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离婚当歌唱

吕幼安

别把离婚当歌唱

吕幼安

1

有人问小欧阳，开出租要文凭吗？司机也评职称吗？小欧阳说，开出租不要文凭，司机也不评职称，但结婚要文凭，生活要评职称。

小欧阳其实有电大大专文凭，国家也承认学历。但结婚前，余欢的母亲谢老师和他谈话，说孩子啊，我是过来人，知道爱情是浪漫主义，但生活却是现实主义，虽说现在是21世纪，但多数人还是讲门当户对，你想想，假如人家问我，女婿在哪高就啊，我可以说你开出租，但你总不能一辈子开出租吧。所以我的意思很简单，国家与时俱进，爱情也要与时俱进，你不是为我争气，是为余欢争气，为你自己争气！

小欧阳报名参加成人高考，一次未中，二次也未中，第三次侥幸中了，是因为有人指点迷津。那次高中同学聚会丁小蕾来了。丁小蕾是江城大学老师，一般意义的高中同学聚会她都没参加，那次之所以参加，是因为高中班主任胡老师60岁大寿，策划聚会的组织者给她打电话：“我们晓得你瞧不起我们，但不会瞧不起胡老师吧？”这话严重了，丁小蕾就来了。大家围着班主任谈往事，谁以前怎么样，现在不怎么样；谁以前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小欧阳没上成正规大学，属于前者。班主任对丁小蕾说：“欧阳胜天想专升本，你在高校信息多，帮他打听打听。”丁小蕾果然帮小欧阳打听了一个信息，而且进了专升本补习班，还帮小欧阳专门找了一些复习资料。小欧阳第三次参加成人高考，果然中了。

小欧阳想请丁小蕾吃饭，可丁小蕾去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在电话里说：“欧阳别这么俗气，同学之间帮个忙，一定要吃饭吗？”小欧阳只得作罢。

成教广告传媒班学生来自各行各业，都是在职人员，上课一般安排在周末大礼拜。

这个周末，小欧阳赶到职工医学院教室上课，教室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成教班管理松散，愿意来上课老师欢迎，不愿意来上课老师也不闻不问。小欧阳不跟坐机关的同学比，比自己，高中时大把的好光阴浪费了，跟女同桌纠缠不清，当时风云一时，高考时就惨不忍睹，连四类线也没过。胡老师总结他的失败说，欧阳啊欧阳，有得必有失，现在不用上学了，也用不着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恋爱去吧。

小欧阳回首往事时，往事卷土重来，教室内走进来一个老师，不是那个年纪大的吴教授，竟是丁小蕾。丁小蕾用悦耳的普通话说：“大家好，我叫丁小蕾，甲乙丙丁的丁，大小的小，蓓蕾的蕾。”女生甲说：“老师，我们喜欢看美丽的花蕾，不喜欢看枯藤老树昏鸦。”丁小蕾一笑：“是吗？哦，是这样的，吴教授的孙子在美国光荣诞生，他和老伴去美国带孙子，只好由我拾遗补缺，接着给大家上《影视剧本创作》。上课之前，我想先认识一下大家，不必站起来，举手吧。”

丁小蕾点名时，大家举手示意，点完名，开始上课。丁小蕾接着吴教授的教学进度讲第八章：《常见的几种戏剧手段》，先讲巧合，她诠释巧合：世界上除非是两座山，只要是两个人，哪怕分别多年，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点不期而遇。她列举了几个经典戏剧里的巧合片段，情节引人入胜，博得满堂彩。下课后，几个学生上前跟丁小蕾套近乎：丁老师的课讲得太精彩了，简直是一种艺术享受。小欧阳等大家套完近乎陆续走出教室，才走上前打招呼：“不是到北大进修去了吗？这么快就毕业了？”

“做了一年的访问学者，是结业，不是毕业，两个概念。”

“我也有两个概念：两个高中同学相遇了，一个在讲台上当老师，一个在下面继续当学生，太嘲讽了。”

“欧阳也学会矫情了，我记得以前你不这样，对了，听说望婷回国了，在香格里拉饭店搞了一次高规格的同学聚会，我那天有课，对老师来说，课大于天，所以我没去。”

“我那天开白班，对出租车司机来说，开车大于天，所以我也没去。走，我送你回家。”

走出教室，在车棚找到自行车，两人推着车，踏着月色穿行在校园里，经过篮球场时，小欧阳蓦地想起高中时的那场篮球赛，他奋力救球失去重心，趔趄倒地，听见自己左腿胫骨响起清脆的断裂声，骨折了。在家养伤时，胡老师派学习委员丁小蕾来给他补课。补完课闲聊，丁小蕾问：“你同桌没来看你呀？”小欧阳的同桌是望婷，来英才中学借读的。小欧阳和望婷和睦相处，不像有的男女同桌划楚河汉界，关系搞得很紧张。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溜旱冰，一起看电影，于是就有了一些风传。丁小蕾自然听说了，心里莫明地不舒服，所以她才问小欧阳。小欧阳明白丁小蕾的潜台词，说：“等我伤好了，我请你看电影。”小欧阳腿好后，果然约丁小蕾看了一场电影，望婷知道了，把丁小蕾叫出教室，两人在操场摊牌：

“听说你跟欧阳看电影了？”

“你不是在吃醋吧？”

“不是吃醋，是吃酒，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离欧阳远点。”

“怎么个远法，你大概说个距离。”

到了下学期，小欧阳的同桌就变成丁小蕾，是丁小蕾怂恿班主任换的，原因冠冕堂皇，挽救学习严重滑坡的小欧阳，小欧阳的成绩在班上虽算不上名列前茅，但属于中上等，因为安排了个来借读的女同桌，受其影响，成绩每况愈下。班主任有责任，学习委员也有责任。于是把小欧阳和望婷分开了。虽然分开了，他们仍旧你来我往，一直到高中毕业。高考时，几对忙里偷闲玩恋爱游戏的男女生，统统名落孙山。望婷被家里送到新加坡读一所私立大学。出国前她对小欧阳说：“你等着我回来结婚。”小欧阳说：“那你尽快回来，回晚了我就娶别人了。”望婷说：“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许娶丁小蕾，她太嚣张了，太自以为是了。”望婷到新加坡拿到学士学位，又转道美国拿了硕士和博士学位，学成归来，据说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当部门主管。

丁小蕾见他半天不出声，问：“想什么呢？”

“想高中时你去我家给我补课，我老爸夸你，像个小老师，如今你果然当老师了。”

丁小蕾高考填报志愿时，一二三四志愿，全是国内的一流师大，后来她去了上海华东师大，在那里读完硕士毕业回家乡，进了江城大学当老师。小欧阳感叹：“你志存高远，我得过且过，我和你就像并列的铁轨，从过去延伸到现在，甚至还会一直朝前延伸。”

“什么意思？”

“不过触景生情，对了，冒昧问个事，你老公在哪高就？”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你写意识流小说啊。”

小欧阳笑着缄默，已经到了解放大道，两人跨上自行车，穿过热闹的大街，拐入僻静的窄街。窄街叫胜利街，曲折狭长，幽静安谧，连接着好几个旧时老租界，两旁的万国楼群虽已破旧，却暗示着这座城市历史的缩影，而且动弹不得，为了中心城区扩建，政府讨论酝酿了多年，出现两种呼声，一种是拆除，理由是殖民地时期的老房子让人联想到屈辱；另一种意见不能拆，理由是从建筑学和爱国主义教育角度保存着，让中小学生定期来受教育。万国楼群就保存下来。小欧阳知道丁小蕾早先住胜利街上海村，属于早年的英租界，离江汉关不远。他记性不赖，丁小蕾果然还住上海村，她解释说：“在汉口校区给成教班上课时，就住父母这里。”

小欧阳把丁小蕾送到上海村巷子口，江汉关钟楼开始报时，当当当敲了十下，钟声沉闷悠长，像十只夜鸟在夜空里盘旋，飞走了。小欧阳有短暂的恍惚。他记起来了，那天请丁小蕾看电影，电影散场后他送她回上海村，送到巷子口，也是听到江汉关钟楼报时，当当当敲打了十下。如此雷同，像是复制的一个情景。小欧阳有些感慨，神情恍惚地感到时光在无声倒流，冷静下来，他决定摆脱这个复制的情景，毅然转身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他看见丁小蕾像个惊叹号，一动不动矗立在光线暧昧的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小欧阳没去听丁小蕾的课。丁小蕾打电话给他：“知道你不想见我，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是想拿文凭吗？下次课串讲，特地通知你一声。”

对成教班学生来说，他们最终目的是搞文凭，课可以不听，串讲一定要听。小欧阳就去了。因为串讲，几乎所有学生都到了。丁小蕾感叹：“今天到得这么整齐啊，我知道大家是来抓重点的，考什么，不考什么？对不起，我不能瞎蒙。”

女生甲说：“老师你多少还是蒙点吧，就像证券公司那些专家，哪支涨，哪支跌，蒙对了皆大欢喜，蒙错了也不要你承担法律责任。”

丁小蕾一笑：“说到炒股，我也偶尔炒点，但我从不去证券公司听讲座，全靠自己把握机遇，最近股市一路熊市，我却小赚了几笔，有人问我，是不是有高人指点？我说没高人指点，全靠运气。考试也靠运气，你背得滚瓜烂熟的没考，你没准备的却大量考，这里就有一个问题，考试技巧，技巧是什么？我的经验是首先得弄清楚学习这门课的目的，影视剧本创作的目的是什么？是能力测试，所以没必要死记硬背，哪个同学能告诉我，什么是戏剧核？”

大家左顾右盼，面面相觑。丁小蕾点女生甲，女生甲吐舌，看身边的女生乙，女生乙说：“我和你异曲同工，双眼一抹黑。”丁小蕾又点了一个男生。男生着急翻书，丁小蕾说：“欧阳胜天能回答吗？”小欧阳想了想说：“戏剧核就是一出戏的主要矛盾冲突吧，《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这就是戏剧核。”

丁小蕾点头：“很好，这就是大家要抓的重点，戏剧核其实就是人情事理构成的性格冲突，人物性格导致的冲突，构成了故事情节生发的依据，至于结构关系，台词对话，内心独白等，都由人物性格决定，这就是大家要抓的重点。”

下课后，女生甲对小欧阳说：“假如考试真要写一个剧本，我就写爱情悲剧，女主人公得绝症不久于世了，男主人公就守着女朋友，一直到她死，然后男主人抱着女友的骨灰跳海殉情，你觉得怎么样？”小欧阳摆头：“太傻了，是不是韩剧看太多了，抄袭也得考虑到国情。”

正说时，丁小蕾走过来。女生甲继续谈她的爱情悲剧构思。丁小蕾听了一会，问小欧阳：“好像差点什么？欧阳你说说，差什么？”小欧阳说：“差脑筋。”女生甲笑着捶小欧阳一拳。丁小蕾对女生甲说：“你犯了创作大忌，从概念出发，没从生活感受出发，这种殉情的故事也许即将发生，但你得拿出令人信服的生活依据。”女生甲泄气了：“看来混文凭越来越难了，欧阳兄你陪老师聊吧，我得赶回公司加班。”

女生甲走后，丁小蕾说：“不给你打电话，你是不打算来对不对？你是躲我还是躲别人？”

“不是躲你，是躲我自己。”

“怎么讲？”

“今天就不送你了，老婆等着我回家。”

“欧阳是在秀夫妻恩爱吗？”

“你怎么样？”

“就像你说的铁轨哲学，硬性扭到一起，不可能长久，所以离了。”

丁小蕾说完转身走了。小欧阳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注解。

2

成教班上课安排在周末，考试也安排在周末。第一天上午考《广告学概论》，下午考《文学名著欣赏》，第二天上午考完《影视剧本创作》，小欧阳刚走出考场，丁小蕾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尾随他走到公交车站，像发联络暗号：“今天天气不错，该提货了。”

小欧阳随她先到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盖浇饭。吃完饭出门，上了一辆出租，两人坐后座，车行驶时，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如梦如幻，小欧阳觉得丁小蕾随着车的微微颠簸开始朝他身上倾斜。两人情侣似的终于依偎在一起，小欧阳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想丁小蕾说的提货，是什么货？半个小时后，出租停在一家汽车专卖店前，小欧阳才释怀。丁小蕾解释买车的理由：“多数老师都买了，我没道理不买。”

小欧阳仔细鉴定丁小蕾订的那款别克，小巧玲珑，宝蓝色的，显得富贵艳丽。丁小蕾把钥匙交给他。小欧阳接过钥匙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将车开出车场，停在马路边等丁小蕾办提货手续。丁小蕾办完手续钻进副驾驶，小欧阳问：“哪里？”丁小蕾说：“随便哪里。”

小欧阳开车上路，他把车开到一个驾驶训练基地，那里有偌大的教练场。他走出驾驶室，让丁小蕾开：“我看看你的技术。”丁小蕾说：“我驾照拿了半年了，恐怕技术早还给老师了。”她驾驶宝蓝色小车上路，从省道拐入国道，从国道进入高速，在高速上丁小蕾似乎找到灵感，加速放飞，平时的矜持随风而逝。小欧阳喝令她：“减速，听见没有？”丁小蕾却不减速，一直往前开，离开武汉城区，进入附近郊县，从一个县城进入到又一个县城，也不知开了多久，终于到达仙桃市。这时太阳西斜，她才开车下高速，进入市区。他们在仙桃市慢悠悠地行驶，像是驱车来旅游的，一直逛到天黑，小欧阳说：“时间不早，是不是该返程了？”丁小蕾没理他，把车开进一家宾馆后院的停车场，然后去前台办入住手续，但开了两间房。

在宾馆餐厅吃饭时，丁小蕾坚持要喝酒。小欧阳说：“我们司机业内有条广告：司机一滴酒，亲人两行泪，酒驾违章已上纲上线，最轻的要拘留半个月。”丁小蕾说：“我还没正式上岗你就危言耸听，我今天想放松，你不是考完试吗，也该彻底放松，大不了今天不走。”

小欧阳只好陪她喝果啤，喝了一杯，丁小蕾眼里开始燃放丝丝火苗，在微度酒精的燃烧中，她抛弃了为人师表，变成一个女人。小欧阳仿佛被带到一个久违的场景里，她和丁小蕾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也是两人看的唯一的一场电影，电影里的情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尝试跟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女生看电影的感觉，和望婷看电影时，两人手拉手进影院，紧紧依偎在一起，不时交头接耳，显得很随意。但和丁小蕾看电影，小欧阳很拘谨，两人身体没有接触，之间隔道鸿沟，不敢逾越，别说拉手了。因为丁小蕾不是望婷，她是按部就班，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女孩，可为什么要约丁小蕾看电影？丁小蕾喜欢他吗？或者说他喜欢丁小蕾吗？这个问题当时没想清楚，现在得想清楚。

小欧阳放慢了饮酒节奏，想保持一种清醒，他小口抿果啤，边饮边想策略，终于想到一个策略，就开始给丁小蕾倒酒，一连倒了好几杯，一直把丁小蕾灌得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后来，他把丁小蕾送进房间。丁小蕾有几分醉意，双臂钩住他的肩膀上，慢慢向前滑，滑进他怀里。小欧阳不敢动弹，只要一动弹，事情就有可能朝一个极端发展。小欧阳压根没想过跟丁小蕾朝这个结果发展，不过是顺水推舟，不对，是情不自禁，也不对，是什么呢？他想找一个词来为自己开脱，想了半天，想到一句广告词：鸣谢。是的，鸣谢，丁小蕾给他补课，所以他必须鸣谢，请丁小蕾看了一场电影；丁小蕾现在又帮他参加成人高考，所以他必须鸣谢，陪她提货，陪她开车兜风。但这个兜风活动过头了，变性了，丁小蕾眼神迷离开始呼唤：“啊，欧阳，欧阳，我想借你一样东西，肩膀，男人的肩膀，你借给我吗……”

丁小蕾鱼儿似的滑进他怀里。小欧阳屏声敛气，绷直了身子不让自己屈服。好在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他赶紧打开手机接电话，听见余欢问：“亲爱的，考试还没结束吗？”他一个激灵惊醒了，掰开丁小蕾缠绕他的双手，坚定地一推，将一团肉体推倒在床上。

小欧阳离开丁小蕾的房间时，朝床上那堆肉体看了一眼。他大步流星走出宾馆，一路小跑赶到长途汽车站，坐深夜的班车回到汉口家中。他在厕所间洗澡时，心口还咚咚直跳。余欢被吵醒了，不耐烦地问：“什么破考试，考了一天一夜，是不是跟哪个女同学鬼混去了？”

小欧阳说：“两年多的苦日子快熬到头了，大家高兴，所以疯了一天，他们还在酒吧喝酒唱歌，我说老婆在家望眼欲穿，就先溜了。”余欢撇嘴：“望眼欲穿？你就这样造句啊？”

小欧阳伸出双臂搂抱余欢，余欢挣脱了，说：“老是夜半歌声，我没兴趣。”小欧阳悻悻地停止动作，关灯睡觉。

第二天清早收到丁小蕾的短信：“我还在仙桃，车毁人伤，你来不来？”小欧阳想了想，回复说：“找代驾公司吧？”把代驾公司的电话号码用短信发过去，这时手机突然响了，父亲老欧阳说：“明天抽空回来开个会。”

3

第二天，小欧阳一大早赶到父亲那里，老欧阳见儿子一个人进门，有些不满：“毛主席当年没说错，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媳妇又没来？说明她还放不下干部家庭的臭架子。”这话听多了，小欧阳充耳不闻，岔开话说：“中午我有饭局，抓紧时间开会。”

老欧阳下岗前是宏光机械厂车间支部书记，电工出身，有电工基础，老欧阳下岗后就投身家装业。他加盟的家装公司是个草台班子，水、电、木泥等几个师傅自由组合，协调配合了几年，还算和谐。去年下半年接的一笔活，房东是个女的，家装程序，水电一般打前站，老欧阳打前站时，女房东一直左右不离，站在那里指手画脚，还不停抱怨：“造孽的中国人啊，一辈子的积蓄，半条性命，都搭进这房子里去了。”老欧阳对此感同身受，他用电锤打墙凿槽，请女房东回避。女房东说：“不碍事，我有口罩。”女房东戴着口罩站在施工现场，监视老欧阳装修过程的每一个细节，生怕老欧阳打马虎眼。老欧阳不会打马虎眼，质量第一的思想是装修工程的生命线。女房东渐渐看出老欧阳的责任心，和他推心置腹：“欧阳师傅啊，现在能让人信任的东西越来越少，药品掺假，食品掺假，装修材料掺假，连婴儿吃的奶粉也掺假，所以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是怀疑这个社会。”女房东虽怀疑一切，但乐善好施，将家里老公儿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送给工匠们，乡下来的泥工木工师傅欣然接收，城里的水电师傅老欧阳委婉接了，转手送给乡下的泥工师傅。女房东发现了，板着脸问：“欧阳师傅是瞧不起啊，都是我儿子穿了几次的八成新的好衣服。”老欧阳说：“心领了，你看我身上的衣服，也是儿子淘汰下来的八成新的衣服，多得穿不完。”

女房东这才注意老欧阳。老欧阳做完活洗罢头脸，换上阿迪达斯休闲装，显得干练英俊，就问：“欧阳师傅今年多大年纪啊，有这么大的儿子？”老欧阳不想暴露家底，无奈女房东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好说他48岁，儿子29岁。女房东惊愕不止，掐指一算，算出老欧阳结婚生子的年纪，再穷追猛打，得知老欧阳老婆死了多年，一直单身，于是自告奋勇要当红娘，老欧阳拒绝了。没想到女房东先斩后奏，领来一个秀气文静的中年女人，姓肖，叫肖慧玲，肖慧玲跟他异曲同工，也是丧偶，现在一家超市打工。老欧阳觉得肖慧玲性格爽快，人还不错，就顺水推舟，接触了几个月，渐渐动心了。

小欧阳听父亲说完会议内容，想起前不久回家，发现家里少了样东西。其实母亲的遗像一直挂在父亲床头，挂了十几年，突然不翼而飞。他很纳闷，想着自从母亲去世后，曾有人给父亲介绍过对象，小欧阳死缠烂打，大闹天宫，惊动了外婆和姨妈，她们找老欧阳谈判，外婆说：“我姑娘命薄，害你中年打单，我们也不情愿，但十个后娘九条狼，我们主要不放心胜天，干脆你再苦几年，等胜天大了，结婚成家了，那时我们不仅不反对，还坚决支持你续弦。”老欧阳只好偃旗息鼓，答应等儿子结婚他再考虑找老伴。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小欧阳想了想说：“以前我不懂事，现在懂了，晓得男人离不开女人，这是上帝规定的游戏规则。我看这样，把你女朋友先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给你把把关。”

“你给我把关？以为你是党委书记，给我这个支部书记把关哪。”

“那又怎么样？当年你给我把关时不说过吗，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万一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领回一个母夜叉，闹得鸡犬不宁的，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老欧阳笑着说：“也好，丑媳妇总要见人，就先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小欧阳出门时心情有些异样，想着生活里马上要增加一个新内容，也不知这内容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4

为了庆贺成教班35个学生全部顺利毕业，大家筹划准备搞一个谢师宴。小欧阳到达酒店，大家基本上到齐了。谢师宴一共5桌，几个班干部将学生和老师花插着排座。小欧阳和丁小蕾错开了。宴会正式开始，学生轮流给本桌的老师敬酒，又串到其他桌给老师敬酒。小欧阳随同学挨桌敬酒，敬完酒转回自己这桌，手机就响起短信信号。他赶紧查看，是丁小蕾发来的：“宴会结束后我等你。”宴会结束送走所有老师，大家也就散了。

小欧阳走出酒店，看见对面街口停着丁小蕾的宝蓝色别克。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拉开车门钻进去，问：“不会是又去哪里提货吧？”

丁小蕾也没出声，发动引擎，车滑动起来，穿过解放大道，从一条窄路进入中山大道，七绕八拐，开进一个叫四季如春的花园小区，把车停在5号楼门口。下车后，她领着小欧阳乘电梯上到12楼。丁小蕾打开门，一阵装修材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套158平米的房子是结婚用的。婚后不久她到北大做访问学者，利用五一节小长假回来探亲，因为归心似箭，所以提前一天登上火车，想给老公一个惊喜，她蹑手蹑脚靠近自家门口，春情激荡地悄悄把门打开，冷不丁地，一场触目惊心的肉搏战映入眼帘，忘乎所以偷欢的一双男女被她堵在床上，跟老公鬼混的女学生赤身裸体，表情却很镇静，她和丁小蕾四目相对，长达十几秒钟，毫不相让。丁小蕾周身的血液集合往脑门涌，想学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却全身乏力，无论如何调动不了自己的肢体，她呆若木鸡，溃不成军，眼睁睁看着女学生从容地穿衣下床，从容地从她眼皮下逃走了。她清醒过来，声嘶力竭地质问老公：“为什么？为什么？”

老公是她的师兄，是本埠一所名校最年轻的教授兼博士生导师，是研究文化学的著名学者，经常这里讲课那里讲座，还应邀到电视台文化大讲堂讲《中国传统文化与精神文明》，趁丁小蕾去北大访学期间，他多次带女学生来新房鬼混，逃之夭夭的女学生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丁小蕾等他解释完，咬牙切齿吐出一个成语：“衣冠禽兽！”然后愤然离去。

丁小蕾讲完她的故事，指着房子说：“作为离婚赔偿，这套房子归我，可我不想在这里旧梦重温，我离婚的事谁也不知道，包括我父母和学校老师，我不想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想进这个房子，我想找个人帮我拿主意，可我社交圈子很窄，几乎没有异性朋友，你能给我个建议吗？”

小欧阳环视装修得很有文化品位的房子，他觉得文化一旦成为装饰，就徒有其表，仅是一张好看的躯壳。他看着丁小蕾说：“既然房子里有噩梦，卖了也好。我有个表姐是搞房屋中介的，请她帮忙打听。”

丁小蕾潸然泪下，然后解释上次驾车仙桃之行，有些失态，原本只想借个肩膀暂时靠靠，哪知靠上去后，绷紧的神经完全松懈，变得忘乎所以。小欧阳动了恻隐之心，伸出胳臂将丁小蕾揽入怀中，丁小蕾像停泊在安全的港湾，一塌糊涂地哭了好一会，然后擦干泪水说：“对不起，我又失态了。”

和丁小蕾分手，小欧阳就赶到表姐的梦圆房屋中介，表姐正在电脑里搜索二手房信息，见表弟突然进门，哟了一声站起来：“胜天来了？”于是让座倒茶。小欧阳打量表姐的公司，极不起眼的一间小屋，放两张桌子几张凳子，屋子里就爆满了。他问：“这就是表姐的公司？”表姐听出揶揄，说：“别瞧不起这个公司，表姐靠它买了一套房子。”

表姐精明干练，下岗后打了几年工，渐渐觉悟了，不想再被人剥削压迫，一咬牙开了这家房屋中介公司，是夫妻店。夫妻俩分工明确，表姐坐镇指挥，表姐夫骑着电动摩托载着客人东南西北到处看房。这个城市自从进入21世纪第二个10年，中心城区大面积拆迁，拆迁搬走的中心城区的老居民，想保留过去的生活姿态，宁愿在老城区街衢巷尾见缝插针，也不愿住三环以外的农耕区，尽管那里新建了很多现代化的漂亮楼群，他们还是不肯屈就，可拆迁通知一旦下达，他们慌着到处打听二环内的二手房。因此像表姐这样的房屋中介应运而生，且雨后春笋般逐步发展成一支蔚为大观的产业队伍，表姐靠介绍和倒腾二手房，不仅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还计划给儿子也买一套房子。

小欧阳简单说了替朋友卖房的事。表姐仔细询问房屋地点，房屋面积，房屋修建的年月。一听是套大房子，新房子，表姐兴趣盎然，立马打电话给老公。

不一会，表姐夫骑着电动车赶回来，小欧阳和表姐已经坐在对面的一家小餐馆里，点好几样菜。吃饭时，表姐对小欧阳说：“房子交给表姐就像把自己交给党，你放心，表姐来给张罗卖个好价钱。”

表姐夫听说小欧阳是帮一个女人卖房子，心里顿时冒出个疑团，他问小欧阳：“卖房这么大的事自己都不出面，由你出面，看样子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是红颜知己吧？”

表姐打断老公：“就你屁话多，管它红颜知己还是绿颜知己，表弟找到表姐，说明表弟没看外我这个姐姐，想当初，我对胜天就像对自己的亲兄弟，现在该胜天回报我了。”表姐一个劲给小欧阳夹菜。小欧阳不喜欢别人给他夹菜，也不是洁癖，而是习惯。他碗碟堆得像小山，一直到吃饭结束，小山变成了大山。没吃完的剩菜，表姐让服务员统统打包，留着晚餐对付一顿。

第二天，小欧阳打电话给丁小蕾汇报卖房情况，说表姐抓得很紧，下午2点想先看看房子。小欧阳领着表姐到达四季如春小区，等了一会，丁小蕾才匆匆赶到，解释说路上塞车。表姐进屋后，啧啧啧赞叹房子漂亮，她拿着相机在每间房拍照，拍完照，就和丁小蕾谈价钱。丁小蕾说：“我对行情很生疏，和欧阳谈吧。”表姐笑着说：“丁小姐就这么信任他呀，难道就不怕我们联手骗你？”丁小蕾看了小欧阳一眼说：“不会的，欧阳真要骗我，等于骗他自己。”

离开四季如春小区，表姐问小欧阳：“丁小姐的语气有些暧昧，是不是像你姐夫昨天开玩笑说的，那种性质的红颜知己呀？”小欧阳说：“表姐想太多了，她是我的老师，我是她的学生，学生帮老师跑腿办事，事情就这么简单。”表姐目光锐利地盯着小欧阳：“真这么简单？我看未必，这么好的房子，地段好，装修得也豪华漂亮，为什么要卖？”

小欧阳如实说了丁小蕾失败的婚姻，不想在房子里旧梦重温，所以才决定卖房子。表姐若有所思地点头，说回去后马上把房子信息和照片挂到网上。

送走表姐，小欧阳给丁小蕾打电话，说表姐办事雷厉风行，下午就把卖房信息挂到网上：“你就抓紧时间搬家腾房子，准备搬家。”丁小蕾说：“我哪有这个能力，只好麻烦你了。”小欧阳想起一句俗话，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答应了。

5

小欧阳这个月开白班，开完白班，他赶到四季如春帮丁小蕾整理打包，主要是书。丁小蕾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小欧阳跑了几家小超市买了几十只纸盒，把几千册书分散打包，简直是一项工程。一连忙了好几个晚上，结束了这项繁杂的工程，接下来是搬家，往哪里搬？丁小蕾来江城大学不过几年，没赶上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现住单身教师公寓，这么多东西，不可能搬进两个单身老师合住的单身公寓。丁小蕾想租房。表姐物色了几处房子，让丁小蕾来看房。丁小蕾说：“还是找欧阳吧，由他定夺。”小欧阳选中一个小两室一厅，月租1000元，垫付了3000元交了一季度房租，然后向表姐解释，说丁小蕾读书智商高，生活智商低。表姐不屑撇嘴道：“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中看不中用的女人，难怪男人把她扔了。”小欧阳觉得表姐话说重了，也不好辩解，决定这个周末就搬家。

周末，小欧阳请人代了班，对余欢撒谎说成教班今天安排拍毕业照。其实毕业照早拍了，连同文凭拿回家。余欢只关心文凭，捧着文凭看了半天，又拿来自己的文凭比较。比较的结果，小欧阳的文凭多一个印章：××省成人自学考试委员会。因为多这个讨厌的印章，文凭的含金量就打折。但无论怎么打折，也是张本科文凭，国家承认其学历，这就够了。

余欢早想好了，只要老公本科文凭到手，她就立马操作，而不要老妈，由她自己亲自来操作。操作的第一步，就是找机会先隆重地推出老公，不是向社会推荐，而是向一个蜜友推荐。这个打算在今天结婚的蜜友是她的顶头上司，听说余欢找了个出租车司机，觉得不可理喻，但据知情人介绍，余欢这个老公非一般大路货的哥，性情温顺，是个极品帅哥。女上司好奇，嘱咐余欢：“一定把老公带来啊。”余欢平时十分注意与女上司的关系，女上司家族里有几个大财阀，HR常务副总就是她的一个亲叔叔。余欢与女上司很快结为闺蜜，也想趁女上司大喜的日子，隆重推出帅老公，以博得好印象。所以她命令小欧阳：“不行，今天你被我承包了，必须跟我走！”

小欧阳说：“你照毕业合影时，能请假吗？再说酒席是下午五点半钟，照完毕业照，我马上赶去。”余欢也就罢了。

小欧阳早联系好黄蚂蚁搬家公司，随搬家公司的车到达四季如春小区，指挥搬运工人往车内搬东西，卸东西，一直忙到五点。小欧阳一看时间不早，着急要走。丁小蕾见房内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阻拦他说：“你走了，这里怎么办？”小欧阳说：“东西暂时就这么搁着，我抽时间再来帮你整理。”然后匆匆出门，着急往香格里拉大饭店赶的途中，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是欧阳胜天吧？莫紧张，赶快来中医院，你爸爸出了点事。”

小欧阳头皮一炸，慌慌张张给余欢打了个电话，然后往中医院赶。赶到中医院门诊部，看见父亲脸色煞白躺在床上，一个女人正守在床前给父亲擦汗。小欧阳马上明白这女人是谁。女人介绍情况说，上午老欧阳在施工时，在架梯上伸手去拉线，架梯晃动了一下，他反应慢了半拍，于是连人带梯摔下来，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房东进来发现了，马上打120，把他送到急救中心，检查的结果，大腿骨折了。

老欧阳等女人说完，苦着脸介绍女人，姓肖，叫肖慧玲。肖慧玲朝小欧阳莞尔一笑：“伤筋动骨100天，没关系的，以后骨头长好了，就像颗树瘤，比正常的骨头还要结实好几倍，对这我有经验，以前我儿子和他爸爸都骨折过，都是我一手照顾的。”

小欧阳没说什么，用推车把父亲送进病房，医生和护士跟进来上石膏上夹板。刚处理完，余欢就赶来了，见公公左腿上着夹板石膏，表情苦楚，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是不是很疼？”肖慧玲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要疼几天的。”余欢以为她是病房里哪个病人热心肠的家属，没在意。

晚上回到家，小欧阳才告诉她肖慧玲是谁。余欢瞪大眼睛说：“真的？你怎么不早说？哼，现在的老年人比年轻人还活跃，你老爸忙着结婚，我老爸却忙着离婚。”小欧阳听得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余欢说：“我说不出口，让他们说。”然后关灯睡觉。

第二天开始，小欧阳每天先到中医院看父亲，每次去时，肖慧玲都熬了猪大骨汤送到医院，骨头汤又酽又稠。老欧阳喝了几天，喝得直反胃，就拒绝喝。肖慧玲说：“不行，闭着眼当药喝，每天老老实实给我喝三碗。”老欧阳果真眼一闭牙一咬，把骨头汤当药喝。

小欧阳看见父亲喝了几天猪大骨汤，疼痛消失了，脸色也变得好看，就有些感慨，回家对余欢说：“看样子姓肖的女人很爱欧阳书记。”余欢一笑，趴在小欧阳身上问：“那么你呢？你爱我吗？”小欧阳说：“不正老老实实躺在你身边吗？”余欢说：“这能说明什么，现在同床异梦的夫妻多如牛毛。”小欧阳展开双臂将余欢抱住，说：“那我们就来同床同梦。”他伸手关了台灯，在黑暗中开始运动，先双手运动，接着全身运动，做完约半小时的运动，小欧阳问余欢：“现在还是不是同床异梦？”余欢没出声，等小欧阳熟睡后，她打开台灯审视小欧阳，手指在他风景如画的脸上轻轻滑动。

余欢认识小欧阳，是堂兄结婚，她随一群人驱车去接新娘，新娘是小欧阳的表姐，表姐在一阵起哄声中抛花束，余欢没去抢，却被砸中了，举行完仪式吃喜酒，两个人又同坐一桌，而且紧挨着，鬼使神差地，一切都是天意。就这么认识了，相爱了，然后结婚了。余欢的朋友听说她嫁了个出租车司机，很惊讶，问余欢：“爱他什么呀？”余欢只笑不语，在心里比画出四个字：风景如画。

此刻，万籁俱寂，余欢的手指在小欧阳风景如画的脸上滑动，掠过漆黑的剑眉，像穿过茂密的黑森林，黑森林覆盖下的双眼，眉梢上挑，形似凤尾，双眸不说幽深如潭，但清澈透底，能看得清里面的实质内容；余欢的手指又滑向老公高挺的鼻峰，她将这鼻峰视作高山，再由高山滑向脸颊，小麦色的脸颊滑润平坦，有着极好的弹性，像一览无余的平原。小欧阳身材颀长，面目英俊，连老妈也不得不承认：“那孩子长得的确无可挑剔，可人长得帅有什么用？帅哥吃饭免单吗？住房免单吗？”谢老师虽然为人师表，也难免脱俗。余欢当然不傻，依她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条件好的，有车有房有钱。可小欧阳除了一张好看的躯壳，一无所有。但余欢认定了帅哥，坚决要嫁小欧阳，因为她有思想，就像发现了一块璞玉，她想雕琢这块石头，提升他，让老公逐步升级，成为一个哲学蓝本：量变——质变——产生飞跃。小欧阳终于拿到专升本的文凭了，一切顺理成章时，突然间接到堂兄打来的电话：“提高警惕啊，你老公最近有名堂。”余欢这才知道老公鞍前马后正帮一个女人卖房子。余欢相当重视堂兄发来的警报，联想起老公近日反常的表现，神出鬼没，经常晚回家。她没声张，等着老公来声张。但小欧阳讳莫如深，问题就复杂了。

余欢在这个难眠之夜构思她的对策，耐心地等着熟悉的鼻息，也不知等了多久，小欧阳的鼻翼微微翕动，嘴皮像春风掠过麦田，噗噗声开始起伏。余欢刮着老公的鼻峰问：“亲爱的，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小欧阳推开她的手呓语连连：“睡，睡……”余欢就关了台灯，拥着老公渐渐进入梦乡。

6

余欢去江城大学之前，上网查了丁小蕾的相关资料，想找一幅丁小蕾的玉照，但没找着。没找着她决不等闲。她赶到江城大学，打听好丁小蕾上课的地点，随一群学生走进阶梯教室，坐在第一排。丁小蕾走进教室，发现第一排坐着一个陌生的女生，蓄男孩子似的短发，时尚漂亮，十分招眼。丁小蕾以为是来旁听的外系学生，没在意。这节课她主要讲电视栏目策划，从网上下载了一批资料，是国内几家有名气的地方卫视台热播的相亲节目，这类相亲节目近年来方兴未艾，丁小蕾在电视屏上放了几个片段，然后总结了三条：第一，文化品位低下，编导审美媚俗；第二，俊男靓女作秀，集体插科打诨；第三，主题故弄玄虚，表演痕迹太浓。

余欢没被丁小蕾口若悬河的表达迷惑，她头脑相当清醒，目的相当明确，不是听课来的，是来打一场爱情保卫战的。她视线一直跟着丁小蕾走，偶尔四目相视，她决不退让，而是逼迫丁小蕾让步。终于下课了，学生陆续往外拥，她坐着没动。丁小蕾关了电脑收拾好讲义准备走，见余欢还坐在那里，说：“这位同学，走时别忘了把教室里照明都关了。”

余欢马上起身，将所有照明灯都关了，然后走到丁小蕾面前说：“节约能源就像节约爱情，老师同意我这观点吗？”

“哦，听上去很新鲜，你不是人文学院的学生吧？”

“应该说我不是这个学校里的学生。”

“不是这里的学生？为什么来听课？”

“我不是来听课，我是来讨爱情秘方的。”

“爱情秘方，你……究竟是谁？”

余欢一笑，从容地拿出手机，拨通了，说：“我在江大，告诉她我是谁？”她把手机递给丁小蕾。丁小蕾莫名其妙接过手机，听见小欧阳蹿高八度的声音：“余欢听话，马上给我回来！”丁小蕾明白了，把手机还给余欢时，脸色开始变。她把余欢领到教学楼附近的小树林里。短暂几秒钟的对峙，丁小蕾内心的防线开始崩溃，她强作笑颜问：“有什么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主要是好奇，能把我老公指挥得团团转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

“你不看见了吗？我没你漂亮，所以没必要小题大做，而且用这种不可理喻的方式。”

“不可理喻吗？那你给我一个可理喻的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

余欢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电话说：“亲爱的，我没为难她，发表完严正声明我就走人。”

丁小蕾想了想，解释她请小欧阳卖房，无非是找个朋友拿主意。

余欢点头：“助人为乐我不反对，但打着助人为乐的幌子居心叵测想别的，我决不等闲。”

余欢说完走出小树林，踏上一条鹅卵石小路，往学校大门走。小欧阳这个月开白班，接到电话后赶来了，他把车停在学校大门等余欢，老远看见余欢姗姗走出校门，他把车慢慢滑到她跟前，打开车门。余欢像个乘客似的拉开门钻进去，说：“送我回娘家。”

小欧阳压着火说：“你这算什么。”

“算什么你应该明白。”

“此地无银三百两，余欢你不会这么古董吧，搞得像旧时妇女，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最好，如果有什么，我就去弄一把手枪三发子弹，一发给她，一发给你，一发留给我，用一个成语归纳：同归于尽。”

“你想同归于尽，我可不想无谓牺牲，余欢你完了，把自己的形象搞砸了事小，把我的光辉形象也毁了，我马上把你退回娘家！”

小欧阳气气呼呼一路飞驰，半个小时后，真将余欢送到娘家门口。余欢坐着没动，眼圈红了，抽抽噎噎说：“我暗示过你，人家最近心里很难受，老爸老妈要离婚，你却置若罔闻，竟跑去搞什么助人为乐……”余欢赌气推门下车，小欧阳只好跟着下车，随余欢进门洞，乘电梯来到8楼，余欢按响门铃，岳父开了门，打招呼：“欧阳来了？”

除了年节，小欧阳一般不来岳父家，不是抵触岳父，是抵触岳母。谢老师每次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个差生，表情居高临下，口气咄咄逼人，问专升本的进度，然后施压：“抓紧些，时间不等人。”小欧阳有些腻烦，对岳母敬而远之。但现在小欧阳不得已来了，勉强微笑着打招呼：“爸爸好。妈妈好。”

谢老师坐在沙发上冷笑：“我也想好，可有人故意搞破坏，不想让我好。”说着转向岳父。“你女儿女婿都来了，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岳父小声嗫嚅：“无稽之谈，跟你解释得相当清楚了，是一场误会。”岳母抬高声音：“丁大成，既然你不敢面对事实，那我只好先说了。”谢老师是重点中学特级语文教师，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陈述：

岳父丁大成机关里有个女下属，因老公有外遇而离异，岳父事无巨细关心女下属，安排车辆帮女下属搬家，动用一些关系将女下属的孩子弄进重点中学。消息传到岳母耳朵里，岳母不舒服，说岳父，当初余欢进重点中学时，你也没这么热心，你们俩究竟什么关系？岳父充耳不闻，发展下来，岳父经常打着工作的幌子，和女下属待在一起，两人筹划一些会议，安排在宾馆或郊外度假村开的那些会议，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难免不坐下来商量工作，有时商量到夜里，被人看见了，于是就有了谣言，谣言长了翅膀似的，一传十十传百，传得面目全非，有些掰不清，一旦掰不清，性质就变了。岳母找到机关闯进一号首长办公室，责令一号首长：“把他们分开！”虽然分开了，岳母心里一直没撂下这事，隔三岔五寻衅，说嗅到岳父衣服上女人的香水脂粉味。

岳父等岳母说完，板着脸说：“欧阳来了，一家人难得碰在一起开个家庭常委会，好在女婿也不是外人，穿帮了也好，丢丑卖乖更无所谓，我就接着她说的补充两点。首先，她刚才揭发的情况，有三分之一是事实，三分之二纯属诬陷，男女同事关在一个办公室开会，男同志抽烟，女同志身上难免不沾点烟味，同样的，女同志身上的香水脂粉味，必然也沾染到男同志身上，就这么点芝麻蒜皮的小事，她纠缠了多年，还跑到机关大吵大闹，其结果，我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有了异味，夫妻间缺乏起码的信任，这日子还怎么过？我警告了多年，说你再无理取闹，胡搅蛮缠，那只好走麦城了——分道扬镳！”

岳母继续冷笑：“当着孩子们的面，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对不对？离婚？可以，你写报告，我马上签字。”

余欢等父母各自陈述完，说：“我来归纳总结，现在离婚很时髦，有人动不动就把它挂在嘴边当歌唱，就算当歌唱，也是首流行歌曲啊，年轻人唱唱情有可原，可你们都年过半百了，也跟着凑这个热闹，我真替你们汗颜，欧阳我们走！”

余欢拽着小欧阳往门口走，两人出门下楼，小欧阳把车开出大院，先把她送回家，然后他继续搞营运，一直到下午五点交车。回到家里，发现余欢在床上蒙头大睡，小欧阳揭开被子，见余欢双眼红肿，满脸泪痕，故作夸张地叫：“哇噻，哪里来的丑女人，竟敢冒充我美丽的老婆！”余欢说：“丑了才好，丑了岂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小欧阳知道余欢还在为丁小蕾的事情生气，说：“起来，出去吃饭去。”余欢爬起来，双手钩着小欧阳的脖子：“要我吃饭可以，先答应我一个条件。”小欧阳点头说：“别说一个，十个二十个都答应。”

余欢这才起床，洗脸化妆。俩人出门下楼，就近找了一家快餐店，要了两份盖浇饭。吃饭时小欧阳说：“说吧，什么条件？”余欢就说她的条件。

原来HR公司三年没招人，决定下半年招人。余欢得到信息马上给小欧阳报了名。因为经济危机后遗症，大学生就业难，加上HR公司效益好，很多人都想来，包括本土和海归硕士博士，于是推波助澜，水涨船高，门槛越发高了。余欢不放心，请闺蜜到人事部打招呼，闺蜜爽快答应了。余欢说：“上次你没参加她的婚礼，人家挺遗憾的，我把你的资料整理好拿给她看了，你猜她说什么？”小欧阳说：“还能说什么？说你傻呗，那么多有钱男人不嫁，怎么嫁了个穷光蛋？”余欢说：“人家是留过洋的海归博士，以为是小市民哪？”小欧阳推了饭碗说：“我虽然孤陋寡闻，但晓得一个游戏规则，像HR这样的中外合资公司，一般禁止两口子在一个单位。”余欢说：“凡事可以变通，只要你能进HR公司，我就辞职去别的公司。”

小欧阳没说什么，起身埋单。两人走出快餐厅，天已黑了，外面华灯怒放，街上行人如织，多数是情人。情侣们尽情享受着晚风轻柔的轻抚，悠悠地，丝丝地，像无数双手在轻抚按摩，十分享受。余欢挽着小欧阳的胳臂轻轻问：“亲爱的，怎么不表态？”小欧阳说：“我无言以对。”余欢说：“你千万别误会，我对天发誓，从没有嫌弃过你的职业，只是不甘心，我老公无论外表还是内在，一点不比别人差，未必就当一辈子车夫？所以你准备准备，先参加笔试，然后再面试，闺蜜说，所有的考试，不过绕场一周，去走个过场。”

小欧阳问：“这个闺蜜凭什么要帮我？”余欢说：“也许是第六感官吧，那天我把你的资料给她看，她盯着你的照片看了半天，突然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小欧阳问：“是个诗人哪？”余欢说：“不是诗人，但长得很有诗意，肤如凝脂，眼似弯月，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但比我更苗条，很有气质，属于现代美，对了，都说我和她很相像，但我不敢苟同，真的，到时你只准看，不准动心。”

小欧阳一笑：“你夸得天花乱坠的，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哪个这么嚣张，竟敢比我老婆还漂亮？她叫什么？”余欢说：“望婷，希望的望，袅袅婷婷的婷。”小欧阳打了个寒战，张嘴结舌盯着余欢，内心如山体滑坡，哗哗啦啦，无法阻挡。

7

小欧阳想找一个理由拒绝去HR，想了几天，没找到一个能说服余欢的充足理由。考试时间一天天逼近，他决定孤注一掷，找一个高中同学要了望婷的电话，打过去，望婷喂了一声。小欧阳瓮声瓮气地说：“是我。”望婷听出来了，说：“我知道你会找我，怎么样，见个面？”

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小欧阳准时到达江滩公园。以前他和望婷多次来江滩公园，在长江边的沙滩上，像电影里的恋人赤足相互追跑。这情景小欧阳淡忘了，可望婷没忘，她选择江滩公园见面是有寓意的。小欧阳站在沙滩上，看见望婷像镜头渐渐化入。他用目光迎接她。望婷走到跟前，摘下墨镜，深情地看着他，慢慢伸出一只手，说：“世界上除非是两座山，只要是两个人，哪怕分别多年，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某个场合邂逅。不能拥抱，就握个手吧。”

小欧阳一惊，想起丁小蕾说的巧合，竟然和望婷同出一辙，甚至一字不差。他稍微迟疑，生硬地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只微微颤抖的小鸟。他开始说第一句台词。这台词是丁小蕾曾经布置的一道思考题：“当一对分别很久的恋人突然在某个场合邂逅，第一句台词该怎么说？”大家各抒己见，小欧阳的回答是：怎么是你，不是在做梦吧？此刻小欧阳修改了第一句台词：“我晓得我们迟早会见面，因为我们不是两座山。”

望婷点头说：“如果不是余欢，你大概这辈子也没打算见我？”小欧阳不出声，算是默认了。望婷又说，“我和余欢一见如故，大家都说我们像姐妹，所以我们无话不谈，谈着谈着，有些事情就牵扯出来，虽然你一直回避见我，但我一直在打听你的去向，知道你成为丁小蕾的学生，余欢因为你帮丁小蕾卖房子的事，很担心，我安慰她时，无意暴露了丁小蕾和你是高中同学，余欢很警惕，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高中同学？我掩饰过去了，剧情发展到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写？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你不想进HR公司，你找我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小欧阳还是不出声，又默认了。

望婷看眼前的长江，此时江面风平浪静，波涛在望婷心里兴风作浪。她轻声叹道：“我们的事，就像这滚滚东逝的江水，追不回来了，但一个西方爱情哲人说过，女人爱的是第一个男人，男人爱的是最后一个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在国外我给你发了那么多邮件，你勉强回了几封，突然不回了，你以为我变了，其实我没有变，哪怕现在结婚了，可我跟我老公同床异梦，我们的结合只是利益结合，他父亲和我父亲都是新生代财阀，因为利益需要责令我们结婚，我们都是所谓的富二代，有钱又怎么样？照样是一片空白，我指的是感情。欧阳我告诉你，我恨你，我十七岁就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你，我把我的感情寄放在你那里，可你呢？你说这笔账该怎么算？”

小欧阳领着望婷在沙滩上慢慢走，像搜索回忆，回忆时不时被现实打乱，拼凑起来，生活就变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完整。

后来，他们找地方吃饭。江滩公园有家叫紫薇的快餐店。店面小巧玲珑，布置得很有氛围，厅内回荡着抒情轻柔的音乐。小欧阳和望婷找了个角落点了牛肉面和汤包。望婷将面条上面覆盖的几片牛肉拨到小欧阳碗里，又将一半的面拨给他，说：“不是减肥，我的食量你最了解，但我很高兴，像高中时那样，我们又偷偷摸摸开始约会，而且是共进晚餐，也许是最后的晚餐。”

小欧阳无言以对，用大口吃面掩饰他的莫名伤感。吃到一半时，余欢打来电话：“亲爱的，你在哪？”小欧阳不假思索答：“我在医院。”余欢说：“是吗？我也在医院，你在哪家医院啊？”小欧阳心里咯噔一声，像泄露了一个隐私，表情尴尬地看望婷。望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埋头吃面，扒拉了几根面，她擦着嘴问：“说吧，我该怎么配合你撒谎？”

小欧阳想了想说：“考试我还是去，到时你就说我没过关，或者学历不达标，随便扯个理由。”望婷笑着说：“撒谎是男人对付女人的策略，我那位胖老公也经常撒谎，明明跟一帮臭味相投的哥们在外寻欢作乐，却打电话说开会，加班之类的混账话。我左耳听，右耳出，横竖是个摆设，时间久了，自然就拆了这摆设。”小欧阳没有附和。

后来，他把望婷送到江滩公园停车场，望婷找到自己的奥迪车，发动引擎，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欧阳一眼，把车开走了。小欧阳看着她的车走远了，拐弯消失了，完全看不见了，才悻悻走出江滩公园，赶到中医院父亲的病房，余欢已经走了。

老欧阳正和病房几个病友聊天，谈以前的工厂，地皮卖给一个侨胞，侨胞又转手卖给一个富商，富商在那里搞房产开发，狠狠赚了一大笔。几个病友联想自己早先的单位，大同小异，感同身受，于是各自抒发了一些感慨。小欧阳心不在焉听着病友的感慨。护士进来发药，递给老欧阳一张打印的催款单，说：“14床，账里没钱了，赶紧续费，免得停针停药。”老欧阳入院时交了3000块，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医院催款，小欧阳又续了2000块。老欧阳虽有医保，但医保规定患者大病住院，所有费用自己先垫付。小欧阳拿过催款单看了一眼，问：“不是才交2000块吗？才几天就用完了？”

护士似笑非笑，说：“所有医疗细节上面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再说这么大的手术，5000块钱能搞定吗？”护士嘴角浮出不屑。小欧阳说：“我明天来缴。”老欧阳等护士走后，起身找拐杖，小欧阳以为他要上卫生间，把拐杖递给他。老欧阳拄着拐杖往病房外走，小欧阳跟着他出病房，老欧阳在走廊里对小欧阳说：“回去跟你媳妇交代问题，少拿我当幌子！哼，读中学时的老毛病又犯了对不对？跟一些不务正业的女同学鬼混。”

小欧阳说：“能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人？”老欧阳说：“我也想用发展的眼光看你，可你发展了吗？另外转告你媳妇，要做脸色关起门来做给你看，我懒得看，我明天就出院。”

小欧阳回到家，发现余欢趴在卫生间抽水马桶上呕吐，他吓坏了，搂着余欢问：“余欢你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余欢脸色煞白，泪水涟涟说：“中午跟几个同事吃香辣虾，嘴谗，多吃了几个，应该没事。”小欧阳说：“吐得一塌糊涂的还说没事，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余欢说：“哪里就那么娇气。”小欧阳扶她到卧室躺下，又去拧热毛巾给她擦脸。余欢稍微平息了，才说：“我权当你从中医院回来的，所以别解释。”小欧阳一愣，不知余欢什么意思。

第二天一早小欧阳赶到中医院，没想到老欧阳已经办理好出院手续。小欧阳说：“何必慌着出院，我把钱都带来了，不明真相的，还以为我不孝顺，舍不得花钱给你治病。”老欧阳说：“真要孝顺，就搞好你那一亩三分田，把庄稼种好，就是最大的孝顺。”

小欧阳还是不放心，跑到医生办公室征求医生的意见。医生说：“可以不打针吃药了，住院也就是个形式，就回家疗养吧，半个月后来拍个片。”

小欧阳这才放心，将父亲送回家。小欧阳让父亲坐着，自己打扫卫生。房子不大，一室一厅，是机械厂分的职工宿舍。小欧阳和余欢结婚前，谢老师来家里说是商量婚事，其实是参观房子。谢老师笑着说：“不错，收拾得井井有条，像是走进了五好男生宿舍。”老欧阳不顾揶揄，赶紧补充：“他们结婚哪能住这里，另外买房子。”老欧阳拿出全部积蓄5万，又找银行贷了15万，交了首付款，给儿子买下现在的小两室一厅。老欧阳原先的单位垮台前，给所有职工进行了工龄买断，算到手的2万块钱把养老金一交，两手空空如也。所以老欧阳的生计完全靠打工维持，除了日常生活，每月还要还房贷。

小欧阳打扫完房子，下楼去附近的市场买菜，把菜买回来，正准备做饭，表姐突然拎着礼品来看小姨夫，她怪小欧阳：“小姨爹病了，你也不给我个信，要不是余欢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于是嘘寒问暖，关心老欧阳的病情，听说从脚梯上摔下来，表姐唏嘘不已，还说，“这是小姨在保佑姨爹，幸亏腿先落地，头先落地就麻烦大了，姨爹辛苦了大半辈子，正好趁这个机会好生休息，只当是疗养。”

表姐因为店里忙，坐了坐就告辞。小欧阳把表姐送到楼下，问：“帮丁小蕾卖房的事，是姐告诉余欢的吧？”表姐解释：“不是我，是你姐夫，男人看男人比女人看男人理性，你姐夫其实也没恶意，纯粹是关心堂妹，提醒余欢说有一件事莫名其妙发生了，事情发生了不怕，赶紧采取紧急措施，将矛盾窒息在萌芽状态中，这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的。胜天你跟姐说实话，那个富婆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或者直截了当说，你喜欢那个富婆？”

小欧阳说：“富婆？人家没那么老吧？姐你太夸张了，姐夫也太阴险了，回去后转达他，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走吧，不送了。”

小欧阳回到家里，做好饭，父亲吃饭时，他进里屋找东西，母亲的遗像一直挂在父亲床头，但肖慧玲出现后，遗像就不见了。小欧阳自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所以他考虑好了，想把母亲的遗像带走。

老欧阳问：“你翻箱倒柜找什么呀？”小欧阳说：“找老妈。”老欧阳说：“莫找了，明天我就把你老妈请还原。”小欧阳忍不住问：“那你女朋友没意见啊？”老欧阳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谈个什么女朋友？不拖累人家，分手了。”

下午接车前，小欧阳去便民超市找肖慧玲。肖慧玲看见小欧阳，也不觉得吃惊。她解释和老欧阳的事，认识了大半年，也没指望他有钱有地位，只是觉得有缘分走到一起，性格脾气也相投：“但你父亲自从骨折后，风云突变，说是怕拖累了我，我听了不舒服，好像我图他什么，他也太小看了我……”小欧阳说：“肖阿姨就不能再给他个机会？”肖慧玲说：“我虽只是个普通女人，也还是有自尊的，他既然把话到这个份上，我再去，未免也太贱了。”

小欧阳悻悻地离开便民超市，去接车，搞营运。

8

第二天，是HR公司招聘考试的日子。因为HR公司格外强调员工仪容，所以余欢翻出小欧阳结婚穿的西装，拿到干洗店干洗整烫。现在小欧阳一身西装，容光焕发，显得英气逼人。小两口到达HR，穿过宽敞的大厅，去侧厅等电梯时，望婷突然出现了。余欢把小欧阳介绍给她。望婷微笑着打招呼：“您好！一直想见你，今天终于了却了心愿，应该庆贺一下，考完试我请吃饭。”余欢点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电梯停在8楼，望婷出电梯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欧阳一眼。余欢浑然不觉，小欧阳又想起丁小蕾讲的戏剧性巧合，必然中的偶然，逃脱不了的，一时间竟心潮澎湃。

考场在21楼一间大会议。到达21楼，两人走出电梯，余欢小声问：“亲爱的，你觉得我和望部长是不是很相像？”小欧阳心弦被拨动，想起在表姐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余欢，感觉像遇见一个故人，一点不错，余欢无论气质相貌，都酷似望婷。小欧阳破译了他的爱情密码，感触连连。他只能这么回答余欢：“猛一看，你们的确有点相像，仔细一看，你们各有千秋。”

余欢说：“你不知道，望部长的老公长得实在有些对不起观众，矮墩墩、胖乎乎的，大家都替望部长鸣冤叫屈，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却能理解，男才女貌嘛，自古亦然。”到了会议室门口，余欢又叮嘱小欧阳。“别紧张，望部长说了，无非走个过场。”

考试时间两小时，九点到十一点，考试内容包罗万象，政治、经济、马哲，邓小平特色理论，还有一些文化常识题，题型老四样：填空、问答、论述和作文。作文题叫《我认识的HR》，字数要求1000字，占总成绩的30分。小欧阳先写《我认识的HR》，这么写道：

HR是声名遐迩的大公司，楼房最高，效益最好，是很多有志之士的首选。但我不想进HR，不是我不仰慕HR，没志向，而是因为我老婆在HR，如果我进了HR，老婆就可能离开HR。据说西方管理学严格规定，夫妻或亲人不能在同一家公司，他们提防东方的亲属情结。但我为什么又来参加HR的应聘考试呢？说来话长，还是问我老婆吧……

小欧阳匆匆写完《我认识的HR》，再对付填空和问答，胡乱填了几个选项，第一个交卷。监考的一个女人扫了一眼卷子，见有不少空白，亲切地说：“时间还早，再琢磨琢磨。”但小欧阳早琢磨好了，交完卷走出考场，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走出旋转大门，仰头看HR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像是告别，转身走了。

余欢的电话是十一点二十分打来的：“你人呢？”小欧阳说：“在公交车上。”余欢说：“开什么玩笑，望部长都安排好了中餐，马上给我转回来！”小欧阳说：“我下午有事。”余欢说：“有事？不会是丁小蕾又在勾魂吧，这个贼心不死的臭女人，太可恨了！”小欧阳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她的确需要帮忙。”说罢赌气挂了电话，不一会电话又响，来电显示还是余欢，小欧阳赌气没接；隔了半个小时，电话又响，再看来电显示，不是余欢，而是丁小蕾。丁小蕾说：“刚才接到你太太电话，她咄咄逼人像是兴师问罪，我不想被误会，只想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小欧阳说没事，然后问丁小蕾：“房子收拾好了没有？”丁小蕾说：“那么大件的东西，我搬不动……”小欧阳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收拾。”

小欧阳一时兴起，头脑发热地赶到丁小蕾租住的房子里，见客厅里果然原封不动地堆着大包小包，像个乱糟糟的仓库。他拆包解封，帮丁小蕾收拾整理东西，搞到下午四点多钟，音乐门铃响，丁小蕾打开门，人还没站稳，脸上啪的挨了一耳光。打耳光的不是别人，是余欢。余欢冷笑着盯着丁小蕾：“我记得提醒过你，超过助人为乐的底线，我决不等闲！”啪的又一耳光。丁小蕾泪水夺眶而出。小欧阳赶过来时，余欢扭身跑了。

小欧阳知道此地有银三百两，真出事了。

接下来，余欢一连几天没回家，小欧阳听之任之，没打电话催，也没去接。

这个月小欧阳改开夜班。下午五点钟接到车，一直开到子夜一点，把一个客人送到武昌司门口，又上来两个中年女人，她们到汉口东西湖万科花园别墅。两个女人在后座呱拉呱拉谈夜晚的战绩，小欧阳渐渐听明白，原来是两个刚从地下赌场败北的女人，一个输了20万，另一个输了12万。小欧阳听得心惊肉跳，车就到了东西湖万科花园别墅。输20万的女人递过来一张挺括括的钞票。小欧阳接过一看，不是人民币，是一张1000元港币，就说：“对不起，请付人民币。”女人说：“人民币？20万人民币统统输光了，就剩1000块港币。”小欧阳看码表显示32块5毛，说：“有多少给多少，无所谓。”女人说：“小哥哥这么扭筋绊筋哪，说了人民币都输光了，你实在没钱找就算了，横竖你们开出租的也造孽，赚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姐姐我只当扶贫。”女人潇洒地开门下车，小欧阳也不含糊，将1000元港币扔过去：“谢了，扶贫找希望工程。”他准备开车，两个女人绕到车头想阻拦，小欧阳灵活地打方向盘，把车开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两个女人站在那里哇哇乱叫。

第二天早上，小欧阳睡得迷迷糊糊时，电话响了。他以为是余欢，结果听到公司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人到公司投诉，说凌晨一点四十分左右，在东西湖万科花园别墅，你拒载。”男人忍不住笑起来。“两个女人当时记下公司和车牌号，早上就亲自把钱送到公司来了，介绍了事情经过，说你是活雷锋，希望公司表彰你。公司叫你鸣个谢，电话号码你记一下……”小欧阳没记电话号码，说：“区区32块5毛，就请兄弟们喝茶吧，挂了。”

9

小欧阳没去成HR，他凭一时冲动写的《我认识的HR》，人事部经过调查核实，找余欢谈话，余欢看见老公言辞简短的小作文，文不对题，满含讥讽，她火上加油，干脆住在娘家。谢老师了解了事情经过，电话小欧阳：“余欢煞费苦心是为了谁？你可以跟工作赌气，但不能跟生活赌气，因为你的愚昧无知，余欢在公司里很被动，你怎么这种臭德行啊。”小欧阳说：“我晓得您一直看不起我，想改造我，但从小到大，我不想任人摆布，包括我父母，我之所以开出租，是想保留人格，都不开出租，这个城市岂不乱套了。”谢老师说：“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调，要谈大道理，我有几箩筐，所以大道理就别讲了，讲小道理，余欢现在有特殊情况你知不知道？”

小欧阳渐渐听明白，原来余欢怀孕了，她赌气要去医院堕胎，被谢老师拦住了。小欧阳慌慌张张赶到岳母家，余欢关在卧室里拒绝见他。他站在门口敲门，余欢说：“你滚，半个月后法院里见！”

岳父把小欧阳拉到客厅里劝说：“你做得的确过分，既然不想进HR，就直说，何必浪费那么多钱力物力，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为了疏通人事关节，余欢破天荒请客送礼，光是送人事部部长一套进口化妆品，就花了3000多块，而她自己一直都舍不得，你想想她的心情。”岳父说完，谢老师也来了一番教训。小欧阳等他们教训完，说：“爸爸妈妈原谅我，也请你们劝余欢，是我不冷静，错了。”

小欧阳离开岳父家，赶到接车地点，把车接到手，做了几笔生意，其中一笔是送一个客人到天河机场，一般的出租都不愿意跑天河机场，路程远，所谓有去无回，下飞机的乘客，或有小车来接机，或花20元乘坐机场大巴到城区。小欧阳不可能拒载，载着客人上三环高速，客人是个胖男人，握着手机一直打电话，一个接一个，打完电话，胖男人对小欧阳说：“对不起，见你一直紧锁眉头，想必是嫌我叨唠了，我哪里想叨唠，千头万绪，万绪千头，只要漏掉一个关节，就全功尽弃，所以才有人说儿女是冤家，一针见血。”男人滔滔不绝讲坐飞机去北京，不是出差，也不是旅游，他儿子博士研究生毕业，想进一家证券方面的权威公司，哪里就那么容易，所以他赶到北京去请客送礼。小欧阳说：“现在大学生求职很难，没想到博士求职也这么难。”胖男人说：“过去博士寥若晨星，现在博士是满天繁星，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说话间，到了机场。胖男人下车前，付了60元钱，小欧阳找他5元钱，胖男人说：“别找了，师傅喝瓶水吧。”

小欧阳把5元钱硬塞给胖男人，笑着说：“谢了，祝您一路顺风。”胖男人拎着行李箱慌忙往机场候机厅跑。小欧阳按部就班，像那些出租一样排队等候客人。出站前的小广场上，长蛇似的停了一排出租。小欧阳准备排队时，突然听见手机响，不是他的手机铃声，是客人掉在车上的手机。胖男人刚才打完电话，随手把手机插进裤袋里，下车时，估计手机从裤袋里滑出来，掉在车门缝里。小欧阳找到手机，一看是刚出品的苹果牌新款iPhone5S，市场价超过6000元。出租司机大多都有捡手机的经历，小欧阳也遇到过两次，把两部手机都交到公司，公司怎么处理的，他没过问。现在捡到一款名贵手机，小欧阳趁排队时，打开手机查看电话记录，在通话记录里随便找了一个号码，用这只手机打过去，一个女人接的：“怎么样？到机场了？”小欧阳说：“对不起，我是出租车司机，刚才有个客人把这部手机掉在车上了，所以我想请问您，您是他什么人，怎么把手机还给他？”女人啊的叫了一声：“谢谢谢谢，我是他太太，这个老唐真是粗枝大叶，手机掉了好几部了，还是没吸取教训。这样，请问师傅住哪里，我登门致谢。”小欧阳说了自己住的小区，约好明天上午再联系。

小欧阳排队等了半个小时，终于载上一个客人。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已经是子夜。他想了想，给余欢打电话。余欢没接。他又打，一直打到余欢关机，才悻悻作罢。

第二天上午，小欧阳睡得迷迷糊糊，听见iPhone5S手机响，他喂了一声，听见昨天那个女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师傅，我已经到了你家附近，具体是哪一栋？”小欧阳说：“请您稍等，我马上出来。”小欧阳赶紧起床洗漱，下楼走出门洞，拿着iPhone5S联系那个女人，果然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小区门房门前。他迎上去，走到女人面前。女人打量他，笑了笑说：“原来这么年轻啊。”女人办事很有章法，先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小欧阳看，问：“是这个人对吧？”小欧阳认出照片上的男人，的确是昨天掉手机的胖男人，就将手机递给女人。女人说：“真是谢谢了，虽说区区一部手机，但我透过师傅的行为看见了一种精神的回归，雷锋精神真的回来了，师傅你贵姓？”

小欧阳抿嘴一笑说：“阿姨高抬我了，物归原主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所以阿姨就别问了。”女人手里拎着酬谢礼物，一条中华香烟，她一定要小欧阳收下，说在西方发达国家，乙方捡到东西物归原主，甲方必须按照物品的百分之二十的比例作为酬谢：“我只按照百分之十酬谢，所以请你无论如何一定收下。”

小欧阳当然不肯收，两人扯来推去时，小区保安过来了，问明情况笑着说：“我们小区的居民觉悟都高，拾金不昧的事情经常发生，收下吧，莫辜负了别人一片真心。”小欧阳还是不肯收，转身小跑步走了。

三天后，小欧阳开始转白班。白天人流蜂拥，车如蝼蚁，加上有的主干道被围拦修地铁，塞车堵车，行路变得困难。小欧阳载着一个客人行驶到解放大道新华路路口，等绿灯时，突然出租公司QQ群里有人说：“联运公司的欧阳胜天，你在哪里？”小欧阳赶紧说：“在交通路口，有什么指示？”对方说：“找个报摊买份晚报，第四版有个豆腐块，好像说的是你。”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正好路口有个报刊亭，小欧阳下车买了一份晚报，一看第四版果然有这么一个豆腐块，标题是：《6000元的新款iPhone5S：完璧归赵》，而且点名道姓，果真说的是他。

5点钟交完车，小欧阳回小区找到那个保安。保安笑着解释：“那个女士一定要我介绍你的情况，还找到物业办打听你的姓名。我是这么想的啊，人活在世上，虽然不图名誉，可名誉也很重要吧对不对？碰巧人家又是记者，遇到好人好事哪能不宣传，所以你莫太谦虚，谦虚过头就成为骄傲。”小欧阳不是谦虚，只是觉得这事小题大做，把自己拔高了。

10

小欧阳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公司自然也知道了，正好遇上全市评选《江城十大最美的哥》，要求市内各出租公司推荐候选者名单。联运出租公司整理了小欧阳的材料，报上去了，登在《江城日报》上，有事迹，有照片。这很管用，比如说市民中间，肯定多数人都坐过出租，对那些服务态度好的的哥，多少都留有印象，如果印象深刻，不用说，就有故事了，只要有故事，就绵上添花，好上加好。30个候选者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很有阵容，公示活动进行了一周，主要接受全市人民的检阅，以无记名投票海选。

小欧阳事先不知道自己入选这个阵容，丁小蕾打电话他，先说房产过户的事，原本想继续请他帮忙的，但有了上次的教训，她惧怕余欢，自己跑了几次，终于办妥。说完房产过户，丁小蕾话锋一转：“祝贺你了，我看了报纸。”小欧阳感到莫名其妙，问什么报纸。丁小蕾这才说了。小欧阳马上找报纸，看见自己的照片果然登在上面。这张照片是进公司时交的一张二寸彩色免冠证件照，色彩柔和度也好，在30位候选者中间，因为模样俊俏，更显得鹤立鸡群。他有些惶恐，打电话给公司说：“怎么事先没征求我的意见？我不同意。”公司说：“不同意也枉然，实话告诉你，公司头头脑脑们相当重视这个活动，我们公司报了5个，入围就你一个，听说这几天热闹得很，不断有读者上网或致电，一来二去，你欧阳胜天就露出庐山真面目。”

小欧阳问：“庐山真面目？什么意思？”公司说：“雷锋说，一个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你做的好事你自己忘了，但市民们没忘，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小欧阳还是惶恐不安。《江城最美十大的哥》评选，学电视台歌手大奖赛，采取淘汰制，从上万名出租司机中遴选出30名候选者决赛，通过民众投票，诞生30名候选者入围总决赛，再30进20，最后20进10佳。第二榜结果一个星期后公示出来，小欧阳进入20名。就在这时，岳父打电话给小欧阳：“刚才看了报，才晓得你在忙参评《江城最美十大的哥》的事，我为你高兴之余，也为你担心，感到纳闷，你对余欢置之不理，是不是现在出名了，不要糟糠之妻了？余欢也跟我们说了一些情况，一个姓丁的高校女教师，还有余欢的顶头上司，那个姓望的部长，两个女的竟都是你的高中同学，而且是那种暧昧不清的女同学，一下子出现了两个敌情，你欧阳胜天竟然有这么多没有交代清楚的历史，余欢能心安理得再跟那个望部长共事吗？所以她想辞职。当然我和你妈妈也劝了余欢，可再怎么劝，最终还是得你们自己去面对，你找个时间来接余欢，夫妻俩的事，自己去面对。”

小欧阳放下电话有些发蒙，马上赶到岳父家。余欢还是不肯露面，小欧阳站在卧室外拍了几下门。余欢在里面喊：“让他走，让这臭流氓滚！”小欧阳来气了，挺胸昂头，大声说：“余欢，一码归一码，吵架归吵架，莫上纲上线，哪个是流氓！还臭流氓，我臭不臭未必你心里没数？”岳母进去将余欢硬拉出来，推到他面前说：“两人回家好好商量，该怎么办？我们不发表任何意见。”小欧阳见余欢双眼红肿，有些心疼，就领着余欢回家。

回到家，小欧阳粗略交代了跟两个高中女生的关系，强调不过是同桌，偶然遇见了，才发生一连串的误会。余欢冷笑道：“仅仅是同桌这么简单吗？望婷都承认了，考试之前你背着我找过她，你不想进HR是不是因为她？还有那个丁小蕾，我被你两个女同桌各打了一耳光，她们算什么东西？一个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而且这臭钱也不是她凭本事挣的，是她老头子剥削压榨工人血汗的原始积累；至于那个丁小蕾，枉读圣贤书，结果怎么样？心术不正，最终被男人割盲肠似的一刀切了，说明了什么？说明你两个女同桌都经不起推敲，你就伙同她们玩我耍我，欧阳胜天你城府太深了，太可恨了，所以我的态度是两个字：离婚。”

小欧阳嗫嚅道：“我承认是我不对，但这些都是以前的事，至少在认识你之后，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莫头发胡子一把抓，学那些无知的人，动不动把离婚挂在嘴边当歌唱，这是你说的。”

余欢冷笑：“我无知吗？既然你认为我无知，你就是有知了。好，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不是想当十佳吗？我就让你身败名裂！”余欢话音刚落，突然捂着嘴往卫生间跑，趴在抽水马桶上呕了半天。小欧阳坐在客厅发呆时，手机突然响了。小欧阳接电话，听见老欧阳热情洋溢说：“我看报了，为我儿子自豪，也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不管评选的结果怎样，你一定不要翘尾巴，即使落选了，也有一半光荣。”小欧阳心绪紊乱，关了电话。老欧阳马上追来一个电话，“我话没说完你关个什么电话，我今天早上祭拜了你妈，告诉她你成人了，懂事了，守规矩了，不要人操心了。”老欧阳一鼓作气表扬儿子半天。小欧阳耐着性子等父亲说完，才说：“这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参加奥运会得冠军。”把电话挂了。

一周后，《江城十佳最美的哥》评选终于揭晓，小欧阳没进入十佳。公司为这事专门到报社，要求查选票，一查选票，小欧阳得票45678张选票，排名第三，可为什么没按照评选规则进入十佳，因为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报社解释说，评选《江城最美十佳的哥》，说大了，是全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说小了，是配合精神文明建设搞的一个活动，所以除了硬指标，也有一些软指标，比方政治问题、生活作风问题等。公司领导人打电话告诉小欧阳：“半路杀出来的是两个女程咬金，而且还是母女，晓得是哪个吧？她们大义灭亲，把你鄙得体无完肤，说你生活作风太随便，婚前谈女朋友无可厚非，婚后谈女朋友性质就变了，所以公司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如果没有，我们要求登报发表严正声明，往你脸上摸黑，等于往我们公司脸上抹黑。”

小欧阳接完电话，给余欢发了一条短信：“从一开始我就不热衷于十佳，评上了我也开出租，没评上我照样开出租。”发完短信，人松弛了，不再有什么牵挂，像患了一次重感冒，鼻塞头痛，身体不适，但过了那么一阵难受的日子，感冒自然也就好了。

11

小欧阳依旧开出租，白天开车，晚上睡觉，或晚上开车，白天睡觉。父亲那边，老欧阳腿已经好利索了，又接了几个工程，这时已进入夏天，夏天是家装的高峰期，老欧阳横跨几个工地，每天挥汗如雨战斗在工地，想把耽误的时间夺回来，银行里的房贷每月按期要还，小欧阳提出了几次，说房贷款由他来还。老欧阳不同意，说：“夜犬晨鸡，各司其职，你还是抓紧时间办好你自己的事，把屁股门口的屎擦干净。”但小欧阳三番两次接余欢回家，余欢坚决不回家。小欧阳也就不再打电话。谢老师见小欧阳不闻不问，又打电话质问小欧阳什么意思？小欧阳把手机撂在一边，让谢老师上课似的叨唠，谢老师讲着讲着，发现小欧阳根本没听，气急败坏地高叫：“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你还有什么指望？离婚！”岳母指望小欧阳能低头屈服，小欧阳不会低头屈服，他把这次较量称之为一场战斗，对父亲说：“能打败我的人走了，所以哪个也莫想打败我。”老欧阳知道儿子指的是母亲，无话可说。

小欧阳慢条斯理地过自己的日子，像是一次长途运输，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接客送客，收钱找钱，一不留神，收了一张假钞。他把50元假钞拿到他常去兑换零钞的银行，不是想兑换，而是上缴，免得让假钞继续坑人。大堂经理让他填写一张表格，姓名，性别，职业，收假钞的经过。小欧阳按要求一一填完表格，递给大堂经理。经理边看表格边看小欧阳，说：“你的名字和相貌好像在哪里见过？究竟在哪里见过呢？”旁边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回答：“在报纸上见过，《江城最美十佳的哥》。”负责人呵了一声，握住小欧阳的手说：“我说怎么那么面熟，原来是新闻人物光临，快请坐。”又吩咐信息灵通的女职员，“快给客人上茶。”

小欧阳被大堂经理领到西厅休息室就坐。他有些受宠若惊，女职员递给他一杯茶水解释：“因为你经常来兑换零钱，一换三五百，5元10元20元甚至1元硬币，就有印象，晓得你是出租司机，所以那天看报一眼就认出你来，虽然没进入十佳，二十佳也很光荣了。”

小欧阳有些腼腆，大堂经理说：“听说江城市有一万多名出租司机，从一万多名中脱颖而出，而且进入二十强，已经不容易了。欧阳先生留张名片吧，以后有事我找你。”小欧阳没名片，只好写上电话号码。

大堂经理接过小欧阳纸条，小心折叠好。小欧阳就兑换了300块零钱，然后告辞。大堂经理送他出门，握着小欧阳的手说：“再见帅哥，祝你生意兴隆。”

外面烈日如火如荼，这种火热的季节待在有空调的车内，是种享受，但待久了，职业病丝丝缕缕侵入身体，先腰酸，再背疼，接着四肢发麻，身体变成一块冷冻的肉，久之，就有病了。

所以没客人时，小欧阳一般关空调。有个女客人上车后问：“这么热怎么不开空调？开空调！”小欧阳赶紧关车窗开空调。然后听女客人打电话，一个电话老长老长，期间夹带男人才骂得出口的脏话。打完电话，女客人说：“心情不好，给我放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小欧阳说：“对不起，没有碟，听交通音乐台吧。”就打开交通音乐台。女客人说：“给我关掉，除了邓丽君，哪个也不听。”她赌气掉脸看窗外。小欧阳这才嗅到一阵酒气，因为开空调，车窗封得很严。酒气从女客人嘴里散发出来，在车内蔓延。小欧阳忍了一会，车过长江二桥，女客人又问：“知道我为什么要听《何日君再来》吗？我老公叛变了，男人一有钱就叛变，把当初的海誓山盟全丢进长江里喂鱼，跟一个大他将近18岁的富婆鬼混，那富婆住在金色港湾别墅里，现在我就捉奸去，快点，快点！”小欧阳却放慢了速度，女客人质问：“要你加速，为什么不加速反倒减速？”小欧阳说：“女士请冷静点，你现在情绪很冲动，又喝了不少酒，再说深更半夜去那么远的地方，恐怕不安全。”女客人说：“男人都被老太婆勾引跑了，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老娘今天跟那对狗男女拼了，一刀一个，同归于尽！”

小欧阳还是不肯加速，女客人刷地的拉开手提包拉链，抽出一叠钱，用力过猛，把一个物件带出来。女人先将一叠钱撂在驾驶台上，然后亮起那个物件，高声说：“加速加钱，不然莫怪我不客气。”小欧阳在她气势汹汹的叫嚣中，看清那个物件，他也有这么一个物件，和余欢结婚时去九寨沟度蜜月，几乎所有的礼品店都有藏刀卖，多数客人都买了，小欧阳也选择了一柄玲珑小巧的藏刀，觉得可爱，觉得好玩，把藏刀买回家当水果刀用。小欧阳看见匕首，有些心惊肉跳，他从后视镜里打量面貌平庸的女客，五官早已扭曲变形，目光一如锋利的刀刃，尖锐而凶狠。他想了想说：“对不起，如果你这样，就请下车。”女客人恼羞成怒，完全撕破了脸，她握着匕首朝小欧阳示威，说：“怎么回事啊，连你也跟我作对，怎么天底下的男人都这么可恶啊，成心跟我作对？看见没有？这是什么？加速，不然我就先拿你开刀，横竖老娘我活腻了！”

小欧阳心口扑通跳，有些畏惧，他想靠边停车，车滑行时，女人的匕首朝他面前伸过来，他伸出手臂去阻拦，本能地护头，小手臂哧的被划拉了一下，像是被黄蜂猛蜇了一口，不幸接踵而来，小欧阳隐匿多年的弱点也爆发了，他从小怕见红，见了血就头晕目眩。他看见了鲜红的血液在手臂上蚯蚓似的蠕动，不适感似潮水包围了他；女人变得忘乎所以，也熟悉驾驶，她急于想投入一场捍卫爱情的战斗，偏偏驾驶室内没安防护栏，女人的脚伸过来想踩油门，小欧阳已经完全失去调配能力，手脚不听使唤，驾驶失去了节奏章法，只能听天由命。而女人已经进入癫狂状态，发出粗砺的叫嚣：“加速，快加速！”此时车正经过一个工地，那个临时搭盖的工棚里住着深夜筑路的民工，民工们正在不远处修路，工棚空荡荡的没人，天时地利人和，工棚是专为小欧阳驾驶生涯特意设置的一个高潮，一往无前地冲过去了，如同摧毁了一座暗堡，在一阵爆裂声和破坏声浪中，小欧阳笑了。

12

后来发生的事，小欧阳不知道，深夜施工的民工报了警，110呼啸而来收拾残局。小欧阳和醉酒的女客人一起送往医院。抢救到黎明时分，女人抢救过来了，小欧阳仍处于休克状态，医生做了最坏的预测，对刑警说：“可惜了，这么帅的小伙子，不仅破了相，而且有可能成植物人了。”

刑警困惑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小欧阳，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片信息。他走出病房去医生办公室打开电脑，终于查到《江城最美十佳的哥》的评选信息，认出小欧阳是前20名的哥。马上转回急救室，对医生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救活他。”医生显得信心不足，小声道：“我们尽最大努力吧，如果48小时之内病人还没反应，我们只能爱莫能助。”

醉酒的女乘客在清晨的太阳照耀下彻底清醒，在接受刑警录口供时，她装聋作哑，她知道出事了，发生在昨夜里的情景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但她说：“我只记得我要求放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师傅说没有碟，后来，后来……我稀里糊涂受伤了，啊，我受伤了，让我看看……”她要求提供一面镜子，护士找来镜子，她急不可待照她的脸，那张被玻璃严重划伤的河马脸原本不乐观，现在伤痕累累，有两处缝了几针，更显得惨不忍睹。女人看见自己被严重破坏的脸，绝望地号啕大哭，“天啊，我破相了，我的青春彻底完了……”

年轻的刑警站在她床边，等着她情绪稳定。他想查证一个线索，这就是在驾驶室发现的那把小巧玲珑的藏刀，刀刃上有血，经过验证，血是小欧阳的。这使他十分费解，但他又相当明白，藏刀无疑是这起严重事故的激化因素，他设想发生在车内的可能的格斗，犯罪契机是什么？是司机要挟乘客谋财劫色？他推翻了这个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乘客用刀子威逼司机？这当然只是假设。年轻的刑警姓江，公安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学过犯罪心理学。江警官在想这么一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一个正常的男子和一个弱女子格斗，会以男子败北？他拿着藏刀问女人：“罗女士，认识这把刀吗？告诉我，藏刀是谁的？”罗女士一看藏刀，脸色迅速变了：“什么藏刀？我不晓得。”

江警官一笑：“不晓得吗？可藏刀上有您的指纹，请您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另外我想提醒您，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理，刀柄上留有您的指纹，那就是证据了。”江警官目光炯炯盯着罗女士，庆幸这案子一如窗外的旭日东升，逐渐明朗，出现最初的轮廓。

江警官走出急救室，差点与闯进门的老欧阳撞个满怀。老欧阳如一头疯狂的穿山豹，粗暴地拨开阻拦他的护士医生，一头撞进急救室，把江警官撞得趔趄着退后，差点倒地。老欧阳直奔病床，见儿子双眼紧闭，面如死灰，头上脸上都包着白色的绷带，面目全非，像个死人。他声嘶力竭开始咆哮：“儿子你怎么回事？儿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哪个来了？是老爸呀，我是你老爸啊，快睁开眼看看老爸呀……”医护人员和江警官好说歹说，硬是将老欧阳拖出急救室，老欧阳就在走廊上大放悲声。

余欢是一个星期后来的，她刚做完人流，由谢老师陪同来到医院。她们站在重症病房外，隔着玻璃门看着病床上的小欧阳，像在熟睡。谢老师问医生：“听说成植物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医生大概介绍完病情，谢老师说：“你先回答我病人究竟能不能苏醒，几时能苏醒？”医生摇头苦笑：“我也想让病人尽快苏醒，但能不能苏醒，什么时候苏醒，对不起，我不能瞎说。”

走廊尽头出现两个人，是老欧阳和肖慧玲。老欧阳看见谢老师和余欢，生冷着脸说：“你们走，滚，医生护士，马上把这两个女人赶走，不然我打电话报警。”谢老师和余欢脸色尴尬地站在那里，肖慧玲上前劝说着，将老欧阳拉走了。

肖慧玲等谢老师母女走后，劝老欧阳：“你要冷静，现在是发脾气的时候吗？”

老欧阳精神萎靡不振，不过几天工夫，鬓角滋生出缕缕白发。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在工地干活丢三落四，装修质量逐日下降。房东不满，提出换师傅，老欧阳破天荒跟房东激烈地争吵，房东只好找承包头，承包头跟房东解释老欧阳儿子出了车祸，所以心情不好。房东听说老欧阳儿子出了车祸，就原谅他，答应返工。但返工时，老欧阳又搞错了，浪费了装修材料，房东要求赔偿。承包头只好让老欧阳回家照顾儿子，等儿子好了再上班。

老欧阳蔫蔫地离开那个家装工地，在街头踽踽独行，茫然四顾，就看见了便民超市，于是走进来了，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肖慧玲。肖慧玲发现他，走过来问：“是购物还是找我？”老欧阳实在控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他反常的模样把肖慧玲吓坏了，她赶紧把老欧阳弄到顾客休息处。老欧阳这才说了儿子出车祸的事。肖慧玲一听，马上去请假，然后随老欧阳来医院看儿子。

肖慧玲站在重症病房外，隔着玻璃门看小欧阳，看着看着，视线变得模糊，她感到痛心，问老欧阳车祸的经过，怎么处理的？老欧阳说事情还在调查中。肖慧玲说：“每天那么多交通事故，他们可以慢吞吞调查，你能等啊，不说别的，住院费不是个小数目吧。”肖慧玲戳到老欧阳的痛处。因为事情没结案，儿子所有的医药费用都得他先垫付，为了挽救儿子的命，老欧阳做好长期的打算，家底掏空了，甚至想到卖房子。

老欧阳乱了方寸，肖慧玲不能乱，她找到负责处理小欧阳车祸的江警官。江警官说：“不是我们故意拖延时间，是这个案件太个例了，而且每次传讯罗女士，她推三阻四，说头昏头疼，处在这种情况下，你说该怎么办？”肖慧玲严重不满：“怎么问我怎么办？应该问你们该怎么办？人被撞成为植物人，睡在医院里，花钱如流水，人家父子属于双下岗，口袋早掏空了，事情严重到这种地步，你们办案还是这么四平八稳，未免也太跟不上时代节奏吧？所以我要求加快办案速度，不然我要上告，说你们消极怠工。”江警官见肖慧玲语气强硬，就问：“你是当事人什么人？”肖慧玲说：“不管什么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答复。”

三天后肖慧玲又去找江警官。江警官说找了罗女士，但罗女士仍然推说头昏头疼，当时的经过回忆不起来。肖慧玲冷笑道：“真是稀奇古怪，连我都看出猫腻来了，未必你们专业人员就看不出这里有名堂？”江警官问：“名堂？什么名堂？”肖慧玲说：“事情明摆着，第一，驾驶室就巴掌大的地方，如果说司机用刀勒索乘客，逻辑上不成立，等于自投罗网，所以必须推翻；第二，不是说刀柄上有罗女士的指纹吗？说明握刀的是她，她为什么用刀子？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三，罗女士的伤经过医生诊断，已痊愈出院，但她出院后对此一直置之不理，也不要求赔偿处理，传讯取证又推三阻四，罗女士是不是在逃避什么？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所以我才觉得有名堂。”

江警官有些欣赏肖慧玲的分析能力，说：“你的分析跟我不谋而合，但法律讲究证据，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她坚决不配合，我们总不能仅凭主观臆断而定性吧？”肖慧玲说：“如果她一辈子不配合，这个案子一辈子不结，是这意思吧？”

江警官听出揶揄，也没在意。肖慧玲想了想，找江警官要罗女士的家庭地址。江警官送她出门时说：“正面突破不行，可以采取旁敲侧击，所谓敲山震虎，兴许能找到线索，那我们就24小时保持电话热线联系。”肖慧玲一笑：“还真让你猜对了，实话告诉你吧，从小我的志愿就是当女公安，没当上专业的女公安，就给你跑个龙套。”

第二天清早，肖慧玲找到罗女士住的生态花园小区，按响门铃，罗女士在电子监视屏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问：“你是谁，干什么？”肖慧玲说：“煤气公司的，来检查煤气管道。”罗女士说：“煤气管道没事，我没空。”

肖慧玲不死心，第二次来时，她用迂回战，先找到小区保安，称自己是罗女士单位里的同事，听说罗女士病了，来看看。肖慧玲说完塞给保安一包香烟，保安推辞了一会，勉强接了，然后领着肖女士来按罗女士的门铃，连按了几次，里面没有应。保安纳闷，看着肖慧玲问：“好像不在家？”肖慧玲接着又按门铃，丁零丁零响了半天，还是没反应。

13

肖慧玲来医院给老欧阳送饭，看见重症室外站着丁小蕾，丁小蕾眼里噙着泪水，无声地抽泣。肖慧玲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说：“是胜天的朋友对吧？谢谢你来看他，好好的人，弄成这样的结局，哪个看了不心疼？”丁小蕾盯着肖慧玲看了一会，说：“结局？欧阳难道就这样的结局？公道呢？良知呢？回答我！”肖慧玲被噎得直翻眼，总算搞清楚情绪极端的姑娘是小欧阳的高中同学，叫丁小蕾，是大学老师。肖慧玲一点也不计较丁小蕾，说了出车祸以来的大致经过。丁小蕾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第二天傍晚，丁小蕾带了几个学生来，学生们拎着包，包里藏着两台微型摄像机，他们趁重症室没人，悄悄潜入进来，两台摄像机对着小欧阳反反复复录制了半天。丁小蕾后来把这段录像剪辑配音，挂到一家网站上，网站的站主是她的一个学弟，学弟给这段录像安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曾经最美的哥，现今成植物人；伤残无人问津，天良究竟何在？》消息发表后，不少网友在网上留言，把矛头直接对准两个人，一个是罗女士，一个是负责处理这个案件的江警官。与此同时，来医院看望小欧阳的人络绎不绝，包括小欧阳成教班的同学，他们站在玻璃门外，看着里面沉睡的小欧阳，虽义愤填膺，却只能默默为他祈福。还有不少好心人捐钱捐物，医院被搞得措手不及，老欧阳也被搞得措手不及。

这天，丁小蕾来医院看小欧阳的病情进展，在走廊里遇见望婷。

望婷前天才得知小欧阳受伤的消息，当天晚上赶到医院，了解了小欧阳的病情，第二天就联系了最好的神经内科医院，要给小欧阳转院。老欧阳不知道她是谁，望婷提醒他：“读高中时我去过伯伯家，伯伯不记得我了？”老欧阳听明白了，是儿子的高中同学。但他只记得丁小蕾，儿子打篮球腿摔骨折后，丁小蕾来家里给儿子补过课。对望婷，老欧阳搜肠刮肚回忆了半天，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望婷要给小欧阳转院。老欧阳何尝不想找个好点的医院，能尽快让儿子苏醒。望婷说：“转院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伯伯只做好准备，明天上午我来。”

望婷说完离开病房，在走廊上刚走几步，看见前面移动的一个人影，走近了，望婷终于认出迎面而来的人是谁。她大大方方地走到丁小蕾跟前，主动伸出手说：“小蕾你好，好久不见了，你还是那样。”丁小蕾勉强和望婷握手，说：“你也一样，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神采飞扬。”望婷听出丁小蕾的揶揄，微微一笑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小蕾你还那样，咄咄逼人，盛气凌人。哦，是这样的，我想帮欧阳转院，联系了最好的神经内科医院。”望婷觉得话不投机，说完就走了。丁小蕾站在那里，觉得望婷颐指气使，又占了上风。她进退维谷，不知该不该去病房。肖慧玲从后面走来，打招呼：“来了怎么不进去呀？”就拉丁小蕾去病房。丁小蕾没去病房，转身走了。

肖慧玲走进病房，看见老欧阳在给儿子剪手指甲，边剪边喃喃低语：“小时候是老爸给你剪指甲，现在还要老爸给你剪指甲，老爸剪不动了，受不了了……”老欧阳声音哽咽，接着给儿子擦澡，触摸儿子结实的身体，想起小时候给儿子洗澡的情景，儿子坐在澡盆里像个淘气的小鸭子，双手拍水，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衣服，给儿子洗个澡，他也囫囵地洗了个澡。老欧阳悲情澎湃，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滴洒在儿子身上，肖慧玲受到深深的感染，也站在一旁流泪。

老欧阳给儿子擦完澡，开始给儿子上下按摩，医生说过要给病人按摩，防止肌肉萎缩，老欧阳上下按摩儿子的身体，生怕弄疼了他，不敢使劲。肖慧玲上前配合他给小欧阳搬动身体，折腾了半天，累出一身汗。肖慧玲拿毛巾替他擦汗，看着一动不动的小欧阳，发现他脸上的几处伤口竟慢慢愈合了，就说：“奇了怪了，胜天脸上的伤慢慢好了，说明人在睡觉，生命能力强。”老欧阳摇头叹气，就说了明天转院的事。肖慧玲说：“死马当活马医，不对不对，打嘴打嘴。”她象征性地打自己的嘴巴。“都说人挪活树挪死，既然是神经内科的专科医院，兴许办法多些。”

第二天，小欧阳就转到泰康神经内科医院。重新做完各种检查，研究了病情，医生对望婷说：“好在病人深度昏迷的时间不长，人也年轻，身体各项指标目前看来还比较乐观，凡事都有可能的。”

望婷对老欧阳说了医生的结论。老欧阳自然也乐观起来，问望婷究竟交了多少住院费。望婷避开住院费，谈泰康医院，经过长期的治疗，积累了一些经验，除了加紧物理治疗的科研，还探索出一些行之有效的精神疗法，比方调动亲情因素，每天给病人做按摩时，放病人平时喜欢的音乐，跟他进行语言交流，谈家常，每隔两小时给病人翻身，拍背，防止长褥疮：“这么一来，伯伯每天要增加不少劳动量，所以我想跟伯伯商量，请个护工配合您。”

老欧阳有些感激，同意雇人，医院里就有现成的护工，多是附近郊县进城打工的中年妇女。望婷不想用女护工，想雇个身体强壮的男的，看了医院所有男护工，望婷不满意。望婷满意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个电话打过去，不到半小时人就赶过来了。

男人叫鲜于图强，年龄42岁，鄂西山区人，有一副好嗓子，据说山歌唱得很好，早先在小三峡大宁河做纤夫，每天对着雄伟的三峡喊劳动号子。三峡淹没了，夫妇俩带着孩子来武汉谋生，望婷去劳务市场物色保姆，一眼看中鲜于图强的夫人。

望婷的外婆中风卧床，大小便失禁，找了好几个小保姆照顾外婆，但外婆太难伺候，主要是无休止的吵闹，隔三分钟吵着起床大小便，费多大的劲真正扶她起床蹲便，外婆又拉不出屎尿，无休止地反复折腾，几个保姆先后不干了，给再多的钱也不干。望婷从小跟外婆长大，不忍心看着外婆不管，亲自跑到劳务公司物色新保姆，看中了鲜于图强的老婆，身材高壮，仔细说明了照顾的这个病人，有难度，吵闹无休止。鲜于大嫂说：“照顾病人我有一箩筐的经验。”于是上岗就业，每天伺候外婆，耐心耐烦，夜里还陪外婆睡觉，搂着外婆像哄孩子，说：“听话啊，乖乖的睡瞌睡，不睡瞌睡，白天就不给你吃饭。”这就神了，外婆果然乖乖睡觉。一觉到天亮，打破了医生原来宣判的最多活半年。外婆活了一年零四个月，创造了生命奇迹。

外婆去世后，望婷给鲜于大嫂安排了新的工作，在公司做中餐。HR公司原来没有食堂，员工们吃饭基本上叫外卖。望婷让鲜于大嫂负责员工中餐，改成免费午餐，三菜一汤的免费午餐笼络了人心，望婷人性化的管理也深入人心，连她父亲也夸望婷，几年的留学没交白卷，至少把外国的先进经验带回中国。

望婷还给鲜于图强安排保安工作，两口子在附近租房，所谓安营扎寨，准备在武汉买房。对望婷感激涕零，只要望婷一句话，夫妇俩视为圣旨。

所以望婷物色不到合适的男护工，就想到鲜于图强，一个电话把鲜于图强召到医院，交代任务。鲜于图强仔细打量床上昏迷的小欧阳，突然说：“这小哥哥我好面熟呢？”望婷说：“只晓得鲜于大哥山歌唱得好，没想到小夜曲也唱得这么动听，你见过他？是梦里见过吧？”鲜于图强认真点头说：“真的咧，不哄望部长，的确看着面善，面善的人老天爷不会丢下不管的，所以派我来管，我保管他马上醒来。”鲜于转向小欧阳，“听见没有？小帅哥，有菩萨保佑，有山神庇佑，醒来吧，快些醒来吧。”鲜于图强乐观上岗了。

望婷给小欧阳安排的是单间，不到8平方的小单间，里面有两张床。望婷嘱咐鲜于图强，夜里睡觉时一定要上闹钟，每隔两小时给病人翻身按摩。鲜于说：“放心，交给我了。”

小欧阳的病情进入新的理疗程序，白天由老欧阳值班，夜晚由鲜于图强值班。老欧阳感激之余几次想问医药费，可话到嘴边尚未开口，就被望婷挡回去。老欧阳只好打望婷的电话，问前期治疗费花费了多少，他好做个准备。望婷说：“我跟欧阳的事不是钱能摆平的，出国留学前我嘱咐他，等我回来结婚，他先中断了跟我的联系，然后结婚了，没办法我也结婚了，可我忘不了欧阳，只要闭上眼睛，我就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因为我的缘故，欧阳高考失误，如今他这个样子，你说我能不管吗？实话告诉伯伯，他现在这样，我心里不比伯伯轻松，欧阳一天不醒过来，我就一天活在黑暗中，伯伯知道这份感情吗？所以伯伯别跟我谈钱，捐希望工程我也捐了，只要他能醒过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就摆平了……”望婷说到此，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关了电话。

老欧阳着实被感动了，把这个情况跟肖慧玲说了。肖慧玲也嗟叹不已，说：“跟你们认识了一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哪个说这个世上没好人？正因为你们父子都是好人，老天爷才要帮你们，你只当望婷是老天爷安排帮你们的，就像她说的，只当捐希望工程，等胜天醒过来，以后再还她的人情。”老欧阳只好如此这般，与鲜于图强轮流值班照顾儿子，希望能出现奇迹，白天里没有奇迹，夜半时分，奇迹如同难得的彗星，刷的一道光芒，出现了。

从小生长在深山里的鲜于，牢记望婷的嘱咐，动用了一些本领，鲜于的本领是大自然教会的，那些潺潺流水，那些穿梭在林中的各种鸟儿，都是自然的律动，是生命的交响，鲜于谙熟这些自然的声音，会模仿山泉丁冬，模仿各种鸟儿鸣唱，给小欧阳按摩时，他脑中勾勒出一幅自然图景，高山巍峨，山泉流淌，森林遮天蔽日，鸟儿在林间歌唱。鲜于图强性格粗犷，却心细如丝，他听说过这个病，他觉得这不是病，心在跳，有体温，是累了，乏了，所以进入熟睡状态。鲜于观察了几天，于是土法上马，用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呼唤一个生命的复苏。医生不说了吗？跟病人说话，给病人讲故事，给病人放音乐。鲜于图强饱满厚实的嘴唇变成一台录放机，他储存了很多自然的声音，源源不断，不绝如缕的各种声音传导给病人，像召唤生命的自然交响，奇迹就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夜里，鲜于图强被闹钟叫醒，起来给小欧阳按摩翻身。医生给小欧阳插了排尿管。鲜于收拾尿时，发现排尿管子松脱了，他奇怪地盯着小欧阳的生命之根，不再像一团软塌塌的抹布，而是微微有点抖动，他以为自己睡眼惺忪看错了，镇定了情绪，睁大双眼再看时，如同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小欧阳生命之根果真在蠢蠢蠕动，渐渐地，一如冉冉升起的旭日，升起来了，勃起来了。鲜于图强觉得怪，拨弄着那物件，唱起了夜半歌声，那是一首老家的情歌，哥呀妹呀，带着一种粗放的原始情欲，鲜于图强年轻时向老婆求爱时多次唱这首山歌。小欧阳在他原生态山歌的鼓动下，男人物件越来越坚挺，带着十足的倔强，像准备投入一场战斗，英俊的剑眉轻微颤动，像是微风掠过麦田，手指也开始了有节奏的动弹。鲜于图强发出粗放激情的呐喊：“翘了，开始翘了，来人哪，开始翘了，翘上天了……”他无忌的呼叫打破了夜的沉寂，惊动了医生护士，吵醒了病友。大家蜂拥而至，看着小欧阳的生命之根像是在跳着一个理所当然的舞蹈。大家欢声雀跃。

此刻，窗外晨曦徐徐绽放，黑夜被撵走，替而代之的鱼肚白理所当然地刷亮了天空。

望婷接到鲜于图强的电话火速赶到医院时，老欧阳已经到达病房，他搂着儿子正号啕大哭。小欧阳躺在久违的父亲怀抱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爸……我去看妈了，告诉她我流血了，妈把我送回来了……”望婷听了，不啻于听到人世间最美的乐音，她情不自禁加入了老欧阳的合唱队伍，哇哇啦啦哭得一塌糊涂。

14

小欧阳昏睡了十七天终于苏醒，如春回大地，意识徐徐降临，并连成胶片，刷刷刷开始倒带，一点一点，历历在目，全回忆起来了。但江警官闻讯赶来录口供时，小欧阳缄口，一直回避那把至关重要的藏刀。罗女士逃匿多日终不露面，她的行径露出破绽，但还是需要证据。小欧阳不提供证据，事故无法定性，案情无法了结。老欧阳看出儿子在掩饰，疑惑不止，想起儿子醒来后说的一番话，当时没在意，事后一琢磨，觉得有名堂。他把江警官送到电梯口，说：“有个情况我是才想起来的，他说他流血了，他从小怕见红，一见血就头晕……”江警官目光炯炯地看着老欧阳：“哦，这么重要的线索为什么不早说？既然怕见红，说明当时他已经见到血，头晕目眩，失去了控制力，所以促成了事故的发生。”老欧阳不满：“江警察的意思，事故的主要原因是我儿子？就算他见了红，可血是哪里来的？江警察莫忘了，刀把上的指纹经过你们公安局专家化验，是那个女人的对不对？说不定是那女人拿刀逼他，或者要杀他？”江警官说：“简单的推理可以成立，但还是需要确凿的证据，也不能排除你刚才说的这个重要因素，晓得儿子怕见红，为什么还让他开出租？简直开玩笑嘛。”江警察精神抖擞走了，老欧阳愣在那里，霜打似的蔫了半天。

丁小蕾得知小欧阳醒来，把这个线索提供给她一个当记者的师弟。记者师弟听说昏睡了十七天的植物人居然苏醒了，认为是个了不起的奇迹，赶到医院采访医护人员，泰康医院是家私立医院，正想扩大影响，绘声绘色，着实渲染了一番。第二天就上报了。护士兴冲冲把报纸拿给小欧阳看。小欧阳看完，表情漠然地将报纸扔了。老欧阳朝护士使眼色，到外面走廊对护士说：“植物人这三个字不好听，换个立场想，哪个能接受这三个字，所以今后拜托你们了，莫提这三个字。”护士面红耳赤，嘟噜说自己纯粹是一时激动，一片好心，没想到会刺激病人。

望婷也看了报，打电话到报社找写文章的记者，问谁提供的线索。记者师弟只好供出丁小蕾。望婷马上打丁小蕾的电话，问：“丁小蕾你真是弄巧成拙，是不是嫌欧阳还不够热闹？”丁小蕾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他，让社会上的人多给他一些爱。”望婷冷笑道：“丁小蕾你枉读了那么多年书，一直到今天还没弄懂这个字眼，什么叫爱？丁小蕾，我太了解你了，爱一个人，不是控制和利用他，指挥他帮你卖房子，指挥他帮你搬家，你这叫爱吗？就算你良心发现真想帮他，可你把他往舆论漩涡里一扔，让他在那里面挣扎，这叫帮他吗？你想法肃清影响，让记者重新写文章登报声明，主题是：欧阳不是植物人，不过是深度昏迷，多睡了几天。”望婷说完，啪的一声关了电话。

过了两天，报纸上果然又发表了声明《最美的哥不是植物人》，更是混淆不清了。至少在医院这边，有不少好心人前来慰问小欧阳。小欧阳被络绎不绝前来慰问的好心人弄得很烦，想出院。老欧阳打电话给望婷。自从儿子住院以来，老欧阳跟望婷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因为天灾人祸到来时，真正帮儿子的不是儿媳妇余欢，而是望婷。所以老欧阳打电话给望婷，说儿子想出院。望婷说：“伯伯不能由着他，苏醒了不等于完全恢复了，这是两个概念。”

老欧阳把话带给儿子。小欧阳倔脾气上来了，掀开被子要起床出院。老欧阳只好搬来医生。医生说：“一般的皮肉伤也就算了，可大脑是人的中枢系统，调配和指挥人的一切行动，严重受损了，需要修复完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医生也不想危言耸听，只想未雨绸缪。

小欧阳一个激灵，猛地翻了个跟头，一下子回到任性撒娇的孩童时代，吃饭变得吊儿郎当，老欧阳把饭端到床头哄儿子：“放乖些啊，我喊一二三，不张嘴就打屁股，一、二、三。”小欧阳乖乖张开嘴，老欧阳往儿子嘴里塞了一大勺肉末粥。

老欧阳与儿子一道随时光倒流，回到当初，儿子调皮不好好吃饭，他端着饭碗追儿子往他嘴里塞饭，儿子小病小灾，他通宵达旦失眠。儿子昏睡了十七天终于苏醒，老欧阳丝毫不敢松懈怠慢，生怕死神顺手牵羊再次将儿子带走。儿子就越发地显得娇贵。老欧阳挑起一勺肉末粥继续哄儿子：“再来一口，听话，再来一口。”小欧阳要上厕所。上完厕所，小欧阳坚决不吃了，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望婷站在病房门口像看一个节目，看老欧阳哄儿子吃饭。老欧阳发现她，和她到走廊上坐着说话。望婷说：“伯伯太惯他了，这么大人了，还要人哄着吃饭。”老欧阳说：“我是怕了，彻底举手投降了，万一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说我该怎么向他妈交代？”老欧阳说得伤感，望婷安慰了几句，把话锋一转谈余欢。余欢递了辞职报告，她把报告一直压着没上交，约余欢谈话，问余欢辞职的理由。余欢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为什么辞职？你应该清楚哇。”望婷点头，表示可以理解，于是她给余欢讲故事。

她初中毕业没考取重点高中，花3万块钱来英才中学借读，来英才中学借读的学生，一般不受老师重视，老师点名让同学回答问题，也不点他们。望婷看出老师差别对待，有些自卑，对小欧阳说：“你们在校生是阳光，我们借读生是空气，老师眼里只有阳光，对我们这些空气视而不见，早知如此，我就不来自讨没趣，没意思。”

小欧阳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师戴的博士伦是假冒伪劣产品，他没看见空气情有可原，我看见了，美丽的白云绕过山峰，一朵朵，一片片。”小欧阳的比喻如一道暖流，汩汩流进望婷心里，心境变得异样，像无意播进一粒种子，在时间流水的浇灌中，破土发芽，树芽摇曳着动人的嫩叶悄然生长，长成一棵顽强的小树。望婷开始重视这棵小树。小欧阳身高178公分，在男生中遥遥领先，望婷身高168公分，在女生中鹤立鸡群，两个身高匹配的男女生坐在最后一排，远离了老师的视线，我行我素，自然衍生了一些情节：

星期天，学校照例要开小灶，两人补完课，时间尚早，就一块去公园溜旱冰，溜完冰看电影，看完电影就去快餐店吃饭，一碗牛肉面，一碗猪肉馄饨，望婷扒了几口牛肉面，把碗推给小欧阳：“不好吃。”小欧阳从不吃别人吃剩的食物，却接受了望婷吃剩的牛肉面，呼呼啦啦接着吃。很多专家否定高中生恋爱，其实他们也不承认自己恋爱，只能说是好感。望婷在先前的四十八中，一团小蘑菇似的苹果脸，白杨树似的挺拔身材，身边自然不乏男生。但望婷讨厌那些嬉皮笑脸的男生，觉得他们动机不纯，不怀好意。但望婷喜欢小欧阳，喜欢他小河般清澈透明的性格和气质，望婷知道自己来英才中学借读来对了，就像认准了革命目标，义无返顾，变得坚定。

上完晚自习，小欧阳送望婷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有一天，小欧阳把望婷送到家门口，望婷掏钥匙开门，发现钥匙没带，就打电话给爸爸。爸爸说：“我在外地出差，今天赶不回来，找你妈。”望婷又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在应酬，说：“等我回来。”望婷一气之下找了一块砖头，指挥小欧阳：“把门砸开。”小欧阳说：“还是等一会吧，我陪你等。”一直等到妈妈的饭局结束，已经快十点了。望婷又送小欧阳，送到小区大门，看着小欧阳跨上自行车，朝她招手，骑远了，看不见了，望婷却觉得小欧阳并没走远，而是走进她心里。

望婷脑中储存的这些细节清晰而鲜明，她无非想澄清一个事实，她和小欧阳的事，属于过去时，应该和余欢无关。望婷还告诉余欢，之所以帮小欧阳联系转院，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到她曾经爱过的人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余欢听到此，冷笑道：“真是感人至深，催人泪下，都超过琼瑶阿姨的言情剧了，我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人更透彻了，看清了一些东西。我老妈曾告诫我，睁大双眼，随时警惕老公身边出现的女人。欧阳人长得帅，性情温和，加上怜香惜玉，乐意助人，所以很有女人缘，那次我和你谈丁小蕾指挥欧阳卖房子，你安慰我时说漏了嘴，暴露他们是高中同学，我当时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他们是高中同学？后来从丁小蕾那里证实了，你也是欧阳的高中同学，一个丁小蕾，一个你，也许还有暂时没暴露的某初中女生或者某小学女生，难道还不够吗？我真瞎了眼，居然把你当女中极品，闺蜜典范，跟你推心置腹谈我的婚姻，没想到被你们玩于股掌之中，既然造化如此捉弄人，我也认了，也想穿了，与其跟一个男女关系这么复杂的偶像男人继续生活，不如破釜沉舟，忍痛割爱，成全你。你不是说跟你老公没感情吗？干脆我们最后再合作一把，唱卡拉OK，曲名是：别把离婚当歌唱！”

望婷咀嚼别把离婚当歌唱，尚未没嚼出味道来，余欢已拂袖而去。

老欧阳听完望婷的讲述，自然嗟叹不已，想起医生护士对望婷的评价：“你这儿媳妇真好。”竟搞了个隔壁错。老欧阳将错就错，感情的天平自然偏向望婷，并不想寄予什么，就像搭错车，发现了，但火车轰隆隆已经开始滑行，你高喊下车，下得了吗？只好随遇而安，耐心等车到下一站。

余欢的父亲余处长来医院看小欧阳，老欧阳见亲家来了，一定要请亲家吃饭。两人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门面干净的餐馆，叫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余处长几杯酒落肚，变得忘乎所以，先解释之所以这么迟来看女婿，是因为余欢母女俩封锁消息，根本没告诉他。解释完自己，余处长话匣子打开，谈余欢，全盘继承了妈妈的衣钵，主观偏执，捕风捉影，抓着鸡毛当令箭，然后纠缠不休，他和老婆吵吵闹闹勉强过了几十年，是不得已，空喊多年的离婚口号，哪里就那么容易，且不说国家干部，只说年过半百闹离婚，会让人笑掉大牙；但余欢小两口不同，年纪轻轻的，没必要勉强自己，硬拴在婚姻这棵树上等死。说到此，余处长强调重点：“欧阳做了我两年多的女婿，我看清了这孩子的优点，人品好，心眼好，难能可贵的是，他把一份平凡的工作做得那么人性化，这就涉及到衡量人的价值标准，取决于你所处的角度，我从不苟同余欢母女的价值观，也强调过多次，什么学历地位，什么白领蓝领，不过是人的暂时客观条件，主观才是主要的，但她们母女听不进，小市民似的，庸人自扰，硬要钻那条死胡同，发展到今天，硬是怂恿余欢把三个多月的孩子做掉了，既然她们表明了立场，我看没必要再凑合，干脆好说好散，离婚！”

老欧阳听说孙子尚未出世就夭折了，虽痛心疾首，却说：“哪能做这缺德事，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的事，随他们，我不掺和。”余处长觉察自己酒后失言，尴尬一笑，埋头喝酒，喝完酒，悻悻走了。

小欧阳在医院接受康复治疗半个月，出院后，望婷又联系了一家美容医院，处理他脸上残留的疤痕印记。小欧阳拒绝整容，但拗不过望婷，勉强去了。望婷预约好时间，开车带小欧阳父子到医院候诊，叮嘱老欧阳看好儿子，望婷就去办手续。老欧阳陪儿子坐在椅上等护士叫号。门忽然开了，走出一个女人，瘦高个头，河马脸，正是逃匿多日的罗女士。罗女士见了小欧阳，倒吞一口凉气，慌乱躲时，与走过来的望婷撞了个满怀，手里拿的药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小欧阳起身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药追上前说：“等等，这位女士，你的药掉了。”

罗女士站住了，绝望地闭了眼。小欧阳把药塞给她。罗女士身心颤抖，睁开眼盯着小欧阳，嗫嚅着叹息：“真是你啊？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对不住你，东躲西藏，夜夜做噩梦，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等情绪稳定下来，我会找江警官陈述当时的经过，该怎么处理，我一定认罚。哦对了，你为什么不告我？”小欧阳一语双关，笑着说：“你那天不是喝醉酒吗？现在刚做了手术，绝对不能再喝酒了。”罗女士潸然泪下，她告诉小欧阳，已经跟傍富婆的花心萝卜老公离婚了，之所以来整容，是想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新生活。罗女士要小欧阳提供一个银行卡账号，她把医药费转给他。小欧阳一笑说：“我有医保，再说那事，我也有一半责任。”罗女士很纳闷：“你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小欧阳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望婷觉得奇怪，问小欧阳：“你认识这女人啊，她是谁？”

小欧阳说：“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我的乘客，但我再……再也不能开出租了。”

老欧阳有所触动，安慰儿子说：“不能开出租就坐出租，开出租的人成千上万，不在乎少你一个！”

小欧阳无奈苦笑，不再说什么。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