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才 选编
一首诗主义2014中法诗歌节
树才 选编
今年是中法建交五十周年。为深化中法两国文化交流,由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法国驻华使馆、中坤诗歌发展基金等共同主办的“2014中法诗歌节”于5月5日至14日在北京、安徽、宁夏三地举行。北京站期间,举办了“诗歌历程与场域”研讨会,并在北大百年讲堂举行了诗歌朗诵会。5月8日,诗人们来到北京西山,参加法国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圣—琼·佩斯纪念亭落成仪式。佩斯于1916年至1921年担任法国驻华公使馆三秘,1920年游历蒙古后在西山道观创作了长诗《远征》。两国诗人在现场朗诵了《远征》片段。中坤集团董事长黄怒波说,圣—琼·佩斯纪念亭的复建,既是中法友谊的印记,也留下了两国交往的“地标”,希望有更多的中法诗人来到这里交流。部分中法诗人还赴安徽黄山、宁夏银川进行研讨、朗诵等诗歌交流活动。以下选发参加诗歌节的二十一位中法诗人的作品,以飨读者。——编者
雅克·达拉斯
唐寅是画家
唐寅活在十五世纪
唐寅活在明朝对我们就是文艺复兴时期
唐寅画画就像若斯丁·亚纳丁写音乐
唐寅用毛笔让大山唱歌
唐寅沿着岩石的凸凹斜坡
唐寅用一丛丛焦墨播撒岩石大自然
唐寅在岩石的门口种下两棵松树
唐寅折断笔尖把树干捻成歪斜
唐寅在灰色的天空中磨灭邻近或远处的山顶
唐寅在一棵树下的茅草屋里安顿一个幽灵
唐寅在里面画掌上的下巴和桌上虚有的目光
唐寅,告诉我们看见的左边那个小可爱是谁
唐寅,告诉我们正走在云间的是你吗
唐寅,告诉我们你把自己当作水中蒸发的耶稣吗
唐寅说,从眼睛里出来同我一起梦想永恒吧
(树才译)
安德烈·维尔泰
1.
我们出发了,两手空空,踏上这条沙漠驼队的道路,踏上这块充满商人、骑兵、侍妾、信使和伪先知的土地。同我们面对面的只有黄沙。我们嘴里只有羊皮和盐的味道。眼前的一切如同古老的史书。
一步紧随另一步,我们解读大地,心已远去,在一场劫持、一曲牧歌、一个在地图上消失的绿洲里。一开始,我们认不出我们自己,惊恐于自己居然如此智慧又如此疯狂,居然打破了原有的信念,从此只有怀疑一切,以至于刚撕毁信徒的介绍信,又怀疑起自己的无神论。
战争莫名其妙地爆发,没有武器。探险不过是发现一些遗迹。色诺芬的《远征记》不过是贪婪的灯塔的一部分,只想着征服世界的史诗的一点反光。路途之上,尽是灾难,一个过期的账户,永远不会支付。
所以我们光着头大喊:“无限,属于我们俩!”然后走进隐形的大门,它敞向无垠的沙漠,这肥沃的沙漠,它的堤岸陡峭,令人晕眩,那里,航行是一种新的飞翔。
纯粹的太阳的前行,伊卡洛斯兴致勃勃,胜利者,把一丝一毫的忧愁都扔进枯井深处,我们的影子变得很小。干渴突然启迪我们的心智,让人语如泉涌,让人舒筋活骨。我们歌唱着,双唇紧闭,固执地坚守无效的荣耀。
而我们的歌发明它自己的虚幻缘由,自己的节奏印记,和甘愿的战斗。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它全力超越自己,骑士被梦幻占据,没有放弃,诗人刀架脖颈也要坚持自己的节奏与旋律,也没有放弃,流放者延长他的流放,没有放弃……
这迟来的启程却令人重生!凭借思想的所有纤维,这巨大的努力令未来从脖颈一直弯到脚跟!我们已经洞悉它。如同随军的女炊事班长、外科大夫、工程师,这命运只有跟随,只有感谢。
在我们眼前,这豁然敞开的秘密,指引了普兰·迦尔宾、卢布鲁克、马可·波罗,前来拜见耶稣的东方三圣,携带着传说、奇伟和神秘。因为对一个羊圈,或者对一个山洞的岩壁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的幸运之星胆大包天,在传说中做出选择,只爱直指真理的寓言。
看吧,不论天主教、犹太教还是伊斯兰教,那些给信徒制定假期的人,他们不会驱逐神灵附体者、隐士和疯子。来自巴克特里亚王国、帕米尔高原、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自由人,一到两天就同我们的探险队会合,在塔什库尔干坍塌的城郭旁,在喀什噶尔巴扎集市的出口处,在吐鲁番的“火炉”里,在黑色岩石环绕的戈壁滩边缘上。
那不能叫行路,只能叫驱散过多的足迹,在冬季播种夏天,采集滚烫的荆球,痛饮令人沉醉的雪水。我们没给自己带上嚼子,却被生命从背后穷追不舍,猩红色的紧迫感命名了美,让她更加原始,好像只有这至高的挑战,才能让预言苏醒,才能让失去的王国和它的隐喻重返。
2.
我们血液中的动物性没有准备好说谎,地图也不想说谎。它是另一个栖息地,对这些漂泊的身体,对这些大风的翅膀,我们的原子和我们的呼吸,被带向一块长满罂粟花、火石和硫磺的土地。
不管人们是否愿意,是否听见,人们依然护送亡者的神灵。它们的呼吸把狼和秃鹫的尸骨吹得发黄,变成化石,变成畜栏围墙或敖包上的石头。它们一直在那里,预言被热切期待,雄辩,无言,令人无法处置。
是的,亡者,在袋子里多少有些沉重,但永远驮在我们的肩头,好像我们是驮父的凤凰!不必抗议,我们本来就没有期望别的选择,没有不惜一切要退婚,没有索要监护,也没有索要几位强有力的父亲,天生不愿动用这些借口。
让他们闭嘴,我们总是这么想!我们像斗牛士有意激怒公牛,发着舌音,晃动着臂膀。和谁结成同盟?又用来纪念什么?你们这些建造教堂的大师们,你们珍藏盔甲和词语,只是为了征服或死亡。他们同我们一起前行,我们唱着圣歌,经过时间、山谷和群峰。
我们的跋涉不需要从它的字母表挑出一个字母,也不需要词汇表里的一个单词,连最基本的语法都不需要……问题不在这个低层次上,不论乞丐、逃兵还是劫匪,都必须懂得自己语言的魅力。无需那么多的矫饰或风格,无需那么丰富的动词,也无需金钱买不到的财宝,让精神愉悦的不只这些。
愉悦的原则从此确定下来!它成为我们身体和精神的指南针,它让我们解开被束缚的原子和呼吸,通过千万条道路,把我们交托给遥远而灿烂的银河。
(选自长诗《远航》,季大海译)
琳达·巴罗斯
父亲有时候一动不动,被一支烟的香味儿包裹。
那些年头过去了——他微笑,
惊恐不安,他朝上面看。
从这座城市,他只带回家那些老人,那些无家可归的大孩子,
躲避在管道口,
在他们的野窝。
在他们面前,他停下,
沿着街道,
向他们伸出手,帮他们站起来。
香味儿于是在他们上面飘升,
像通风口上面
吹开一位年轻女性的白裙……
城里那些老人,无家可归的大孩子,
朝上面看
微笑着,很开心。
(树才译)
泽诺·毕阿于
我不知道我从哪儿来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走在生与死
的正中间
像一位虚无的舞者
寻找着事物的血
我用写作来反抗
世界的痛苦的噪音
我走在生与死
的正中间
我不记得在哪儿
看见这场失眠之雨
我用写作来反抗
世界的痛苦的噪音
还有一缕金光
在迎着太阳的奔跑中
我不记得在哪儿
看见这场失眠之雨
我拿我的命来游戏
我把我的夜投向火
还有一缕金光
在迎着太阳的奔跑中
一场星星的大风
摇动了那些脊椎
我拿我的命来游戏
我把我的夜投向火
不停地祈求
那留下的无声无息
一场星星的大风
摇动了那些脊椎
我认出它了
它是活着的永恒
(树才译)
任洪渊
红楼
一块石头的无数红吻一场
词语青春的曹雪芹骚乱
墨色的汉字吃尽少女红唇上的胭脂
追过银河外远飞的星群红移
曹雪芹温润的雪起伏
雪潮雪浪高过了她冰冷的头顶冬天禁锢不住的雪
沿着雪线暖暖伸展严寒就是一种欲望
从雪峰雪谷的颤栗到雪崩的狂喜
雪一个名词改变了原来的意义
白到了0度
如果不是为了融化自己怎么会是雪
曹雪芹的雪变形变义云霓火焰
为了烧尽自己
不是撕碎一瓣瓣阳光埋她
是她开放了赤裸的无邪的
从内把一片片芍药花向外尽情抛掷
炽烈地堆着夏
堆起无边的缭乱
堆出醉眠妍红的坟
红芍药烧毁了阳光
季节
一角太阳
连同自己一起红葬
红冢里雪潮云潮暗转成红潮
谁不愿这样陪她葬红哪怕只有一次
曹雪芹的雪与火相反相融
泪又一个名词诞生了
水里的火焰与燃烧中的寒冷
泪花在她的黑眼睛里开到最灿烂
百花外只为自己开谢的花朵自挽的花
初放就是凋零垂落
自己浇灌自己的生命永远的泪循环
泪是能够偿还的吗偿还给谁
有谁能承受别人一滴泪水的重量
又有谁能洒给他人一滴泪水减轻自己
泪雪云霓
三个女孩三个流转的水字
吃尽胭脂碰击儒的头道的头佛的头
追着银河外群星远去的红字石头的红字
词语的曹雪芹运动红移
注:红移,Red Shift,宇宙学的“红移现象”。
子川
一只乌鸦在飞
树梢,秋天的枝条
画在蓝天背景上,清瘦,萧疏
寂寞。却不乏峥然
风,没有一点点颜色
平原,没有山的起伏
也看不到小桥流水
静静地,面对那片黄色的土地
凝视良久
一只乌鸦在飞
那黑色,鲜亮醒目
令视野生动
孙文波
词不够了。幽晦的身体下面,
你永远不知道还隐藏着什么。
灵魂,一个很陈旧的词,说明不了
这个冬天发生的事——它是一辆轿车吗?
雪凝结的路上,下一秒会不会打滑,
你无法预料——猜测,你能猜测到什么?
你也不能将之想象成深广的庭院,
或是一种遥远的宗教;圆形廊柱、彩绘玻璃,
以及雕花床榻;古老的风琴正在唱颂中响起
——这太荒唐?一个幽晦的身体
实际上是坚固的堡垒,秘密的王国
有复杂的本能、欲望——对于你它是地狱,
对于别人它是天堂;这是命运的两极
——如果你真要走进去,也许
看到的是思想的牢狱,隐藏着绞刑架、老虎凳
——而迷失会发生吗?这样的疑问,
就是问一万次也不能算多。还可以向更多方向
延展——就像人们总是谈论着星相,
将之说成灵魂的对应体——你能真正了解
高悬在夜空的飘渺光团?其中物质的运动,
能够对应身体经络的运动——进入,
难道不是妄想,不是词的虚假的愿望吗
——应该停止了——啊!幽晦的身体,
词到达不了的地方……,是词的墓地。
杨克
那些讨薪的民工。那些从大平煤窑里伸出的
一百四十八双残损的手掌。
卖血染上艾滋的李爱叶。
黄土高坡放羊的光棍。
沾着口水数钱的长舌妇。
发廊妹,不合法的性工作者。
跟城管打游击战的小贩。
需要桑拿的
小老板。
那些骑自行车的上班族。
无所事事的溜达者。
那些酒吧里的浪荡子。边喝茶
边逗鸟的老翁。
让人一头雾水的学者。
那臭烘烘的酒鬼、赌徒、挑夫
推销员、庄稼汉、教师、士兵
公子哥儿、乞丐、医生、秘书(以及小蜜)
单位里头的丑角或
配角。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雨田
终于开始怀念雪了这么突然的伤悲和痛苦
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我来不及想那么多的问题
但我知道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真理的声音将会消失在没有声音的空虚里
因为一场雪我低矮的目光什么都无法看见
风不停地在刮折断了外面的树枝和我自己
苍老的记忆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害怕那场雪
雪有着高贵的血流谁都无法选择雪的光芒
当我写下雪片像一粒子弹正穿过一具血肉之躯
对上帝创造的生命不仅仅意味着正走向死亡
而我的思念和泪水还有生活中的种种怨气
都无可避免地蓄满内心我叹息我咳嗽直到
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无法吐出遭暗伤积在肺部的淤血
雪堆积着如搁置已久的旧词语不堪承受
所有的一切而我所触动的只是死亡的落霞
和内心的空虚与荒凉其实另一场大雪早已降临
昨夜大雪覆盖城市与村庄我独行走在一个人的城市
心旷神怡地穿越世俗的偏见是在雪夜我看见
流星在衰老天空在陷落人的良知在消失
瞬间的诗句不足以表达黑暗覆盖时光的悲伤
沉寂的夜晚真理早就被遗忘谁在仰望我的悲痛
也许是另一场雪从我指间滑落的那一刻
我意识到尖锐的雪划破了我的手指割伤了
我的肌肤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血液形成一道界线
我真的感觉到雪在我的手上很尖锐像一把刀
刺破了我的皮肤血在指间不停地流空气中
充满了腥味突然我完全失去了控制开始喊叫
我知道此时什么都不重要了现实里只有人的
喊叫才是真实的不喊叫的话会更加悲惨
今夜我在灯下读书窗外依然没有雪片的飘落我知道
雪是天空凝固的泪水掉落下来分明是一种伤害
没有谁会屏住呼吸倾听雪的声音我的体内堆满无法消融的积雪……
陈东东
鹰翅下面的秋之寺院
霜露、枯枝、缓慢的声音
风景以水为友
感动一个远来的客人
谁的陵寝隔江相望?旧日
光芒,铁的气息
凝望之晨凉意飞渡
一滴雨带动所有的雨
一滴雨洗净所有的石头
鹰翅掠过露出了阴影
树和宝镜吸引太阳
远来的客人拾阶入寺
他注目几种异趣的花瓶
指点一两幅黯淡的字
寂寞的诗篇等待了很久
缄默的秋天,依然执迷
西川
我把一只乌鸦逼到墙角
我要它教给我飞行的诀窍
它唱着“大爷饶命”同时卸下翅膀
然后挣脱我,撒开细爪子奔向世俗的大道
我把一个老头逼到墙角
我要他承认我比他还老
他掏出钱包央求“大爷饶命!”
我稍一犹豫,他薅下我的金项链转身就逃。
我把一个姑娘逼到墙角
我要她赞美这世界的美好
她哆嗦着解开扣子说“大爷饶命!”
然后把自己变成一只两百瓦的灯泡将我照耀
我把一头狗熊逼到墙角
我要它一口把我吃掉
它血口一张说“大爷饶命!”
我一掌打死它,并且就着月光把它吃掉
王明韵
九年前,四川江油,我们朝拜李白
今天,借黄山之幻,宏村之境,在云雾中
一同畅饮松枝的清香和孤傲
是的,我病了,心脏是个好东西
它跳起来像雨点,我尝试用漏斗般的肉体接住它
这时的药丸,是夏日里贮存的最后一片雪花
我去过巴黎,远方以远
教堂,塔尖之诗,三五只麻雀抵达云霄
我怀拥大地上的落叶随风飘离
在病床前流泪,我一定爱着什么
女人,岩羊,死亡,或者未知之物
他们多么不幸!我的孤独,在命中屏住呼吸
今夜,月光睡眠,法兰西,梦幻之河
一首诗和一杯酒的深度里
我的心,已在返回时钟的路上……
杨梓
这是一场三月的雪
大片大片地落在惊蛰
清凉的雪随风弥漫
快要落到地面而又努力飞起
似乎承受不了来自虚空的力量
一任雪的泪水怆然而下
雪落在鸟儿的身上就跟鸟儿一起飞了
雪落在羊羔的身上就跟羊羔一起咩叫
雪落在桃花的身上就跟桃花一起盛开
雪落在我的身上就跟我一起醉在路上
雪落在地上就化了
只有草丛藏起一朵一朵的白
臧棣
热带的秘密,它坦然于自己
从未将如此美丽的乳房
当成诱惑的武器。男人的错误
其实并没有那么古老,不同于夏娃
首先吃掉了苹果。它记得
我们的爱欲在前往自然的途中
是可以酝酿的。你知道怎么
用木瓜制作一盏青灯吗?
它放任成对的山雀在它的阴影里
将热带的声音折叠成
一把透明的小椅子。解决了
那些该死问题后,你也不是
绝对没有机会坐在上面。
不同于其他的热带水果,
它的光仿佛只偏向于照亮它自己:
从外面看,青绿莹莹,
从里面看,带点羞涩的橘红。
请再安静一点吧。因为
此时,你不是从外面凑近它,
而是它,正在你的身体里凑近你。
骆英
父亲死了变成一个游魂因为他并没有坟墓
也许这是因为他打老蒋杀敌人的时候也很残酷
他肯定曾经把长长的刺刀尽力插入敌人的胸膛
那也许仅仅是另一个刚刚穿上军装的乡农
他在用一把药杀死自己的时候据说坚不出声
他翻滚打地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
管教人员把他像狗一样倒拖着走时他不曾踢腿
我猜想那是一种表示忠诚的表现
仅仅十几分钟他就消失于乱坟岗中
因为那里早已由反革命分子挖好了无数的坑
在革命需要战斗的时候他曾战斗
在革命需要牺牲的时候他就牺牲
他以一种冰冷的方式消失于世界
他以一种残忍的程序留给我悲痛
从此他像狗死去了我呢像狗一样开始生存
我决不杀死自己然而我也决没有获得过新生
对每一块墓碑我都会致以崇高的敬意
对每一根白骨我都会尊称为父亲
沈苇
在贫乏的日子里他写下一行诗
最好是两行,搀扶他衰老的智慧
再向前迈出踉跄的一步
使结冰的情欲,再次长出炽热的翅
他吟咏玫瑰、新月、土陶、美酒
将破碎的意象,重塑为一个整体
欧玛尔·海亚姆,鲁米,他的导师
一个流亡的苏菲,他走散的兄弟
享乐与忧伤,行动与虚无
一再点燃他的青春主题
在叶尔羌花园,在一张飞毯上
他写下——
“心里装满忧伤的人是多么孤独啊,
他最终会死在爱的火山间。
曾有人死在姑娘的两条辫子上,
也可能死在诗人的两行文字间。”
一再失去的
是他取自琴弦的旋律和韵脚
一再失去的,是他在丝绸与道路
美玉与躯体间寻找的比喻
还有他在麦盖提爱过的樵夫的女儿
落日余晖抹杀她的荒原野性
她的美貌,如今是面纱后
不可揣度的禁忌和谜语
十六世纪快过去了
天空蓝得像麻扎上镶嵌的琉璃
岁月疯长的荆棘逼他写下心平气和的诗
如果诗歌之爱
不能唤醒又一个轰响的春天
他情愿死在
叶尔羌一片薄荷的阴影下
树才
一块碑诞生了,尽管它不以哭声宣告。
如果是一块墓碑,它的四周一定涌起过哭的波涛。哭声像浪花,一次次冲上前去,想咬碎礁石。但礁石耸立,不为所动,如这墓碑。
墓碑替曾经活着的生命作证。死亡不要求什么,只要求被接受。人们抚摸墓碑,盯着墓碑上的名字呼唤,仿佛一条命就藏在里面。
天黑了,人们回家睡觉。独独剩下墓碑,孤零零的,立于坟前。
在没有人的雨夜,雷声替墓中人哭,雨声替墓外人哭,一道闪电——几乎把墓碑上的名字拽走。
不管什么碑,总是有字迹。没有字迹,便难以分辨:哪一块是石头?哪一块是碑?
碑上一定能看到字吗?不一定。字会从碑上离开,像一句诗从血肉皮肤里走出。字在碑上住久了,也会厌倦,于是出去旅行。
字和碑,没有永久的婚配关系。但是,字没了,碑仍是碑:无字之碑。
无字之碑,因为字仍在。即使肉眼无法辨认字迹,我们还可以用心眼。况且,雷声、雨声、闪电,它们都还记得。
石头变成碑,因为字。碑变成无字之碑,因为虚无。那替虚无显身的字,又返回到众字得以诞生的虚无。虚无之无:石头中的石头,源头前的源头。
无字之碑是什么碑?谢阁兰应该想过,但他死之前,没留下回答。
无字之碑,若立于天空前,就是飞来飞去的云。
潇潇
莱茵河的波影
一丝一丝在皮肤上
摇荡,那个卡在精神裂缝中的我
比音乐——一种帝王的折磨
更忧伤,他撤掉了返回的梯子
我把头歪在冬天的暖气上
过去的岁月有一股斜光
威压在心底
而忧伤——这个管不住的孩子
攥紧灵魂的拇指不肯松手
我给你的诗歌——
被涂改,在磨难的纸上
谎言蹲在那里
冲着镀金的伤痕微笑
一粒语言的尘埃坠落下来
田原
梦中的河横流在我的故乡
跟传说中的那条很像
飘渺恍惚如一条鞭痕
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中
抽响
架在河面上的石拱桥
仍以石头的刚硬
负载重压和抵抗风暴
镌刻在桥栏上的木筏
厌倦了飘泊
看得懂桥头碑文的人
已早死光
梦中的河以西高东低的走向
流入海口
它的上游连接着高原和雪山
那里离天堂很近
也是葬人的好地方
祖祖辈辈沐浴它长大
年年干旱的农田因它的浇灌长粮
梦中的河
仿佛一句失传的母语
在故乡的大地上回荡
洪水冲毁过的屋舍
已与梦无关
那决过堤的岸
已被牛马踩成坚实的路
飞跑过蜻蜓和少年
小小的码头上
一只无形的手
解开拴船的绳缆
而另一艘驶来的船
仿佛载满了乡愁
喘息着靠岸
春树
他发来一段雨声
他在国外
并不孤独也不寂寞
他和领导在一起
大领导和小领导
他搬家
他所在的地方正在下雨
他发来一段声音
是雨
陈陟云
当是某生某世。一个春意酣然的下午
松间竹影,一幢回形的房子,亭榭环绕
我只走一侧
桃花在远处于开与未开之间被我移入脑中
光照暧昧,万年青的叶子晃动
仿佛一晃万年
我和你的相遇这一回该不是梦呓了吧
婢女款款而至
但时间的密码遗落在历代,墙墙林立
铜镜悲情而嘶哑
一尊光滑的柱子,被刻上难懂的图案
失忆总是常态
我的体内,在期待之中盛开温暖的年轮
言辞泛滥的年代,叙述只为某种无从把握的情绪
你我之间,水面辽阔,安静而透明
只有虚构寒光凛冽
只有流水擦亮忧伤
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
栏目责编: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