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体月光下的婚礼(外二篇)

2014-11-17 15:21陈茉
西部 2014年3期
关键词:哈萨克族天鹅新娘

陈茉

跨文体月光下的婚礼(外二篇)

陈茉

全村等新娘,足足八个钟头。

“世界是一个表象”,这是一个真理!德国哲学界的权威叔本华的一番崭新思想理论,此时坠落到中国新疆的也拉曼村落,它发出比月光还要敞亮的光泽照进我的心房。尽管圆月之下,仍有秋风乍起,我决定,以民间哲学的思维等待着我的哈萨克族新娘叶尔古丽。

屋里屋外灯光通明,院子里的一大片空地上,一群哈萨克族小伙子们谈笑风生,搭建婚礼专用的临时毡房。看到我,他们的眼睛分了叉,虽然手里拿着毛毡,站在高高的木板凳上,准备将毛毡固定在搭毡房专用的铁架子上,但是,婚礼上忽然冒出来一个汉族女人,他们感觉很奇怪,所以,手中的毛毡齐刷刷地从他们手里滑下来,先是打在他们的腿上,然后,又钩住他们的板凳,最后,摊在地面上,弄得灰烟四起。他们的笑声就高起来了,权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笑得抖动不停。其中一个,在笑声里,把刚刚跌落在地面上的毛毡拾起来,想要重新固定在铁架子上,因为固执地想要弄明白我这个汉族女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所以,又把手中的毛毡搭在根本还没有安装钢架子的空当里,于是,那毛毡再次重复刚才的样子跌进地面的一摊泥水里。这下好了,大家笑得更欢了……我进退两难地看着他们,因为语言不通,只好先过去帮忙拾起跌落的毛毡,不等我直起腰身,这帮哈萨克族小伙子们,不约而同地从嘴巴里发出一阵阵的“噢——噢——噢”声,引得周围的人群也围上来,以为婚礼布置出了什么状况。

我一抬眼,只见四周围着黑压压一圈看热闹的人,妇女们清一色地戴着花头巾,男人们清一色穿着大西装。不知谁用哈萨克语问了一句:“新娘呢?”几乎所有能听见的人都用哈萨克语回答道:“不见了。”于是,院子里的人,都快要笑开锅了。

看我一脸尴尬,新娘叶尔古丽的姑姑专门派了一个懂汉语的妇女过来问我:“你是谁?”我一愣,不知如何作答,随机说:“一个汉族朋友,远方来的。”

“乌鲁木齐吗?”她又问。

我说:“是的。”

“嗯,一看就是乌鲁木齐来的,”她沾沾自喜地看着叶尔古丽的姑姑说,“古丽的朋友,乌鲁木齐的来下。”那表情,好像她已经和我一起行走了久远的路,就快要成为知己或者是世交了。之后,这个临时的翻译就笑盈盈地离开了。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身影,肩阔,胸大,屁股圆,小腿肚子鼓着两团结实的肉包,把高筒靴子撑得滚圆。今天,她戴着褐色底子橘色鲜花的方丝巾,黑幽幽的长辫子从脑袋后面的橘色大花蝴蝶结里奔出来,像是一条长长的黑麻花抽打在月亮的脊背上,左抽一下,右抽一下,无端地显出几分宠爱、几分妖娆,想必这样的腰身,生来就该属于草原上的月光吧。

她走后,我呆呆地看着空中的一轮圆月。秋天的月亮是冷静的,理性的,入夜十二时后,会自觉地降至阿尔泰山系的某个山尖。与十五的圆月相比,月形还存有小小的缺环,只是那少却的部分,却又格外引人怜爱,像是不愿透露的某种情话,半是朦胧,半是吞吐,依附在月亮奶白色的外壳上。

新娘到底有多美呢?

头一天就听说,出嫁的是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叶尔古丽。一提及新娘的名字来,人人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这光会传染,顺着村子里那条黑黑的柏油路,一路传染过来。灯火下,杨树叶是发亮的,木栅栏是发亮的,刷着白石灰的土房子是发亮的。尽管大家等待新娘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可是个个看上去还是保持着一致的兴奋度。只要一有某种喧嚣的声音传进院落里,每个人的耳朵都竖着,眼睛里,有的是一股含蓄的,想要一睹新娘芳容的热情与快乐。

我悄悄溜进了新房,想看看叶尔古丽在不在,是不是趁大家不注意早已经溜进了新房安静地等着婚礼正式开始。今夜的她,是忧伤、欢喜、兴奋,还是含羞呢?

新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丝绸被面缝制的新被子叠得快要顶到房顶上了,手一碰,像是要骨碌骨碌滚下来。一个传统风格十足的红色纱幔将一张新床罩在里面,金色的丝线把红色纱幔装点出一种火热的情调。半闭半合的床幔上,放着一排手工制作的方形抱枕,墨绿色的金丝绒罩面上,绣着各种各样怒放的鲜花。床的两边,分别摆放着海尔冰箱、小天鹅洗衣机、女式自行车、电视机,还有微波炉,我就开始纳闷,微波炉用来做什么?热奶茶吗?

正对门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大型的手工刺绣品,是哈萨克族纹饰花样的酒红色壁毯。壁毯中央挂着一幅新婚照,照片里,叶尔古丽戴着白毡帽,穿着白纱裙,戴着银耳环与白色珍珠项链,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脸庞半侧地看着前方。与穿着西装的新郎相比,叶尔古丽显得更神秘,因为,她的目光,总是看一半,留一半,看着你的那一半,娇羞中带着一股狂野,隐匿起来的那一半,若有所思中带着一股叛逆。

哎,我的哈萨克族新娘呀,月光下的婚礼即将开始,一条爱的长廊将在也拉曼村默默开通。希腊诗人赫西俄德说过,爱神是元始第一,是造物主,是一切事物所从出的原则。西方古代哲人菲内居德斯曾说过,宙斯在要创造世界的时候,把自己变成了爱神厄洛斯……爱情到了东方,《汉乐府》里有《上邪》,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到了《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里,爱情如此令人寸肠,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君一直以为,狂放不羁的李白面对爱情也许会醉酒一杯,舍腕投湖,没承想,到了他的《秋风词》里,相思却也如此这般令人牵绊,吟,“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我站在新娘叶尔古丽的红色幔帐之外,竟然有一种穿越古今之恍惚。忽又进来一人,一闪眼,便知是那女翻译。只见她一个单腿跨栏就跃进了新床,她从一个大大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碗喜糖来,一转身,双腿跨栏对我说:“乌鲁木齐的朋友,外面的来下。”这样,我又来到院子里。干什么呢?看月呗。

快到凌晨一点,我忍不住问:“新娘来了吗?”“在新房里。”有人答,用汉语。一恍惚,又觉得自己是来到哈萨克族人的梦乡里了。

这就奇了怪了,我盯了叶尔古丽一个晚上,我刚出来,眼睛一直寻找着那顶白毡帽和银耳环,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是怎么进的新房?难道她是另一轮月亮,我头一低,她就照亮了今夜的婚房吗?

女翻译从人群里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远方的朋友不要急嘛,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嘛新娘就进了城,天黑的时候嘛新娘才刚刚换好衣服化好妆。现在,新娘已经进了村,再等一小会儿,羊肉一出锅嘛,新娘一出来嘛,音乐一响起来嘛,我们的婚礼嘛就开始了。到时候,热闹得你都不想回去了。”说完后,妇女紧紧握住我的手,像挤牛奶一样挤了挤我的骨关节。看着她的样子,手一热,我的心也热起来了。

很快,音乐响起来了,口哨吹起来了,掌声也响起来了,有人站起来尖叫着。窄窄的通道上,出现了人们期盼已久的叶尔古丽,她戴着面纱,步态轻盈,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提着她的白纱裙,令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了爱情的神圣与喜悦。

婚礼的程序进行得很快,听不懂哈萨克语的我,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欢快的笑声与尖叫声总是可以令人兴奋的。大锅煮羊肉果然是第一道大菜。到了上菜的时候,我才明白,今夜的婚礼上,就来了我一个汉族人。好客的哈萨克族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却依然将婚宴上最重要的一个贵宾位安排给了我,我的右面,是新娘与新郎的位置,左面是伴娘与伴郎的位置。一整夜,他们都在热情地照顾我。我戒酒数月,眼神里竟然飘出一股醉态。

婚宴上,最令人感动的是亲人们的祝福仪式,与汉族的婚俗最不一样的感受是隆重的“揭面纱”。所有来宾,按照哈萨克族风俗,在吃饭之前都要伸出双手,两手并排将手心朝上,与一对新人同时接受长者的祝福。长者,既是村子里最令人敬重的人,还必须是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的家族代表。当主持人隆重地请长者来到主席台上后,长者和大家一样,也要双手并排,手心朝上,开始朗诵一段事先准备好的祝福语。祝福语,可以是诗歌形式,可以是说唱形式,也可以是经书中的某段经典语录,当然,也可以是直白朴素的日常语言。就这样,一对新人在长者的祝福语里微低着脑袋,好像祝福语瞬间便开成了一把硕大无比的花束,这花束,聚拢了太多宁静的香气,这香气,满满地压在他们的头顶上,所以,他们必须微低着脑袋,才可预示那祝福的分量。等长者的祝福语接近尾声时,大家同时将手掌顺着脸部,美美地向下一滑,以统一的动作来表明今天的婚礼祝福所有的人都是见证者,都受到了幸福的恩赐。祝福仪式结束后,婚礼上较为隆重的“亲吻礼”也就开始了。

最先上场的,是新娘的婆婆,一生的操劳使她的面部显出健康的黑红,绚丽的丝巾包裹着她花白的发辫,她的步伐是如此之快,以超出她实际年龄的速度沿着毡房里的狭窄通道笑吟吟地走向她的新儿媳。在距离新娘不到三步的地方,婆婆停住脚步,以无比宠爱的母亲的双手捧起新娘的脸庞,在那娇羞、受宠、动人,又飞红的左右脸颊上,留下家族中那亲密而又神圣的一吻。美丽的叶尔古丽新娘,自今夜起,你拥有两个母亲的亲吻,哪怕有一天,你懂得了岁月的残酷与忧伤,你的内心也绝对不会感受到无比孤单。

长长的“亲吻礼”一直延续到两个家族不同的亲人,从长辈,到同辈,再到一对新人的朋友们,气氛越来越热烈。“亲吻礼”之后,是男人们献上的“祝福礼”,依次是双方的父亲、叔叔,还有哥哥之类的。男人们的“祝福礼”与女人们的不同,他们从小骑惯了黑走马的身姿要明显矫健得多,尤其是身材,无论年龄大小,仍然保持着清瘦与挺拔,他们把布满灰尘的双手伸出来,紧紧地握住新郎的双手,四手合起,上下抚摸,然后,定神一晃,“祝福礼”仪式宣告结束。

最后,是通宵达旦的歌舞表演,形式多变而幽默,除了哈萨克族的冬不拉弹唱,还有少妇们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载歌载舞,以吸引人们对草原文化的沉迷与遐思。最吸引眼球的,是那位女翻译与一位哈萨克族小伙子的“黑走马舞”。你简直无从想象,她胖胖的肩膀抖动起来时,如同一个吃饱后正在撒欢的小母马,无比动情地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上。她每抖动一次,小伙子也跟着她的节奏转动双肩,立刻,柔美与硬朗的线条在动感的舞动中宛若两匹陶醉在百花丛中的黑走马,挑起人们对高山与绿水的无限眷恋。

这一切,都在一对天鹅和一个“傻子”的注视下渐次展开。

天鹅是哈萨克族婚宴上唯一的背景。在哈萨克族的婚宴上,一对新人接受祝福的主席台前,一定会挂着一幅哈萨克族女人亲手刺绣的“天鹅图”。

在遥远的古代,不少民族都崇尚天鹅。其中,哈萨克族的族徽,就是以一只祥云中翱翔的白天鹅为图案。由于天鹅全身生长着洁白的羽毛,颈部美丽而修长,体态优雅而高洁,所以,古往今来,在人们心目中,天鹅就是纯洁、善良、优雅的化身。在哈萨克族人民当中,还一直盛传着一个古老的有关天鹅的动人传说:古时候,有一位年轻的哈萨克族首领在战争中负伤了,当他伤势严重即将失去生命之际,飞来了一只纯洁的白天鹅,天鹅用嘴啄来美食与水喂入少年口中,少年得以复活。后来,纯洁的天鹅变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并与少年成婚。为纪念这一奇异的婚配,他们给儿子取名为哈萨克。

在哈萨克族的歌舞表演中,人们还模仿天鹅的各种姿态演绎出了哈萨克族的经典天鹅舞,舞蹈中的许多动作就如同族徽上的天鹅,柔媚、轻盈、含蓄、深情。至今,哈萨克族仍流传着一些崇拜天鹅的遗风,如将天鹅视为圣鸟,严禁捕杀,以保吉祥平安等等。

哈萨克族对天鹅的崇尚演变到今天,更多的是通过一次次的隆重婚宴来表达。天鹅是雁形目鸭科雁中最大的水禽,是飞高冠军,高度可达九千米,能飞越世界最高屋脊——珠穆朗玛峰。同时,天鹅是罕见的雌雄保持着一种稀有“终身伴侣制”的水禽,它们一旦结成伴侣,必定一生一世成双成对,如果其中一只提前死亡,另一只也会为之“守节”,并且终生独自生活,直到老死。所以,在所有的哈萨克族婚礼仪式上,必然有一对美丽、优雅、善良、纯洁的天鹅图案悬挂在他们婚礼最显眼的位置以示纯洁的爱情永远相伴新人左右。仔细观察,图案中,那对即将翩翩起舞、展翅起飞的天鹅相互之间深情凝望,它们,头顶是蓝天白云,身下是绿波荡漾,四周是绿树琼花,还有隐约的雪山把这一切拥抱。此时的天鹅,无疑是一对哈萨克族新婚夫妇最好的象征。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他们当着雪山与亲人的面,对双方的爱情许下心中最美好的承诺与守候:永远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

看着图案中那对深深相爱的白天鹅,我禁不住悄悄地俯在叶尔古丽的耳朵上问:“你爱他吗?”

叶尔古丽用长长的绣着金线的荷叶袖遮住她的满脸飞霞,一个人躲在毡房的小角落里笑了好半天,然后,才眼波流转扫了一眼身边的新郎,接着,让其他人翻译给我听,她说的是:“他是我的那只天鹅啊!”

在叶尔古丽的婚礼上,有一个特别的见证者,她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知己,一个年轻的哈萨克族姑娘。

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头秀发,在同一个脑袋上分配成两个发型。靠近脑门的前半部分,是用剪刀剪出来的寸头,每根乌丝都朝天戳进去,显得任性而冲动。靠近后脑勺的后半部分,是留了很久的一条小发辫,发根上,系着一朵羊毛染成的火红玫瑰花,花瓣长短不一,花型愤怒而张扬;发梢上,用两根红绿相间的羊毛线缠住,红的那根,齐整地被束成一个小蝴蝶结,绿的,从中间溜出来,吊在发梢以下很远的腰部,像是要逃跑,又像是要引起众人注意似的,警觉而浪漫地垂荡着。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算得上是得体而清洁,只是两只袖子过于肥大,好像要装下许多她无法言语与接受的目光,所以袖口才会忍不住要四散开来,以示喇叭状的愤怒与抗拒。

她,穿着一条肥大的黑长裤,那黑黑的两只布桶,罩住她迟疑万分的两条腿。裤子的小腿部,经过她的精心刺绣,点缀着一团又一团的哈萨克族饰纹,因为缝制得不对称,一团还没有绣好,另一团又蛮横地压过来,反而显示出另外一种小心翼翼的粗壮美。

她,为了迎合今夜的婚礼,特意戴着两只长长的银饰耳环,耳环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两堆亮片,灯光一照,光彩煞是惹眼。这夸张,配上她刻意绘制的两大团腮红,整张脸看上去,真是喜庆、庄重、年轻,还处处荡漾着一股十足的小孩子气。

但我最喜欢的,是她的笑,收敛、含羞,几许防备里,夹杂着诸多不情愿的原谅。她的心里早早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独立而完整的漂亮世界,她的漂亮世界,就是直白的艳丽,直白的粗壮,直白的白与直白的红。每当她穿过热闹的人流被每一个客人注视时,她总是带着一种大度的微笑挤在新娘的旁边,默默地,一边喝着她的奶茶,一边用一种夹杂着诸多不情愿的原谅眼神打量周围的一切。

有时候,她还会非常有礼节地,把屡次特意摆放在新娘面前的一盘盘新鲜菜肴执着地摆放在桌子的圆心上,做这个动作时,她的笑,会变换成另外一种情感,会在抬起头的时候,故意放慢她的速度,然后,环视众人一圈,最后,嘴角微微往两边一拉,流露出一种非常罕见的崭新的自豪感来:这个婚礼真美。

一整夜,我坚持用知己的眼光来看她,但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离开的时候,婚礼上的舞蹈仍然进行着。只是,月亮已经跌落在苜蓿垛上,两抹淡淡的云丝,从月亮的眼角弯垂下来,像是一整夜都在等待着一个满意的拥抱,那图像,显得冷静而又宽容。

花语打在忧伤的脸上

不要问巴图鲁生活在什么地方,也不要问巴图鲁为什么一生没有爱情,只要能够遇见喀纳斯漫山遍野的鲜花,一定会有其中一朵正在等待着巴图鲁带来的情话。

巴图鲁是哈萨克族人,他的生活极其丰富,从十五岁起,他的生活便如此度过:冬天帮人喂马,夏天帮人放牧,春天看望鲜花,夏天为客人指路。帮人喂马是一件苦差,马把巴图鲁当成主人,可真正的主人却不这样想;帮人放牧更加辛苦,一瓶水、一袋酸奶疙瘩,消磨在马背上的光阴足可以把巴图鲁的梦想磨成粉尘;夏天为客人指路倒是轻松,不挣钱的买卖可以暂时为巴图鲁赢得过分的尊重;只有春天最是令人欢喜,野花怒放的春天才不会刻意打量巴图鲁的一只独臂,相反,巴图鲁脸上的红光,就像早晨初升的太阳,健康、纯净、热情洋溢、魅力四射,寂寞了一个冬天的野花怎不会产生无比的眷恋。

巴图鲁喜欢生长在松树林中的野芍药,在他的心里,野芍药是他爱情王国里的“乔格尔”(哈萨克语,含有玉石之意)。它们是花中之王,清晨绽放在露珠中,硕大的花朵发出紫色的召唤,一朵一朵好比那结实的哈萨克族少女,热情奔放,美丽异常。如果有客人摘下它们,巴图鲁会一连几天伤心不已,假如他双臂齐全站在林中,有谁会轻易摘下这无私的脸庞?

巴图鲁喜欢一连几天看望同一棵多刺的野蔷薇,每当人们的眼神里传来怜悯的目光,巴图鲁就会独自一人来到喀纳斯山的阳面,那里,一丛又一丛的野生蔷薇不管不顾只管迎着头顶的太阳绽放出勇敢的笑容。在白色的野蔷薇面前,巴图鲁会迷恋它们纯洁的安慰,它们就像巴图鲁心目中的“哈马尔”(哈萨克语,含有月亮之意),照亮别人的忧伤,也照亮巴图鲁的忧伤。不管你来看望它时有多少忧伤,头一天开败了的野蔷薇,会在原来的根部长出另一朵白色的荷包,根生根,花生花,耐心等待在原地,把你的忧伤一网打尽。哎,善良的巴图鲁从来不担心蔷薇的命运,倔强的野蔷薇浑身长满尖锐的小刺,如果客人们还想私自拥有它们的芳香,可要小心它的嘴里会吐出带刺的批评。

巴图鲁喜欢用眼睛追逐他的“阿勒腾”(哈萨克语,含有金子之意),只要喀纳斯湖畔开满橙红色的金莲花,他放牧的羊群就会吃得肚子滚圆滚圆。夏天的草场里,四处都有多情的金莲花绽放,把羊群赶进深山老林,从走累的马背上翻身下马,喝一口茶水,吃一口奶疙瘩,随意仰卧在金莲花的怀抱,只有金莲花这位多情的姑娘,才会在巴图鲁的额头发现几根银白的花发。哎,岁月总是这样催人老去,只有金莲花自由自在,每年春天在喀纳斯湖畔喝上一口长生不老药,到了夏天,总是可以返老还童。

每当巴图鲁看见和太阳拥有相同颜色的野罂粟时,他的心中都是爱恨交加。面对野罂粟的狂妄,巴图鲁不知道应该叫它“阿尔达克”(哈萨克语,含有勇敢、珍贵之意),还是应该将它比作心目中的“琴格”(哈萨克语,意为嫂子)。年轻时的巴图鲁一心想要拥有一朵自己的“阿尔达克”。在热闹非凡的赛马大会上,只有独臂的巴图鲁没有机会侧身上马引起姑娘们尖声大叫,他只能靠在山峰上的一块岩石旁,任由远处的欢乐将他遗忘。那时候,年轻的巴图鲁多么希望现在的“琴格”从人潮中看自己一眼,只可惜,赛马结束,草原恢复寂寞时,巴图鲁等来的,只是哥哥搂住“琴格”的背影。伤心欲绝时,巴图鲁会狠心摘下一朵野罂粟珍藏在怀中与他一起放牧,芳香散尽,姿色变浅,只有摘下它时的痛苦令人怀疑自己的狠心。

巴图鲁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一生谁也无法拥有,他就会选择看护草原上的“芒达勒西”,直到他永远被人遗忘,甚至无人问津他的姓名。

在巴图鲁的爱情王国里,“哼德莱西”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古丽迭尼”(哈萨克语,含有开花、繁荣之意),无论其他姑娘如何争奇斗艳,只有它看罢人间色,老来伴“楚尔”。生长在喀纳斯的“芒达勒西”是一种野生的苇科植物,叶片肥大,茎秆笔直,每一个茎秆的头部,都会开出一朵夹杂着浅紫浅粉浅绿色的花冠,其茎秆生长到一定程度,超过六七十厘米后,就可折之制作图瓦人用来吹奏的民间乐器“楚尔”了。由“芒达勒西”制作而成的“楚尔”,长度大约有五十厘米左右,也可根据吹奏者的身体,在此长度基础上另行加长或者缩短。“楚尔”一共有三个吹奏孔,吹奏者需要具备一定的乐感领悟能力,还需要具备较好的丹田气息。一般来讲,“楚尔”吹奏出来的乐曲,其意境十分忧郁深沉,无人时,似有千言万语需要倾诉,有人时,又含蓄委婉。无论是千言万语,还是少言寡语,被世人称呼为古老音乐活化石的“楚尔”,总是能够摄人心魄,说出风景说不出的故事。

有时,孤独的巴图鲁会在无人区摘下一枝“芒达勒西”,用他的独臂在“芒达勒西”的枝秆上掏出三个精致的圆孔,当他的嘴唇试着在圆孔里吹奏出心中的梦想时,会有泪水从他幸福的双眼中轻轻涌出。

一生只骑一次黑走马

无论年纪多大,你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吗?无论是谁主动,你爱的人,也曾深深地爱过你吗?无论他(她)最终和谁在一起,一想到你曾经深深地爱过这个人,心里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应:你回忆他(她)的时候,他(她)也正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回忆你。

生活在阿勒泰地区的阿曼太大叔被这种回忆惦记着,他像住在回忆里的一只蚕,吐出的是回忆,蠕动的也是回忆,抽出的丝还是回忆,最后,死亡的还是回忆。在这个回忆的蚕里,他复活着自己的爱情、灵魂,还有女人。

娶第一任太太时,我的家里一贫如洗。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对我的贫穷,她保持着清醒的沉默,直到有一天,她再也不能忍受我酒后的辱骂,趁我睡着时,离开了我娶她的黑走马,从此杳无音讯。她是一个好姑娘,绣得一手好针线,可以把家里最破旧的毛毡绣成神仙桌上的一级贡品,她用过的绣针,会在细密的针脚下,说出她对贫穷的忧虑。那时候,我喜欢在放牧归来时,看着她安静地坐在炉火旁边,一边为我煮着奶茶,一边忙里偷闲刺绣草原上美丽的花朵。如果,她对着一堆绣线开始发呆,那时,我们的钱匣子肯定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空气。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大发雷霆,喝上几大碗奶酒,借故对她开口大骂。我的骂声虽然可以次次平息我对她的愧疚,平息我对贫穷的恐惧,却也次次伤了她想白头偕老的心。我的第一任太太呀,她有着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长长的发辫,请允许我对她的名字进行保密,只因为她离开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清醒,酒精使我糊里糊涂放走了她对我的爱。这样的岁月叫我如何一个人度过。孤独难过的时候,我就会骑上我的黑走马,无人时再走一走当年我娶她回来的那条路。

娶第二任太太时,我的心思只有额尔齐斯河水知道。我不为别的,只为和草原上的普通人家一样,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她刚进门的时候,我们曾一起轻声读过《萨里哈与萨曼》的那首爱情诗,她朗诵诗文的时候就像弯弯的月亮照在河水的正中央,动听、温柔,又浪漫。那时候,虽然已经不太贫穷,却不能为她制作一件像样的花长裙。花长裙呀,花长裙,多少姑娘穿着它呀在草原上笑啊笑,只有我的好古丽她不能拥有它。我天天放牧,天天放牧,为的是盼着羊儿快快长大卖个好价钱呀把我的古丽来装扮。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推开院门把古丽唤呀把古丽唤,却只见奶茶壶里冒热气,不见个人呀来回应。

回想起古丽呀,我心儿碎。跟上我后她并不坏,坏就坏在我太贫穷。我有心想把她找回来,关在屋子里把她劝。有什么用呀,有什么用?我的嘴巴可不是金和银,我有心把黄金献给她,她却把我黄金般的爱献给了村子里最富有的人。我想来想去,还是忘了她,把她睡过的棉被送给人,把她绣好的挂毯送给人,把她穿过的马靴送给人,把她拾回来的牛粪也送给人,把她骑过的黑走马也送给人吧……哎,本来我就穷得叮当响,别的东西都可以送,唯独我的黑走马不能送。千好万好也比不上我的黑走马好,人跑了,找不回,黑走马跑了,会自己回。

我娶的第三任太太啊,她比我可老多了,我们相好的时候,我常常叫她我的“阿帕衣”(哈萨克语,意为阿姨之意)。我的阿帕衣戴上她的花头巾,盖上她的白面纱,提着她的针线包,抱着她的银奶壶,坐在我的黑走马上就过了门。这一下,我又有了家,外出放牧的时候我都不敢走到深山里,我害怕我的阿帕衣不经过我同意就休了我,我害怕我的阿帕衣不等我回家就成了别人家的人。阿帕衣啊阿帕衣,你最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挤牛奶、煮奶茶、炒塔尔米、洗衣裳,要不,就拿起你的针线包,好好绣一朵野芍药花。

第三任太太嘛,倒是很忠贞,白天回来嘛,她在家里面等着我,夜里回来嘛,她也在家里等着我。她比我可老多了,搂住她的时候嘛,脸上的皱纹可要把我吓一跳。哎,这就是我留恋她的好理由,当我也老成她那个样子的时候嘛,我刚好就活到了五十岁。

我都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像我这样的哈萨克族男人嘛,少得很。年轻的时候嘛,我没有资格留住人,年老的时候嘛,谁也留不住我。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好女人了,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嘛也已经把我忘记了,就像那些忘记了我的女人一样。当我的第三个女人又离开我后,连命运也会怕了我。只有我的黑走马嘛,它会走上前来吻吻我,打上一个响响的大喷嚏。对我的过去和现在,只有它的喷嚏会告诉我,一个人嘛,不要太贪心,吃饱饭了嘛就好好地干活,就要一心一意地对待一个好主人,要像我的黑走马一个样,跟上一个主人家嘛,就再也不要听从第二个主人的任何命令,因为,主人和我们的心一样嘛,只有一个,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颗心嘛同时献给两个人。

哎,女人和爱情嘛,难说得很,有了第二个嘛,第一个就会跑,有了第三个嘛,第二个又跑掉了,到头来嘛,什么也不会有,想来想去,还是怪我自己太贪心,我应该早早就把第一个对待好,这样一来,我的回忆里嘛,也只能住着一个新娘子了。

栏目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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