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跨文体渔在江南
徐惠林
一位胡子泛白的南非老人,赤裸着上身,独驾一木筏漂浮在波静的海面。很快,作为捕鲨者的他,从筏舱里取出一套自制鱼具:一只竹圈的松紧勒套,在圈下端穿上饵肉,勒套上端系在一个浮漂——巨木梳上,投于海面。老人边敲着筏帮,边呼着一曲古老歌谣。不久,闻腥听歌的鲨鱼果然赶来,并一口吞下了饵肉,竹勒套即刻顺势勒在了它的两鳍之后。鲨鱼身往前游,竹勒套在前行水力的助推下不住往鲨鱼身后移动。因着鲨鱼身体中段的愈加粗壮,竹勒套就越勒越紧。吃完饵肉之鲨,早想潇洒而撤,但当深入水中,身体却很快被巨木梳的强浮力“拉回”。恼怒的鲨鱼想摆脱竹勒套,身体摆动频率加快,愈是想游入深水,巨木梳愈是以浮力“拖后腿”。就这样,几番来回,上下折腾,鲨鱼已筋疲力尽,翻肚在附近的水面,呼吸急促,腹皮起伏,一如邻家赌气孩子出门的气鼓鼓。捕鲨老人一直在悠笃笃观赏整个过程,直到这海中之王缴械,他才划木筏到鲨鱼边,将其拖进筏舱。
很喜欢看纪录片,特别是反映某些非洲原始部落或拉美土著人生活的。尽管现代文明已如天边乌云随时迫近,他们依然沉浸在人类童年的情境里,用自制的简单而有效之工具,在森林深处、大河边、海边狩猎,捕捉动物。毒箭射猴,滩涂寻蚌,循迹追蛇,抓鱼则更为常见。如,赞比西河边的土著,用长芦苇编制一种筌状地笼。傍晚时分,身材匀称胸肌饱满的数个黑人,肩上扛着地笼,选择一河道的湍急处,挨个置下。再从石罅间寻出韧性极强的枝条,将筌状地笼两端缚住,并拔出一些水草掩覆笼上。第二天一早,在他们取出筌状地笼的瞬间,你能惊见笼中翻滚的无数大小鱼儿。健壮的黑人再次将地笼扛肩,欣然回寨。远远瞧去,你能发现长横的地笼与竖直的黑人身体形成一个运动中的十字型,很具美感。笼中鱼在曙色中闪动的银光,与捕者肌肤的黑色、掠过树叶的绿色及沙土的黄色,形成了一种斑斓色彩的映照、交融。自然与人,智慧、劳作与获取,就这样在大地广阔的呼吸里和谐共存。
生活在中国江南,视域之内,皆密布水网。笔者居住的浙北湖州,以浩渺的太湖得名,典型的水乡,乃四大家鱼的发祥地之一。记忆中,每年暑热天,我们都爱与河缠绵。下河时不忘带只木水桶或大脚盆,几个小时,边嬉游边摸螺蛳、河蚌,直到太阳西斜,桶盆吃水满幅,才离河上岸。螺蛳清养一夜,做荤菜、“肉罐头”等,河蚌大都剖了喂鸭子。那时农家养鸭尚多,勤下蛋的麻鸭我们叫蛋鸭,全身白毛、长速快的肉鸭唤做洋鸭。上学没菜,饭盒里匍个鸭蛋。来客人了,杀只洋鸭。有几年我们抢着摸三角蚌,村里有人收,说是本省的诸暨还是江苏何地,购三角蚌养珍珠。
正如鱼离不开水,这片风土上生活的子民也离不开鱼。事实上,渔樵耕读的古人常态生活中,“渔”放在了第一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地球上,人又是万物的尺度,要生存、繁衍、发展,万物就成了手段。我那些乡亲不知道哲学家康德,他们说得更直接:“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凡是后背朝天的,都是老天爷造给我们人吃的。”农人平素很少吃荤菜,肉猪养到年终杀掉,大半售出,自家留下少部分还要正月待客。其他时节想吃,以腥代荤,它们主要来自河塘、沟渠。河塘是生产队的,但小孩子摸点螺蛳河蚌、钓点小虾小“荡婆”(乌鳢)是不碍事的。一些灌溉的河沟、田渠,是小鱼小虾、黄鳝泥鳅的乐土,也是改善我们生活的荤腥来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虽然集体为上,渔业守矩,但不成文的规矩也常被人打破,除了生产队的车塘“竭泽”、丝网挂鱼,其它一些抓鱼方式,在那时的乡村,还悄然进行着。
在爱幻想的年少时期,我常有疑问。比如想既然人这么聪明,为什么没能像鸟一样长出翅膀,在村落间满空飞。或者,变成一条鱼,扎入水里无需浮出水面吸气,那样我们就能在水中自由自在,想游到哪儿就游到哪儿。我们寻找着水中的秘密,比如水世界里有哪些我未见过的奇怪生物,比如祖辈掉落河埠头的戒指、铜钱,眼下都躺在了哪里。如果可能,我定会顺着一条一条连接的水路,游到苕溪去,游到太湖去。
天造地设,鱼在水里无法无天。当人类来到了河边,他们很少带着“万物静观皆自得”、水阔随鱼游、互不袭扰的闲趣,而更多地是想着如何掠取这些水中自如无垠、光滑哧溜的家伙。人类在河边久久思索,平静而灵动之水给了他们智慧,他们很快就掌握了不同的抓鱼方法——利用鱼的本能、习性和弱点。
世间所有生物,要生存就必须获取食物,生成能量。鸟为食亡,鱼莫能外,也为食忙。如果这食是它喜欢的、优良的,且突然从水面上落入,那么,有哪条饥饿的鱼会拒绝呢?它欢天喜地,飞驰而取,但往往陷入人类的圈套。我记起每次母亲在河埠头洗菜,特别是偶有鸡鸭开膛,血腥散开,那些巡游水面的餐鲦鱼就疯了一般群群赶来,黑压压铺在河边,似乎伸手可及,但即便你长有魔术师的快手,怕也难抓到它们。它们迅疾如夏日闪电。怎么办?人的智慧恰在此出现。你用大脚盆的一侧,往承河埠的磨盘口沿切下,再借木脚盆的浮力往上一翘,很多餐鲦鱼不及逃脱,便落入大脚盆里。在母亲剖洗好鸡鸭、让我帮洗涮脚盆污血的时候,我通常尝试这抓捕方式,且当成一种娱乐。看着那些贪食的小东西在脚盆里惊惶,我像一个愚弄者一般开心。玩够了,再一个抹香鲸般将盆沿沉水,放小东西们生路。它们逃得比鬼都快。
被木脚盆一舀而获的餐鲦鱼,其实多半是这类鱼中的小儿科,初出茅庐,不知斤两。其成年者,因为味道鲜美,还是有人愿意钓、捕它们。我小时候用饭粒或拍死的苍蝇作饵,钩入小号针钩,鱼竿一抛,钩饵落水,它们就马上扑食。一般是午后,太阳明晃晃,我在岸上走,身影投落水面晃动,它们看到了也不怕——这类家伙的习性就是这么奇怪。一收钓竿,它们苗条的小身子就被抛至岸上。这些上钩的家伙,大多是成年餐鲦鱼中个大健硕者,河面饵料争抢中,它们往往抢先得口,也因此更早被俘获送命。这些细瘦的家伙在水面市面很大,一旦被俘出水,岸上一亮相,就很快会毙命——这使我长大后想起某类人。
一二十条收获回家,掐肠去腮。锅油熬热,一条条下锅,母亲用铲子娴熟地翻煎它们。从锅底盘桓而上,它们煞是有型。文火中几个翻身,起锅,色泽焦黄。食时撒点盐,加蒜或小葱,用筷尖插入头颅后脊,左右一拉,两绺肉就整个下来。吃得考究者,能在桌上留下骨架,扔桌下给猫狗衔食。农村有汉子喝酒,几条餐鲦鱼即可。吃时不吐骨头,真有他们的。
人类对于鱼的征服,利用它们生存本能——求食,就发明了垂钓之钩;利用它们受响动易惊吓、恐惧而奔逃的特性,就发明了网。
说起钓鱼,总让我充盈着快乐。年少之时,每至夏午,喜寻不被生产队长发现的河边隐蔽之处,盘曲而钓。钓鱼之钩自制。以油灯之火烧一根母亲缝衣的细针,趁热取出,一手用废布条垫捏着针尾,另一端取用母亲纳鞋底抽线的镊子,弯针成钩。此鱼钩闪亮锋利,缺憾是钩尖没倒齿。再寻来一根尼龙丝,配一细长竹杆,家什就成了。鱼饵,若主钓鲫鱼、汪丁鱼就用蚯蚓,如果钓贪吃的鳊鱼,装一盅麦粉加菜油,和匀,抟出圆疙瘩,每钓取一粒裹钩即可。那年,我们家吃水的那塘,年初生产队投入好一批大鳊苗。暑假,午后,我蹲在大舅屋后竹林靠河一杨树篮縻洒落,不一会儿就有鳊鱼上钩。拉上来,再裹一小油疙瘩,扔下去,又拉上来……循环往复,我一口气竟钓到三十多条,大概我碰到鱼窝子了。鳊鱼皆一色,近半斤,这家伙口小,简直是美女的樱桃小口,但这樱桃小口偏着贪吃,咬住了就难逃。怪的是一条被钓起,其他并不惊逃,依然等着我来收掠它们。以后,每日午后,我又陆续将这些家伙从河里请起,以致年终河塘车干,社员们都惊问“鳊鱼怎么都没了”?猜测“要么从哪条过水道逃了?”“要么都给黑鱼吃了?”却绝没想到,是一旁我这四条腿的、被晒得黝黑的人鱼,将它们悉数干掉了。年少时的垂钓,一般每次总有收获。乘兴而来,尽兴而归。那时伙伴中风行鱼钓前先撒把豆饼,我从不采纳,舍不得是个原因,但主要是认为没那个必要。没见撒饼者有我不撒饼的垂钓成果。
网具乃谁发明?说是三皇五帝中的伏羲氏。那么外国远古时期的网具发明就不好解释了。不过很早是肯定的,小学课本就写着二千年前“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古训。还有古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渔”字在古代也大有网捕之意。看地方史料,战国时期,越相范蠡助勾践灭吴后,与西施“泛舟五湖”,也即太湖流域。至今被乡民供奉的陶朱公、文财神范蠡,传说是养鱼的祖师爷,在我们这里著有
部头边,扔下鱼钩。微风徐来,荼菜《养鱼经》,教先民养鱼,还发明了鱼簖。
网具能抓鱼的特别在于,它大小不同的网格皆能让河水通过,却能卡着鱼的身体。网的材质一般是尼龙,在水中几“无色”,能障鱼眼;它织成的网格四围很细,却韧,而鱼的肉身具弹性,且中间宽、厚,如此穿越网格时,符合尺寸者就易被卡住,而且越摆脱越深勒不得脱。最吊诡的是,本来能帮助鱼伸展和平衡的下腹两鳍,过网孔时,反成了两个倒刺。顺网格易进,退网格被挡,由此,两鳍让鱼成了“自身的俘虏”。
餐鲦鱼如何用网抓捕?我少时所见,就是“搭网”。那时,常有本村或外村人,挺着搭网,赶到河塘边,在一个个河埠头轮滚下去。河埠头所在,一般塘面开阔,多洗涮物什,为餐鲦鱼觅食首选之地。搭网捕抓餐鲦鱼,行动只在秒计间。此网是个比例异常的长方形,长三四米,宽只几十厘米,两宽之间梭织时放了匀称的兜裆。搭网的两侧,由两个等长的竹竿串扎。捕者悄然来到河埠头,借竹竿之力,将网如一幅书画长卷迅疾向两边展开,一俟下端长边被铅缀拉入水中,上端沿线的塑料漂浮给拖住,捕者便用胳膊夹着两侧竹竿在水中赶打、包抄,最后两竿逐渐合拢,形成一道吻线,遂起网。网起,被捕获的餐鲦鱼在里面腾越,偶还有一些或小鲫鱼、虾,甚至一些路过的冒失鬼如螃蟹、“刀雀”(一种我至今叫不出书面语的泥鳅状水生物)也不时落网。
另一种抓小鱼小虾之“赶网”,顾名思义,是一种将河边小的鱼虾们驱赶后归拢而得的鱼具。这种网整体如埃及金字塔形,其“长方体”的一面,外撇,是纳驱赶之鱼而入的“大嘴”,其它三面都用网格墙围起,四个弯曲的短竹竿在四面墙角围迸。赶鱼者一般下到湖边,左手操握在四根弯曲竹竿交织的赶网上端中心,对着河浜,一次次放下,一次次用一个竹制的三角形或灶洞掏灰耙子,咕咚咕咚在河沿下摆的边界内驱赶,特别是杨树头或植河边的竹须下,闻声的小鱼小虾们敢情见了阎王,抱头鼠窜,东奔西跑。因赶网下水时,前端已顶在河浜,后端斜切开一端,正是赶鱼者双脚所处之处,由此,华山一条道,小东西们只能向中间逃,这恰是赶网之如来佛手掌。事实上,赶网自入水中、赶器驱赶再到拎起,整个过程用时比我叙述这个过程耗时要少得多,不到一分钟时间吧,落网者已在赶网中舞蹈,夸张一点说像奥运会赛中的一项新运动——蹦床,但鱼虾们的结局无涉奖牌,而是被赶者拣豆子一般投入他后背黑暗的竹篓里。看人赶鱼,我们像个跟屁虫,在岸上吆喝着前驱。赶者在水中的行进像踩地雷,始终小心翼翼,保持着一种动态平衡。水上提着赶网而行,一怕响动太大惊走前面一段的鱼虾,又怕一步不慎,趔趄、歪倒在河里。记忆中赶网者大都在秋冬而来,身上穿着个肥大的黑皮裤。此裤从脚底一直连到肩头,上端为一圈银亮的环串着,缩扎在脖颈。若上岸步行,像极了脱帽后的宇航员。这装扮让那时娃子的我们无限羡慕——黑皮裤何处订制?穿在身上何种感觉?我们不奢求家里也能给订一件,但总寄希望那陌生的赶鱼人,在我们河塘取得丰厚收获之时,发发善心,让我等试穿一下,我可以去水中扒拉几块眼馋的大冰块,或者摸找一回上次落入河埠的一只大碗。但这些来自外村的家伙只顾自己赶得欢,正眼都不瞧我们一下,而生产队长也不来驱赶,大人见了,哪怕几条大鲫鱼被赶去,也不置喙一下——唉,难解这些大人们的想法。如此,我们的小心眼就由怨生恨,巴不得这赶鱼的家伙歪倒在河里,皮衣进水,冻死淹死我们也不会喊人来救。但多少年里,总见着这些赶鱼人把一篓篓鱼虾掠走,却从不见他们被撂倒在河里。
一种专门抓虾的“兜网”,远看上去就是一只巨型的乒乓板,但这板面却是由细密的网格织成,且中间凹下去像个锅。它们一般也只在冬日更多是隆冬,也是外村人,扛来我们村的河塘里,在一片片“革命草”下使用。革命草这种草,不知何时引进,问过大人说是在解放后为了养更多猪而种。此草不论在地上还是水中,都有旺盛的生命力。今天一小块,十天半月后你路过再看,衍出一大片,真有生物侵害的味道。水中的革命草没心没肺,抹布大小的一块,何时在鱼塘的一角已成竹匾那大的面积,冬天的虾子,就爱钻在这种繁密的草里。一个冰冻的午间,隔壁村那个拐着一条腿又瞎了一只眼的塞子来了,他一走一瘸却很精神地扛着大兜网,在我们家的吃水塘水浅的西南湾,下去了。离革命草还有一小段距离,让我们担心的这个坏家伙已稳稳地将大兜网斜插入水中,向“竹匾”底部推进,然后,感觉能包拢,他两手抓着网柄轻轻上托、贴。笃定之后,他一手托着兜网,另一手从后背竹篓边抽出一个“丫”状木杆,托着兜网网柄,然后就腾出手来,有秩序地一小片一小片地来回抖洗革命草,如此,将居革命草内觅食或缩吊猫冬的大小河虾,纷纷扰出。它们往水下弹退,但这“走”不等于能逃过一劫:它们其实已纷落下端的大兜网里。一个抖洗结束,塞子抽掉“丫”杆,复双手擒柄,将大兜网从“竹匾”底部平行抽出,同时很快将网圈托出水面,那兜里便是塞子肥美的收获。我们这些小孩子之所以说塞子是个“坏货”,不仅指其瘸腿瞎眼样子难看,还因为这家伙非常狠。他在我们水塘一个下午掠走大半篓子虾,临上岸,跟他讨几尾虾子以作“钓饵”,这咧着黑牙的家伙嘴上说“好好好,你们过来自己挑”,孰料一旦有小子靠近,他会一把揪着你,让你哇哇叫着喊松手。村人常说,别看塞子又瘸又瞎,人聪明着呢,随便哪个河塘边走过,他能看出哪个地方有甲鱼躲藏。不信?他多次现场用小铲子,三下五除二,在说的地方自上掘下,硬是挖出了甲鱼。村人眼皮底下显本事,他人只能干瞪眼。但大家都说,他这么冷天还下河抓虾,都是为了向那个小娥献殷勤。小娥这个后村的女人又白又嫩,他那个在砖瓦厂做搬运工的男人是个“肉头”(方言,无能之意),塞子一瓶酒两包烟就把他男人摆平了,称兄道弟的。塞子带着甲鱼或鱼虾让小娥烧了,两个男人有时还对着喝,小娥忙进忙出,乐颠得像个新妇。“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里——”很多男人气鼓鼓。据说有次塞子在哪个村捞虾,口角中有人拿小娥说事,讽刺塞子是癞蛤蟆吃上了小娥肉。塞子先是不吭声,上岸后一个猛扑,用粗壮的网柄向对方砸过去,幸亏那人逃得快捡回一命。塞子脱口而出:“小娥是跟老子好,这是老子的本事!”愤怒中透出一种男人的骄傲。是的,小娥就是那河中斑美而带刺的桂花鱼,只有他塞子有本事“手到擒拿”。
读初中那会儿,有一阵子我们非常热心自己动手织网。放学后,同村几个“网友”先饶有兴趣地察看隔壁村几个同龄织网能手,回村后心思便再不安神。我们每日加快打猪草挤出时间,找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自己学开了。织的网只一种,叫“扳网”,网大小由自己驾驭。记得我偷偷潜入大舅家竹园,利用一棵死竹削片,用削笔刀小心而耐心地一点点划、削、挖、切、雕。废弃一个,又一个,我终于制出了一把小竹梭。利用余材,顺势又制出大小不同的几把备用。利用学校午间休息,我从观音桥街上买来一团尼龙丝,来回绕在梭芯上。扳网几乎是正方形,四边必须由粗线做纲。我截取一长段母亲纳鞋底用的粗线,又溜到大舅屋后一角,织起来。将粗线对折,再对折。中间的对角打结套在一棵竹子下端的根枝上,然后开始运梭。从左至右,到了右纲线顿下一格,再由右织回左。织得顺手,人心也畅快,这是我们从未体味过的劳作,像游戏。得意处我想,苕溪港口那些避风船上的苏北人,依赖织网、捕鱼过活,这本事也不难,我也可以干么。欢快中我甚至不再害怕被大舅看见,甚至希望母亲能来大舅家借盐而顺带看看我的本领,最好返回给脾气暴躁的父亲一说:“儿子会织网了。”等于是说有手艺了,不一定非得读书或将来当兵才算有出息了。但我的得意总是太早,一俟织到中盘,特别是由中间线开始每顿下一次收一格,我总觉不顺手。收啊,织啊,再收啊,再织啊,已到三角形的底端了,却没有显现出视觉中的完美。原来我沿纲线顿下的每一格距离太长了,以致最后还有多格无法在结束全局时同步抵零。歪歪扭扭,情急中竹梭芯也被拉断了。第二天上学路上,同村伙伴展出前一天他们偷织而成的扳网,虽然有的也未必那么完美,但较我则胜出十分。他们问起我的,我说还在制梭阶段,心里却发誓放学后定要战胜一盘。哪知第二次织出中盘收格时,因过于小心,我每次顿格又太短,由此还没有到达整个网的底端,网格已在我的收织中结束归零,下面因此空出了一块“癞痢头”。我不灰心,再来!如此几番折腾,到周五上学路上,待他人展示完毕,我献宝一般从书包里取出了叠齐的扳网。一道道翻展而开,伙伴们在啧啧声中无语了——他们惭愧,佩服,羡慕。当然,因为担心材料靡费、时间耽误,加之竹梭易损、驾驭能力欠缺等多重原因,我们织出的扳网也就斗方国画那么大小,但那毕竟是我们自创的精美作品。
织网是为了捕鱼,我们终于在制钩之外,也能用自己的网“抓鱼”了,这自然比猫叼到鱼还有味道。我找来小竹竿,给网绷出一个迷你型蚊帐般的架子,然后再拿着已织成的网,央求母亲给条纳鞋底的粗长线。这些粗长线本多是姊妹鞋底的组成部分,但心软的母亲见着儿子的成绩,也想见证一下儿子“保证能扳到一盆鱼”的决心,就允诺了。我很快又取出另一张织就的扳网,母亲在惊异我“能干”的同时,想办法给找来几段箩筐麻绳,搓绞成更粗壮的吊线,扎在扳网的顶端。两张扳网齐备了,下河前,还得给小扳网置点鱼饵。那很简单,在河沿走一趟,就抓来几只河蚌,剖开取肉,扎在网心的活结上,如此,一切就绪。我选那灌田渠水经河塘的入口,有时定在浅一点的河埠头,两张扳网先后落下。然后便是等待。这时刻我一般蹲在附近的杨树荫里,要不就和同样在塘边不远处下网的伙伴玩洋片,打会儿弹子,但心却系着扳网。十分钟、一刻钟后,我与同伴低声约好一道起网。这扳网起时要快,才能使正品尝网心蚌肉的麻姑愣子(我新近才查处这种短而肥、喜欢扎堆的小鱼书面名称叫麦穗鱼)来不及逃亡。在起水的片刻,它们便陷入扳网的锅底,两条四条有时多到七八条,记得最多一次里面竟有二十多条。那次,我们玩弹子太投入,简直忘了还有扳鱼这挡子事,等我们想起,时间已半个小时。时间长的好处是这些东游西晃的麻姑愣子不但发现了我扳网中的河蚌肉,而且还呼朋唤友大家一起来品尝。静静的湖面,没有任何干扰,它们越聚越多,越吃越欢,正同时一刻,岸上的我想起了自己的扳网。不同的时空、心绪和认知交集在了一点上,我将它们端出了水面,盛进了我的鱼篓,晚上端到了餐桌上。第二天,鱼的营养已化为动力的一部分,我又在河边扳罗它们的伙伴。
就视觉而言,大扳网以其大、有型,常现身古代艺术品里。五代画家赵干的《江行初雪图》,画面笼罩着一种长江沿岸渔村初雪的萧瑟。我们能在其中见到几只大扳网,不是落在河湾,就是伫在江岸小桥边,渔人佝偻,蜷缩,赤着双脚,紧盯着河面——在此一刻,我发现人和鱼一样,都被一种悲苦的命运之网所俘。康熙青花瓷器“渔乐图”中,也常出现扳网以状江南人捕鱼之景,但“渔”乐不乐,只有画面中的人知道。大扳网都是成人操作的,它需很强臂力,也需懂得使巧劲。关键是,这些扳鱼者很懂得以水流、塘的形状、岸上树竹之投阴而观测河鱼密集之方位。记忆中有些大扳网的网心也结扎着蚌肉,但更多的似不用。
我见到一张巨无霸的扳网是在西苕溪,也就是米芾《苕溪诗卷》所写之苕溪的西部一段。童年时的一个年底,那天天色灰幕,情形好似要下雪,跟着父亲在港口集镇赶集,他说:“我们到西面去看看那里‘扳网罾’扳鱼吧。”我不懂父亲所说的“扳网罾”就是指后来见到的跨在百米宽阔西苕溪两岸的巨型扳网,但沿街向西,一路就能见三三两两拎着小竹篮者,篮子里盛放一些不同于河塘里的鱼,翘嘴、黑鳍、毛蟹、大虾。有一截截叫不出的圆木柱似的鱼肉,从过往与父亲的招呼搭话中,我听到了“鱼”一词。我们再西行一段,绕过一座机埠转向西南一条斗埂,行千余米,终见到了“扳网罾”所在。斗埂坡上建有个微型小屋,一些附近的乡人、集镇上的人,正站在屋前嘀嘀咕咕。我们走近,听闻他们跟扳网针业主在协商着自己拟买的鱼类、斤两和价格。我注意到一条扁担一般长的大鱼,也即鱼,肉身已被切成一筒一筒,正被人选挑称买。圆柱型的净肉,断面上现出圈圈肌理,恰似大树被锯后显现的年轮。我惊异植物与动物间的某种神似,就像多年后在城里超市鱼档看到荷兰三文鱼与胡萝卜皆一般颜色、相似纹理。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小屋内装备的马达、轱辘架和其上紧勒的钢绳。顺着钢缆往西苕溪的河上一眺,两根扳网的纲,斜穿在河面上,对面蒙蒙中也能见到一个小屋。再看河面,水势浩荡,湍急向东而奔。我看着新鲜,忽然小屋的业主向对岸吹起了哨子,一会儿又挥动一面小红旗。后知他们起网信号是雾天用哨子,晴天挥小红旗,而对付这灰幕天,只能双管齐下了。随着小屋内马达开启,钢绳飞转,一张大扳网很快从西苕溪河面抬收起。一只小木筏见缝插针,倏然驶入网中。马达轰轰响,网越收越紧,远观那只小木筏,越来越小地划入网中央,筏上的捞鱼人小如核桃。最后,这不啻我们生产队大稻场面积的大扳网,从一个平行四边形状收成一个椭圆形巨兜,只中间一小块与河面粘连。你能看到很多鱼,卡挂在了网格中,随网起悬吊而摆,更多体形大的鱼,在网的收拢中,一圈圈向“锅底”奔逃,最后全部集聚。此一刻,如你有一相机,你会在镜头里惊异地看到,整个扳网已是一个巨大的乳房,它的乳头——小木筏和人,在那粘水网心跳动。网中有一两条特别大的家伙,横冲直撞,像飞旋在战地上的两枚炮弹,凶悍得连木筏和捞鱼者也尽着小心,但落网之鱼斗不过捕获他们的人类,那一只小兜网在网底收罗鱼虾的捞鱼人,另一只手里正持一小铁锚抓手。他一边用抓手挂着网格将木筏按需拉前,一边用小兜网收捞。在靠近那两条鱼身侧时,捞鱼人突然用铁锚敲击它们的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打得鱼晕头转向,渐渐老实,翻了肚,只剩两腮吃力地张合。捞鱼人用铁锚钩住它们的腮,借助小兜网的拖杆在前段翘衬,一一将它们拖进筏舱。大约怕它们醒来挣逃,很快又给它们套上一个大尼龙网。一声哨子响了,两边的马达开始松缆,网中的捞鱼人也放弃了部分卡在网格里的小鱼,在中段扳网入水后,快速划动木筏靠向北岸。业主立马下去帮忙,又是几十斤喜滋滋的收获。大小之鱼被带到小屋斗埂一侧,大家选购开了,远望处斗埂上仍有人陆续赶来。过年,鱼市好了,大河内的鱼品味道不同于内塘之产,农人也破费了。
眼下,我居住的小区的前端,就是奔流而下之西苕溪的下游。每晚散步,对着浑浊而泛污油之河水,冷漠地看着那些巨型而驱动着这个时代财富欲望的铁驳,我知道,无论我们怎样感伤,这河流之鱼族已远去、凋零了。城中穿行,你能发现几条弦脉一般的小河,它们的一端连接着西苕溪。因为相对干净,上班路上或周末一走,总能见到若干上年纪者在垂钓。他们的装备,从不锈钢钓竿到盛鱼的大网兜,从钓鱼的饵料到捞鱼的小兜网,以及他们的坐箱、饮料……一大摊,赶上电视里的钓鱼比赛,但关键之物——鱼,少见了,这恰如装修豪华的古玩店内,少见真古董。当然,也许老人们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钓的是一种心境,但于我也有些“物质”的坚硬的心、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总觉得这摆着的垂钓架子有点无当,泛溢着小孩子过家家的味道。
让我回忆的抓鱼之网,还有一种“撒网”。渔夫立在船头,支使着后面划船者,向哪滩哪块水域靠拢。船到了大概的方位,渔夫双脚在船头一压一起,两手将网撒向河面,彩单一般铺开。这镜头在电视片中最常见,洞庭湖或太湖,霞光中捕鱼船穿过芦荡……诗意得很,但事实上,撒网首先是个力气活。出船打鱼,不是撒几次就能结束的,总要争取“鱼满舱”。不停地撒,需要两手有臂力,且有耐性,体能还要能保证。撒网捕鱼更是一个技术活。它要求撒网者扫一眼湖面就知道哪个地方鱼更多。船一边行进,撒网者一边两手展网分捻,快而不乱。撒网时,身体要协调。船头小,动作要连贯,抛撒之力要最大限度使网张开,张大。起网,不能急,急容易使收网脱节鱼开溜,但也不能太慢,太慢给了鱼充足的奔突时间。最后,在网上端、落网之鱼、坠铅的网底一举托上船头的时候,需更大的一鼓作气。我很喜欢看撒网捕鱼,他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简直像行为艺术。
江南河中,最常见的抓鱼法,当然是“丝网挂鱼”。一年中,有个一两回,生产队或因农资紧张而无它法,队长便决定捕鱼外售。到了年底,生产队若不打算车塘,又要满足社员过年吃鱼,再请一次渔夫“丝网挂鱼”。从一个塘到另一个塘,大模大样,规模化,像谁家娶媳妇似热闹。村子里鸡飞狗跳,又兴奋异常,一股股腥味在村中游行、飘荡。长长的丝网从捕鱼者划动的菱桶里,横截着湖面渐次放下。往往几百米丝网还未全部落下,前面入水的那一段段已有成鱼挂上。“四大家鱼”中,上网者以鲢鱼、鳙鱼为多,草鱼、青鱼较少。有时河面太过忙碌,会有两三个菱桶下去应急。一条条卡在丝网上的成鱼被抓腮,取入菱桶,积量后迅疾划到岸边,再扔进等候的箩筐,一担担,挑到生产队的操场上,少则一二千斤,多则三五千斤。作业全部结束时,村民早提篮拎筐,在议论今年鱼肥鱼瘦中,抓票阄依此分鱼。
钓、网抓、毫无惊险地车干水塘而抓……还有什么样的抓鱼法?特别是有的大湖大河,因为支流繁密,又连着更广阔绵长的大江大流,从未被车干过?你不想“钓”——它需要静心、耗时、运气,又不想网抓——那太热闹、蜂拥、惹眼,而想一个人“偷偷地行动”,一下子解决?这时有个残忍的选项:叉鱼。用铁制的或大或小带倒钩的鱼叉。
因为有些成鱼的出现,是突然浮出水面的,比如夏天特别闷热,水中缺氧,傍晚时就会有许多鲢鱼鳙鱼浮头唤气,起起伏伏。有那么廿分钟半个小时,鱼叉扔出,频有斩获。还有,叉盘籽的黑鱼。黑鱼盘籽,就是一大群刚产出的黑鱼子嗣,在水面上盘成一团,像一朵云或黑色的睡莲在河面缓慢移动。若发现这黑团,经验告诉你,籽鱼下面定有一尾大黑鱼——将其它鱼作为食物的家伙。它是内塘里的鱼,凶狠异常,让养鱼人痛恨。它们生命力顽强,抓进箩筐,悬梁一个星期也不会死去。它们还很狡猾,即便河塘车干了,找它们也很难。和甲鱼一样,它们把自己藏进很深的淤泥,看不到它们的呼吸、蠕动,除非刨泥三尺。黑鱼盘籽,江南一般在春末的五月。农忙间隙,如果哪个村人河边路过,发现此一景,便会快走回家,在猪圈或放置杂物的小草屋里,取出已有锈迹的鱼叉,再次来到河边,巡视“黑云团”的远近,投入战斗。鱼叉,身杆大都屁股后有一孔,穿系着一条长长的尼龙绳,此下松开拉出。猎者瞄上一阵,估摸盘苗大黑鱼其下的位置,便掷叉而去。如果鱼被叉住,在水中挣扎、扑腾,一团血水会立马从鱼叉周围泛溢,叉鱼者要迅疾拉绳。鉴于有时体形壮硕的鱼中叉后会带杆而逃,猎者就必须掌握拉绳回岸的节奏。但叉鱼总体求快,一个原因怕伤鱼逃出,另一个原因扛着鱼叉叉大鱼,易被人感觉市面很大,鱼塘是集体的,社员发现总不好。叉鱼不被人喜欢,可能还有一重不便言说的心理原因:一个人提拎着鱼叉,怎么看怎么像拿着刀剑一类的凶器,人。我初二时曾见一次大港拉网捕鱼,有人将一把鱼叉叉入我同学父亲的手上。那样子,不想再描述——恐惧啊!叉鱼跟体育比赛的标枪是否有某种渊源,我不确定。几年前访问同乡人、希腊奥运会我国标枪选手李荣祥,当询问他家起初在何场地培养他练标枪时,其父一乐:“从没培养。喏,你看我家屋后那条大河,荣祥小的时候,鱼非常多,大鱼在河中央,他拿鱼叉去叉。那么远,还要准,他的眼力、臂力就这么练出来了。”
有没有既不用狡猾的网、筌,又不用凶残的钩、叉而获取鱼的方式?有。
如今有些电视片在拍摄水乡风情时,常要求安排个鱼鹰入水叼鱼作镜,但至少在我成长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没在水乡见到此种抓鱼法。我如下所述的“草绳碰鱼”法,倒时有一用。
那年立秋时节,一群村里的男人,承生产队长授意,纷纷下到村东的大港里。很快,河的岸边,东一簇西一堆,站满了妇女、儿童甚至拄杖的老人。大家并非来观赏这些男人游泳,而是看他们如何用粗草绳抓鲫鱼。这种抓鱼法,要求水不能太深,旱天水齐肩最好。在大港起始的这边,两个身高而壮的男人,一边站一个,将一条粗壮奇长的草绳拦河拉直,然后将草绳按下水,用一只大脚板将它踩到脚底,一端留出一节拉直,两手擒住,如此,草绳在两边,各呈直角。河中央地方,另一个男子是抓鱼高手,他也不时用脚踩着草绳,如此,整个草绳在河里成一个“山”字形。然后,三人吆喝着,用脚丫钩拖着草绳一点点往前挪。在更远处大港的那端,一群水中的男人或呼喊或拍水或噗通,与拉绳者这边遥遥相向,驱赶着河鱼向拉绳这方向奔来。随着草绳在河底的挪动,草绳中段那个抓鱼高手,两眼一直在河面搜索、察看。哪个点的水面上泛出一串气泡,他判断认定后,游过去,瞅准,一个猛子扎下,一会儿工夫,一只抓住鲫鱼的手已先男子的头伸出水面,岸上随即传出一阵欢呼。男子的家人,在岸上欣欣然享受着村人的夸赞,荣光满面。很快,岸上有眼尖者手指河面说:“那个点上也在冒泡了——”男子将鲫鱼放入随跟的深水桶后,顺着人指的方位再观察、认证。有时他肯定,有时他摇头。根据气泡的大小、连贯程度,他判定草绳在河底是拌了树枝还是触碰鱼体而致。鲫鱼冒泡的特征是连贯、细小的一串。鲫鱼为何冒泡?因为在男子们吆喝、打水、噗通时,鲫鱼喜欢往河底俯游,而如果此时拖行的粗草绳碰擦了它们的身体,它们就会斜抵河底,往泥里钻,淤泥因为它们的钻入,其内的沼气泡就会浮出,大大小小。而钻入淤泥的鲫鱼呢,以为脱险,会因此喘息而吐出一连串珍珠样的气泡。抓鱼能手一个猛子,两手就摸到了这里,将身体后斜头部入泥的鲫鱼擒拿。这些野生的鲫鱼有大有小。有时出水时,鲫鱼过分扭动、滑腻,得以逃脱。如果是一尾大鲫鱼,抓鱼手没能用两手合擒而大意失荆州,岸上的惋惜声就会“唉”、“哦”地传递到河面。但野生鲫鱼繁多,一个捕鱼行动下来,大深水桶里沉甸甸,故此旧的惋惜声还未过,往往很快被新的擒获之喜盖过——那一刻,整个大港的两岸,仿佛全村总动员,男女老少,岸上河里,一片叽喳、欢腾,成了乡村的节日。而通过手擒的鲫鱼,因未受到伤害,生产队家家户户分得到,放入厨间吃水的缸里。野生鲫鱼本身活力足,生命力强,从大港到农家的大水缸,只不过换了一个环境,它们很快适应起来,与水缸里附壁的大田螺等为伴。其时的水清又甜,农家主妇做饭烧菜,就用葫芦瓢在养有鲫鱼、田螺的大水缸舀水,这水,却没什么腥气。——写到这里,一股清澈的柔情泛溢在我的心际,乡村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情境了。野生鲫鱼已很少,过多施用农药的田沟里再也找不到肥硕的田螺。而幼时之田螺姑娘的民间故事,在回村我讲给随行的孩儿听时,因为难见“田螺”这个活载体,已显得虚幻而苍白。多年的环境污染、河流淤塞、农药化肥塑料制品联合“绞杀”,特别是电鱼、药鱼“赶尽杀绝”等抓鱼方式的施用,使河沟、小渠中的鱼虾泥鳅黄鳝鳖鲶绝迹。
“在大海的黑夜里,穿梭的游鱼便是闪电,”诺奖得主帕斯在《朦胧中所见的生活》中说,“世界,你一片昏暗,而生活本身就是闪电。”如此,我是否可以认为,农耕文明生活中的“抓鱼”以及砍柴、耕田、读书,就是一种穿透乡民生活、生命黑暗中的闪电,它照亮贫寒、超负荷的体力劳作,夜晚遥仰星月的孤寂,以及深陷病痛和蒙昧中的宿命悲凉。
西苕溪的水不会倒流,曾经的乡村自然和人文生态在变异,杂烩,演绎出我们无法辨识、指认的面目。
年少的我,曾多么机智、机灵呵,像一只猴子,轻松上房揭瓦,上树攀爬,在很窄的阡陌上飞跑,而今日城里的我,越来越像只笼中的呆鸡,吃、睡,钻进同样笼子一般的办公室里产蛋——生产失血的文字。
在都市的喧嚣汪洋中,我这尾乡村窜来、已回不去的鱼,在街巷、高楼织成的网格间左右奔突,在历史与当下、中国与外国交织的网中,逃不出、理还乱,张着鱼鳃,缺乏生气和灵性地呼号,被岁月之手拉纤渐收,成为现代文明盛宴中油煎翻炸的又一条,只待时光最后的饕餮,剔肉扒骨,化为一堆能量、元素,回归母亲大地,重返我曾有的梦之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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