到这种理想国的最大障碍。正是基于该角度的相关思考,有学者认为,当人类战胜了自然界之后,人类最大的敌人便是人类自身了。如何克服这些劣根性便成为一些思想者有意无意的努力方向,这些名著只是这些思想者——作家在这个向度上某个层面的思考而已。
同样因为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价值观建构,读者容易对这种具有超越意识的作品产生认同感,只是这种超越很多人都容易理解,但真正在是非人生中做到确是不易的。很多人听到这些观点都不以为然,或者摇头苦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些反应与个体经验及对经验的反思能力有关,也就是与佛家所说的“慧根”有关。但我想说的是,即使一个人切实做到了超脱,这便是一种积极正确的、于个体人生有益的人生观么?这可以说是一个关于文学作品深度评价的标准问题。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标准?这又关涉到中国读者的传统文化心理。我一直认为必须在不同经验对比中才能发现彼此的优劣长短,这里我想就中国名著与西方名著对比一下。我们看到欧美的名著中——无论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很少表达对世俗超越的,如徐中玉曾如此评价萨特、加缪、贝克特、马尔克斯的作品:“虽然他们笔下的世界充满荒诞,一片荒漠,然而无论萨特文中对‘自由’的‘选择’,还是贝克特戏剧中‘绝望的等待’,或是加缪小说中‘西绪福斯式的反抗’,都在全面否定中蕴含着对人的价值的肯定。在关注人类处境和道德状态方面,这些现代主义的大师同强调理想主义的诺贝尔的遗嘱精神是不谋而合的。”欧美名著中以理想主义色彩的作品最受推崇,这种理想主义有时以悲剧形式呈现,有时以荒诞形式呈现,但无论是直接对理想的建构,还是以对现实的解构来隐喻一种美好的未来,作品都呈现出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对生命力的肯定,教人反抗,并提示反抗成功的可能性与个体努力的关系,始终向人揭示时代的问题,或者找出解决问题的途径。
如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所言:“确认了世界的空虚,只是问题的开始。人必须找到世界的意义,而非世界的空虚。如果因为世界的本相即虚无就否弃对现实意义的要求,无异于肯定现世的虚妄就是意义,世界之外的价值无法透入到这个世界。如果肯定这一点,就得承认放弃生命的要求是合理的。”很明显,这些作品的作者以及读者,并没有因为从中领悟到人生的虚空而滋生虚无主义,也没有因此就弃绝人生,而是在认识到人生的虚无之后,重新寻找并建构积极的人生观、价值观。“人是寻求意义的动物”这句话没错,他们正是弃绝了旧的把人类引入歧途的世俗价值观,并试图建构一个自己的“理想国”,从而在新的价值体系和意义结构确认中获得了人生的充实与温馨。
而中国的传统名著我们稍微留意就会发现,解决个体苦闷或困惑的办法无非就是诱导人以超脱的姿态来应对世事。这当然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观点,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身处现实的个体不可能真正地实现超越,执着超越的结果最终只会形成一群无视他人苦难的旁观者或貌似清高实则自欺欺人的懦夫,等到不幸逼近自身,这种超越的淡定必然一触即溃,鲁迅在《起死》中已经对持这种观点的庄子揶揄过了。我认为这种人生观的养成与传统社会统治者的高压统治在民众心头留下的阴影有关,是高压之下个体寻找到自我精神平衡点后最终选择明哲保身的结果。
论述至此,我的观点已经很明确,就是中国文学要想出优秀作品,作家必须扎根于“无边的现实主义”,用自己的写作记录和反映人生的处境,关注人的价值和道德状态,尽可能远离那种消极避世的写作姿态,远离那种执着于形式试验的象牙塔中的雕虫小技,更远离那种把写作当作政治的传声筒式的“工具性”写作,作者应从现实出发,以人文精神和道德为标准,创作出真正具有现实主义高度和人性深度的作品。值得欣慰的是,这种逼问现实与人性的写作从1920年代出现后,尽管又沉闷了大半个世纪,却在上世纪末又重新出现,并产生了超越传统与地域、具有世界眼光的作家与作品。
栏目责编: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