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伟
一
在认识钱章之前,我的眼里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蛋。但眼下,看着一脸愁容满身酒气躺在我家沙发上的这个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类人——好坏人。披着坏人皮囊,行着好人心肠。
妻子从卧室出来,手上拿着一条毛毯,轻轻地盖在了钱章身上。回头跟我四目相对,同时露出一个会心的苦笑。
一准儿又是老家那边来电话了,唉……
这次是一条短信,要八万块钱择校费,还提起十六年前的一笔旧账。说钱章当年借她妈的六百块钱至今未还,让他连本带息还上。
都过去十六年了,现在才提起?毛病吧?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能分得清吗?
谁知道呢,反正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倒霉的倒霉蛋了。每次一遇到新希望出现,那边一准儿跑出来折腾,还是无意的,感觉就跟通灵似的。
新希望?谁呀?
你不认识的,戏剧学院的一个老师,一个老领导给他介绍的。
漂亮吗?
“我没见过,只是听钱章提过几次。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没十成的把握,这小子是不会把对方带出来见人的。”说完我仔细地看了林巧儿一眼,看她是不是故意在拿这话试探我。女人的吃醋是最没道理可讲的,一不小心夸了别的女人一句漂亮,搞不好得花半夜的时间来哄。每天看见林巧儿这样一个漂亮媳妇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总感觉有些不真实。用钱章的话来说:“鲜花插牛粪,表面上看吃亏的是鲜花,其实真正受罪的是牛粪,不但要奉献出全部的养分,还得承受巨大的侮辱和舆论压力……”
他要是放不开老家那一头,见也白见。照理说他应该是很幸福的,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死爱着他。每个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唉……别想了,咱们也早点睡吧,明天你不还得早起去开会吗?以后你劝他少喝点儿,对身体不好。
唉!我的老婆大人啊,“好人”跟“爱人”笔画都不一样,能是一回事儿吗?爱情这玩意儿跟好坏真没啥关系。再说,钱章也算不上坏人吧。每次都是他自个儿灌的,挡都挡不住。喝多了就睡,这点儿倒不错,不像以前,四处打电话。你倒杯开水放他面前的茶几上,喝多了酒夜里一准儿口渴。
方蓝这么多年就没再找一个?她到底图个啥呢?这不是摆明了守活寡吗?
离异了还带着个孩子,估计也不好找。听钱章的意思,方蓝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再找一个。她这些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要不怎么能说她就是现代版的秦香莲呢。
……
妻子是个挑剔讲究的人,尤其是在交朋结友方面,很看重对方的素质和品行。她对钱章的印象不错,即便偶尔喝醉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我家客厅里,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还一直说要认他做儿子的干爹。开玩笑似的提过两次,钱章没接茬儿,妻子也就没再提起。
我知道钱章这小子在犹豫什么,担心收了干儿子会折寿,这是他家乡传下来的说道。
担心钱章夜里起来磕碰,我没有关客厅的灯。
妻子的睡眠质量特别高,脑袋一挨枕头,没几分钟就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柔顺地贴在眼睑上,眼角以十六度的弧度呈流线型上翘着(我曾用儿子的量角器偷偷量过),精巧的鼻子轻轻地一张一合着,嘴巴属于舒淇类的厚嘴唇,一般男人都觉得这样的厚嘴唇性感,可我还是觉得要是再薄点儿才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只有几缕飘散在正露着幸福微笑的脸上。
看着熟睡中的妻子,一股幸福的暖流迅速地从我的心窝淌出,全身漫延。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不对,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自从认识妻子林巧儿后,我就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也开始了最不踏实的日子,跟钱章说的插着鲜花的牛粪的感觉差不多。
“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过啥子德,还是这辈子被老天爷搞错了号,狗屎运走得让老子嫉妒……”钱章对我说话,从来都是满嘴阴损,似乎他要不这样说我,就对不住我似的。但他场合把握得很好,绝对不在林巧儿和有外人在的场合损我。
是啊,大学肄业,身高不到一米七,女人眼中典型的“三等残废”。长相嘛,自认五官端正,可这一到钱章嘴里就完全变了样:“轻易别在夜晚出来,会把人活活吓死。”
我的老家在广西南宁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用钱章的话来讲:“一个鸟不生蛋鬼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特产拳头大的夜蚊子外,就只产一样东西了——穷人。”家里上溯八代,也找不到一个读书做官的人。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哥一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虽然都成家了,时不时还需要我接济一把。我在一家私人公司搞硬件开发,干了十年月薪才从每月四千块上涨到六千块。
林巧儿呢,南京本地人,正儿八经的名校硕士研究生。身材比我还高出一厘米,在女孩子里也算高挑的了,关键是天生了一副美人胚。独生子女,父母都是国营企业的退休职工,或多或少也因了这层关系,林巧儿也进了这家大型国企当会计,从两千多名应试者中公开招考进去的。林巧儿月薪的零头基本上就超过我的月薪了,用她偶尔拿来打趣我的话讲:“老公,你把我每月上缴国家的个人所得税又挣了回来,真牛!”
就这样,两个天上地下的人,居然走到了一起。八年过去了,不但没有出现钱章此前担忧的“不长久,你会把自己憋屈死的”,还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当初钱章反对我跟林巧儿在一起,我非常理解,两个人的差距太大了,更何况还有他这样一个现成的例子。甭说他了,但凡真心对我好的朋友,没有一个不反对的。
除了现实条件的鸿沟外,钱章最担心我对林巧儿“看不住”,“你自己照镜子瞧瞧,你能守得住吗?那么漂亮活泼人见人爱的一个女人,她现在一定是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一时想不开才想找个‘绝对安全型’的男人自虐一把。一旦她内心的欲望复活,到时候恐怕你只有哭的份儿。甭说别的,光你头上的绿帽子都够压死你几回的……”
我当时觉得钱章的话太难听了,不该那么说林巧儿,还跟他急过:“就算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也乐意。”
其实我心里也不无犹豫。我知道林巧儿一年前才刚结束一段痛苦的感情历程,还为此自杀过。很老套的故事,从小青梅竹马一个大院里长大就差领证结婚的恋人,突然跟他们中间的另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人搞到了一起,还背着她一起移民了。
钱章对林巧儿本身并没什么意见,主要是觉得我跟她在一起太不靠谱,我甚至怀疑他有过林巧儿跟他在一起也比跟我在一起靠谱儿的想法。作为十几年的哥们儿,我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林巧儿,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她每次都用一个迷死人的笑容把我打发掉。最后我只能归结为上辈子她欠我的,因果轮回,就像白蛇跟许仙似的。
当我下定决心跟林巧儿结婚时,钱章还是高高兴兴地参加了我们的婚礼,还带来了好几个局级领导给我撑面儿。最后却恶搞了我一把,偷偷塞了盒速效救心丸到我口袋里,至今还放在锁着结婚礼物的柜子里。
巧儿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两分钟又翻了回来,把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肚子上,雪白晃眼。从小喝牛奶长大的女孩子,皮肤就是好。想起睡在客厅的钱章,我却很难入睡。他走到今天这地步,我是除了他跟方蓝以外最清楚情况的见证人了。更多的时候,我感到很困惑,像他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怎么一眨眼就走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呢?
在男人的角度,钱章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人,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纯爷们儿、男子汉;在女人的角度,他却是个地道的坏蛋,不负责任、始乱终弃之人。而我,见证了钱章由一个好人变成一个好坏人的全部过程。
二
一晃我跟钱章都认识快十六年了。当时我们都还在洛城工作,我在当时还很牛气红火的康柏电脑授权服务中心工作,主营康柏电脑的售后服务,偶尔也做做其他杂牌电脑的维修业务。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棍一个。别人给我介绍的女孩子,最后全部成了我的异性朋友,她们无一不觉得我是个大好人,大方、真诚、肯吃亏,就是没有一个愿意跟我处对象。
归根结底,主要觉得我的长相磕碜了点儿。这还真不怪我,我生下来长大就成这样了,这个世界,谁还能决定自己长啥样呢?但我至少五官端正,就是矮点儿,长了两颗大龅牙,眼珠子有点儿外凸,大山里缺碘造成的。普通话讲得略显含糊,连听带猜还是很容易整明白的。“傻人有傻福,我现在过得比谁都幸福”,我要是冲钱章说这句话,一准儿把他气个半死。
当时的品牌电脑售后服务是一门利润丰厚的生意,小毛病说成大毛病、大毛病说成不治之症、旧配件当新配件用、新配件当特殊配件用……十六年前,电脑的使用还属于少数窄众。不像现在,不少中学生自己就可以捣鼓着组装一台电脑玩玩儿。记得当时街边的打字店像雨后春笋般地遍地开花,而且个个生意火红,现在走完两条街也很难见到一家打字店了。
老板知道我一撒谎就脸红结巴,谈业务的活儿从不让我沾手,专门让我负责真正需要技术实力的维修工作。其他的维修工程师搞不懂的技术活儿,就让我接手。我也很乐意埋头研究技术,不用骗人,心里很踏实。我在硬件研发维修方面的进步,都是在这段时间里琢磨出来的。
钱章当时在洛城一家杂志社上班,职位很高,二十出头就当上了部门主任。工资却不高,勉强能够吃喝。不过当时记者的神秘面纱还没完全揭开,靠拿红包和负面报道的封口费也能过日子,偶尔帮关系不错的企业搞个策划方案或召开场新闻发布会,挣的外快就更可观了。他的一个耍得很要好的姐姐是我们老总的大学同学,我们老总是南京人,在洛城没什么朋友。加上老总喜欢热闹,每次聚会,都会让他的那位女同学多叫上几个耍得好的朋友,这边儿就叫上公司员工。几次聚会下来,我跟钱章自然就认识了。
钱章当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并没有与我深交的意思,甚至根本没把我看上眼,而是跟公司里另一个洛城本地的朋友很合得来。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钱章没有再参加公司的聚会,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听说他觉得公司里此前跟他交好的那位同事做事情很不地道,听说是借了他另外一个朋友的钱赖着不还。
直到有一天,我在洛城有名的土灶火锅店吃“二拖幺” (荤菜两块钱一盘、素菜一块钱一盘),正好遇到钱章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也在那里吃。钱章招呼我跟他们一起吃,我只好坐了过去,准备吃完后我买单请他们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薇,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流露出柔和亲切的光,却让人不敢直视。鼻梁坚挺,典型的瓜子脸,不笑也能清晰地看见两个酒窝,留着齐肩的碎发。感觉似曾在哪里见过。
当钱章告诉我“雪薇”这个名字时,我脑海里那种熟悉的感觉更强烈了,可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一向不善言谈的我只顾低头涮菜,没好意思追问。反倒是钱章,主动问了我一些公司和我个人的情况。钱章的幽默风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总能令现场的氛围很快变得融洽愉悦起来。
雪薇吃得很少,更多的时间是在一旁文静地喝着饮料,满目含情地望着钱章,听钱章讲笑话和社会上最新流传的段子,对钱章的喜欢表露无遗。直到有客人到我们这一桌来跟雪薇打招呼,要签名,我才猛然想起,我在洛城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见过这张脸,也听过这个名字。
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依然可以想象出我当时的吃惊、窘迫和不知所措。洛城最有名的主持人,竟然跟我同坐在土灶火锅店里同一张桌子上吃“二拖幺”。尽管我一向对偶像不感兴趣,但真能跟洛城最红的女主持人一起吃饭,心里的那份局促和喜悦还是难以言表的。
这顿饭最后还是被钱章抢着买了单。临别时,他叮嘱我千万别告诉公司的人他认识雪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不想让一帮人说来说去。
雪薇是洛城电视台的当家花旦,关于她的各种流言蜚语更是家喻户晓。版本最精彩的主要是陪睡一夜的价码和跟市委书记的暧昧关系。面对面地见过后,我觉得雪薇很明亮,尤其是眼神,一个人的眼神是很难骗人的,总觉得她不像传言中那样的女人。
不过我怎么也没想明白,她怎么会跟钱章走到一起。尽管钱章很有才华,写得一手好文章,年纪轻轻就做了杂志社的主任。可这跟雪薇的名流身份一比,就显得太小儿科了,还是不太搭调。但钱章跟雪薇私下的亲密交往,我是亲眼见证的,由不得我去怀疑。
三
接下来一段时间,钱章总会隔三差五地叫我出去一起吃“二拖幺”,就我们俩人。我在洛城本身也没什么朋友,能有个人搭理我,正好。钱章喝白酒不怎么行,啤酒还可以,至少比我强。
在洛城喝酒有个规矩,只要一碰杯,就必须一口干。否则对方就会看不起你,觉得你不是个耿直的人,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我每次跟人喝酒,都得先解释一下,而且不轻易跟人碰杯。
钱章跟我喝了几次后,相信我真的不能喝酒,也就不再逼我干杯了。说是照顾我这个少数民族(我是壮族人),每次都是他一仰脖子把一大杯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我也就喝一大口意思意思。慢慢地,我跟钱章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天夜里,我被一阵接一阵的手机铃声吵醒了。一看时间,凌晨三点钟。号码显示是钱章的手机,电话里传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自称是派出所的。说是钱章被人打了,正在派出所录口供,说是让我过去一趟。
待我心急火燎地赶到中梁山派出所时,钱章已经做完笔录了。额头上破了一道口子,正渗着血。他不想让单位的人知道,才通知我的。原来雪薇晚上约了钱章去歌厅唱歌,有个醉鬼认出了雪薇,非要跟她喝酒唱歌,钱章出面阻止了对方。结果钱章上厕所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板砖。担心给雪薇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钱章让她一个人先走了。
钱章不肯上医院去,我们便就近找了家夜里营业的药店,买了些棉签、纱布和酒精,简单地把伤口处理了一下。中途雪薇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看得出来她对钱章的担忧和用心,说是想见见钱章才放心。钱章没同意,而是带着我找了家通宵的小火锅店喝酒。
钱章似乎是有意要灌醉自己,菜还没上来,他就咕咚咕咚地吞下了一瓶洛城纯生。喝完了才回过味儿来,觉得口感太淡。才发现刚才没看仔细,喝掉的根本不是惯常喝的老洛城,嚷着让老板赶紧换老洛城上来。本地人都觉得新出的洛城纯生除了价格翻番外,实在找不出别的好,还有不少人甚至怀疑洛城纯生就是直接用老洛城啤酒勾兑后装进纯生的瓶子。换个标签,这样小小的一个改动,利润就直接翻了三倍。洛城纯生在酒店和一些高档的餐厅走得还成,这些场所吃喝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是明着当冤大头的地方。
菜陆续上来了,耗儿鱼、鸭血、鸭肠、鲳鱼、毛肚、藕片、冻豆腐、蒿子秆,还有一盘黄鳝。我知道,这是钱章专门为我点的。他知道我爱吃黄鳝,他自己不喜欢吃这玩意儿。说这城里出售的黄鳝和泥鳅都是用避孕药催肥的,吃了对身体有害处。尤其是女性,会导致不孕。男的就更惨,可能会断子绝孙。谁说的?有没有什么科学根据?没人去查,也没人去追究。知道的人就不点这两种菜,不知道的照样吃得欢实。我是知道后,还照样吃得欢实的人,因为我知道,如果要按照健康的标准来挑菜,这一桌子菜没有一样是没问题的。
就拿这些天媒体正在热炒的“爆炸瓜”来说吧,听说从地方到中央,连个检测认定是否有害的部门和机构都找不到,说是压根儿就没有针对这种生长激素的检测指标。嗨,在眼下你要吃到彻底放心的食品,除非自己回到山里面种。否则就两眼一闭,啥都不用想。要不然,你只有饿死的份儿。你听听:“注水肉”“健美猪”“染色馒头”“苏丹红”“石粉鸡”“塑化剂”……才多长时间,接二连三曝出这么多可以认定的有毒有害食品,没被媒体曝出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钱章今天太反常了,叫了满满一桌子菜,自己却不怎么吃,光顾喝酒。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在为雪薇挨打这件事情上闹不开心,慢慢发现钱章的反常跟雪薇和被打的事情没什么关联。
你知道吗?要是这世上有后悔药,老子愿意用所有的钱去买一颗。
真要有的话,估计你用现在所有的钱去买,也不见得够买一颗的。那么多有钱有权的人,哪是咱普通老百姓买得起的。就算原本是买得起的,经过这帮龟孙子一垄断,也就成了与你我小老百姓无缘的稀有资源。
“人这辈子,啥都可以欠,千万别欠情。”钱章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像他这个火热年纪该有的沉哀。叹完后端起面前的啤酒杯,一仰脖子,咕咚三下就杯底儿朝天了。难不成他跟雪薇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没问,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对钱章的了解又深入了不少。知道他自己想说的,不用问,自然会一一道来;不想说的,怎么问也没用,他会虎着一张脸,假装没听见。
你知道吗?爱情就是矮个儿里挑高个儿。你要是没出南宁的小山村,估计这会儿早跟村子里的某个姑娘结婚生子了。总共就那么几个待嫁的,就算都不漂亮,甚至其中一个最漂亮的脸上还有麻子,矮个里挑高个,你总会喜欢上其中的某一个。一辈子不出山,这辈子都会宝贝着你选的那个姑娘。你信不信?
嘿嘿,有可能。
你现在看见这么多的花花姑娘,再让你跟村里某个麻子姑娘,哪怕她就是秦香莲再世,恐怕白给你都不要。你知道吗?在我们那旮旯,中小学的男老师找个农村姑娘做老婆,非常普遍。但反过来,却很少有女教师找个农民做老公的,至少得找个同样教书的男教师,或者找个在乡政府里工作的干部之类的。老师这个职业在农村人眼里,是很值得羡慕的铁饭碗,稳定、收入有保障、受人尊敬。女教师就更稀罕了,要是长得漂亮,那就更是宝贝疙瘩了。
“我们那里乡村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不知道钱章为何突然跟我提起教师这件事情,我费劲地用心听着。虽然是凌晨了,火锅店里的人还不少,很吵。洛城是典型的山城,生活在这里的人热情、好客、讲义气,但个个脾气火爆,说话就跟吵架似的。这个时候前来烫火锅的多半是些唱完歌、打完麻将、泡完妞儿饿了的夜游神,都是些放纵的主儿。
“老爷子来信说我要不跟方蓝结婚,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还说方蓝在学校宿舍里把衣服、信件什么的都烧了,说我要是不要她了,她就不活了。早在两年前我就委婉地告诉过她,我配不上她,让她找个更合适的人。她不听我能有啥办法?唉,丫丫个呸的,都什么年代了,硬要做秦香莲,还玩儿这一套!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像她那样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口碑有口碑的姑娘,随便扒拉个男人也比我这样四海漂泊的打工仔强吧。学校里的未婚男老师都在暗恋着她呢,只要一个暗示,那还不得不要命地扑上去啊。”钱章的话没有起头,拦中霸腰地说起了这件事情。方蓝是谁,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从他的话里可以隐隐地猜出个大概。
钱章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痛苦地拧起面前的啤酒瓶,对着嘴巴直接“吹瓶”。我看见他眼里的血丝很清晰,隐隐地含着泪光。
“我不爱她了,感觉这东西勉强不来的。你明白吗?就是没有碰她的兴趣了,但我又做不到害她。她要真因我而死,恐怕我这辈子都过得不安生。”
“好好劝劝她吧,既然是老师,应该能明事理,过段时间也就好了。现在这个社会,真能遇到秦香莲一般的女子,上辈子得修多大的福报啊。我要是能遇到这样的女人,绝对朝死里去爱。”我夹了一筷子藕片到钱章的碗里,示意他先吃点儿东西。钱章看了一眼,没动筷子。
“你懂个铲铲儿!要是不来电了,没感觉了,别说秦香莲,给你个关之琳,你也照样阳痿。不过你有一点是说对了,遇到秦香莲似的女人,要么朝死里爱,要么就要够狠当个现代版的陈世美,否则,全他妈玩儿完……”钱章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话里带着一股子浓烈的不甘和恨意。
我笑了笑,没回顶。钱章的手机又响了,他还是没接,犹豫了一下,回了条短信。看他按键的速度,估计也没说几个字。电话八成是雪薇打来的,知道他今晚这么晚还没睡的,除了我,就只有雪薇了。
我始终不明白,雪薇那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钱章?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我当时的心态就跟如今的钱章看我跟林巧儿有着惊人的相似。我没好意思问,钱章把我当朋友,那种只需要听他讲话和他需要我表态时再发言的朋友。跟所有要好的朋友组合差不多,一个特别聪明机灵,一个反应迟钝老实巴交的,我明显地属于后者。这让我想起了女性同性朋友也大体遵循着这个规律,很少看见两个都冰雪聪明、美丽迷人的漂亮姑娘能成为知己的,明星圈儿里是非特别多,多半也源于此吧。
接下来,钱章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起了他跟方蓝之间的故事。
四
钱章跟方蓝同乡不同村,小学四年级全乡统考时,两个人从各自所在的村小考入了乡中心小学,成了同级不同班的同学。一直到两年后小学毕业,彼此也就混了个脸熟,连声招呼都没打过。方蓝是班里的好学生,勤学好问,跟成天调皮捣蛋的钱章不是一路人。
毕业会考时,钱章以0.4分之差无缘区重点中学,这件事情成了钱章对父亲不满的原因之一。当时在录取分数线下一两分的学生,只要在区里有关系或在区重点中学里有熟人的,托人说说情也就能被录取。能不能进区重点中学,事关将来能否有机会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
钱章姑父的弟弟就在区重点中学教书,而且跟当时的校长还是同班同学。只要打声招呼,钱章就能顺利地到区重点中学念书。钱章的父亲为保自己的面子,死活不肯上门去说情,钱章最后只能以区重点中学落榜生的身份,跨进了乡中学的大门。
当时的小学班主任曾托人转告钱章,让他回去复读一年再考,肯定能考上区重点中学。但当时的复读生,不但录取分数要比应届毕业生高十几分,在学校里也会因“炒冷干饭”而遭人非议。钱章骨子里跟他父亲没啥两样,为了保全面子,回绝了班主任老师的复读邀请,宁愿在乡中学当个“鸡头”学生,这次跟同样落榜的方蓝成了同班同学。
三年的初中生活,钱章跟方蓝成了学习上的竞争对手,为争年级一二名暗自较劲。三年里,钱章只给了方蓝一次机会,拿到了年级第一名,之后就再也没让她把第一名的奖状抱回家过。在最后一战毕业升学考试中,不可一世的钱章跟中国男足总是临门一脚腿软一般,输得很惨:方蓝顺利地考入了中等师范学校!意味着一夜跳出了农门,毕业后就能当上小学老师,捧上铁饭碗。钱章呢?以年级第六的成绩掉进了全县最臭名昭著的中学,继续念高中。方蓝以“笑到最后”的姿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说起这事儿时,钱章满脸啼笑皆非的表情。十几年过去了,他依然为此耿耿于怀。一口气干掉大半瓶“老洛城”,依然不解气地摇头叹息,末了还骂了自己一句“宝气”。但他没告诉我遭遇这场“滑铁卢”之战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也没听他提起过。人生,总有些小秘密是到死都不会对人讲的。
以钱章当时的会考成绩,是完全可以进区重点中学念高中的。但因在小学会考中留下了遗憾,他故意放弃了区重点中学,而进了一所以县城权势富贵家庭的败家子为主力军的“二流子学校”。该校的校训是民间给取的:谈情说爱、拉帮结派。这不雅的校训主要针对高中部,初中部的教学质量还能凑合。
据说全县势力最大的几大帮派头子,无一不是毕业于该校。该校校长比县长和公安局长还有面子,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喝酒。走夜路,从来没人敢拍板砖。再坏的学生,对母校的老师和领导都会心存敬意和惧意。就跟儿子再强大,轻易也不敢跟自己的老子动手似的。
县城生活成本比乡里高很多,学校也不例外。钱章的老子每月给他的零花钱根本不够用,青黄不接时,他只好厚着脸皮到县城另一头的中等师范学校找方蓝借。自初中毕业之战结束后,两个人就告别了“敌对”关系。一个潜心读书,准备毕业后分配到学校教书育人;一个挣扎在全县口碑最糟糕的中学,昏昏度日,考大学跟痴人说梦差不多。两个人因这种借贷关系重新有了往来。
不管是借钱还是还钱,钱章都是跟一大帮同学前往。除了他外,其他的同学大都是冲着师范学校的漂亮妹妹去的。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些躲在深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师范生而言,坏小子是道既怕又想一探究竟的风景,带着一股邪性的诱惑。
方蓝家里条件也不好,自己的零花钱都是从牙缝中省出来的。即便如此,她对钱章还是有求必应。即便自己一时拿不出来,她也会找同学借了给他。同寝室的好姐妹经常劝方蓝,离这些“小流氓”远点儿好。方蓝每次都只是笑笑,在她心目中,钱章虽然调皮捣蛋、同学时老是拿女生开玩笑,但本性却不坏,是个有理想有志气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钱章的文章就频频开始在县教育局机关报和省里的大报上出现了。要是没有文章后面的作者学校署名,打死也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文章出自一所“黑帮学校”的学生之手,多半会以为同名同姓罢了。
“狗屁高远目标,只为挣点儿稿费!要不然晚上下自习后饿得发晕时,连碗面条都吃不起。”钱章以一种弯弯绕的方式讲述着他跟方蓝的故事,要是没点儿耐心的人,早就不会听他摆这种漫无目的的龙门阵了,何况是在凌晨睡意正浓时。
我却很乐意倾听,钱章能把我当朋友,对我而言是件很幸运的事情。以前也交过些绝顶聪明的朋友,可他们除了明着把我当“哈儿”般利用外,从来都没巴心巴肺地给我讲过话。一直到现在,我都一直认为,我在洛城最大的收获,就是交了钱章这个朋友。以后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林巧儿翻身起床,迷迷瞪瞪地上完卫生间出来,才发现我靠在床头还没有睡。像小猫一般拱进我的怀里,呢喃着说了句:“老公,还没睡?是不是又在想钱章的事情啊?”
我嗯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很快就听见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林巧儿早已经熟悉我的生活规律,知道我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失眠:她生我的气了或者钱章惹上了麻烦事儿。
看着熟睡中的巧儿,想起躺在客厅沙发上的钱章,感觉很不真实。一个比我努力百倍、比我有才百倍、各方面都比我强的人,却连个喜欢的女人和幸福的家都没有。这还不算最倒霉的,对男人而言,最倒霉的事情恐怕莫过于遭遇事业上的滑铁卢。
三十五岁,是男人事业上的分水岭,成与不成多半在此见分晓。钱章却在这样的时刻遭遇到了单位解体。他用最好的八年光阴苦拼打下来的国有企业分公司总经理位置,抵不住国资委一张薄薄的纸——政企分家,数百号人一夜间作鸟兽散。
有关系的托关系找新单位,没关系的拿着少得可怜的赔偿四处求职。只有求职的人才会注意到,现在几乎所有的招聘广告上都写着“年龄三十五岁以下,本市户口”。天大的本事,没有入场券也白搭。
我常想,要是当年钱章没有跟雪薇分开,如今的他,又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多半会像他经常吹牛说的那样:“想见我,至少得经过三个秘书,而且都是漂亮得让你晕头转向的女秘书……”
五
大概是我精瘦的胸膈硌得巧儿的头有些不舒服,她挪了挪脖子,重新回到枕头上睡了。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洛城跟钱章喝夜啤的那晚。
啤酒喝多了胀肚,钱章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梯坎下的暗影里,解决问题去了。像这种路边的通宵火锅店,都是没有卫生间的,整段路上连个公厕都找不到。好的是梯坎四周种了不少大树,白天行人都少,夜里恐怕只能碰见鬼了。洛城的公共交通发展得很快,人们也就懒得走路了,哪怕只有一两站地,也习惯坐车。
解决了内急回来的钱章,清醒了不少。“你知道吗?要不是坚持写文章,我恐怕早就跟那些烂崽儿混到一起去了,唉……”
钱章为零花钱去写作,偶尔也帮学校写写活动的稿子,投到教育局的机关报去。十几篇文章发表后,他就成了学校的名人,成了同学们眼里的才子,受到学校老师和校长的高度赞扬。新学期开学典礼上,校长还专门给他颁了一个“社会活动积极分子”的奖状,还发了二十块钱的奖金。在当年,这可是笔可观的奖金了,足够钱章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跟那些家境富裕权势逼人、成天不务正业拉帮结派谈情说爱的男同学一比,钱章的出现就有点儿淤泥里冒出朵莲花的意味儿,学校好几个女同学喜欢上了钱章。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成了他的铁杆粉丝。此时的钱章已经能靠自己的稿费填补零花钱的不足了,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到师范学校找方蓝,跟她分享自己的创作成绩和心事,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当时还没出现“蓝颜”这样时髦的词儿。根据我事后的分析,方蓝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爱上钱章的。
高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走出高考考场的那一刻,大家心知肚明,对自己的成绩不抱任何幻想了,焦虑、迷茫、绝望、无助的潮水瞬间灌满了钱章的脑子。班上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已经做好拿到毕业证后就外出打工的准备。天南地北,天高地阔,到哪里也比呆在一所黑帮学校强吧。只有少数几个同学,一直在努力学习却又明知无望大学校园的学生,才会有跟钱章一样的混乱,不知明天将朝何处去。
钱章破例给远在洛城的表姐打了个长途电话,表姐是所有亲友中第一个也是至今唯一的正牌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洛城一家中央的部属企业上班。钱章希望表姐能在洛城帮他找份工作,这样也比南下进厂子强。表姐在电话中,用一句“我在洛城无权无势的,找工作的事儿很难办”,委婉地浇灭了钱章心头刚刚燃起的星星之火。
钱章回到山里,整天沉默着,牛一般疯了似的帮父母干田地里的活儿。用他父亲的话来说:“比我这个老农民还农民。”父亲心疼孩子,却也感到一丝欣慰。能吃苦,肯干,这是成为一个农民的基本条件。母亲了解心高气傲的儿子,知道他这次遇到大坎儿了,却又无力相帮,只能在夜里隔着一堵土墙跟儿子一起长吁短叹。
跟钱章的情况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方蓝正怀着满腔激越的心情,在家里等待着毕业分配的通知。除了帮家里人干点儿农活儿外,向来不爱凑热闹的她,每个赶集日都要到集镇上逛逛。没人知晓她的心事,只有夜阑人静时,她才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透过屋顶的玻璃瓦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想起一些画面,想着一个人,一个从小调皮捣蛋想着各种法子欺负她的人,沉浸在无边的担忧和牵挂中。没有BP 机和手机的年代,山里人见面除了赶集日在集镇碰面和托熟人带口信外,没有别的渠道。
“一出考场,我就知道完了,好多题连老师都没讲过。以前还心存一丝幻想,临门一脚才发现前面成了一堵无懈可击的墙。我不甘心当个像父母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不想加入南下打工的盲流,可又别无出路。更要命的是,我发现在三年的交往中,我暗自喜欢上了方蓝。方蓝即将成为一名衣食无忧的小学教师,而我,一个无望的高中毕业生,无望的前途加上无望的情感。那段时间,看啥都是眼前发黑。直到八月中旬,有天早上,下着很大的雨,父亲让我挑一箩筐新摘的黄瓜到集镇上卖。那是我这辈子最羞愧也最感恩的一天……”钱章再次陷入了回忆里,嘴角扯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笑,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调侃,怪怪地咧在脸上。
我能想象出,学校里公认的才子、被不少中学生报刊誉为最杰出的校园作家之一,一夜间回到小山村,埋头耕种,下雨天还要亲自挑着一箩筐黄瓜去集镇上出售,以换取家里急需的盐巴,是怎样的一副落败情状,心里有多憋屈。英雄落难,不过如此。
更令钱章尴尬和难堪的是,他放下挑子还没卖出去几根黄瓜,一张他在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面孔,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急忙蹲下身子,用斗笠盖住了脸。等了几分钟后,以为对方已经离开了,顶起斗笠一看,吓了一跳。对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弯下腰帮他整理箩筐里的黄瓜来,清理掉上面的泥浆会更具卖相。山里人,讲的是个实在,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下雨天的黄瓜,原本就多出些斤两,如果再沾上泥浆,就更没人愿意买了。
“那一天,我终于体验了一把笑着流泪的滋味儿。你尝过雨水、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儿吗?”钱章用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看着我。我没尝过,自然是答不上来,心里却在琢磨,这三种东西混在一起,滋味儿肯定好不了。
“甜的!真的!”钱章的脸上露出神经质般的笑。
钱章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开始感兴趣了,有点转折起伏的味道了。我把盘里最后一片黄鳝丢进锅里,汤面上血花一闪,黄鳝就变了颜色。我喜欢这样鲜嫩地吃黄鳝,滑而不腻,脆生生的。
“老板,再来一份鳝鱼。”钱章放开嗓门冲正在打瞌睡的店老板喊了声。等我想阻止时,老板已经迷迷瞪瞪起身进了后厨,现杀黄鳝去了。洛城的人,人均收入不高,却吃得讲究。但凡活物,都讲究个新鲜。听说最近几年还兴起了一种宰牛场的火锅店,前面是火锅店,后面就是宰牛场,现杀现上。虽然价格比一般的火锅店贵上两三倍,去吃的人往往要排长队。
钱章叫完鳝鱼又开始了回忆。
方蓝让钱章打着她带来的雨伞,自己开始叫卖起黄瓜来,遇到村子里的熟人,也不避讳,还热情地主动打招呼。钱章晦暗的心里陡然亮开,燃起了一盏豆火,虽显得弱小飘忽,但那光亮足够让一颗向死的心感受到一丝温暖。
卖完黄瓜,已经临近中午了。钱章尝试着邀请方蓝到家里吃饭,耍一耍。原本也没存什么希望,没想到方蓝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但一个未婚的大姑娘独自跑到男同学家里,没名没分的,在村子里显得太碍眼。方蓝特意叫上了同来赶集的侄女,小姑娘一听姑姑带她去串门子,高兴得又蹦又跳,一路飞跑到集镇另一头正买豆腐的母亲身边,让她给方蓝家带话回去,说她们要到同学家耍。
钱章一边带路,一边不停地讲笑话。蜿蜒崎岖的山路上,三个小黑点走走停停,时站时蹲,那是方蓝跟她的小侄女被他的笑话逗得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母亲在山梁上的红苕地里镐草,大老远就听见了小儿子爽朗的笑声,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儿子自高考完了回家这段日子,除了拼命干活,成天都阴沉着一张脸,不言不语。
母亲放下手里镐草的爪爪儿,眼巴巴地等着钱章从山道上拐了出来。钱章也看见了母亲,大老远大声喊了声“妈”,母亲眼眶一热,差点儿当场掉泪。再一看儿子身后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母子连心,心里豁然敞亮,找到了儿子这些日子里的病根儿。赶忙拧起爪爪儿、撮箕,带头朝家赶去,拿出家里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阴米饭款待,还特意打了满满当当的四个荷包蛋。
方蓝心疼老人,以吃不完为由,硬生生分了一半儿给钱章的母亲。这小小的动作,透出姑娘的好心眼和体贴,这样的姑娘,一准儿孝顺,这让老人家高兴得心花怒放。尤其是听说方蓝马上就要毕业分配到学校当老师时,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要是儿子能讨上个老师,那可真是祖上积德。
白天,钱章带着方蓝把家里四周的山山水水参观了一遍,一路上不断地扒拉下新鲜的山果给方蓝和小姑娘吃。晚上,山里人家有在院坝里乘凉的习惯。这晚,吃完饭后,一家人识趣地没有到院坝里乘凉,把院坝里的凉板让给钱章他们仨人。疯跑了一天的小侄女很快就睡了过去,担心被蚊子叮咬,方蓝把她抱回了屋里。出来时,就只剩下她跟钱章两个人了。
山村的夜晚褪进了白天的闷热,成了习习凉风的王国。当然,还有昆虫的叫嚷。跟往常在县城见面时的情景一样,钱章聊着自己的烦忧和抱负。方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给上几句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是劝慰和鼓励。一轮圆月高悬在头顶,钱章常说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明亮的月亮。夜深了,两个人的呢喃声依然在山乡上空缭绕……
母亲早上醒来,看见神采奕奕的儿子正在院坝里准备鱼饵。一旁的方蓝正眉目传情、面色羞红地看着他,心里顿时跟喝了蜜似的,在心里连声感谢老天爷,居然硬生生给这个穷苦的山里人家掉下了个林妹妹。从解放至今,十里八村有村民娶过民办教师做老婆的,但能娶到正儿八经的学校老师做媳妇的,还从来没有过。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自己的小儿子就是这头一个。
第二天下午,方蓝就带着侄女走了。家里托人带口信,让她们早点儿回去,父母很不放心。
方蓝离开的第二天,洛城大学中文系自考办的录取通知书就寄到了家里,那是钱章离校前在学校的招生点报名的自考班。父母都同意让钱章去继续念书,可家里正供着他的二哥念大学,实在是挤不出多余的钱供他了。
钱章求父亲去信用社贷款,毕业工作后自己挣钱来还。父亲开始四处求人借钱,到了快上学报到时,才将第一学期的书学费借到,生活费还是毫无着落。此刻的钱章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揣着四千块钱和几身旧衣服就踏上了前往洛城求学的旅程。
除了学习,钱章把课余时间放到了两件事情上:写情书、打零工。情书是写给方蓝的。学生打零工,收入毫无保障,经常遇到不良老板赖账不给。要不是每到月底就有一张两百块钱的汇款单寄到学校,钱章是无法继续学业的。钱是方蓝寄来的,她答应尽自己所能支持钱章念完大学。
“幸运,就是在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变成一坨屎的时候,有人伸手一托,就把你变成了黄金。那段时间,我对方蓝日思夜念,心燃烧着,夜夜焦渴。几乎每天我都会给她写封信,有时候还写诗。不得不承认,那时,她是我心中最大最明亮的月亮。那时候,她每月工资也就200多块,除了给自己留下几十块钱做必需的生活开支外,全部寄给了我,这份恩情太沉重了。再说那一夜,她把一切交给了我,就冲这,我这辈子即便不再爱她,也不能害她。”钱章说完身子猛地一个侧弯,狂呕起来,就在餐桌边来了个“现场表演”。
待他吐得差不多了,服务员赶紧拎来一桶清水,把污秽的呕吐物冲到了梯坎下面。这在洛城是很常见的现象,这里有条喝酒的规矩——喝了吐,吐完再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见证一个人的义气和耿直似的。不远处的酒桌上,面对钱章的一女的,见钱章吐后,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起身换了个背对着他的位置。这动作充分表露出,她是一个外地人。
洛城本地的姑娘,见到这样的场面,一般会主动吆喝店里的伙计:“搞快点儿嘛,提桶水来冲了!”这就是洛城的好处,山城,下水道特别通畅,只需要一桶清水,顷刻间就能把脏东西冲刷干净。
方蓝不仅供着钱章念书,还把钱章大哥的孩子带在身边念书。钱章的大哥大嫂离婚后,钱章一直很担心小侄女的成长,还有就是村小的学习环境太差。方蓝当时已经分配到乡中心小学教书,是全乡教学质量最好的学校。她知道钱章的担心后,主动把钱章的侄女接到学校里,跟自己同吃同住,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生活和学业。
只要放假,方蓝就会到钱章家探望他的父母,帮忙干地里的农活儿。但凡认识的人,没有一个不羡慕钱家能有这么好的一个准儿媳妇的,就跟天上突然掉下来个宝贝似的。在乡邻的眼中,方蓝无疑已经成为钱家的一分子。早年,山里人结婚根本不需要领啥结婚证书,邀请远亲近邻吃顿饭,一入洞房就成了合法的夫妻,婚事就算办了。在乡邻眼里,钱章跟方蓝的事情,也就差一桌酒席罢了。而且是钱章亏着人家方蓝,只有方蓝挑剔钱章的分儿,怎么也轮不上钱章挑刺的时候。
吐完后,钱章的脸色反而好多了。他用力地嘬了一口啤酒漱了漱口,又举起杯跟我碰了碰。力度很大,把我杯子里的啤酒碰洒了不少到地上,嘴里嚷嚷着“继续战斗”。
钱章这会儿说的话,我相信句句真实。“没有方蓝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可生活就像吃甘蔗,一节一节的。爱情这东西一旦没了,无论怎么勉强自己都没用。父亲来信了,说方蓝这次到家里去看他们时,带着整理好的衣物和我当年写给她的信,说如果我不要她了,她也就不想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父母担心方蓝真的出什么事情,到时候我们家担待不起,催我赶紧回去摆酒席。山里人,可以穷死、饿死,但不能忘恩,更不能缺德!忘恩负义的罪名我可以背,但明明对一个人已经没感觉了,还跟她结婚,那不是更害人吗……”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是没遇到雪薇,你是不是还会爱着方蓝?
跟雪薇毫无关系,我在遇到她之前就发现自己对方蓝已经没有感觉了,而且早在这之前就跟她说过分手的事情。有时候,一个女人太完美了,你反而会丧失兴趣。男女之间,靠量化的标准是组合不到一起的,感觉是骗不了自己的……无论如何我总得回去一趟,再当面好好劝劝她。
雪薇知道吗?你跟她之间打算怎么办?
她还不知道,这事儿怎么能告诉她呢?
你就不怕穿帮?
怕有个球用,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就算不跟雪薇在一起,我也不会跟方蓝结婚。我可以满足她的其他任何要求,都是我欠她的,唯独结婚这事儿……
我总算明白钱章苦恼的原因了。抬头一看,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了。不能再喝了,回家洗涮一番后,我一会儿还得去上班。
钱章没再坚持,抢着买完单后,我们俩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也没少喝,头昏脑涨的,把钱章送回住处后我还得回去打个盹儿。要不,一整天的工作很难坚持下来。
六
一周后,钱章领了个下区县采访的任务。他打算借采访之便回趟老家,把他跟方蓝的事情做个了结。
方蓝现在任教的学校,也是她跟钱章当年学习的母校。钱章十年未回过母校了,一回去就受到了母校老师的热忱接待。
学校里未婚的几位男教师,暗自喜欢着方蓝,只是方蓝一心守着钱章,不给他们任何机会。这次见到钱章后,几位男老师就有了整整他的念头。别的酒好挡驾,老师们的酒却很难拒绝,尤其是这些年轻老师都是初次认识,多少得给点儿面子。结果当晚的聚会上,钱章被灌了个酩酊大醉。半夜,朦胧中,做了一场春梦……
看着方蓝的一往情深,为自己的回来高兴得眉飞色舞,完全是以蹦跳的姿态在忙前忙后。看着母校里熟悉的人事,那些高大的桉树,古老的木楼,熟悉的老师;看着年幼的侄女,因方蓝的悉心照顾,不但没有陷入父母离异的阴影,反而在学校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学习着……期间雪薇的电话时不时地打来,钱章唯有静静地听着手机不断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没有按下接听键的勇气。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能说些什么,最后干脆设置成了静音。
爱情的细线在感情的狂澜面前,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面前,完全成了矫情的摆设,不堪一击。钱章刚说完“我觉得你应该找个更适合你的人”,方蓝就眼圈一红跑进卧室,蒙着被子痛哭起来。钱章没法儿继续劝说下去,他只能回到老家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转告了父母,还嘱咐大哥让侄女念寄校或走读,不要继续打扰方蓝了。父亲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说这辈子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母亲泪眼涟涟地在一旁唉声叹气……
第二天一早,钱章在一手将他带大的奶奶坟前,嘣嘣嘣地磕了九个响头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看着钱章远去的背影,父母亲唯有哀叹连连。看来这个不孝的儿子,铁心要当个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了。
钱章回洛城后,对这次的区县之行只字不提。我们到附近的面馆叫了两碗牛肉面,刚吃没几口,钱章的手机就响了。钱章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接了,话筒那头的声音像是雪薇的,很激动,好像在哭。钱章小声安慰着:“一会儿见面再说。”
这家伙一定是饿坏了,记得他当时一连吃了三碗牛肉面,吃完扔下一张五十的钞票让我买单,转身就走了,看样子是急着去找雪薇。
雪薇怎么会死心塌地地爱上钱章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曾试着问过几次,钱章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言语。
半个月后,钱章找我借钱,说是要装修房子。我知道他的收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买得起房子呢?洛城当时的房价虽然只有每平方米三四千块,但一套百来平方米的房子也得三四十万,可不是一笔小数字。更让我吃惊的是,一向心存犹豫的他这么快就决定跟雪薇结婚,不知道两个人之间发生了啥情况,难不成这小子给人播下种子要奉子成婚了?
“房子是雪薇买来我们俩结婚用的,我只出点儿装修费和买些家具就成。你知道的,她不在乎这点儿。我要是啥都不表示,以后住着也不会舒服,跟吃软饭似的。”钱章脸上的幸福就快掉地上了。
其实这跟吃软饭也差不多,这句话我没好意思说出口。
钱章特别爱面子,搞不好会失去这个朋友。我的积蓄也不多,全部加起来,再从公司同事那里借了点儿,一共借给钱章三万块钱。钱章从别的朋友那里借了些,加在一起凑够了五万块,余下的钱都是雪薇出的。
随后的两个多月里,我的业余时间完全被钱章霸占了。不是在建材市场里钻来钻去,就是守在鹅岭的施工现场。房子比我预料的还大,两百多个平方,跃层的,还有一个百多平方米的屋顶花园,能住这里的大都是些非官即富的家伙。
“装修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这是装修完工开完荒那天,我跟钱章躺在屋顶花园铺着蒙娜丽莎仿古砖的地板上时,钱章发出的感叹。说完他从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两包牛肉干,牦牛肉做的,纯正的高原牧草饲养,特脆特香。那滋味,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他还开了一瓶据说是雪薇的粉丝送她的,直接从贵州茅台酒厂里提货的茅台,说是要好好犒劳我。后来我才知道,但凡喝茅台酒的人,都这么吹嘘酒的来历。这话有多可信,可以用一个事实来证明,中国大陆每天消耗的茅台酒,就算茅台酒厂一天二十四小时用自来水直接灌注,也忙不过来。
我初步估算了一下,整个装修费用已经远远超过十五万块。期间雪薇一次都没来工地,钱章说要给她一个惊喜,没完工前不让她参观。从进场到开荒完毕,整整用了两个半月时间。
见钱章心情不错,我又问起了他跟雪薇的事情。
雪薇到底看上你什么啦?要钱没钱,要人没人。
瓜娃子!说你懂不起噻,你还不信。看在你这两个月没偷懒的分儿上,我就告诉你一条不传之秘吧:越漂亮的女人越单纯。奉承话听腻歪了的女人,你越拽嘎嘎的,她越容易上钩。
你是说漂亮的女人都不长脑子?我只听说头发长见识短,没听说漂亮女人就好骗的。
嗨,说你懂不起,你还真装傻。干嘛要骗呢?你龟儿子宝气!对付漂亮的女人, 你要采用“ 脸一皮起裤子一提起——追”的纠缠战术。越漂亮的女人,越没人敢追。大家都觉得配得起她的男人,要么名草有主,要么装样,这就是为何鲜花总是插在牛粪上的真正根源。我要是下岗了去当个婚姻分析师,保证把那帮饮食男女吹得晕头转向乐滋滋地往外掏钱,呵呵……
我不相信钱章就是靠这招追到雪薇的,看样子这小子还是没告诉我实话。直到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雪薇跟钱章中学时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就是那所闻名全县的黑帮学校,乱的是高中部,该校的初中部教学质量还蛮不错。
雪薇比钱章小两岁,念初中部。钱章当时已经念高二了,为挣零花钱已经成为校园里公认的大才子,小有名气的校园作家。雪薇打小喜欢文学,情窦初开的年纪,暗暗地喜欢上了其貌不扬的钱章,还在他主持的校报上发过几首诗歌。
雪薇初中毕业直接报考了电视中专,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洛城电视台,很快成了台柱子,大红大紫。
钱章在洛城当了记者后,在一次采访中跟雪薇再次邂逅,当年的黄毛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亭亭玉立的俏姑娘了。要不是雪薇主动提起,钱章已经不记得这个当年追在他屁股后面请教诗歌的小师妹了。从此两个人才又有了往来,并很快坠入了爱河。
七
就在我等着喝钱章跟雪薇的喜酒时,钱章的电话突然关机了,一连好几天。
当我从窗户爬进他的房间时,着实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钱章只穿了条短裤,头发烂鸡窝一般箍在头上,一脸胡子拉碴。一只脚光着,一只脚上耷拉着凉鞋。背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儿,一看就是被夜蚊子叮咬的,像个死人般躺在地上,四周散落着一地的啤酒瓶。我壮着胆子上前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成,活着。问他,啥话不说,就剩俩眼珠子还能动,像出水时间久了的鲢鱼眼一般,灰白灰白的。房间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机身滚烫,画面是雪薇在解说新闻。
我赶忙扶他到沙发上坐下,找出衬衣、裤子准备给他穿上后,送他到医院检查。一听说要去医院,钱章回神似的浑身一哆嗦,清醒了不少。定定地看了我一小会儿后,眼圈儿一红,抬起胳膊在我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两下,嘴里说了句“没事儿,死球了更好”后,径直走进了卫生间。里面很快响起了流水声,看样子他是在打整自己。一个还知道打整自己的人,八成是死不了了,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从卫生间出来的钱章又成了个大活人,虽然看上去还有些憔悴。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到底出了啥事情。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提示关机,我有些担心,便到他的住处看看。结果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怎么敲都没人应声儿,只好从窗户爬了进去。以前我们俩约见面,我要是早到了,也是这样直接爬窗户进屋。
钱章租的房子位于一个军工企业研究所的家属楼,大门看得紧,里面却很松,一般的贼可没胆子跑这里来偷东西,一不小心偷颗手榴弹,那还得了!
花了整整两个多小时和一身臭汗的代价,我们俩才一起把那间只有二十几个平方米的房子彻底打扫干净。一数清理出来的啤酒瓶,52个!三天的战果!钱章找了好一阵子,才从床底下的一只旧皮鞋里翻出手机,难怪我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
我们到附近的石桥拉面馆要了两碗牛肉面。面条端上来后,我刚把醋加到碗里,我喜欢吃面的时候放很多醋。抬头一看,对面的钱章已经狼吞虎咽地吞下了大半碗面条。正挥手示意服务员再来一碗,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
“跟雪薇吹了!”钱章说完这句话,顿了顿,接着压低声音跟了句“方蓝有了”。
他跟雪薇出事儿了,我多少有些预感。一个把自己往死里整的男人,多半是在爱情方面遭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我吃惊的是他的后一句话。钱章见我没回过神来,才把上次下区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原来上次他在母校喝醉后做的那场春梦并非是梦,而是真实地跟方蓝发生了关系。方蓝趁他醉酒后,偷偷地钻进了他的被窝。两个人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酒醉后的放纵却令方蓝珠胎暗结。要不是方蓝去找钱章的母亲倾吐心声,钱章啥时候能知道还不一定呢。
方蓝死活不肯打掉孩子,说哪怕不要工作,不要名分,也要留住这个孩子,而且她这辈子生是钱家的人,死是钱家的鬼。孩子都三个多月了,如果不打掉,很快就会显形。作为一名小学教师,未婚先孕,不但连饭碗都保不住,乡邻的口水也能把她活活淹死。她还能活下去吗?
如果钱章不肯回去跟方蓝办场酒席,给她一个名分,就等于直接把她逼上一条不归路。无论如何,这个结局是钱章无法承受的。雪薇没了他,虽然会痛苦一阵子,却能活着;他失去雪薇,将遗恨一辈子,也能活着。没有什么是能跟一条鲜活的人命相提并论的,尤其是这人对自己恩重如山,还怀上了自己的骨肉。
在父母的苦苦哀求和方蓝决不妥协的战斗姿态下,钱章妥协了。他狠不下心来做陈世美,只好跟雪薇摊牌了,找了个别的借口。然后回到小屋把自己朝死里整。
雪薇怎么样了,我跟钱章都不清楚。但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雪薇没有出现在电视上,估计也是躲起来独自舔伤口去了。
我当时曾想过,如果雪薇也像方蓝那样呢?她也偷偷地怀上孩子不肯打掉呢?钱章会选择谁?前几天我还拿这事儿问过巧儿。
“那还用说?肯定是选择雪薇。在情爱方面,谁讲道理谁吃亏。雪薇如此,钱章不也如此吗?他的看似不忍其实是在害人害己。”巧儿用笃定的语气分析着,要是有人在十六年前把这话讲给钱章听就好了。可惜,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感情。
钱章如期回去了,在母校办了场酒席,算是给方蓝有了个交代,但他并没有带着方蓝去镇政府领结婚证。像只趴在原地不动的蛤蟆,不被人戳一棍子,轻易是不肯朝前蹦的。钱章还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方蓝反倒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看似被动软弱,把自己的事业、青春和爱情通通押在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却总能在最后时刻令钱章就范。她太了解钱章了,钱章再坏,再忘恩负义,骨子里依然是个善良的人。只要心中还有善念,这样的人做事就出格不到哪里去。她已经不在乎钱章是否还爱她了,她知道自己还爱着钱章,而且比以前更爱了,欲罢不能。
又过了半年,方蓝如期生下了一个女儿。钱章回去了一趟,安排自己的母亲到学校照顾方蓝,顺带也看管正在上学的侄女。在外人看来,钱章跟方蓝已经组建成了一个完整的家,而且连小孩子都有了。但在钱章的心里,似乎刻意地逃避着男主人的角色,他在被迫去偿还当初欠下的恩情债。
我成了钱章倾倒苦水的倒霉蛋,隔三差五总要陪他看着电视上的雪薇醉一次,偶尔也能看见他无声地泪流满面。
又过了大半年的样子,方蓝来电话告诉钱章,镇计生办的人上学校查未婚生育的事情去了,而且孩子因两个人没领结婚证至今没法上户口。钱章又一次被逼到了坎儿上,他不想要这个家,但他不能让方蓝丢了工作,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黑户。好在他这些年跟区县领导建立了不错的关系,没人会跟他较真儿,真的把方蓝的公职除掉。但时间也不能拖延太久,太久了下面的人也不好办事儿。尽管心不甘情不愿,钱章还是回去跟方蓝把结婚证领了,把孩子的户口上了,两个人说好给孩子上完户口,就偷偷办理离婚手续。
一年后,我离开洛城到南京工作。
“我不能让她守一辈子活寡,趁年轻,她还有很多机会。”这是钱章跟方蓝偷偷办完离婚手续后,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原话。说这话时,钱章已经做好离开洛城到南京发展的准备。
其实钱章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我懂,跟方蓝离了,他自己就获得了重生,就有了大把的机会,找个像爱雪薇那样去爱的女人。因为此时的雪薇已经嫁给了洛城一个搞电子的小老板。小老板的爹却是洛城有名的富商,再无牵挂的钱章选择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自从那次回母校醉酒闯祸后,钱章这些年一直没再碰过方蓝。方蓝呢,也不逼他,依然尽心尽力地当着钱家孝顺贤惠能干的好儿媳,跟钱章母亲的关系处得比亲生母女还亲,赢得了方圆数十公里乡邻们的好评。如果把她比作秦香莲,恐怕找不到一个反对的人。连钱章自己,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像所有为了孩子健康成长的父母一样,方蓝答应离婚的前提是,她不干涉钱章在外面的一切,但钱章必须保留她在老家依然是钱家儿媳妇的名分,她不想让孩子受到离异家庭的影响,她打算一个人独自带大孩子。钱章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他对方蓝没感觉了,但孩子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
多年后,我才知道,钱章拿夫妻分居一年后可以向法院申请宣判自动离婚吓唬方蓝,她才不得不妥协跟他办理离婚手续的。原本以为跟方蓝办理完离婚手续,就等于重获新生的钱章,用八年的经历证明,他当初的这一想法是多么幼稚。
八
钱章到南京后,选择到一家做文化产业的国有企业打工。从最基层的仓储管理做起,一颗聪明的脑袋加上拼命三郎的狠劲,八年时间,他如愿坐到了分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上。却没料到屁股还没坐热,公司就被国资委一纸通告,宣布破产解散了。
就在钱章到南京打拼的第二年,他跟方蓝离婚的事情便在老家传开了,起初只是少数知情的人私下议论,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了。起因很简单,钱章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同时也是还方蓝一份恩情,费尽周折把她从乡镇中心小学调进了洛城一所小学教书,结果在搬家的时候,她没把离婚协议书藏好,被女儿和同去搬家的同事看见了。
钱章跟方蓝离婚的消息顿时炸开了锅!对钱章的唾骂声铺天盖地,时至今日但凡有人提及,依然是骂声一片,连他的父母都受到了波及。毫不知情的母亲震惊之余,唯有以泪洗面,无颜继续留在方蓝身边照看两个孙女。把钱章大哥的女儿安排住校后,老人家独自回了老家。钱章的父亲震怒之余,拿小儿子已经没有办法,只是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接钱章的电话。
离婚的消息敞开后,方蓝才跟钱章的父母断了联系。这些年,她一直没再婚,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女儿身上。她发誓要把女儿培养成有出息的人,成为自己将来的依靠。曾经一度为她报了十几个课余兴趣班,把孩子折腾得小小年纪就嚷着“不想活了”。
钱章跟女儿的感情很淡,每次通话都没什么话说,见面也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在女儿心里,暗自恨着钱章,认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坏爸爸。
猜猜我是谁?
你谁呀?
爸爸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
最近还好吧?身体如何?学习能跟上吗?
还成,一般。
没什么话跟爸爸说吗?
没有。
那我挂啦?
好。
……
这就是钱章跟女儿的通话,几乎成了固定的公式,搞得他每次接完电话都很纠结、懊恼。
方蓝一般不跟钱章联系,一联系就是要钱,而且都是跟女儿的学习有关的大花销,都是钱章无法回避的项目。比如这次,一开口就是八万块的择校费,坚持要把女儿送到洛城一中的国际学校念书。
方蓝偶尔还会发几封当年钱章念大学时写给她的情书,意在让他“忆苦思甜”一番。钱章经常被这些信件搞得无限崩溃,却又毫无办法。对于这些信件,他曾索要了无数次,方蓝都没理茬儿。
这些年,钱章谈过几次恋爱,都是无疾而终。看上了对方并一门心思认真交往的,钱章就会主动把自己老家的那一段提出来。对方一听,拔腿就跑;自己没怎么上心的,交着交着就没劲了。
要不要告诉、何时告诉对上眼儿的女孩子老家的故事,成了钱章的一大心结。也成了他至今单身一人的根本原因。
前几年跟一个叫瑶瑶的女孩子谈了两三年,双方都准备“下订单”时,钱章把老家的故事告诉了瑶瑶,结果又是一场鸡飞蛋打。
最近一次钱章选择了彻底隐瞒,跟对方谈了一年多,硬是没漏口风。结果有天他上卫生间时,方蓝打来电话谈女儿上学的事情。对方接完电话二话没说,等他一出卫生间的门就在钱章脸上狠狠地印下一座“五指泰山”,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用我老婆林巧儿的话来说,好坏人钱章,自此炼成。像钱章这样出身贫寒的完美主义者,属于典型的凤凰男性格,命犯天煞孤星,高不成低不就,注定了会孑然一身。找个各方面比自己都强的,难度太大,就算真的瞎猫逮住只死耗子,就怕瞎猫自尊心太强,受不了死耗子太肥太强;若找个各方面都比自己差的,又会产生巨大的心理失落感,尤其曾经拥有过像雪薇那样艳光四射的女人和堪比秦香莲般完美的方蓝后,还有什么女子可以入眼呢?巧儿最后把钱章归类为“麻木挑剔型”剩男,踏上了一条寻觅的不归路。
巧儿不知道在梦里见到了啥好东西,嘴角翘起一个甜蜜的微笑。这辈子能让这样的女人死心塌地爱着自己,真是做鬼也风流了。巧儿在我心目中,比秦香莲还贤惠完美。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跟钱章都是有福之人,短暂的生命中,能遇上堪比秦香莲的女子。我比钱章更幸运的是,爹妈和老天爷都没有给我做陈世美的机会,我朝死里爱着这女人。想到这里,我在巧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她真的感应到了,脸上的微笑更加甜蜜了。
我一直想着钱章的事情无法入睡,索性起身到客厅,看这小子还需要什么。走到客厅一看,好家伙,钱章不知何时已经从沙发上掉到了地上,抱着被单呼呼大睡。口鼻里冒出阵阵浓烈的酒气,浓得我怀疑用打火机一点,准着。我没扶他上沙发的打算,一动肯定会把他弄醒。
钱章躺在地板上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我们俩在鹅岭装修房子的情景,想起了躺在屋顶花园的地板上喝茅台的情景,甚至还能清楚地想起蒙娜丽莎仿古地砖的颜色。那时候的我,一无所有的打工仔,而且还是无女人问津的老剩男,要是有个身体健康五官端正的农村姑娘能看上我,都得念上一阵阿弥陀佛。钱章当时却跟红遍洛城的名主持人雪薇在一起,正准备结婚后入住富人区带屋顶花园的跃层大房子。
眼下我却拥有了华屋娇妻,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钱章却成了遭遇事业危机的老光棍一个。我坐到钱章脚那头的沙发上,点燃一根儿“中南海”,回忆和现实都变得跟做梦似的不真实起来。
大概是香烟的味道刺激了地板上的钱章,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见我坐在沙发上看他,嘀咕了一句“还没去睡”后,端起茶几上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地悉数灌了下去。嘴里发出一声很解气的唉声,拿迷糊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你明天不还上班吗?还不去睡?小心你老婆数落你。
不会,她睡得死沉死沉的。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心里不痛快。我想好了,把洛城那套小房子卖了,要不哪里能抠出这八万块钱。
“那你户口怎么办?”钱章当初买这套小房子,就是为了把户口落在洛城。户籍制度管理越来越严,必须一户一址。
顾不上了,看能不能转到人才中心的集体户口上去。你赶紧去睡吧,明早不还得早起吗?
钱章催我进屋睡觉,说完自己又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我回到卧室时,巧儿居然醒了,正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让她看到知道的事情被她发现了。确认没有后,猛然想起今天是约定的交“公粮”的日子。我用手指了指客厅的方向,她才撅着嘴重新躺了下去,一时没了睡意,便跟我小声地讨论起钱章的事情来:
其实钱章很不划算!你看,在乡邻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陈世美,一个贪图荣华富贵忘恩负义的人;在雪薇眼里,地道的始乱终弃之人;在女儿心目中,是个不负责任的坏爸爸;在父母眼中,是个让他们在乡邻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不孝子。
可你我都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钱章当初就因一念之仁,才回母校打算好好劝慰方蓝的,说明他心肠并不坏;她为了保全方蓝才放弃了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放弃了深爱着的雪薇,怎么能扣上贪图荣华富贵的帽子呢;他这些年一直在尽力地满足女儿需要的一切,为了她,还想尽一切办法把方蓝调进了洛城,这得耗费多大的财力和人情啊。这次还不得不把洛城挂着户口的房子卖掉,那可是他这些年最后的积蓄了。怎么能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坏爸爸呢。换作其他人,离婚后除了给点儿抚养费,其他的事情谁还会管?十多年过去了,他至今都还没结婚,你能说钱章是当代陈世美吗?
你说的这些除了知情人,其他人会信吗?他现在不就是担心自己再找个女人时,无法把此前的事情解释清楚吗?全部扛下,心头憋屈;讲出事实,对方还以为拿她当三岁小孩儿骗呢。其实他只需要摆正二婚头的身份,找个女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要怪就怪他自己太挑剔了。
唉!其实他只需要再坏一点儿,彻底自私一把,当初不理会方蓝的威胁,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了。或者干脆彻底妥协,跟方蓝过日子,彻底认命,至少能保住一个好名声,有个贤惠的妻子照顾自己的生活。可眼下的他,恶名全背了,生活却一团糟,完全是扁担没扎——两头打塌!挣点儿钱还不够方蓝折腾的。没有银子还想找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做媳妇儿,做梦还差不多!所以啊,做好人难,做个好坏人难上加难。
他干嘛死活不跟方蓝好好在一起呢?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夫妻都没爱情,不照样生活在一起吗?靠爱情过一辈子,太不实际了。方蓝也真是的,当初干嘛非要死缠着钱章呢?她自己条件那么好,随便找个男的也不比钱章差啊。非要做个现代版的秦香莲,守活寡,这不也是在害人害己吗?
钱章就是这样的人,把爱情看得比啥都重要,宁愿孤独一生,也不愿意跟没感觉的人厮守在一起。这样说方蓝有些不公平,她愿意一辈子死守着一段感情,也是她的权利,她自己觉得好不就得了。
钱章当初干嘛要放弃雪薇呢?搞得现在成天守着电视机看人影。
那不是为了救人吗?像方蓝那样传统的人,真可称得上稀有物种了。钱章太了解方蓝的性格了,害怕方蓝说到做到,他输不起。
你没发现吗?他一直都在走退路。遇到问题时,先是死扛一阵子,最后总会妥协,典型的心太软,结果才会搞成今天的局面,害人害己。
在无坚不摧的生活面前,谁不是在妥协着呢?像钱章这样挣扎在自我和道义边沿的人,表面坚挺内里苦透,生活中并不在少数。心太软,大概就是好坏人的普遍心理吧。安分守己吧,不甘现状和命运的摆布;当个自私的坏人,又狠不起心肠。钱章不是陈世美,谁叫他偏偏遇到个秦香莲、还爱得后继无力呢?唉!男欢女爱之事,原本就对错难分,自然也谈不上好坏,只是被传统道德硬生生分割成了两半。好人、坏人、好坏人、坏好人,立场不同,结论迥异,各贴各的标签。睡吧,天快亮了。
……
客厅传来啪唧一声闷响,八成是钱章又从沙发上掉地上了。我跟巧儿相视一笑,赶紧钻进被子,才敢放心地噗嗤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