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合影

2014-11-17 15:21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西部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雪男孩

[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周边合影

[保加利亚]米罗斯拉夫·潘科夫杨靖译

距离跟医院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周,我和小雪到达了保加利亚。这样做,一是为了能有时间倒时差,二是我们可以避开大暑,不用在旺季买飞机票。第一周,我们和父母住在索菲亚,相处得还算融洽——以当时的情形看,简直令人吃惊。但其实内心里我知道,小雪呆在这里并不适应。当初父母知道我们要回来时,就在我的房间添置了一张新床和一台空调。可这空调有些毛病,而换个新的零部件还要等一个月。一到晚上,她就开始抱怨天气炎热,我想给她打开窗户,但是大街上狂吠的流浪狗,以及把公交站台当酒吧的醉鬼,都让她恼火。

一连好几夜,小雪都没睡好。她坐在床上不停地按空调遥控器,但它只会啪嗒啪嗒响而不制冷。

我说她是“神经过敏”,并且提醒她,那天在“小野兔”餐馆外面她已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她反过来向我抱怨说,那天在索菲亚她的行李没有及时跟来,最后送来时牙刷不见了,蓝色的斯塔特帆布鞋也不见了,还有那盒戒烟口香糖。

“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我安慰她说,“再说了,我给你买了保加利亚的口香糖,说不定你更喜欢。”

她塞了一片到嘴里,使劲嚼了一会儿。她的大拇指嵌入遥控器,拇指上的指甲被抠得参差不齐。“保加利亚破玩意儿,”她说,“不行,你们这里什么都不行。”

她放声大哭。我跟她说这种想法不对,有些东西是不行,但也不是全部,有些东西,则注定是可行的。我对她说我们应该去度假,我们是好人,好人总是有好运,只是时间早晚罢了。我喋喋不休地讲了一大通,她说:“得了吧你,别在这吹牛了。”她怨我啥也不懂。我要懂事的话,她说,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结婚。

就在这时,妈妈来敲门。我觉得她实在勇气可嘉,居然在凌晨四点钟敲儿子的房门。她以命令的口吻说:“告诉小雪我来给她送菩提茶。”透过微亮的晨曦,她把托盘放在小茶几上,然后用保加利亚语对我说,“告诉她这东西有助于睡眠,里面加了槐花蜜。还不快告诉她?”

我转达给小雪,她躲在毯子下面,伸出脑袋,感激地点点头。

“我有没有……”妈妈边说边挑起眉毛,“你们是不是——”

我说我们没有做——

“我想你们也不会。”她说,却又不急着走,等着看小雪把它喝掉,“毕竟,就你们现在的状况,做了又有什么用?”

第二天早上,我就跟爸爸说我们想搬到那幢老式的莫斯科风格的小屋去。日落时分,小雪和我到达了两百公里以北的地方,这里是我家的祖屋。

去年在索菲亚,我们从妈妈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了有试管婴儿这回事。她是个四十多岁的教师,很多年不能怀孕,现在终于成了一对双胞胎女儿的妈妈。她们叫做拉扎尔和利奥波德,或是类似的神经兮兮的名字。

那时我们已经结婚了,为怀上孩子努力了十八个月, 没成功。我们在芝加哥咨询过一个医生,也是保加利亚人,他是“小野兔”餐馆里的朋友推荐的。检查结果表明小雪的输卵管有问题,医生说要自然怀孕是很困难的,但是让我们也不要轻易放弃。当然啦,采取别的办法可能会容易些,但需要一大笔钱。

我只是“小野兔”餐馆里的一个小装卸工。小雪在名字很霸气的、但却是低档的“日本寿司”餐厅做服务员,空余闲时间给美国人的小孩做保姆。那些家长认为她的语言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对孩子有好处。总的来说,我们不是赚大钱的人。

打给她日本家中求救的希望既然十分渺茫,我走投无路,只好把我父母“请”出来。妈妈仍在生我的气,不理我,所以即使是她接到了电话,也得由爸爸来说话,而这个过程几乎浪费了那昂贵的电话卡上的一分钟。爸爸问芝加哥现在几点,那边天气怎样,又是一分钟。我在美国的这七年,每次打电话都要先问这些问题。我的回答也是七年如一日重复着。比你们晚七个小时。有风。“我想跟您谈一谈小雪的事情。”我听见妈妈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一样飘过来,她在教爸爸说什么,并等着他转达我说的话。

“告诉妈妈让她听电话。”我说。

“告诉他让他下次结婚时通知我。”妈妈说。

“不会有下次啦。”我看着那昂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那可说不定哪。”爸爸说。他让妈妈重复了一遍什么,然后转述给我。

我告知了他们目前的困难。

“我早就料到了。”我听见妈妈说,爸爸还没及开口,我已挂断了电话。

其实,对于小雪,最让我爸妈恼怒的并不是她的国籍,而是她的年龄,她比我大四岁这个事实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洪水猛兽。

之后又有一次我打电话回去是跟他们解释说,这又不是她的错。

“那就是你的错。”妈妈说,“错的是你们的决定。”

我又给挂了。卡上的余额在不断减少,而我们总是这样翻来覆去打哑谜。最后,我听到她答应帮我想想办法。

“我们在考虑收养个孩子。”还没等妈妈的指示下达,爸爸就说:“胡闹!我们家的香火不能在你这断了,知道吗?”

一周之后,妈妈打电话来说起拉扎尔和利奥波德那对双胞胎的事情。

“这大概需要三千美金。”

“我们会努力攒钱的。”

“不,这笔钱由我们来出,”她说,“就当是送你们的结婚礼物。”

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但是早在我到达保加利亚之前就我知道,我一定会带小雪来这里的。这是他们的乡村度假屋。从我五岁起,每年的暑假都是在这度过的。这座房子有一个厨房,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小阁楼,天花板低得根本抬不起头,还有一个一英亩的果园做院子。村子里有一条河,村子后面有座山。我别无所求。

我们把行李放在前门口,当我努力跟锁较劲时,小雪就在一旁嚼着她的戒烟口香糖,并且给院子里的厕所拍了照片。她也给我拍了一张,就是开锁那场景,还有我扛着行李走进幽暗走廊的时候。

“求你别拍了好不好?”我说。

她把相机放进包里。“为什么?”她问。我们走进一个个房间,把窗户都打开,连同地下室的也打开了。回到卧室,我坐在奶奶的床上,小雪坐在爷爷的床上。我们相对无语,就这样坐了好大一会儿。我看着外面院子里的那些樱桃树、梨树、苹果树、还有李子树,形容枯槁,好像死了一般。太阳躲在高大的胡桃树后面,悄悄地往下滑,我看着它把光秃秃的树干枝桠慢慢染成橘黄色,屋里面的气味比刚才好了许多。

“上周爸妈还来了呢。”我对小雪说。他们过来打扫了一下房间,还带来了干净的毛毯。爸爸甚至用割草机在院子里开辟了一条通往厕所的小路。

“嗯,不错,”她说,“这房子看起来真棒!”

我摊开手掌心,在床单上来回摩挲。

“这是奶奶的床。”我告诉她,“我以前就睡这儿。”

接着我带小雪看了墙角的衣架,木质的底座,上面挂着一件羊毛夹克和一条蓝色的裤子。“这条裤子是爷爷的。”

我们没有吃的,只好到邻居家里去。邻居那个老太太以前是奶奶的朋友。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在我两边的脸颊分别吻了一下。我怕她去吻小雪。要知道,日本人尤其是陌生人之间,可不像我们这样相互亲吻。

“天哪!”那个女人说,拍了拍自己的手,“天下竟有如此娇小玲珑的人儿。”接着便把小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小雪只顾微笑着,脸红红的。

“她们的皮肤可不像人们说的那么黄啊!”最后,她跟我说。

“她说什么?”小雪问我。

“她说什么?”婆婆又问我。结果不出意料,她往前靠,一把抓住小雪的手,她吻了手,又吻了她的脸颊。小雪并没有反抗,只是趁婆婆不注意的时候,擦了擦脸。

接着,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小雪。这当中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新面孔,许多孩子和年轻的女人。他们让我们坐在院中葡萄藤下的桌子旁,葡萄正结出青果。

“婆婆,看来您的家庭又扩大不少啊!”我对她说。其他人兴奋地看着小雪,笑得很开心。有个小女孩慢慢走近小雪,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膝盖,然后咯咯笑着跑掉了。

“我觉得好恐怖。”小雪说。

“她在说什么呀?”有人问。他们还问她讲的是不是日语。

我没告诉他们其实我们说的是英语。晚饭端上来,我们就在葡萄架下吃饭,天色暗了下来,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半山腰。

“这是相机么,小雪?”有个男孩问。他叫她的名字,发音完全正确。她给他看了相机,并且给他照了一张相。他们都凑在一堆看屏幕上的影像。

“我们可以跟你合个影吗,小雪?”有人问。有的问:“小雪,你有没有尝过保加利亚的莱吉亚?”“奶奶,”还有人喊,“快给小雪弄点莱吉亚啊!”

我和小雪初次见面是在取行李的八号转盘。她从东京来的包裹没有跟她一起到达,她看上去眼泪汪汪的。

“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我安慰她。那时我刚领完行李,但还是决定带她到机场办公室去登记失物招领,还帮她插队到最前排。当小雪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穿过大厅时,我那帮保加利亚哥们儿就在我们身后吹口哨。我问她是否想来杯咖啡,她却说只想抽根烟,最好能回家洗个澡。我在脑海里想象她洗澡的场景:她盘起长发,肩膀上的泡沫水闪闪发亮。

她在外面抽烟时,我就陪她聊天。她递过来一支,我接了。她四年前初来美国,她说,是为了学艺术。她想做动漫家,但讨厌呆在日本。因为在国内要找到好工作必须靠关系,但是令她纠结的是:这个行业在日本发展最好,而不是在美国。现在既然已完成学业,就必须做决定……

我开始咳嗽。她靠得越来越近,我心猿意马,呛了一口烟。我把烟扔在脚上。她大笑起来。弓着腰,一只手还拍打着膝盖,就笑成这样子。

“你从没抽过烟啊?”

我摇了摇头。

“真的?一次也没?”

“是的。”我说。

“那你现在为什么抽?”她问,不过我想她一定知道原因。她不停地取笑我,但我毫不介意。我让她继续讲她的故事,但实际上,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因为我害怕到头来,她只是道个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一旦故事讲完,她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你脸上气色不好。”她边说边找地方去扔烟蒂。“说说你自己吧,”她问,“你在美国干吗呢?”

我实话实说。我说我在美国帮人扛包、帮人卸包,和另外两个保加利亚人合租一个公寓,正攒钱准备念大学。我五年前赢得一张绿卡,于是就来了美国。

我赢得绿卡那天,一场夏日的暴风雨席卷索菲亚,狂风呼啸,大雨倾城。我下班回到家,浑身都淋湿了,猛然发现那个厚厚的信封卡在信箱里,就像一颗过于庞大的心脏塞不进胸膛里。信头的称呼是:亲爱的赢家。

我一口气冲上八级楼梯,发现爸妈在楼上的起居室,正隔着窗户看外面的雨。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妈妈当场就哭了。

“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她问,“怎么没告诉我们?”

“我没想到我会中了啊!”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先冷静下来。”老爸说,“别抹眼泪啦,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说说你这样做的理由,你缺什么呀?不愁吃不愁穿的,难道你不开心吗? 你有个不错的房间,还有电脑可以上网。你有一份工作。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能老跟父母住在一起,我的工作……”

“你说得很对。”爸爸表示同意地点点头,摸了摸下巴,“我们想法帮你找房子。有个同事的房子正在往外出租。”

“老爸,”我说,“我不需要你帮我找房子。我想去美国碰碰运气。你能理解吗?”

他不再说话。他伸出手搂住妈妈,一句话不说。

吃过邻居送来的早餐,我决定带小雪到村里四处转转。我们轮流拍照。她在我小时候常常玩耍的那个房子边上摆了个姿势。房子现在一片荒芜。大门上贴着讣告,小雪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她,在保加利亚有人去世的话,家人就会做一个这样的讣告,在一张写有逝者名字的纸上,贴上照片,下面再附一首简短悲伤的小诗。人们把讣告贴在自己大门上、路边的灯柱上以及村里的各个角落,这样的话所有认识的人就能看到。

“在日本也差不多是这样。”小雪说,她走上前去盯着照片上老人的脸看,但因为雨水冲刷变得模糊不清。“但我们不贴照片,只在逝者家门口贴一张告示,上面写有死者的生平及去世原因,还有葬礼举行的时间地点。这样的人家时常遭抢。”她说着从我手里夺过相机,让我站在一棵老菩提树下摆个姿势,“那些盗贼躲在外面,等送葬的人群都离开了,就进到房子里面去洗劫一空。我叔叔去世那会儿,当其他人都去送葬的时候,我婶婶请一个邻居留守在屋子里。”

我模仿小雪每张照片上的招牌动作,摆了个剪刀手的姿势。“要是那个邻居也想去葬礼呢?”

“没人喜欢去参加葬礼。”小雪说。后来我们又拍了很多照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广场。一辆老旧拉达车满载吉卜赛人,嗖地一声从我们身边经过,扬起漫天灰尘。他们一个劲地按喇叭。“当心啊!”我对小雪说,“凡是听见有车过来,一定要躲到路边。切记。知道吧?”

她点点头。

“我不知道村子里还有吉卜赛人。”我说。

“吉卜赛人吗?啊!刚才那是吉卜赛人?”她变得很兴奋。她一直很想见到真正的吉卜赛人,美丽的女巫长着一双迷人的黑眼睛,光着脚围着高高的火焰跳舞,拉小提琴的人手指在指板上飞舞——除非跟魔鬼签了协定,不然怎么解释他们能拥有如此疯狂的技艺。

“那只不过是童话里的故事,小雪。”

她不依不饶。我必须,她说,无论如何也带她去看真正的吉卜赛人,让她给他们拍照。但我对这种事丝毫也不感兴趣。

“好吧,”我说,“以后再说。”

日暮降临,人们从田间回到家里。小雪对每一个人微笑着招呼,他们也报之微笑,直到我们走出好远,他们还在身后盯着我们看。

“我就纳了闷了,”小雪说,“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感兴趣?”

我们给广场、小桥还有桥下的河都拍了照片,说是条河,其实只是一条涓涓细流,还有五个喷注的喷泉——分别代表1944年我们村被杀害的五名游击队员。

“1944年保加利亚发生了什么?”她问我。

她站在喷泉旁,水池里的水漫溢,池底淤积着烂草叶。有两个水柱口不知被什么堵着,水冒不出来。我给小雪拍了一张照片,依然是那千年不变的剪刀手造型。

“44年共产党上台,”我告诉她,“但是期间有许多争斗,死了不少人。”

“为什么这些喷注被破坏了?”小雪问我。

“不清楚。”我说,“共产党落败时,人民变得更加勇敢。我猜这种行为是某些人表示对共产党的反感和不满。”

小雪用两根手指捏住喷泉边的一根舀水的长勺,长勺拴在生锈的铁链上。长勺整体已变成墨绿色,除了边缘,那是被干渴的嘴唇亲吻六十多年留下的痕迹:金属闪闪发光,好像昨天刚出炉的一样。小雪把它拉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味道,然后松开手,任它在铁链上晃荡。

“好像是被是石块堵住了吧。”她说。

我抓起长勺,喝了一口清凉的池水。“要是换做是你,”我说,“小雪,你会用什么堵?”

我们在广场上的商店里买了一些食品杂货。当我们沿原路返回时,路边的人家在大门口叫住我们,送给我们几袋子番茄。这种番茄是温室里种出来的,早熟,尽管不如夏天的番茄好吃,但也比在美国买的甜上百万倍。邻居们还给了我们乳酪和面包,还有一瓶红酒。我们在自家院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午餐,喝了些红酒。

“我简直爱上这里了。”小雪说。

“那最好不过了。”我说。我抱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环住我腰,我们就这样彼此相拥地站在院子里。“记住,”我说,“好人有好运。看着我的眼睛,记住了吗?”我问,她抬头看着我。“记住没?”

我和小雪仓促地成婚,没花多少钱,也没摆什么场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想要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在日本办了一场之后,到索菲亚又办了第三场。我们如此紧锣密鼓,并不单单是因为手头紧,另一个原因就是,小雪一旦毕业,她的学生签证就会失效,而我的绿卡,能让她堂堂正正地留在芝加哥。

结婚前,我给爸妈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就要结婚了。我跟他们说小雪的点点滴滴,以及她对我多好多么为我着想——还有,我们彼此深爱。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现在说的这一切。”爸爸说。

“我可不想触霉头,”我告诉他,也是我的真心话,“你知道我一向运气很好。”

“再说一遍,哪里人?”妈妈又问一次,我告诉了她。

“还好不是黑人。”妈妈说。

下午,我带小雪去河边。我们在水里游泳,水很凉,然后坐在河边的岩石上看村里的孩子们在下面一个浅水塘里嬉戏打闹。大约有二十来个,他们的自行车一辆挨一辆地停靠在路边,阳光下明晃晃的。又是一辆车发疯似地按着喇叭冲过去,孩子们在下面又是大叫又是挥手,权当看不见。

“我要跳下去跟他们一起玩。”我说。

“不是吧,你!”

我脱掉衬衣和裤子,走到池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水实在太凉,我尖叫一声。小雪在上面看着我,哈哈大笑,还比了剪刀手给我看。

“水真的很凉啊。”我对小家伙们说。

“不会啊,只要你不停地游啊动啊就好了。”他们说。我们疯玩开来,在水里乱扑腾。他们爬上我肩膀,脚底满是泥巴,还用手卡我的脖子,揪我的头发和耳朵。“啊,我的耳朵!”我大喊,小雪又开始大笑。我看到她又准备把这一幕拍下了。她站到石头上,身体往前倾。

“小心!”我大叫着冲上来,冲出池塘爬上石头。

“你干吗呀?”她问。

“你吓死我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神经病。”她说。她亲了我一下。我在她肚子上亲了一下。我们看见刚才我爬上石头时留下的脚印慢慢变干,等我穿好衣服,我们就回家了。我问小雪想不想看看历史性的东西。我带她到一座谷仓前,清理完角落里的一堆干草,露出一扇旧的木门,门板上有几个大大的潦草的字母。

“上面写着什么呀?”小雪问。

我从爸爸那儿知道有这扇门,因为爷爷对这种事绝口不提。话说,1944年9月9日的早上,一帮毛头小伙,在树林的地洞里躲了几个月,刚一出来就敲响了曾祖父家的大门。他们宣布,家里所有牲畜,包括五十头牛、一百只羊,还有土地——三千英亩的土地——现在都属于党产,要上交集体农庄。是共产党,他们说,现在掌握了政权,统治整个保加利亚。

曾祖父借口离开了一会儿,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杆枪。具体细节是怎样的我不太清楚。但是结果就是他射杀了其中一个。三天后,其他的同志返回此地,召开了一个临时法庭,宣布曾祖父为人民公敌,将他吊死在矮矮的胡桃树的枝丫上。他们让我爷爷,当时他二十来岁,亲眼目睹这一幕,并让他自己选择命运前途。那些同志用柏油在我们家的大门上写下了大大的字母——KULAK(地主)——好让过路人都知道我们是阶级敌人。

我十二岁那年,爸爸带我到谷仓前看那扇门,那时候,爷爷已经卸下铰链,将门藏在干草下面了。我记得当时看到这些字母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柏油都流淌到了底座上,像冒出芽的绿洋葱。而此刻,因为小雪站在身旁,我却突然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我不想传递给她。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对她说。

“你真是个神经病。”她说。

剩下的午后时光无所事事,小雪问我可不可以让她开那辆“莫斯科人”轿车,我只好同意。她站在车旁,我给她拍了一张照,还拍了一张她坐进车里(有一扇窗永远只能开一半)朝外挥手的照片。

“或许我们可以开车去找吉卜赛人。”她说。

我不想去。我让她沿着大路开出村子。起初她换挡不太熟练,操纵杆吱吱嘎嘎响,但没过多久她就上手了。

“还好啦,没我想象的糟。”她说。我告诉她这台车的发动机是仿宝马的,所以啊,事实上我们现在开的是辆宝马。

“我倒觉得它更像富林斯顿。”

“富林斯顿?真的假的?小雪,这是你最好笑的笑话吗?”

山路蜿蜒曲折,一边是茂密的松树林,下方是溪流潺潺的峡谷。我们的车子经过一群骑自行车的孩子,小雪按了喇叭。大约开了四公里的时候,我让她在一处开阔地带停下来休息。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混凝土管道突出来,下雨的时候,雨水就顺着它流进峡谷。

我们倚靠在车前,欣赏着环绕四周的松树林,落日给群山泼上一层彤红,像着了火一般。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大雨之后,奶奶都会带我去采蘑菇。记得有一次,我们装了满满两大袋,鼓囊囊的,拖都拖不动。要不是指望着冬天拿它们做腌菜,我们根本没力气把它们弄回家。回到家才发现,都是些毒蘑菇,连邻居的山羊都不肯吃。

我原本打算和小雪分享这些经历,但是我不知道那些蘑菇的英文名字,不管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

“为什么我们要留在美国呢?”我只好换个话茬,“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如果是为钱,可我们并没有挣到钱。我们完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比如回到这里来。”

“我也不知道,”小雪说,“但是我觉得这里不行,觉着没劲。”

“这里是生养孩子的好地方。”我说。

“也许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说这样的话,除非你真这么想。”

“等到下个月,看看情况再说吧。”她说,“现在不谈论这个。别说不吉利的话。”她掏出一片戒烟口香糖,安静地嚼着。“我觉得现在离了这玩意儿也行,我不再那么需要它了。”

“这是好兆头,小雪。”我提醒她。我们上车回到村里,她换挡时又发出吱嘎声响。

“下山时挂空挡,这可是保加利亚人的做法,省油。”

她轻快地将操纵杆推到空挡,速度加快了,车子也不再吱吱响。我握住她的手,我真的很喜欢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很喜欢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说。

“我也是。”说着,她转过头来看我。

那个男孩骑车时一定没看路,但是小雪大老远就看见他了。她猛打方向盘,急踩刹车,轮胎原地打转,发出刺耳的噪声,最后车子滑出路面掉进一个沟里,撞上了一块岩石,还好不是很严重。小雪没事,我也没什么事。我们互相检查,确定对方真的没事。她熄了火,我们从车里走下来。

男孩躺在路边,自行车倒在几步以外的草丛里。男孩很瘦小,黑头发黑皮肤,看样子不超过十岁。

“哦,天哪!”小雪哭了起来。但是那小家伙却自己站起来了,并挠挠自己的头。

“我没事。”他说,看看我又看看小雪。她跪下去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她的吻简直让他透不过气。

“离远点,”我说,“别碰他。”

“你可真漂亮。”男孩说,又挠挠头。

我让他呆在原地别动,并让小雪回到车里去。她不再亲吻他了,却不肯走,停止哭泣,看着男孩。

“你真的没事吧?”我问。

“是的,大哥,真没事。”

“没撞到脑袋吧?”

“可能碰了,但不疼。”

“胳膊呢?哪里摔破了吗?”

“没有。”他边说边晃了晃胳膊,摸了摸腿,确保没事。他朝小雪笑了笑。

“我们得把他送医院去。”她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阿申科。”

“我们得把你送到医院,阿申科。找个医生看看头有没有受伤。”

他一下子跳起来,看起来没啥问题,没有东倒西歪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我们没撞到他,他只是从那辆橙色的巴尔干自行车上摔下来了,我小时候也骑过那种车。车子还躺在草丛里,好像链子掉了,男孩想重新装上。

“来,我帮你弄。”我说。车子侧放,我跪在他旁边,抓住车链的一头,他抓着另一头。我们使劲把它抻直,安到齿轮上。等我们弄好了,我跟男孩的手指都变得黑乎乎油腻腻的。

“过来。”我把手指伸进草堆里抹抹,对他说,“我们把自行车放进后备箱里,然后送你回家。”

男孩扶起自行车,“要是爸爸知道我在这儿,准会扒我的皮。本来我该去林子里给哥哥帮忙的,但是我要是早去河边,其他人不让我跟他们一起游泳,我得等他们走了,这样整个池塘就是我的啦,傍晚的水更暖和,水更暖和。”

就这样,男孩兴奋得说个不停。

“他都说了些什么呀?”小雪问。她本来坐在路中间,我叫她起来回到车上去。这时,男孩已经跨上了自行车。

“听我说,阿申科……”我大喊。

“再见啦,大哥。”男孩喊道。他向小雪挥挥手,按了按车铃,沿路飞快地跑掉了。

我们两个坐在草丛里,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我想把手指擦干净,小雪掏出她的口香糖。“我们没撞到他吧?”她问,我说没有,我们没撞到他。

“你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们开得那么快,要真撞着了,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们应该送他去医院。你怎么让他走掉了?”

“是他自己跳上自行车跑掉的。你也看到了,一点事都没有,没有东倒西歪。”

“是呀,他并没有摇摇晃晃。”说着,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我钻进车里,将车发动。居然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把车开出水沟。撞上石块的保险杠变了形,还掉了点儿漆。

“刚才那个小孩是吉卜赛人吗?”在我开车下山的时候,小雪似乎问了这么一句,但我没听清。

那天夜里,我们都没睡着。我和小雪躺着床上,听着阁楼上的老鼠跑来跑去,听着风在胡桃树的枝丫间来回穿梭,听着山坡上的松涛起伏阵阵。我们只是躺着,四肢僵硬,没有握对方的手。

“说点什么吧。”说完,小雪从床上坐起来。于是我们胡聊了几句,说从前的番茄多甜啊,说这个时候芝加哥的朋友们在干什么啦。

“还是不行啊。”她说。她干脆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我没有立即跟上去,仍是看着窗外的胡桃树,不知怎地,就想到了爷爷。也许是月亮被云彩遮住的缘故,也许是因为那些影子,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但现在脑海里全是他。我把手指凑到鼻子跟前儿,还是能闻到那隐隐约约的洗也洗不掉的车链子上的油味儿。我清楚地记得男孩对着她笑,夸她好看。除了他,还从没有人夸过她漂亮,虽然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漂亮,很漂亮。我想起那个男孩跨上车子的模样,他站得稳稳当当,也没摔破头。

“我确定他真的没事。”我告诉小雪,她坐在通往院子的门槛上,嚼着口香糖,“要不明天去打听一下。”

“我迫切需要抽根烟。”她说。

我在她身边坐下。想伸手去碰她,但却没有。

吃早饭时,根本用不着向邻居打听。他给我们送来了一些炸糕和牛奶,然后坐下来,看着我们吃。“你们听听出了什么事?”他说,“昨晚,一个吉卜赛男孩回到家,被他爸爸给暴打了一顿,用棍子,一顿猛揍。后来那个男孩躺到床上,闭上眼,他们再也没能叫醒他。医生去了,说是昏迷。可见他爸打得多狠。”

我记不大清楚那天下午我们是怎么熬过的。反正是没出门也没怎么说话。“求求你给我找根烟吧!”这是小雪勉强说出来的一句话,于是我信步走向广场给她买烟,暗自庆幸终于可以逃离家门。我给她买了好几盒。

“你听说那个孩子的事了吗?”收银员问我,“真是太可怕了。”她说:“这哪是做父亲的啊……”她摇了摇头,“据说他本人还要跳河自尽呢!”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邻居站在我家门外,正打量我的“莫斯科人”车。

“你好啊,美国人。”邻居说。他手里端着一口大锅:“车头这是在哪撞的啊?”

我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它原来就是这样,我说,估计是在我老爸手上弄的。

“我听说小雪不太舒服,”邻居又说,“好像是吃早饭时脸色不好,没吃多少。所以我老婆给她做了一个羊乳酪油酥饼,多加了一些鸡蛋和黄油。”

我向他道谢然后接过了平底锅。

“你没事吧,美国人?”他问我。

“没事。”我回答说,“谢谢,我们都很好。”

接下来的三天,我们几乎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睡觉,更没怎么说话。我们从另外一个邻居那里听说男孩死掉了,没有更多的消息。男孩死了。

邻居跟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小雪问:“她说的是那个男孩吗?”

“是的。”我回答。

“那她说的什么啊?”

“他死了,就在今天早上。”

小雪没哭。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我也呆呆地站着,直到邻居离开。

“我们该怎么办啊?”

“一切都无济于事,男孩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别说了,我早都知道了。我们必须得坦白,你说呢?”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是悬浮在一个轻飘飘、空荡荡的虚拟世界里。我们感到十分恐惧,我一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恐惧过。

午饭后不久,有人敲门。我们向窗外望去,只见一个吉卜赛男人站在外面,旁边有一辆驴车。小雪惊叫一声,把她那光秃秃的指甲掐进我的胳膊里。我们看着他两只大手揉搓着他的帽子,足足有一分钟。他穿着蓝色的工作裤,蓝白条纹的海军衫,脚上没有鞋子。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光脑门上闪着汗珠。足有一分钟,我们就这样看着他,我想我们应该躲在里面不出来,直到他离开。

“去开门吧。”小雪说。她把我一个人推了出来。

我开了门。

“你是那个……”男人说着,走得更近。

“是的,是我,”我说,“我就是那个从美国回来的,是我。”

男人向我道歉。“很抱歉,”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的语速很快,生怕一停下来就再也不能开口似的。“我的孩子去世了,刚刚没多久。明天就要埋了,但我们连张他的照片都没。我老婆现在看都不肯看我一眼,但我知道她也希望我这么做。有人跟我们说——好像是藤佑还是谁来着——说你和你太太会照相。他们说你们有个照相机。是不是藤佑说的?我记不太清了。”说完这些话,他就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手里托着帽子。

我请他稍等一下,我说我很快就回来。我绕过墙角,弯下腰,倒在地上。我想吐,却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很难受。回到屋里,我告诉小雪那个男人的来意。

“我们不能拒绝,”她说,“也不该拒绝。但我不能跟你去。我胃受不了。”

“你得跟我一起啊,”我说,“不要让我一个人去。好不好?小雪,我们两个一起去。”我们打开相机检查了一下,电池有电,内存也足够,相机带没有缠在一起。

吉卜赛男子在外面看那辆“莫斯科人”。他对小雪点点头并且吻了她的手。他说过谢谢又说抱歉。他指着我们的汽车说:“不错,好车!”他用手抚摸着保险杠凹陷部分说,“我会修这个,但是需要一些工具,回头把车开到我那儿去。”

他请我们坐他的大篷车。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不用开车。他扶着小雪上车。我们两个坐在后面。他用鞭子抽打着驴子,嘴上喊着:“加油,使劲儿啊!”

驴车吱吱呀呀地走着。经过村子,人们都在看我们。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凝滞着,热的叫人难以忍受。我碰到了小雪的胳膊肘,她扭开了。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好像很渴。她双手握住照相机放在膝盖上,就像之前在邻居家两手捉住一只活鸡一样,生怕它扇起翅膀或者啄到她。

“我们得告诉他真相,”她说,声音低低地。

“他不会理解的。”

“我们得告诉他真相。”

那家吉卜赛人住在村子的另一头。他们自己建造的房屋,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些。家里有卫星天线,还有一个开满花的园子。院子里很多人,车一直排到外面的路上,好多是外地的牌照。还有更多的人往这里赶。空气里都是水煮白菜和汽车尾气的味道。

那个吉卜赛男人只开了一次口,就在我们要下车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们说的。“我不知道究竟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说,“怎么会这样?”

走进院子,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迎接我们。他们全都身着黑服,包括孩子。几个女人躲在黑色头巾下轻声啜泣,男人们一个个走过来跟我们握手。

“他们这是干吗?”小雪问。

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很想逃跑,转身就跑,绝不回头。他们把我们带进房间。穿过一个竹制的珠帘——苍蝇趴在帘绳上,想借着人们抬手趁机溜进去。

“该死的苍蝇!”我们进去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同时也看见几只苍蝇飞了进去。整个屋里面充满了白菜味,跟之前闻到的一模一样。过道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上面蒙着一块床单。这样一来,那个死去小孩的灵魂在离开他的身体时就不会看见他自己了。厨房里,几个女人在搅拌锅里的食物,做沙拉,有人在剥鱼,我闻到了鱼腥味。我们经过厨房时她们朝我们点点头。小雪抓住我的手,我和小雪紧握着彼此的手,被他们领进男孩的房间。

他躺在小床上,还是我们记忆中那个样子。他妈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用报纸驱赶飞落在他脸上的苍蝇。她没有抬头看我们,仍只是扑扇着报纸,时不时地用空闲的那只手为他整整衣领。他穿着黑色的裤子、棕色的毛衣,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衣,脚上一双黑皮鞋,有擦拭过的痕迹。他的头发整齐地梳在一边。他的样子就好像随时都会坐起来似的,然后挠挠头笑一笑。我试图在他脸上找到淤青,但是没有。他的指头蜷缩着。我认出了那天留下的油渍,也许他的妈妈曾努力想洗掉它们,但还是有点印记。我把自己的指头藏进手心里,小雪则放声大哭,或许这才是那些女人们所期盼看到的。于是她们把头巾撕下来抛向空中,然后在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头巾雨中恸哭哀嚎,声音呜咽像风笛。男孩的妈妈叫她们停下:“该死的,哭丧星。你们吵到他了,他还看着呢,你们这样嚎哭会吓着他。”

“小雪,”那个男人叫她。他知道她的名字,音发得很准,“在这儿拍照可以吗?还是太黑了?”

她不能自已,无力回答。我也很难开口说话,但还是告诉他这里太黑了。我们的相机是便宜货,我说,室内拍效果不好,光线差,我告诉自己必须闭嘴。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我拉着小雪到外面,告诉她深呼吸。有人给她端来一杯水,她喝了,还想要,又洒了点水在脸上。终于,男孩被抬了出来。

人们都自动退到一边。仿佛他们和死去的男孩是两块磁铁,同极相斥。他们拿来一把椅子,让男孩坐上去。

我明白了他们要做什么。

“不,不行。”我没想到他们竟会这么做。

“他们不能这样,”小雪说,“他已经不……”

但是他们终究还是这样做了。他们用枕头固定住他的身体。他的兄弟姐妹站在他周围扶着。后来他妈妈加进来站在一边,他爸爸站在另一边。然后,她用方言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又回了几句。他在求她,但她仍说不、不。她把他从镜头前赶走。

我用镜头对准他们,尽量不让带油渍的手指暴露出来,我将他们锁定在LCD屏幕上——他们的模样将会永久联结在一起,在这个二维空间里,在这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呼吸。在这个小小的镜框里,没有生与死的分别,一切都是静止。

“准备好了,”男孩的妈妈终于开口说,“拍照吧。”

他们非要留我们吃晚饭。院子里摆了一张长长的桌子,食物陆陆续续上桌。他们把砖摞在地上,长条木板搭在上面当椅子坐。

“不用了吧。”我说。

“不,不,不!”小雪说。一个劲地摇手。

“不,你们不能拒绝。”男人说,“请坐吧,你们不能拒绝。”

我们几乎是“被”坐在中间的位子上。我们十指相扣。很多人挤在这条长长的板凳上,像是胖胖的雨燕挤在一根电线上。

“随便吃,”女主人说,“有新鲜的洋白菜、羊肉汤还有鱼,吃的时候小心刺。这都是有营养的食物。”

没人说话,只听见勺子碰到金属盘的声响,还有吮指声。甚至可以听见有人吮吸骨髓的声音。外面,大路上,还有自行车铃声。

“美国好吗?”一个男人问我们。

“不见得。”我回答。

“日本好吗?”

“还没去过,打算要去。”

“你会去的,”另一个男人说,“你这么年轻。整个世界都在你脚下。”

“我们打算要个孩子。”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个。不该,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但我却没能忍住。小雪看着我,她的眼睛对我说,闭嘴!我却继续说:“可我们怀不上,试了好久,还是不行。下周到医院去,可能会做试管婴儿,你们知道试管婴儿吗?”

“当然。”那个吉卜赛人说。

其中一个女人说:“我给你们一些草药,有覆盆子的叶子和荨麻,很管用的,对身体大有好处。”

“真的吗?”我问,“你是说真的吗?”

她站起来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你这是干吗?”小雪责备我说,“求你了,我们走吧。我受不了了。”

我拽着不让她起来。“等一下,”我说,“就一会儿,再等一下。”

刚才那个女人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袋子草药。“像煮茶一样煮了,让她喝下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医生喽。”

我谢过她,接过袋子,给小雪解释了一番。

那个女人笑着对小雪说:“我的孩子,来,告诉我,你怎么了?”我赶紧腾位子让她坐在我们中间。“你不会介意的吧,对吗?”她把手放在小雪的肚子上,她没有躲开,闭上眼睛,表情非常平静。那个女人的手在小雪的腹部来回摩挲着,她手上的茧子挂住了小雪的衣服,微微牵动了她的衣服。然后她的手掌摊开,一动不动。“对了,就是这儿,”女人说,“找到了。”

天黑了。我们站起来要走。

“你们还不能走。”男主人仍要挽留,但我们执意要走。“明天你们会来吗?”

“会的,”我说,“我们十点到墓地。完了之后立刻到镇上去把照片洗出来。”

“麻烦你们了。”他说,他用手拉住我的胳膊,又说,“请跟我到里面来,让你太太独自呆一会儿,没关系的。带上你的相机。”我看看小雪,我知道她不想被一个人扔在那儿。

“没事的。”她说,她又坐下去。有人给她杯子里倒了一半柠檬水和一半红酒。

他把我带到那个男孩的房间里头去。两个姐姐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小油灯的光亮灯罩上也蒙着一块布。女孩子们出去了。她们的影子在墙上被拉得老长老长,像某种细长的植物被砍倒又被一阵风吹走了。他跪在儿子旁边,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趁我老婆没发现,赶紧给我们照张相,好吗?”他问。

我把镜头对准他俩,在屏幕后面看着他们模糊的影像。男孩靠近油灯的那半边脸是明亮的黄色,几乎要发光了。他的家人已在他眼睛上放置了两枚硬币,以免它们再睁开。离灯光很近的那枚,闪烁着,像猫的瞳孔,另外一枚则是灰暗的,它所在的那半边脸更加灰暗。再往下是他的胸膛,他的手指僵硬地握着,还带着洗不掉的污迹。最后是他的鞋子,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了,离灯太远了。

按下快门,闪光灯闪了一下。顿时,父亲和儿子都被这亮光湮没了,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他盯着小小的屏幕里儿子的脸说:“这里是不是一道抓痕?为什么会有一道抓痕呢?”他看见了我看不见的东西。“实际他脸上根本没有啊。”

我凑近去看,看看屏幕又看看男孩。

“是根睫毛。”我说。

他自己跑进去看,沾湿手指把它从男孩脸上粘下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然后用另外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帕,把睫毛放上去,包好。

我看着他做这一切,心里清楚地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说以后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了。如果我现在不把真相告诉他的话,我将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哪怕再过一千年。

他走向我,弯下身,吻了我的手。他没有注意到我手上有油渍。

回到家,小雪在院子里掏出一根烟,但没点着。我们坐在门槛上,她自顾自地玩着打火机,先把它打着,默默地盯着那火焰,直到它烧到自己的手指,才将它熄灭。

“我们得在今晚就把照片洗出来,”突然,她把烟丢在地上,对我说,“为他做一个讣告贴在村里。”

我告诉她现在已经过了九点了,镇上的冲洗店恐怕都关门了。

“一定找得到,”她说,“在一个叫‘因特网’咖啡厅的地方,肯定有开门的。”

“好吧,”我说,“我们试试看。”

“但明天我们就不去参加葬礼了。我们今晚就把照片洗出来给他们送去。我们明天就不去了。”

我答应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因为路很远。

但她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等一下嘛。”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拥抱她的肩膀,亲吻她的额头。好兆头,小雪,她想让我再次对她说:好人有好运。

但是我没有,现在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在一场愉快的旅行的结束时,掏出相机对准我们那辆破车的车头作最后的纪念我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在设置好自动拍照时间以后对她说:小雪,往右边站一点,对,就是那儿,这样就有我站的地儿了,并且可以把我们身后的房子、果园和谷仓都照进去。

我在吉卜赛人家面前保持了沉默,在谷仓门口保持了沉默,此时在自家门口,我依然沉默。一分钟后,小雪去收拾行李,我去拿汽车钥匙。我把爷爷的裤子叠起来放进抽屉以免落灰,关好门窗。小雪已经坐进车里,我还在跟锁较劲。我站在大门外,看了这个院子最后一眼,还有院子里的胡桃树。我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男孩,也不想我们的孩子,不去想还要再过多少个夏天我们才有可能重返这个村子。

我上了车,检查了下后座,确保没有落下任何东西。

“东西都齐了吗?”我问,“包都带了吧?你的烟呢?”

“我不需要烟,”她说,“我把它们扔了。”她嘴里嚼着口香糖。

我发动了引擎。

“慢着!”她喊道。然后回过身来翻找那些行李包,把东西一样一样摊开来,又一个个放回去。最后终于找到了吉卜赛女人给我们的那包草药,她把它搁在大腿上。“都在这儿,”她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栏目责编:李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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