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翠华
23栋2号
郭翠华
23栋2号是个门牌号码。
它和这院子里的其他房子一样,一栋两户人家,每家二层,有个院子。这十几栋小楼有点与众不同,住在这里的人都曾经是有官衔的。院子门口一直设有门卫,晚上九点就关门了。但那道门防君子不防小人,这院子被整体装修过一次后曾不安宁过,一天晚上,小偷公然地偷上门来,还和一户人家隔着防盗门吵了起来,他是摸准了这院子的住户都是些老人,才有了那么张狂的劲。这些人家房子那么大却很少有子女和他们一块住,院子的主人们更愿意享受这份清闲,他们内心还是保持了点什么,我不想深说,就像我父亲。父亲常说的话就是要注意影响,我们常常笑他,谁还知道你是谁,但他不这样认为,这个院子的老人们也不这样认为,这些住户其实代表的就是一个过往。九十年代前,可以说,他们都是说了算的,他们的话曾经是掷地有声的,有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一直是把自己看成骆驼的,有重大场合,他们还会出场,逢年过节,无论换了哪任领导都会来看望他们,其实他们就是些遗老,他们的优越感是嵌在骨髓里的,甚至是烙在脸上的,他们端着的派,拿着的范似乎就没有放下过,每次去那院子,没见他们,我就抬着头,他们对面来了我就低着头,我用闪的方式表明了我的态度。我的父母亲是后来搬去的,用了一段时间才融了进去。
23栋2号就是我父母的家。
喜欢这个家,随着院子的果木繁茂而越发的深情。春天遍地的野菜,母亲常常随便掐掐就是一盘菜,夏有黄瓜、西红柿和一树的枣,每次去母亲都会早早地选了那大的摘了给我留着,吃过那枣的朋友都忘不了那脆甜的滋味,秋天,几树桂花的清香捧着暖红色的柿子,母亲总是捡了那大的漂亮的留着送人,肃穆的冬天有梅香相伴。那些高大的树木枝桠洒下巨大的树阴,隔着院墙,家家的院落里种满了花草树木和果蔬,不同的植物舒展着旁逸出不甘寂寞的身影,人对大自然只要松松手,它就会加倍地还你一个姹紫嫣红的回报。这种落满自然气息的院落仿佛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和院子一墙之隔的是一座湖畔公园,而院子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也是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走进这院落常常觉得这是一个遗漏的梦,而这院子也是动物们的家园。
清晨有各种不知名的鸟儿从湖的那边飞了过来,栖息在各家的果木上,燕子们都有自己年年可归的窝,那些不知何来的猫,随便找个人家就会待下来,然后就大模大样地开始繁衍自己的后代了。我的父母因此收养了好几拨野猫,而朵朵就是其中的一个。朵朵的妈妈叫丑丑,那是个掉在灰堆里就找不到的小土猫,刚生下来不久,它就钻进了我们家的院子,就那么眼巴巴地瞅着我父母不肯离开,父母心一软,就收留了。丑丑就在我们家长大并做了母亲,生出的孩子却是精品,其中一个黑白相间如菊,我说就叫她朵朵吧。朵朵的眼睛黑漆黑漆地亮,那神态娇媚温柔,还带着少许的傲慢,就像一个投胎人世的“公主”。朵朵断了奶,丑丑就不知了去向,动物的母性也是这样的感人,它想让它的孩子能得到更多的恩宠吧。
常常在晚饭后,我陪母亲在院子里散步,走在晚霞落寞的影子里,我们家那只叫朵朵的猫只要喊它一声,它就会前躲后藏地跟着我们,很多人家的大门就那样敞开着,温馨的灯晕水一般地流淌出来,偶尔会闻到植物的清香,那种感觉很古远。古远的时代,人的生活状态大抵如此,那种幸福是不可复制的,黑泽明在他的《六个梦》中,让我们回到了从前,伴着草木山水过原始的生活,没有钢筋水泥的羁绊,没有物质的困扰,令人向往,但我们回不去了。被物欲控制的人类,正在建造一个与人性相反的世界,用我朋友的父亲话说,现在的人变得都不像人了。
简朴,是这个院子里人生活的基调。操着不同口音的他们,还保留着过去的生活习性,他们待遇不低,却沿袭着淳朴的习俗,生活一如以往,既不奢侈,也不时尚,他们吃的简单,穿的也简单,不懂得享受,外面世界的灯红酒绿仿佛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母亲经常说这院子到了晚上太安静了,只有老人们的出气声和呼气声,听不到丁点其它的声音。即使节假日也是如此,儿女们一阵风的都回来了,一阵风的就走了,终于搬来了一家人,夫妻俩带着上小学的孩子,孩子的叫叫嚷嚷给这院子带来了活力,但那些挂在树梢上的叶子却晃晃悠悠的,风一使劲就能让它们飘零。走,后来就成了这个院子的常事。朋友的妈妈身体弱弱的,喜欢坐在院子大门口的藤椅上吸烟,干瘦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的人,打过仗,当过领导,她靠在藤椅上的姿态像一枚不锈的徽章给整个大院带来了底气,现在,这个生过六个孩子的老太太也走了。傍晚时分,有几次,我看见她模糊的身影,也看见小车穿过院墙不知去了哪里,每次走过那院墙,我都仔细地看一眼,密实的墙连风都吹不过去,可我分明是看见的,我知道院子里曾经有过的是不会消失,都会有见证。蔡校长就是这么认为的。蔡校长的家常常是灯火通明的,耀眼的灯光下供着佛龛,佛音缭绕,每每经过她家都会有一种超脱的感觉,老伴走了,蔡校长把自己就交给了佛。那些什么也不信的老家伙,开始是嘀咕的,最后也习以为常了。
如果时光可以保留,如果记忆可以储存,如果日子可以流水般的一如既往,如果人生真的可以一直安稳,这世外桃源般小院子里的幸福生活就可以继续下去,然而,上帝只是打了个盹,时光戛然而止,这里居然也要拆迁了。
震惊,反对,联名写信,电话,谈判,提条件。院里的这些人在位时没有少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以为可以安然无忧只享晚年的他们却被处理被谈话被做工作,一直德高望重的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变得人微言轻了,他们之中经历过枪林弹雨生死考验的老人们真的想不通了,他们拖着一副快要散架的身躯还能禁得起什么样的折腾呢,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搬动自己了,更不用说被搬迁了,他们原本打算跟着这个院子一块慢慢老去的,心很安,气很定,养养猫养养狗,伺弄伺弄花草,与知根知底的上司部下同事邻里聊聊天说说话,心情怡然自得,他们把自己的根自己的喜乐都融在这个院子里了,怎么说拆就拆了呢?觉睡不稳了,饭也吃不下了,心乱了,他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为寻找一方可以安身立命的家,尝到了力不从心的滋味,知道了身不由己的无奈。
没有选择了。这里是商家眼中的一块肥肉,是市场需求有利可图图一块令人垂涎的大蛋糕,这片衰老的院子是城市发展不合适宜的一件过时的旧衣衫。我的父母也不例外。
23栋2号即将不复存在。
我们开始四处奔波,为父母找房子。先前,我们找房子围着父母转,现在父母找房子要围着我们转,远了不行,近的没有,那段日子,我们跟中介不知看了多少房子,父亲急得上火,多病的母亲身体是拖不起的,他们需要的是尽快地安顿身心。至今想来那种折腾已经埋下了我们不知的隐患,而那隐藏的后果是我猝料不及的,后来发生的种种已经无法言说了。
前面的办公大楼已经拆成废墟,黑压压的直逼过来,十二栋小楼憋屈着,此时的院落像一艘失去了帆的船,即将沉入海底。
不堪困扰的父母先是去了弟弟家。
而不懂变故的是朵朵,它被吓傻了,惊恐不安的它四处逃窜,它不明白家怎么搬空了,爱它的主人不见了,每天傍晚,我们带着吃的去找它,听到我们的声音,它就会蹿出来,呜咽着用凄惶的眼睛看着我们,它使劲地拱着家门,它要回家。它不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它在我们的怀里承欢发嗲,可我们却带不走它,它只认这个家。
父母在等房子的期间,朵朵开始了它的颠簸和流浪,我一直给它找寄养的人家,先是一个善良的学生家长收养了它,后来它又去了教堂,为的是等父母搬到附近,它就又可以回家了。我每天都去看它,我要和它说很久的话,它才会回过头原谅我对它的抛弃,它是懂的又是不懂的。它就睡在牧师安的房间里,安很爱小动物,安的温柔终于让朵朵安顿了下来。每次我离开,朵朵都跟着我,一直把我送到很远。春天,父母就要搬家了,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天,一天夜里,朵朵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安对我说:别难过,朵朵一定去了天堂。
可我更想不到的是搬到新家不久,我的母亲也去了天堂。我知道,上天也知道,母亲在那段时间肉体和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尘土在飞扬,机器在轰鸣,最豪华最高层的金鹰大厦正在施工,那个有着乡村风格的小院被推土机毫不留情地一扫而空,其中就有23栋2号。23栋2号带着我的最爱一块去了天堂。
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会看见年迈的父母站在那个路口,他们看着我穿过热闹的马路,身后是他们不变的叮嘱:过马路小心点。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