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西麓
——献给我的母亲

2014-06-28 15:16邵振国
清明 2014年1期
关键词:三河丫头妈妈

邵振国

秦岭西麓
——献给我的母亲

邵振国

香蕊听奶奶说,韩家早先是地主人家,韩家有百十多亩地。韩家老辈人居住在庄浪河上游的韩墚,后来向下游迁徙到关家店,也就是距庄浪县城不远的一个公社。

香蕊愣着一双秀眼,她对“地主人家”没概念,只知那是个不好的名分,如同说坏人、恶霸家。她望着奶奶有顷,问:“咋个‘地主人家’?”

奶奶也愣一阵,像是记忆消逝在往昔中。奶奶跟着老三儿子儿媳一起生活,地子早已是生产队的,屋嘛,就是几间黄土坯子垒砌的,土墙围起个院落,院内没有一垛麦草,只堆着几枝子香蕊从远处打来的山柴。香蕊大大长年不在家,出外做工。说是“做工”,却也挣不来钱,莫过混碗饭吃,因为家里没粮食。

奶奶只是说:“早先地子多呗,你爷爷攒些钱舍不得吃喝花销,就都置成地了。”

奶奶脸上的表情呆滞平静,就像腊月里的庄浪河面结冰冻住了。

那些地子本不值价,都是些山坡子旱地,打不下多少粮食。如今的生产队也打不下多少粮食。庄浪地面嘛,难遇个好雨水的年景天气,好年景也最多打个二百来斤麦,分到社员们口里就没几粒儿了。

你爷爷领着你二伯,还有你大大下地劳动。吃喝嘛也粗淡,顿顿是杂面汤饭,搅着半锅洋芋块块。长年见不着个白面,屋里谁生病了,只给他另单做一顿白面面片子,那就是最好的饭食了。

你五叔放羊,你五叔才四五岁,放的是自家的还是队里的,记不得了。你五叔赶着羊群去远处,山墚沟坡有些薄薄的草皮子,身上带着一块糜谷面馍馍或是几疙瘩生洋芋。五叔饿得终日喊叫,山坡上挖个碎坑,填些树枝草叶羊粪蛋,把洋芋埋在火坑里烧够了时辰,挖出来吃上。傍晚赶着羊回村,他刚一进院门丢下羊鞭杆就扑向他妈妈。那时他妈妈尚不老,只是两只小裹脚站不很稳,被他扑倒在院子地上。他撕扯开她的衣襟就要咂奶,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就让他咂,亮出两坨松散的奶袋子摇摆着。

不管咋说,韩家是一户有名分的正经人家,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

奶奶是在香蕊长到十五岁,该谈婚事的年龄扯这些话的。奶奶是说跟香蕊定亲的那户人家是不三不四的人家,奶奶反对!

在关家庄唯有韩家出了读书人,你大伯伯读过天水高师,现今还在庄浪县一中当教师。虽然教书匠也穷,帮不了屋里的啥,但那毕竟是一份名分光耀着韩家门户。还有你那个五叔,也读了大学,分配在县林业局工作,后来调到省林业厅,一次出国学习,他留在新西兰了,再没有回来。他倒是常汇几个美元回来的。

这年香蕊长得个高而苗条,长乎脸儿大眼睛。这年她妈妈做主,把她许给本村的关家,生产队长的儿子关海林。海林是个学生,在县城上学,每日骑一辆崭新发亮的自行车子。香蕊妈妈应许这门亲,是因为韩家正没吃喝,关家拉来一麻袋苞谷。再者,人们都外出做工找口饭吃,要开据大队的证明,这张盖有大队红印泥公章的纸就是“通行证”,在外面才不被公安局当“黑人黑户”缉拿驱赶。香蕊的大大因为成分开不来证明,生产队长关盘山只默许他外出流动。

香蕊常去山里打柴,出了村向北走的那一截路上时常会遇上关海林,因为不论打柴还是上学都须赶一大早走长路。他从车上下来,望着香蕊肩扛一根扁担,担头上系着一盘绳。她低着头,不吭声。或因自己有自卑感,或因封建,没过门不能说话。打柴这活路本该是男娃干的,可是香蕊的下面是个小妹子,还有个碎弟弟,都要靠这把柴火烧灶吃喝。

自打奶奶说了他家人不正经,香蕊就更不敢说话了。香蕊朝前走,关海林一直跟到岔路上。这时他该向西下坡,去川道县城,香蕊却要往东走二十多里路。二十里路外有座森林茂茂的山,人们叫它陇山。关海林朝她远去的背影追喊一嗓:“哎——,不要砍林木,当心有人抓!”

香蕊臊得低头埋脸,加快了脚步。

香蕊知道林管局的人看护严密,抓住伐林的要罚款、捆绳子。香蕊进山从不带砍刀,只是捡拾些枯死败落的枝枝干干,林管人员是允许的。

走那里的路绕着黄土山上坡下坡的,香蕊便记起庄浪人去安口窑“担缸”,走的就是这条捷近小路。“担缸”的汉们,有时下雨天也赶路,结果担着那大缸小缸沉重不堪稀里哗啦连人带缸滑跌下山去,把人就摔死了,缸也都摔碎了。当太阳偏过头顶,她两只脚面和裤腿挂满浮土的时候,香蕊才看见那座陇山黑魆魆的山林。她一般不往深处走,只在山麓脚或这面林坡上拾拾,深处不安全。就地把“落棵”东一根西一根地拾起来,打扎成捆。

这日她抬头一看,麓脚边停着一辆自行车——那个学生旷学了,坐在一块青石上。

香蕊年岁小,说不上对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只知妈妈做主了她就听顺。海林也年岁轻,尚不懂得大人们的事。他把柴担接过去捆架在他的自行车上,推着走,香蕊跟在车后,一直那么不吭不响,翻山绕墚地走。最多他扭头叮嘱一声:“你跟紧些!”当走到近村子的路上,香蕊喊住他,让他把柴担放下车来,说:“你头里走吧!”

但是后来一次他又尾随她进山,帮她拾“落棵”,砍些枯死的树干干,她撵他说:“你再跟我,我就不来了!”他不吭声,只是把敛起的柴打扎成捆。山麓下已没啥拾柴的人了,香蕊赶紧收拾自己的柴捆,就这会儿她的腰被他搂抱住了。他手脚慌乱地把她拥倒在柴捆子上,香蕊四下张望,害怕被人瞅见。她用力气推开他的身子,说:“你,你等不得的啥嘛!”他又拥过来,说他晚晚夕想得睡不着觉。

多时是她一个人走这条山路,背着柴捆一路歇数多次。路远,又不敢多歇,怕太阳落下去。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大大外出做工走的就是这条路。翻过那座陇山就是另一个县,华亭县。华亭县再向东数十多里有个镇子叫安口窑,产煤,还烧窑出瓷器。大大就在那一带做工,听说大大下煤窑挖煤,香蕊非常害怕,煤窑下面总出事情。

香蕊在这山道上歇息的时候就又想起早年“担缸”的人们,其中也有她大大。香蕊不知道自己为啥总是想起“担缸”,也许是这活路太苦了,苦得直往她心里面钻痛!早年或许通华亭方向没有一条车马官道,纵有,谁家也套不起车马,更掏不起汽车运费。安口窑烧的缸售价便宜,要大有大要小有小,大的可以盛水盛粮食,小的可以腌咸菜泡浆水。庄浪人就在那边买上缸,靠自己肩膀力气担回来。从那里到关家店一百五十多里路,那一担缸,大缸套小缸,小缸再套一只碎缸,用粗麻绳捆扎住,一根挣不断的粗扁担担上肩膀头,就开始长途跋涉了。担一趟须走一月多天气,走不了半站路就得歇息,更何况须翻山越岭,走不尽的盘山道。香蕊似能瞅见她的大大,肚饿了就坐在路旁吃一顿干粮,天黑了就露宿在道旁,或野林子里。香蕊能看见亲大大的两只肩膀都磨出了血泡,压得脖颈脊梁变弯变驼,剥掉了肩膀脖颈上的一层皮肉。多少身强力壮的汉子过后想一想都害怕了,不敢二次再去担,听到村里有谁吆喝:“担缸走!”先就身子一抖颤。但是该担还得担,那缸除了够自家使唤,余下的还能卖钱,卖那把血汗钱。香蕊的大大就在这么一条路上走了许多遭,他在女儿的眼前走远了。

香蕊背着那捆山柴走走歇歇,也就不觉着过于劳累了,因为比那“担缸”轻松!当她走到向南拐的地方,那道墚上,就望见了庄浪河谷。

她像只鸟儿样地远望它,好像她沿着迤逦的河谷一直飞去,跟着那条折映天光的亮带子样的河面,曲曲拐拐地铺展远去。河两岸宽阔却荒秃,冬天,地里没有庄稼,满目的黄土色,两岸山坡子一层层坡地,散落着东一块西一块的土庄子土村落,它们在她的眼皮前突然都变得那么碎小,都变成黄土圪垯样,看上去可怜的样,心酸的样。那庄畔的树木,灰秃秃一片,像蒙着一层雾。那条河,她似乎能看清河面凸凸凹凹的河石,溅起白花花的浪花,还能听见它哗啦啦的流淌声。她瞅望它太久了,也许眼睛跟随它过于远了,就有些酸,眼睛刺痛。

香蕊背着那捆柴似忘了负重,她不知想起了啥,还是啥也没想,眼眶内就滚出了好一串泪珠。

六盘山是一条横贯南北很长的山脉,东南直达秦岭。这条山脉千山万壑沟沟岔岔,有许多支脉,安口窑就离这腹地不远,不管你从哪条路来都得从山上下来。它四面环山,山上生满葱葱郁郁的灌木和矮乔,但又到处是黑色,煤窑色,裸露的岩石也是青青紫紫狰狰狞狞的怪样。

安口是个镇子,有几条横横纵纵高低起落的街道,有几片人口稠密居住憋促的房房屋屋。那铺设柏油的街道,被加重载煤车长年碾轧出坑洼,撒着过往车辆遗落的煤渣炭末子,黑糊糊地印着汽车轮胎印子。居民区的巷道也是由高走低弯弯拐拐的,道两旁的房屋无一间不是斜眉歪眼,或塌曲着檐椽,或瘸拐着门扇,或扭着窗框子。这里居住的十有八九是煤窑工人,再么是陶瓷工人。除此环山沟野还遍布着厂矿,有大片的楼宇建筑、生产生活设施,有中央的保密厂、军工厂,有“文革”626下来的医院,人们叫它“北京医院”。镇街上还设有省属矿务局、市属热电厂、县办的些许企业和事业单位。所以小镇虽然斜眉歪眼,倒是个流浪人出卖劳力谋生的落脚处。香蕊大大长年累月就在这里混肚子。

来安口寻落脚的庄浪人不少,有的已经混上国营正式工人,月月领薪水,但是香蕊大大不可能混上那美差事,他的那个成分没人要他。数多年过去,他还是四处寻活,啥活都干。

最初他下过煤井子,香蕊妈妈的一位娘家叔叔在井矿上当干部,才得到些安顿。此时尚无私人煤窑,也没有私人雇工,能混上个零工是极难的事情。每遇“清理整顿”,他就自觉地“清退”了。他在陶瓷厂也干过,当搬运工,装车卸货。还干过制陶,就是制作他曾经担运过的大缸、小缸,把缸从泥土坯子烧制成器。当缸从流水线各道工序上制下来,烧出窑,他惊叹:噢,那曾经让他挣断筋骨的东西就是这样制出的!他还在一只缸坯上偷偷地刻上“韩三河”三个字,等它出窑后去寻它,却没能寻见。但他感觉不少烧成的缸都留着他韩三河的手印,正像那“担缸”留在他肩膀脊背上的烙印,让他此后再看那缸,便格外有感情。用手敲敲缸帮,当当当亮响,那缸内似熔铸着他韩三河在漫长山道上的晓行夜宿,含着他浑身汗水和肩膀头的血水。

“三河”是他的父亲为他起的名字,老人已经过世了,这个名字却让他有些会意父亲的心志和意愿。庄浪地面有三条河,芦葫河、水洛河,还有一条就是庄浪河。这三条河都发源于那座横亘绵长的大山,六盘山。韩三河想,他会在这里寻到些活路,养家糊口的,不至于让他的老妈妈、女人和三个娃子饿死!若没有他在这里抓挖,并给屋里节省一张嘴,怕是她们早就断粮绝炊活不下去了。

他现下领着一支七八个人手的建筑队,各处找活干。说是“建筑队”,并非有房子盖,这年代各城乡尚不兴土木建设,更少有盖楼的。他啥活都包揽,诸如挖排水沟、挖埋自来水管道、栽电线杆子。他靠他大哥,就是那位当教师的,在县上马马虎虎开了张“证明”,倒也奏效没人抓他或驱赶他。多时挖沟修路的活也难得到,公家的工程队在那里干着。那么就看哪个私人家里拆墙运土倒垃圾帮着干干,或是代买几车煤炭找车拉拉,哪怕不挣钱,给碗饭吃就干。总比闲下没得干,还要掏自己攒存的几个小钱买饭吃好得多。只要今天没掏钱又没饿肚而白吃了饭,那就是他身骨的力气值价了!

镇子东街把口处居住着一户四五十岁的两口,据说两口是从哪个大城市下放的外来户,早在林彪副统帅搞“一级战备”城市疏散时,两口就跟随一家国营厂“疏散”到这山沟里。男的尚在厂里当老师傅,女的没工作,料理家务。这两口有个嗜好,就是折腾那几间房子,从四十来岁到他们七八十岁,这嗜好一直不衰不减,一直在盖房子。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储蓄积攒,莫过是下放时国家给的那几千元安置费,再就是老汉每月的工资,不高。

他们起初居住厂区福利房,嫌厂里分配的房子小,一赌气不住了,迁到这块街面,住在两间也是歪眉斜眼的老屋内。初来时这院内还居住着旁家别户,那老宅窗是纸糊的格窗,门是两扇老门板对开,一开一关门轴户枢吱扭扭地响。他们把从大城市带来的席梦思床立柜沙发一摆,那床腿柜脚须用瓦片木块撑垫,因为地面是圪圪垯垯凸凹不平的土地。但是不多久,这老宅院一年换一个样,再一年又换个样。老两口为改造房子,经房管所办了私房购买手续,院内的旁人家也瞅着他两口像个有钱的主顾,忽一日捧出不知哪朝代的政府官家签盖公章的老宅地契,叫了声大哥大嫂,你们收下吧,看能给我三五百元,我不嫌少。三五百元在当时确算巨额了!当这两口捧起购得的老宅文契,他们的眼睛放光发亮了,抑不住喜悦的泪花。看来这两口最早也是农民出身,起码也是穷人家出身,他们有着浓厚的农民意识和对房地产的天性的热爱。

他们拥有了这座独家小院,他们盖房不是哗啦一下推倒重建,他们没有一次性推倒个啥再盖起个啥的财力和能力,只能是今年攒钱购几车砖,明年攒钱再买几袋水泥,看市场上哪里有处理废旧物的门门窗窗,便宜地买上几副,哪个厂有报废的要处理的钢筋水泥预制板,便寻个朋友说合说合购来。但是小十年后,这小院盖起了一座青砖到顶的二层小楼,旁边还有数间红砖平房围着它。自然这对于韩三河是瞌睡遇到了枕头,老两口跟香蕊大大成了最要好的朋友,那座青楼就是韩三河的杰作!

而在尚无那座二层楼的时候,韩三河只是打听到这两口的特殊嗜好。这真是个好嗜好哩!这日他正倚在街口晒着太阳,跟街邻聊着这话题,那院门敞开走出一位衣着面貌半城半乡的女人,手提一只垃圾桶挣斜了身子。韩三河当即脸堆笑容迎了上去,称呼她“李家妈妈”。他也是才听说那家的老汉姓李。“李妈妈,咋能让你自己倒垃圾,我来帮你倒!”

说着他去接桶,李家妈妈却说:“不用,这点活累不着我,我自己能行。”

她说话的口音听不出来自哪里,像来自几千公里路外。她年岁也不算老,比韩三河大不了十岁。他还是叫着李妈妈,夺过她手中的桶提到街角把垃圾倒掉了。笑嘻嘻地回来说:“李妈妈院内还有啥垃圾,我来给你打扫。日后你有啥干不动的活,只管传唤我干。”

李妈妈接过空桶说:“噢,那敢情好,谢谢了。可是不知你在哪儿住,住对面儿吗?”

他说:“我住在‘胶车社’,领着一个建筑队哩!”

“什么‘社’?”

“就是胶皮轮子马车社嘛,离李妈妈家不几步远!”

李妈妈一听又是马车又是建筑队的,当即就笑弯了嘴角,邀请一声:“噢,你来我那院里坐坐吧!”

这院子,靠后边那几间老宅已被改得土不土、洋不洋,屋内地面铺了层水泥,抹得平平光光的。前边院门两厢原先搭的天棚、矮屋全都拆除了,顿时敞亮了,墙根下堆着好大一堆土坯瓦砾和棚顶子废物。

李妈妈朝那堆废物觑了觑说:“他韩家叔叔,你看我家这小院怎么样,还豁亮吧?”

韩三河也瞅了瞅那堆垃圾,说:“豁亮,李妈妈家的院嘛还用说!只是那堆垃圾要倒掉了。”

“噢,你刚才说你在胶车社,你能赶来马车?”

“李妈妈,若是需要,我连汽车都能调来!可这点儿废土嘛,我肩膀拉几车就清除了!”

“那我得给韩叔叔多少工费?”

三河呵呵一笑,说:“我刚才说了是帮李妈妈打扫院子的,倒些垃圾嘛,不要钱。”

这时李妈妈便朝那大为改观的宅屋喊了一嗓:“老头子——,你来招呼干活,我去给咱家客人做饭!”

李家爸也不太老,叫“老头子”是对丈夫的别称,如同南方人叫“老公”,当地女人呼男人为“娃大大”。

李家爸给韩三河让烟递茶,又跟韩三河各拿把铁锨把废土垃圾抄到架子车上。韩三河说:“李爸爸你不动手,我来我来。”

这些垃圾须一车车拉到南河滩的垃圾场去,不能就近倾倒。三河拉了满满五趟车,直到时过晌午,三河衣袄上蒙满灰土,肚内叽里呱啦乱叫,李妈妈把一张矮饭桌摆在当院,围几只矮凳,招呼他吃饭。

三河扑打了身上的灰土,在盆里洗了把脸才坐到饭桌旁。那饭,是一碗苞谷面糊糊,李妈妈叫它“棒子面儿粥”。街上买来的大饼,码了一摞,管饱,炒了一盘大葱鸡蛋,再就是一碟咸菜。韩三河大口地吞嚼着,着实吃了一顿饱饭,好像多少日子都没有吃得这么饱。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家爸还陪他喝几盅小酒,他一饥饿得没处走没处投时就来到李家。李家爸话不多,很老实的样子,李家的事务,诸如盖房之类,都由女人主事。

此时吃着饭,李妈妈说:“韩叔叔看院前头那块空地,能干点儿什么吧?”

“盖房嘛!”三河应着。

“噢,那敢情好,那么能盖个什么样的房呢?”

三河说:“那得看李家爸、李家妈想要个啥样的嘛,得有图纸。”

李家爸这时应声:“图纸我会画。”

李家妈瞥了李家爸一眼,似嫌他说错了样,转对三河说:“根据图纸不行,得根据我备的材料长短、大小,看能盖个啥样的房!”

三河连声应:“那是,那是,李妈妈说得对。”

韩三河在“胶车社”落脚不假,那几乎是一座荒废了的院子。

过去这里是个运输单位,兼作赶车人的住店,可而今汽车早已代替马车,稀有顾客照顾这里的生意。如今人们住店也得找个略微能住的店,而这里几排摇摇欲坠的歪屋,顶子坍塌了几处漏风漏雨的,没钱修缮,黑屋内烟熏火燎,电灯也没钱供,也没盏油灯照亮,土炕上或有张烤煳烧焦的竹席,灰尘落满地,卷着几捆狗窝样的铺盖卷,睡时再把它滚开来。

说是没人管,可这里还有一位国营的社主任,领导个把办事员。院内停摆着一两架胶皮轮子车,偶尔拉趟煤运次货,牲口圈里也还养着套车用的两匹骡子一头牛。这里便成了一帮庄浪人借宿白住的好地方,说不用掏钱白住。社主任开通,正像李妈妈家的那顿饭不白吃。起码那两头骡子有人饲喂了,社里出车拉货也有人赶车了,庄浪汉情愿白干活不拿报酬。这骡车主要是运煤炭,有时也派场去拉运瓷器。香蕊大大就带领几个人手去装车、运送再卸车干一整天,晚上回来尚不知到哪里去开饭,只知一天的时光和力气抵了那住宿费,也值价了!

七八条汉都是庄浪各村的,有两个与韩三河同村,他们喊他“老三”。屋内黑灯瞎火地开着玩笑,他们也喊他“韩掌柜的”,或叫“当家的”,说:“咱明天可有活干?”香蕊大大便说个有,或没有。“再不要胡喊叫啦,我是个地主成分的人哩,咋能给你们贫下中农当领头的!”

香蕊大大个头高,身板厚实精干,难得这些没出路的人依傍他。有活干时,他就委派个人手留在社里给大家做饭,大家凑几个钱买些杂面,煮一锅汤饭,待干活的人回来有顿饭吃。没活干时,大家就各自去找个混嘴的地方。漆黑的大屋,韩三河说着:“上次干的,给每人发二十元钱,柳墚子记有收支账,大家可以查看。”

大炕上横仰斜卧着七八条汉子,破旧的门扇半敞,窗格子纸也破漏着窟窿。冬天,屋内地上生一只火盆,冒得满屋炭烟煤气。那煤气能熏死人,但他们熏不死,因为这屋破漏处太多。夏秋伏天自不会寒冷,但人们也不住在这,都回庄浪割麦去了,回屋会老婆去了。惟有这寒冷时,也是屋里的粮食青黄不接时,汉子们肯躺在这炕上。大炕里填了些骡粪,有些暖和气。社主任不准许借宿人烧他晒在院子里的骡粪,说来一个掏钱的宿客就没得供了!是汉子们偷偷地填烧的。那盆炭火,也是汉子们运煤时偷留下来的煤炭。汉子们臭脚臭汗散发着浊气,关五更还拉鼾打呼。关五更与老三是同村的,柳墚子也是同村人。柳墚子年岁轻,是个没娶媳的娃子,念过初中。

韩老三躺在靠窗这边,靠窗边的炕不热,但他未觉出冷,由柳墚子而念想到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姓柳。娃妈妈是个温温柔柔性子极好的人,温柔地待老三,屋里没粮了她也不多喊叫,从不埋怨自己男人。她有个娘家亲叔就在安口窑一号井当着个小干部,但是娃妈妈好面子,不愿意求哪个。

娃妈妈人长得漂亮,脸颊白粉粉的,做事不张露,懂规矩,三河大大说柳家早年也是大户人家,跟咱门当户对。娃妈妈个头中等,不像香蕊丫头那么苗条,她臀胯圆圆的,脸庞跟二丫头香琼差不多。

三河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他更加记起他回屋时,跟娃妈妈亲热地搂抱在暖炕上,触摸着她的腰儿那么柔软、光嫩,细细地凹下去,臀胯又那么圆圆地隆起来,好像是只有这种臀胯才会有她这种性子。她在枕边说:“咱把蕊蕊给关家吧,日后咱在村里也好多些照看。”三河点了点头。三河瞅见那个生产队长,后来他是村书记。

韩三河就在这胶车社的冷炕上黑灯瞎火地望见那个人,不知怎么身子就麻麻约约的了。许是这夜晚够冷,铺盖太薄了,许是想的事太杂,想着如何把李妈妈家盖房的活揽下来,纵使挣不多少,这七八条汉也有吃喝了。哪怕一日只给一两角钱工费,也算是挣了。但不知怎么他又瞅见那个男人,他身下的那个东西就挺胀得无比硬。快睡吧,明早还不知去哪里找活路哩!

第二天老三从外面寻活路回来,就瞅见那头牛病了。

好些日子前他就注意到了,那头牛懒吃懒喝的,倦倦地卧在圈棚外晒太阳,两只眸子沾着湿泪。它原是头很健壮的骨架膘色都很漂亮的牛,棕黄色的毛皮油油亮亮,咋一转眼就成这样了?也许是老三空肚没吃饭,就看它不好了?

老三一叹,心说社主任不如把它杀了,还能保住些牛肉。这么一想,他立时就想到那该有多少多少肉啊,吃不完的肉啊,他立时就看见那剥了皮分割成块的牛肉,鲜鲜红红的,炖到锅里,尝到那腱子肉、大腿肉炖熟后的味道。社主任会向上面打报告报销它,也会分给穷汉们几块子肉吃,因为平素汉子们没少饲喂它,没少清圈棚、晒牛粪。

这日社主任请来一位兽医,是专程搭班车去县城请来的。兽医很正式地穿着件白大褂,携着医疗箱,戴着听诊器,在牛腹上摸了又听,听了又摸,还扳开唇口看。末了医生说这牛肝脏上长了东西。社主任愣住,问啥东西?医生说毒瘤嘛,还能是啥东西!

社主任仍问:“总有救治,动手术割掉它?”

医生眨眨眼皮,说:“划不来,你能掏得起那手术费?”

医生给牛开了三天吊针,让人去医院取药。华亭县第二人民医院就设在安口镇。等到那牛插上输液管,吊起药瓶子,兽医走出院大门又叹说一句:“牛和人一样啊,看药力能不能把病情抑制住。”

在那牛吊药瓶的第二天,韩三河寻活路回来,又见那牛。药瓶子悬在半空中,斜阳照耀得它闪闪亮亮,那牛不知啥时候站立起来了。韩三河好像发现它四腿立着,棕黄色的毛皮下一阵抽搐。那两只牛眼的泪湿,沿着鼻,湿出两道亮痕。三河不知咋就感觉自己很像那头牛,身体宽宽大大,膘色漂漂亮亮。

而就在这晚,天傍黑的时候,它倒卧下去,死了。

庄浪汉们先是在屋门那儿露身探头地瞅望它,后来便围到近处看它,站的站蹲的蹲,双臂抱肩,直到它确实死了,断了气。

社主任把手从牛鼻息上抬起来,沮丧地斥道:“都围着做啥?看是你们也等死哩嘛,还不快些用车拉到南河滩,挖个坑埋掉!”

七八条汉动作迟迟缓缓,但知道死牛是不能吃的。韩三河提起一把大锨,催促着拿锨的拿锨、拉车的拉车:“快抬上车,埋去!”

汉子们终把它拉到河滩挖坑埋了。是三河亲自挖坑埋的,坑挖得很深,土盖得很厚。扛着锨从南河滩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升起密密麻麻的星星。

汉子们躺在黑屋的大炕上,长吁短叹的,谁也没有说话,不像往日那样谈活路,或是说脏话、谈女人。

三河睡着了,三河睡得不很实,好像在做梦,梦见那头牛。听到大炕上有响动声,衣袄的窸窣声,下炕趿鞋的声音,三河醒了。这时已是下半夜,三河看见关五更起夜,摸黑闪出屋门去。不一会儿,又一个谁也从炕上爬起来,门板轻轻一响,出屋去了。三河不知道他们这是做啥,都憋不住尿起夜哩?

天色渐亮的时候才见他们回来,一个个怀里抱着啥东西用衣褂包裹着,鬼鬼祟祟的背着人瞅样。老三夺过一个衣包子打开,一下惊呆住,那是析解成块的好大一块牛肉。噢,这才想到这几条庄浪汉趁天不亮,又奔到河滩把牛尸刨出来了,而且当下剥皮、剁骨、割肉,在星星满天时他们已把一整条牛解成肉块了。

关五更呵呵地笑着说:“当家的,有你的一份哩,给你抱回来了!”

关五更四十余岁,身板也壮壮实实的,平日他就不大服管束,七八条汉中惟他的主意大。

到这日的晌午,他们已经把香喷喷的牛肉炖熟吃上了。这牛肉一连吃了好几顿,都未能吃完。大家都不再出外寻活,贪嘴那牛肉。只有老三不在院内,去寻活了。

这天,韩老三从外面回来,回到院内,院内飘着牛肉香味,老三也实实地抗不住那肉味子的馋慌了!可是却听不见屋内分肉不均的吵嚷,只听到屋内一丝半缕的呻唤,快要断气的低低的嚎叫声,他进屋一看,妈呀!大炕上滚倒了一片,出人命了!

那个壮汉关五更当场就毙命在炕上,身体僵硬了,鼻孔没气了,因为他牛肉吃得最多。

三河一声吼叫:“救人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摇醒那几个尚有气呻吟的人。“快呀,快往医院爬呀!”三河一把抱起柳墚子背上脊背,冲出屋去。

关家庄大队后来也叫关家庄村,管辖着四五个自然村落,村部设在上坪。沿着韩庄子这畔的山墚走不多远就是上坪庄了。关盘山的家也在韩庄这边。这边好大一片沟坡人家,也就是关盘山当生产队长时所管的地段。

而今关盘山每早登上墚顶朝上坪走,这时也正值各队吆喝着人们出工,人们络绎扛锨拉车地走着瞅望他,他就感觉脚板下那黄土特别厚实,那条墚径子坚硬而光亮,墚顶子嘛,风吹雨袭无遮无蔽的,浮土早被风刮干净了,路面被太阳晒白了。

他望着从墚顶到山下的梯田,这么多年他主要干的就是修梯田,黄土山大哩,百尺千丈的,山坡子地多得修不完。社员们懒惰,他就勤走动社员家,走韩老三家勤了些,因为他家成分高须管得严些,村里就有了风言风语。他不怕哪个狗嘴里嚼舌头,大会上他该点哪个的名照样点,该抓的妇女工作也照样登门入户。这时已经在搞计划生育。每次开大会都在上坪庄,麦场院围坐得黑鸦鸦的,尽管有不少劳力外流,但还是把场院坐得黑鸦鸦的。这日大会讲的还是计划生育,颁布上面的条条款款。

关盘山披了件藏蓝色中山服,站在人前头。那是件搭了羽纱里子的呢子褂褂,满村的男人女人都没有它,没见过它,惟他有一件披在身上,两条袖筒空空地甩达着。他粗嗓大气地说:“你们用心听着,不是我强逼大家做啥,是我那办公桌上的电话天天响着催哩……”

他眼皮一扫视,就瞅见那个女人,在妇女的群落里挤坐着。他再一扫视,又扫见她,他的讲话就乱了,没有条理章法了。心想怪道人们风言风语哩,她的确是这满村妇女中最有颜色的一个。

那个女人在会场上不像旁的妇女哇啦啦地闲话,她不多言语地低着眼皮,手里纳着一只鞋底子,使锥运针地把麻线绳扯得哧哧响。她脸颊白粉粉的,一副垂落的眼皮总是没个抬起来的时候。

想起来,他跟她虽已是亲家关系,可这辈子说过的话都不多,雨水样积起来也没几滴滴,多少年她没有一次登过关家的门。一次在庄道口碰见,他跟她打招呼,她只说了句:“海林大大,把我从‘报表名单’上划掉吧,拜托你了。”之后她就垂眉埋脸地走去。“哎——,你稍站站!”他一叫,她才停住脚。晌午的太阳晒白庄道口,也照彻她扭转过来的身子。噢哟,她迎着太阳的脸庞儿、腰身儿就阳光白亮得刺眼,让他心肉上一针扎样。他知道亲家妈妈求他的还是计划生育的事,她家三个孩子,其中最碎的一个是男娃,她没有理由不结扎,他也不能徇私情准她不结扎。但他口没咬定,软下来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也是逗笑的话:“这又不是劁猪哩,看把亲家吓的,这在卫生院算不得啥手术。好吧,我慢慢想些办法。”

他说了这半晌,她却一句也没插嘴。他还想再说几句啥,一抬眼,她的刺眼耀目的身影已朝庄道下方走了。

他不觉想起早些年修梯田,他比现在年轻,精火旺盛,事实上他知道各家都没吃喝了,可他还是吆喝着天不亮就让出工,满山晃动着锨头锨把子的黑影。原本是韩老三拉的那架土车,他就让老三屋里的拉,因为韩老三央求队长允他外出讨饭。他本来不允,想了想还是放了老三一马。天不亮星未落,一个年碎碎的女人拉车臂膀上少力气,看她的车险些坠崖的时候,他手疾眼快地抢上去一把扯住了车辕把,也就不觉摸在她的手背上。

天色朦胧,那女人一双秀眼闪出蒙蒙的窘色。自那日起,他就把那“修梯田”记得牢牢的了,念记了一辈子样!他觉出自己身子发颤,大腿根那里发软,他两臂一奋力抬起车辕头,把满车土倒下沟去。他知道那本该是男人干的活,不该派场给她,但他压低了声音只说了声:“香蕊妈妈,当心些!”瞅着她驾着空车返回山坡去的背影,他还心尖颤颤的。

一日他走进她家院子,她正在院角抱柴火,一愣怔说:“噢,关队长有事?”她男人不在屋里,她顾不上去上工,她的娃儿那时还很碎小。他也不说自己已经同意老三外流,只问她:“你屋里的人哩?”

她抱着柴火走进那间厨房,他跟了几步立在那屋门槛内。她蹲在灶台下续了把柴,呼哧哧拉了几下风箱,偏晌的阳光斜进门内,静悄悄的没声音。他“唉”地叹口气,搭讪道:“咱庄浪地面就是这么个样子,恶性循环哩,越是不修梯田,那山坡子地就越打不出几粒粮食。年年劳力人手流浪汉样撒了个满世界,人活了个下贱不值价,就越混不饱肚子!还怪怨我这当队长的没本事,挣不来光阴日子!”

他觉不出自己嘴里哇啦啦扯了些啥闲话,只觉他两眼盯瞅她续火的手那日他摸过,盯瞅她柔软的侧脸鬓颊,想凑到灶台跟前去。也许他已经吃力地挪动了腿脚,她忽地把脸转向他,抬起她的眼睛。那双眼有着预感样的担惊和潮湿,避不是躲不得地仰向他,噢,那双女人的眼睛!这时一道影子铺在厨屋门口,他慌乱地瞅见它,扭脸回头看见那是香蕊的奶奶。

他搭了一句啥话就离开了她家。

他刚走出院门,就听见那位奶奶的吼骂声飞出院墙头:“野狗还会跳墙哩!不瞅瞅你家是个啥不三不四的人家……”

那个老地主婆子的话很伤人,那些话关盘山老早就听在耳里,说关家的爷爷辈上就是个“下三路”人,讨饭的出身,没家没业的,在关家店乡街上流浪;后来关盘山的爹当上“贫协主席”,算翻了身,他爹开始“作威作福,欺压乡里”。算是个啥正经人家哩!

直到后来一日,公社打来电话让村里去领人,领他韩家的大丫头香蕊,说她打柴偷伐了几根冷杉,被林管局抓了,罚款她没有钱,关班房她岁数小,便送到公社,让大队掏几个钱去赎人。关盘山就骑着公家配置的自行车去了。

关家店在庄浪河朝西南拐处,关盘山骑车下到川道,整整衣襟领口走进公社大院。当时他尚不是村书记,对这座庙堂还有些战兢兢的。他找到管事的干部办领人手续,土农民样站在那张办公桌前,也没人给他让把椅坐坐。他从自己的袄襟内颤巴巴地掏出一厚沓票子点了点,递上去,那是六十个大元哩!那干部说:“关队长的钱还方便!”他一吸鼻孔,笑嘻嘻搭讪:“这是队里买种子的钱,我先垫上,我自己哪有这方便!”人家给他扯了一张罚款收据,用鼻尖和下巴颏朝门外指了指,院那边有一间盛煤的仓房。

那是间破窗漏顶的仓房,他从窗孔往里瞅了瞅,黑咕隆咚堆着煤炭和柴火,那丫头背身倚在一根柱子旁。他把门打开走进仓房内,才看清绳子连着丫头的手腕捆在柱子上。香蕊确实害怕了,一个丫头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当他给她解开手腕上的绳,丫头两手捂住脸哭了,哭得身板儿像片树叶子样颤瑟。他说:“别哭啦,关大大来解救你啦!现在我领你回庄。”

他抬手在丫头的头脸侧抚了一把,不知咋那感觉像是抚在香蕊妈妈的脸颊鬓发上。丫头个头已不低,长得倒是像她大大韩老三,清瘦高挑。

丫头仍埋脸哭着:“我没脸回去了……”

他劝说:“丫头,我没跟村里任何人张扬,没人知道你这点子芝麻事情!”

他见她手腕上有被绳捆勒的印痕,就说:“来,把那只手递给关大大看看,我看勒坏了哪达没有。”

香蕊便很听话地把一只手递给他,他伸手接住,另一只手在那腕上揉抚,这一揉抚就更像是触摸在那个女人的身子上了。噢,正是这日,他才想到跟她家结亲!

他推着自行车走出公社大院,回头瞅瞅跟在车后的香蕊,说:“来,这段路平坦,你坐到车后,我捎上你走。”

丫头摇摇头没坐,说:“关大大,你头里走吧!”

其实回庄的路有大段子是骑不成车的,须上山爬坡。他索性推着车跟她一起走。他像是对丫头说,又像是心头自叹:“唉,这黄土山啊,让人穷得没处抓挖嘛!伐几根木料,还要遭受这番苦累。”他瞅瞅路旁没有旁人,低声说:“丫头,回屋告诉你妈妈一下,罚款不用她担心,我替她缴了!”

丫头点着头,抹着泪,说:“谢谢关大大。”

很快走到盘山的路上,他不时回头瞅瞅她,似乎这才发现香蕊丫头有一张嫩乎乎的秀脸。他问:“丫头你十几了?”

香蕊低头瞅着脚尖说:“十五岁,大大。”

他觉着这声“大大”叫得那么甜,那么令他心里舒坦。他应道:“噢,不小啦,你会许个好人家!”

这上坡路推着车走得有些吃力,丫头很有眼色,紧跟几步上前来替换他推车,说:“大大,我来推。”他就将车把递给她。当丫头从他胸前擦身过去,他就体味到那么一股子亲昵感。

香蕊推车走了几里盘山道,他不忍心让丫头劳累,又把车子接过来自己推。这黄土山高,路还长哩!那边有条捷近小路,羊肠子样推不成车。这时丫头招呼了一声:“关大大慢走,我先从捷路上回了。”说完她就两脚匆匆地朝那窄径子走去。

他知道快要上塬顶了,就要有村落人家了,丫头怕人瞅见她被人领回来。丫头毕竟是个腼腆害羞的大姑娘。尽管知道这些,他心里还是顿觉空落落的。也许他爬坡吃力了,热汗流湿他的脸颊和脊梁,他看那黄土山有些晕眩,山道有些晃动,他翻翻旋旋的眼皮前又浮出那个女人。是哩,他咋就不能跟她家结亲?结成亲家不是离她也近了!

关盘山为这个念头一下眼前豁亮了,他要差个媒人正正经经地去韩家提亲。那六十大元的罚金他代她缴了,六十大元啊,那是庄浪山乡一户数口全年所挣的工分都抵兑不了的,恐怕韩老三在外流浪做工也未必能挣到!

就在那年香蕊定了亲。

香蕊妈妈的确攒不起那笔罚金还人家,作了难。另外嘛,关家用车拉来一麻袋苞谷。还有一个晚上,天已经很黑了,关盘山用肩膀扛来一麻袋麦子,足足二百斤。

时光一晃就到了关盘山像个乡政府的干部样,披着件呢子褂褂的时候。

这日香蕊妈妈坐在会场上,坐在一群妇女堆里,听那人讲计划生育的事。她眼皮低着,手里纳着鞋底,哧哧地扯着麻绳。她不去瞅那人披在肩头的呢子褂褂和两条袖筒的摆动,她只想她不能结扎,妇女一被结扎,妇科病就多了!

可是会场上念起了必须结扎的妇女名单,点出许多户女人的名字,毫不客气。突然听到一声“柳沁沁”。

那个名字生疏扎耳的,使香蕊妈妈都不知道是在点自己的名字。那是平素没人喊叫的称呼,是从户籍册子上抄来的。

“以上点到的人,必须在明早头晌做好准备,搭乘村里的拖拉机,集体去乡卫生院做手术。有故意逃脱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将收回她家三亩优惠土地。等到把她抓回来,还是要强行结扎……”

散会的时候,香蕊妈妈也就是柳沁沁,把那根麻绳缠在鞋底子上。缠它时她心头慌乱、害怕,本来就是个断粮绝炊的穷家,若再添上个常患妇科病的女人,立不直腰干不成活计,那日子咋过哩!

她和散场的人群朝麦场院外走,刚走出土墙外,身后一声:“香蕊妈妈,留留步,有话说。”她扭头见是那个男人叫住了她。

关盘山个子不高,脸相也不伸展。他伸手提了提那件呢褂褂的领口,笑道:“亲家,我没办法不点你的名哩,村里的工作难做,你多担待些!”

她想你还呼“亲家”,亲家都不通融些!但她还是抿唇微笑,不好跟他翻脸,只柔声细语地说:“那关家大大就看着办吧,反正我不会做手术,你把拖拉机开到我韩家门上我也不上车!”

这时他使眼色往那边指了指,那边挨着麦场院有一座高房院落,是村部。他使眼色是叫她去那里。

柳沁沁眼皮抬起来眨了眨,直瞅着他的脸和眼睛,瞅得他脸上泛起一层窘红,才说:“亲家,去那里做啥?”

他执意恳求地说:“走嘛,咱总有个商量!”

她眼皮低下去,嘴角一抿动,就跟着他去了。想着那结扎的事或有个松动。

那是老早建起的一座老房,好像自“高级社”时就有它,人们叫它“高房”。如今看它已不显得高了,其中一间是村书记的办公房,自然是翻修过的,墙壁白净,梁顶吊着日光灯管,靠窗摆着一张油漆锃亮的桌子。

她一进屋就听见脊背后吧嗒一声,那改装的新式门的撞锁被他“撞”上了。她有些后悔自己跟他来这里,但她稳稳地找了把椅坐下,他也蹓跶着脚步坐到那张亮桌子后面。时有电话响,他抓起来哼哼哈哈地说说话,又挂掉。这时她感觉他确实是个官,说不准哪天他会坐到乡政府的院里去。

他闲搭了两句站起身去为她泡茶,他肩膀上那件褂褂就缓缓滑落在椅上。他捧来一只很精致的带盖儿的瓷杯子,摆在她面前,但她知道那是安口窑产的瓷货不值钱,香蕊大大也给屋里拿回来一套。

他没有立马商量那结扎的事,反倒远扯出结亲。他说:“亲家哩,知道我为啥跟你韩家结亲哩?我说实话,图了跟你有个接近。”

香蕊妈妈对这话没觉出突兀,他倒是肯说心里话。他突然一声“柳沁沁……”停在那儿,为解难堪又说:“莫怪我会上唱这个名字,我想那样也好,本不碍啥事,反倒不再担心孕事,自由些。”

“柳沁沁”三个字那样撞击在她的身下面,让她那里立时有了异常的感觉。她想不到女人听自己不常听的名字被一个男人呼出来,竟会有那么大的刺激感。

他嗓音喑哑起来,看着她的脸色,又担心她终不乐意,反倒把事做僵了。他已经抑不住颤抖,不知道话该朝哪边说了。“香蕊妈妈,你不乐意做手术,这,这也好办。我的亲侄就在县医院当医生,我会让他出据一份证明,证明你身体有病不能结扎,搪塞上面检查。只要你高兴,我不怕犯错,这个位位撇掉!“

香蕊妈妈不吭声,她坐在椅上,宽宽的大腿面连着小腹窝显出细微的颤动。他的眼睛就盯着她那儿。

他站起身,向她身边凑近说:“好女人,这么多年我念想,馋慌,你那副眼皮儿总低着……”

他忽然就扑上来,一下把她从椅上拉起。她觉不出自己两腿站立在地上,闭着眼皮,任他疯了样地拥搂亲吻,嘴脸鼻孔碾场样磙在她脸颊嘴唇眼皮上。忽然她睁开眼像醒了似的,挣开他的拥搂,抬手啪的一个嘴巴子掴在他脸颊上。

他一滑身就跪在了她的脚前,不是他怕她,是他过于冲动,身体瘫软就跪倒了。他两条胳膊仍颤抱着她的腿,脸埋在她的腿腹间。

香蕊妈妈就又垂下眼皮,低声说:“海林大大,你像我家丫头的公爹爹不?你松开,我家没你这么个亲家也没啥,我就是被结扎掉也情愿了。”

说罢她推开他走到门上,他又叽里呱啦撞响着门板奔上来堵她。“求你了柳沁沁,只当你可怜我哩!”

“你再动手我就喊叫了,你这院里还有旁人,海林大大!”

这半晌的响动,未必门窗外没有人听见,打开门锁挣出屋去,她的头发都乱着。

打这日起,香蕊妈妈已经在寻思把丫头嫁过去是不是放心,当初定亲幸好没定过门的日子。她回到韩庄,像病了一样躺倒在东厢屋的炕上。东厢屋平日是不睡人的,只有韩三河在家时他两口才去睡那东屋。三河不在家,她多是跟丫头们睡在一处。

香蕊推门进来,问妈妈咋了,生病了么?她摇摇头,却抑不住流泪。

丫头再追问,她只说不想结扎。

后来一日坪上的拖拉机果然响得突突突的,乡上的干部带着村干部四处抓人,妇女们进山、下沟、跳墙、钻窖,惊逃得满世界。而香蕊妈妈没有躲没有避,她就待在韩家院内。乡干部带领村干部登门了,但那位村书记没有来,他回避了。

干部们把她拉胳膊扯膀地从屋内拖到院内,她一甩胳膊挣开又回到屋门前,眼皮低着不说话。娃儿们和娃儿的奶奶惊立在一旁,男娃哇哇地哭着,丫头们抽泣着。

“韩三河屋的!你啥道理不结扎,你养了三个娃了还想养?”

她低声说:“我保证不再生娃就是了,我不结扎。”

“那也得去戴环,戴环懂吧?”

她低着头没吭声。当干部们又拥上来拉胳膊拽膀子时,她说:“不要拉我,我去,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那日拖拉机就那么突突突地震天响着下山去了,满车妇女没有谁敢跳车,车上有壮小伙子押车看守,山道上跳车会摔死,出人命。不知道后来香蕊妈妈是戴环了还是被结扎了,手术台上如果女的不配合是做不成手术的。柳沁沁不乐意结扎,她害怕一结扎那种感觉就没有了,女人身子的那种感觉。她是个喜欢那种感觉的女人。她很深很牢实地记得那天在村部,那间“高房”内,那男人所给她的感觉,尽管她后来流了泪,但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泪是酸是痛。

只知又一天,那男人不弃不舍又来到她家院子。

香蕊叫他一声“关大大”,给他搬来一只板凳,他“噢”地一应,抬手抚了把香蕊的肩膀,坐在院内太阳下。香蕊脸上铺红,挂着个未过门媳妇的颜色。香蕊妈妈也坐在一只矮板凳上,还像那日会场上一样纳着鞋底。

聊了几句闲话,当院内静寂、身旁没旁人的时候,那男人从他呢子褂羽纱里的内兜里取出一张折起的白生生的纸头,轻轻展开递给她,上面烙着个鲜红的公章。那是县医院的证明,写着“柳沁沁”的名字。香蕊妈妈识字,她娘家早先也是高成分的家庭。

“我叫你来我那办公房房,说有事情,可你就是不来。”关盘山缓缓坦坦地说着,“有了这份证明,就没人再拉扯你做手术了。”

香蕊妈妈把那纸头依照原来的折纹细细地折好,揣进衣襟内,又开始纳鞋底,不说话。

“噢,还有个事,大事情!今晚饭罢后你来我那办公房房,我再跟你细说。亲家妈,你来不?”

香蕊妈妈轻轻摇头。她摇头的幅度不大,但很坚决的样。

“唉……”他一叹气,“也许你早听说了吧,香蕊大大那儿出事了。如今关五更家老人和女人正四处告状,先告到我那达,又告到乡上,说是他家男人吃了韩三河分发的牛肉才中毒死的。韩三河是建筑队的工头。”

柳沁沁立时抬起那双大眼睛,用她从未有过的高声音喊出:“他家胡说!诬陷好人!”

“是哩是哩,是‘诬陷’,是想找回一条人命的钱哩,可是咱说得清楚?有啥证据能说那死牛肉不是掌柜的分发的?乡政府已经派出调查组,正在调查处理。加上,加上娃大大摊上那么个阶级成分,很难说哩。很难说不会一法绳捆了他,移送法院啊!”

香蕊妈顿时脸色煞白,眼里蓄泪,手下飞快地把那根麻绳缠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立起身。看她那样像要立马去哪里。

“你去没有用处,谁都不会听你的。”

香蕊妈又一屁股瘫坐在矮凳上,那圆臀好像很有弹性地落下去,瘫下去。她说:“吃了牛肉活着的也有好几个人在,他们有嘴会说实情!”

“是哩是哩,可是人嘛,哪个不势利小眼啊?都瞅看上面的意思,看那秤砣往哪边摆哩!再加上老三平时跟工人们难免产生些纠纷,分摊上钱财的矛盾。唉,人的嘴呀,你能封住谁胡嚼舌头?”

“他大大……”

香蕊妈禁不住一声痛呼,眼睛呆滞,听不出她是在呼她男人,还是在求助那男人。

关盘山慢坦坦站起身,站起身又弓低腰说:“你来嘛,咱商量商量对策。自然是我有办法平息它哩,我跟乡政府的书记乡长都烂熟,说得上话哩!”

他说着,往她那宽宽的大腿面和小腹窝处很性感地盯一眼,甩摆着两条空袖筒,踱出院门。

当晚饭罢后,夕晖未尽,尤其是登上韩庄这畔的墚顶看西边,天角上那一抹暗红色未泯未逝。香蕊妈妈走在那条感觉坚硬的光亮的墚径子上,两眼潮湿地感觉着一个女人身下的那种感觉,朝上坪庄走去,朝村部那座不知何年月盖起的“高房”走去。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韩家未因关五更的死而发生牵连,但是村里闲话沸沸扬扬。闲话原本就有,而今更烈,指名道姓戳脊梁骂脸。关五更的女人更是走到哪达骂到哪达,脏话遍地。

香蕊妈妈不敢去自家地里背粪锄草。这时早已分田单干,各家种各家的地,好在不再有大家伙一起出工的场面,但是香蕊妈妈背粪时却听到:“唉,那只‘粪背篓’!”从道旁擦肩过去。

时值冬麦返青,她领着两个丫头在自家地里薅草。麦苗刚比脚面高些,绿得萋萋离离的,苗长得像草,草又像苗,难分难辨。或许这块梯田正是早年集体开掘的那块,天未亮而挂着星星,那个男人帮她把一车土倒掉,双臂举起车辕把。大家的眼睛都瞅见了哩,这块梯田又宽展又厚沃,单单就分给了她韩家!

香蕊正蹲在地子的靠山道边,薅草而忘了头顶正上方的太阳。见到这块梯田下方走上来歇晌午的人,香蕊便捋了把额前的头发绺儿,打打招呼:“韩婶,收工啦?”

这韩庄子姓韩的人家不少,那个女人家姓韩,她旁边还走着旁的女人也是同姓的。那个女人应声:“哟!香蕊咋还在你娘家地子里做活计,还没嫁到你公爹爹家去?”

香蕊当即满脸涨红,说不出话了。

那女人走过去又故意回头瞅视,她身旁的女人也笑说:“看你说的,人家原本就是‘一家人’哩,哪分得那么清楚!”

香蕊丫头便流下眼泪。香蕊妈妈没吭声,只是颤手在那里薅草,却误把苗拔掉了。她想站起身恶骂一声,可她从来不会泼妇喊街。

丫头知道自己这门亲事不成了,妈妈跟丫头说过:“你跟海林算了吧!你嫁给那样的人家,妈妈不放心。”香蕊丫头又一次埋住脸呜咽了,这年她已十八岁。丫头想过,她不能在这个村里待了,一天都不想再待了!

海林还恋着香蕊。海林在学校啃书本。到他把高中读罢,没考上大学,想着在县上寻个工作,也尚没个着落。香蕊倒是想过能跟他,跟他走得远远的,像香蕊的五叔叔那样,去个啥新西兰,永不回来。

这日晌后海林来香蕊家。海林刚从学校回来,饭没吃水没喝。庄道里的阳坡影子还没有敛去,各家院门也都敞着,担水的、背柴草的走动在巷道内。香蕊听到院门外有吵骂声,是海林的声音。她奔出院门看见海林已经跟一个人没头没脸地厮打成一团。不用问即知是那狗东西朝海林说脏话了。香蕊拉开他们,扯着胳膊把海林拖进自家院子。

这日香蕊妈妈垂着眼皮不吭声,香蕊丫头在厨屋做饭,做熟又奔前跑后地端饭。那顿饭吃了个难堪,海林也哑巴样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碗筷。吃完饭天色还不太晚,香蕊就留海林在西屋里坐坐,把妹妹和碎弟撵到堂屋去。

海林说:“香蕊,你去求求你妈妈,早些过门吧!”

香蕊立在屋那边的窗下,面朝窗外张望。他候不到她应声,就又接上说:“我大大让我再复读一年,一边等他为我在县上寻个事情做。”

香蕊还是没应声,不知在望着窗外的啥。他就又说,话音越发哽哽咽咽:“我,我知道自己还是考不上大学,打算回村来,咱过日子……”

香蕊扭脸来看他,看他还像是个啥事也不懂的憨娃子样,他像离不得他爹,离不得他爹为他准备的婚房。香蕊抑不住说:“你看这村里咱能待住么!”

他说:“咋不能待住?你一过门,看他们狗日的东西还说啥!我大大说,就看你了,香蕊——”

香蕊吧嗒吧嗒地落下泪珠。

西屋的电灯泡子度数低,灯泡昏黄的光亮铺在海林那边,够不到香蕊这边。他想让她坐到炕沿边来,但知道她不会跟他往一起坐,便说:“你给我添口水。”她就提着暖瓶过去,把杯里续上开水。这时他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的腰身,她挣力地推搡他,他没有松手,反倒头脸埋在她胸脯上呜呜地哭了。他哭号着说:“香蕊,你妈妈已经跟我家说了,说要退,退还彩……彩礼……”

不多久,海林从县上领回来一个女学生。他推着自行车子,那个女学生跟在车后,辫发短短的扎在脑后,一身城里娃的穿戴,跟着他走进关家院门。满村的人都瞅见了,香蕊那日在地子里做活,也远远地瞅见他车后捎坐着那女娃由北边村口那条路上过来。

那日她回到家一头扑倒在西屋的炕上,脸颊擦蹭着炕席和羊毡片子,放声哭号。

香蕊妈妈一只手在她脊背上抚过来摸过去,好半晌没有声音,末了出声:“丫头,别怨恨妈妈,妈妈给你另寻个好人家。”

香蕊从炕上爬起来抹着泪水,定定地望着坐在炕沿边的妈妈。香蕊突然瞅见妈妈额头眼角有了细细的几道皱纹,那是此前从未见到的。她搂着妈妈说:“妈妈,地子里的麦、苞谷都种上了,粪土也施了,屋里的活琼琼也能照看了,我,我……”

“你要去哪达?”

“我去找我大大,看能不能在外面做个活路。”

妈妈使劲摇头,痛哭着说:“丫头啊,大男人在外面都立不住脚,你一个丫头……”

但是第二天凌晨天未放亮,香蕊就从西屋炕上爬了起来。没有惊动睡着的妹妹和碎弟弟,她把一只昨夜已收拾好的蓝布包袱挽在胳膊上,摸出屋门。她正往院门边轻轻迈步,东屋的窗亮了灯,那是妈妈睡的东屋。她拉开院门插销,身后响起妈妈的呼叫:“丫头,你不要走!”那声音不高,怕被旁人听见样压低着。

妈妈追到院门口,丫头已经迈出门去。丫头扭身回头瞅望母亲,妈妈无力地扶住门框,吐出一句“丫头……”就缓缓滑落下身去,跌倒在院门口,像昏死了一样。这时星星密密麻麻地挂在天上。

当天色大亮的时候,香蕊已走在往昔打柴时走的路上。她没有钱去县城搭乘班车,只有两只腿脚。前方一百五十里路,那恰是香蕊大大“担缸”所走过的路。

走到晌午,依近那座黑魆魆的山林,她坐在道旁歇脚,从蓝布包袱内取出一块馍馍,眼睛痴滞地瞅见一辆自行车停在那儿,还瞅见那个十五岁的丫头,平生头一遭跟个男娃那么慌张地拥贴……

她抬头看看那座不知占地多少公里的陇山,不知赶天黑前能不能沿小路穿出这林子。她会像她的大大那样夜宿在林野里么?她会遇到歹人么?或撞上豺狼野兽,那她年岁轻轻就遭害了!据说这陇山依旧是六盘山的一条支脉,据说翻过这座大山去就是华亭的地界了。

几天后的一个晌后,香蕊来到了安口镇。她在华亭县城给一家饭馆做了几天工。从华亭到安口还有数十公里路,须翻越几座山墚,她仍是靠两条腿脚走着来的,没舍得花销那做工挣的几个小钱。她从山坡公路上走下来,望着那几条纵纵横横的街道,拉煤的汽车把煤末子噼噼啪啪撒在街上,她不知道她大大落脚在啥地方,但还是打问着来到了“胶车社”的院门口。

她的衣裳、头脸已经不整齐光洁了,她不愿意闯进院门去,只求了个人喊叫大大出来。

大大从院内走来,她眼泪波晃地看见大大也穿着不整齐,衣褂脏垢,破肩露肘的。她呼了声“大大”,大大猛地怔愣住,他没想到他的丫头来了,疲累不堪地立在胶车社门口!大大走近问:“丫头,你咋来了?”她就只会吧嗒吧嗒落泪了。他搂住丫头的肩膀说:“不哭,不哭,走,大大给你找个落脚处。”

他那脚似朝院门踱了几步又停住,又牵着女儿往街道西边走了一段,又站住。他是想去娃妈妈的亲叔家,但又怕让亲戚家笑话,看他这么个破衣烂褂的女婿牵着个丫头来了!末了,韩三河朝东街望了望,说:“走,大大带你去认一个干亲,咱去李妈妈家。你须叫人家奶奶,记住。”

那李家院落此时又换了一个样。那老屋位置上竖起一栋红砖二层高房,与第一层连体,拐过来一排带屋顶的通道走廊,连着院门这边的红砖平房。院中辟有一块花圃,栽着几根竹子和梅树。李家两口除了忙于盖房,得闲也坐在花圃前喝喝茶,望着他们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是韩三河领着他的“建筑队”盖起来的。

当李妈妈年逾八十岁的时候还不肯离开她和她的老头子“创造”的这块福地,这房子显示着老两口一生的创造力和辉煌业绩。她唠唠叨叨把这些事说给她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听,说当时盖房艰难,却便宜,那些砖是韩三河从砖瓦厂认识的人那儿很便宜地购来的,一车车拉来,每天才两角钱工费,只需管他们吃饭,熬一大锅“棒子面儿粥”,从街上买几张大饼,就几根生葱和蒜瓣儿。

此时李妈妈还不老且精神头正旺,她还有件事一趟趟奔波华亭县,也就是香蕊丫头来的路,当然李妈妈是搭乘班车往返。李妈妈出入县委县政府大院,要求人家颁发给她土地证。她提着一只黑色牛皮手包,装着那老宅院的文契,随时展示给人家看,说“地管局”办得不顺利,才来找县委书记。后来她终归办成了一级政府部门颁发的土地证,证明她的土地房产属合法拥有。这些“对外联络”的事,李妈妈所谓的“大事”,她的老头子从不插手,也办理不了,自他两口年轻时就养成了这种习惯的“分工”。

李家那院门平时闭得很严实,几遍叫不开。但只要韩三河轻轻一叫,呱嗒嗒几道门插就拉开了。

“李爸爸李妈妈,我给你两口领来个孙女,你们肯认不?”

两口见他身后跟着个腼腆害羞的姑娘,能一眼瞅出她是韩三河的女儿。

“噢,那敢情好,姑娘生得这么漂亮苗条,快进屋坐。”

几间红砖房都相通,像糖葫芦串,但亦可单锁起哪间,地上通铺着水泥磨面。每间房摆几样旧时家具,都搭有一张床,整齐地铺着床单、摆着被子,尽管他两口有一间屋睡就足够了,平时并不去住那些屋、睡那些床。那些屋、那些床只是供李妈妈每天早起打扫一遍,在老头子去厂里上班的时候,她就拿把笤帚每间屋、每张床仔仔细细地扫着,欣赏着。

香蕊叫他两口爷爷、奶奶,叫得很惹人疼爱。爷爷正给他父女沏茶,奶奶又说:“老头子,给姑娘收拾一顿饭去,我看姑娘像是还没吃喝吧?”

香蕊的脸窘红了。她大大接过话去:“是哩,李妈妈,我丫头刚刚赶来,衣裳也没顾上换件干净些的穿,就来见奶奶了!”

聊了一阵,李家爸把饭菜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李妈妈说:“三河,你陪着姑娘吃吧,干活儿的人一天得多吃几顿才对。”

李妈妈便径自来到她的某一间屋内,掏钥匙打开她的某一只立柜,从里面翻找出她年轻时穿过的衣物。每一件都叠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樟脑精味,也就是李妈妈说的“卫生球”味。还有她的儿女淘汰下来的衣物,都被她洗得很干净,一件都舍不得扔掉。衣上若有个绽破窟窿,她就戴上散光眼镜很仔细地一针针缝补好。那缝补所需的线和布料也必须是与衣的颜色质地同一的,缝补后看不出缝补的。此时她就从中挑选出几件来,有里有外,有男有女,捧着一摞转回来。韩三河正吃着饭跟李家爸聊话,李妈妈说:“三河,这几件旧衣裳是给我孙女的,你别嫌弃,那一摞是送给你换穿的。我选出来的衣裤,保准你们都穿着合身,尤其姑娘穿着好看!”

韩三河非常感激,抑不住激动,眼窝潮润润地瞅瞅摆放在床边的两摞衣裳,说:“李妈妈呀,我实心地说,不是李爸李妈照看,我那‘建筑队’几条人命都活不到今天,我韩三河也立不住脚……”

李妈忙说:“唉,话不能这么单面儿说,蕊蕊,你听奶奶说,你爸爸——噢,你们叫‘大大’,本事可大啦,奶奶这一院红砖房全都是他盖的,没有你爸爸,我和你爷爷都没块落脚的地儿啊!”

三河就顺秧摸瓜地说到房子,说到住处,说:“丫头今晚想暂住在奶奶家里,奶奶知道我那个胶车社里……”

“知道知道,三河,这算得了什么事儿哟!奶奶家的房,我孙女随便住,可以长年住,想住哪间住哪间,可以给我孙女单辟一间她喜欢的,门锁钥匙交在姑娘手上。蕊蕊呀,你说这样好吧?”

“奶奶!”香蕊叫了一声,便低头垂泪。

韩三河之所以穿得破烂,是因他承揽的活路正忙,挖地沟填埋自来水管道。

虽说吃牛尸死了一口子,可他手下又来了三个庄浪汉。他现在缺的就是干苦活的人手,为了给建筑队找个稳妥的做饭的人,又不浪费干活的汉子,他捎信把香蕊妈妈叫来了。香蕊妈妈说:“你不叫我也正想来呢,我一直不放心大丫头,想赶来看看。”

那项活工期紧,自来水厂的正式工人只往地面上画两根石灰线,就万事不管了,挖、埋、拉运、安装全靠苦力们。安口地面下尽是石头圪垯,又没个啥机械、车辆,运铁管子全靠肩膀扛。再加上吃不好,汉子们不吃牛尸也得挣死。

说到关五更的事,还多亏了胶车社的薛大大,也就是社主任。他算是镇上的一名老干部了,脾气倔,人却耿直。镇派出所、庄浪县公安局和关家店乡政府都先后来人调查,不管谁来,薛主任都咬定一个口实:韩三河亲手把牛埋了,关五更领着人偷偷又把牛尸掘出来。薛主任光证明就写了不知多少份,按了无数次红手指印。

三河向女人说大丫头有处住,住的是漂亮干净的“红房子”。让丫头来外面换换环境有好处。丫头既来了就须去看一看她外爷爷。我让丫头衣裳穿得漂漂亮亮的,城里人样,那衣裳也是李妈妈白送的!又买上一包礼品提着,才去看望你四叔。一看,你那位婶娘让咱丫头留下,说给她家做几日饭。我答应了,我不好不依。你叔说以后给咱丫头找个事做,我觉着若真能那样也好。

说罢,三河从他那汗腥的内衣里摸出一个存折。那折子原本硬板板的,现下却被汗气浸软揉皱,被他身体焐得发热。他递给女人说:“还是揣在你身上保险些。”

女人问:“这是啥?”三河说:“银行折子嘛,上面有些钱。”她从未见过这号东西,但她识字,能认出那一排银色发亮的字。

女人每日按时按点地做饭,那灶房也是间荒废的老没牙的屋,满壁黑灰,屋顶缀着蜘蛛网。但是饭做得很干净。农村人的饭,多是一锅子汤饭,面擀得硬些,切得碎些,掺和上洋芋块块。还做几盘凉菜,水萝卜块块,葱油花子拌一拌,醋泼上。隔个十天五日吃一顿好的,长面干饭,有肉臊子。每次吃好的香蕊妈妈就请薛大大一起来吃,薛主任也很承情地不推辞,跟苦汉子们一起蹲在院里吃一顿。

薛主任想想,让这些庄浪人白住他还真是划得来呢,有了他们,这国营的胶车社才起死回生了!他们赶马车那么辛苦都不用镇上发工资,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划来的事!

所以三河的女人一来,三河刚一跟他开口,薛主任立即说:“没问题,住下住下,我给你两口单辟一间碎屋。”

那间碎屋比起那间大屋大炕当然好些,墙壁子白净些,门板缝隙小些,但总体差不多样。只是女人把窗格子重新糊了窗纸,被单拆洗干净了,铺整齐了些。晚上,从屋顶传过来那大屋里汉子们的声音,说话声和哈哈的笑声,多半扯到女人的事,扯到他两口:幸福了,做那事了!

香蕊妈妈依旧是话不多,娃大大把她内衣脱得一件不剩搂在怀里,她正像三河多少个夜晚所念想的那样,光滑细润的腰臀跟早先一模一样,好像比早先更加温柔,默默无声地贴着他裹着他。许是隔离得太久了,三河做那事总是没够,她也低低呻吟着:“我的好大大……”做罢,她静静地像是在想啥事,借着窗格透进的夜光,他瞅见她那秀丽的鼻梁上挂着些泪。

香蕊管妈妈娘家的四叔四婶叫外爷外奶,他们莫过比香蕊妈妈年长十余岁。他家只有三个女儿,两个都出嫁了,出嫁了也还回屋里来蹭饭吃,因为她们都在矿上上班,离外爷外奶家近。他家小女儿跟香蕊同龄,香蕊却叫她小姨。小姨最近要顶替她妈妈的班,也将在矿上工作。矿区人好像都离不开矿,靠矿吃饭。外奶的大女子在一号井商店站柜台,二女子在一号井浴池给洗澡的人开票,她们嫁的都是下井的矿工。矿工自然很珍惜那些血汗钱,所以她们节省自己小家的开销来外奶家蹭吃。香蕊要做这么一家五六口人的饭,这活不轻松,又不拿工钱。

外爷家的生活也并不富裕。外爷当着个办公室不太拿事的干部,工资不算高。外奶在矿区医院里当护士。其实她没念过书,既不会打针也不会测体温、挂吊瓶。挂吊瓶须认识药名字,不至于挂错。外奶莫过是个跟清洁工一样的“护士”。但她占着一个国营正式工的名额,这就是矿区人吃饭的最大本钱,能让她的三丫头“顶班”哩!

香蕊在这里做活心情并不舒畅。最舒畅也是顶难过的一天是妈妈来这里看望香蕊,她正在刷锅洗碗就突然见到妈妈。

妈妈是吃过晌饭才来的,一直跟她的四叔四婶子说话,到晌后她婶说去买些菜为妈妈准备晚饭,她叔也去上班的时候,妈妈才跟着香蕊踱进这套间的里屋内。

里屋窄小,摆着两张床,有一张小床妈妈看出那是香蕊睡的,因为靠墙角枕边摆着那只蓝布包袱。妈妈坐在床边就眼睛潮漉漉的了,之后就滴下泪珠。

香蕊为妈妈拭拭面颊,像是望见那日凌晨,妈妈昏倒在院门口。香蕊问:“妈妈来这达,那么咱屋里咋照看?”妈妈说:“丢给你妹妹和你奶奶。”香蕊顿觉一家人“四分五裂”样,好在妈妈来了,大大有人照顾了。

妈妈问:“做饭劳累吧?”香蕊摇摇头说:“不累。”香蕊没说最劳累的还不是做饭,而是洗衣裳。她更没说香蕊看不惯外奶的大女儿,把她男人下井的煤黑衣裳也拿来让香蕊洗。外奶使唤人很随便,像是她自己做清洁工做苦了,腻烦了。香蕊做熟了饭,外奶连碟子碗筷都不端,要候着香蕊。她家三个丫头坐在饭桌旁,也不见她使唤,而专候着香蕊去接碗续饭。外爷看不过眼,就把碗递给三丫头。三丫头就吊着脸色给香蕊看,好像香蕊不是亲戚,而是佣人。外奶的二丫头还把她的碎娃抱来,让香蕊照看,说她婆婆这几日生病,让香蕊带带娃。

妈妈吃了晚饭便告辞外爷家。矿区晚饭吃得早,惟有这顿饭外奶没让香蕊做,是外奶亲手操持。香蕊送妈妈,走在厂区里。厂区好大一片,一排排平房,也有一栋栋楼房,规划整齐。厂区街道由山上至坡下,她一直把妈妈送到坡下去。

她说:“妈妈放心,女儿不准备在外爷家久待,我看也指望不上在这矿区寻啥安顿,我会找份事做,这么大的安口镇,小十万人口,妈妈你看,我有处落脚。”

她说着从衣内取出一把黄铜色的崭新钥匙,在腰里系着根绒线绳。香蕊那么珍视,那么充满希望地把它举在妈妈眼前。

后来香蕊大大跟四叔家发生了一起事,使香蕊丫头不得不离开他家。

那件事不应该由丫头的角度来叙述,因为她不怎么知情,说不出谁是谁非。只知大大来看香蕊,手里提着一只黑色人造革手包。大大满身脏垢和尘土,香蕊给大大打洗脸水洗脸,还拿把小笤帚给大大扫身。扫身的时候大大手里还提着那只手包。丫头问大大:“水管子工程结束了?”大大说那工程哪能一下子结束,只能一两个月跟公家结一次账。后来大大跟外爷说话的时候,香蕊才从旁听见他说那包包里装着两千五百元钱,是发给工人们的工资。

“今早我从银行取出来,取款不是随时要取就取那么方便。可是这两日还不能发放,这工人们一拿到钱就不听使唤了。我提到四叔家暂放一放,我那胶车社里哪敢放它。”

外爷说:“噢,这小事,放到咱家安全着哩。”

外奶接过手去,说:“我给你放到柜里锁上。”又逗笑说,“你的钱我可是没点数!”

香蕊大大说:“四婶,你没见么,我那包上有锁哩!”

就这么大大走了。过了几日大大又来把包也取走了。

但是香蕊大大把包提到胶车社,打开锁头拉开拉链,却发现那钱少了一千元!一千元啊,好厚的一沓子啊!那时世面上尚无大票子,最大面值的是“拾圆”。那是银行捆扎好了的沓子,整整少了一沓!韩三河当下头发根子都奓起来,额头冷汗珠吧嗒嗒地跌下来。当时去银行提款,柳墚子跟他在一起,因为没有韩三河的签字银行不给旁人兑取。当时两沓加半沓,两个人点数得清清楚楚,就怕出错!两个人四只眼睛瞪大,看着它被装进这人造革包内,拉住拉链,锁住锁头。柳墚子已经把这数字记账,也已告诉工人们,可是它,它变魔术哩!它一下没影了近一半!韩三河咋向人交代啊,拿啥去抵偿啊!

他不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汉子们都瞅见“当家的”提着这只黑包进了那间碎屋,他两口睡觉的那间碎屋。他连柳墚子都不敢告诉。自打他背他去医院救活过来,柳墚子就把他认作亲爹样,最卖力最听话的就是他了,可你要说丢了钱,柳墚子都绝对不会相信它“丢”了!

他把自己女人悄悄地叫进碎屋来,向她诉说时他全身都在发抖,两手都在打战。香蕊妈妈不知会不会以为他在编胡话,他疯了,神经了,包是自己锁住的,钥匙在他自己身上!香蕊妈妈顿时脸色煞白,吁声低气地说:“幸亏我没回庄上,我就觉着会有啥事,走不开样,果真就事情来了!”

她颤着手拿起那只人造革包,那只黑颜色的鬼东西,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它,看看拉链边上有没有破处,摸摸包底子是否有漏洞。包儿好好的,哪达也没有破漏。她缓缓地抬起脸说:“娃大大,会不会是咱原本就没挣下那么多工费,是咱心里想着多些,就把数额‘幻象’多了?”

韩三河头皮发麻,头发根愈加竖立,滞呆了半晌,流下眼泪,说:“不会的,娃妈妈,你知道咱虽穷,但头脑一直清楚。”

娃妈妈就又拿起那只包触摸,摸过来摸过去,像摸她的男人,摸一个流浪吃苦的庄浪汉!

她让他把它再锁一遍,男人就呆痴痴地把拉链拉上,把那只小锁子搭住扣环,吧嗒一声锁上它。香蕊妈妈两手捏着那扣环,看它能不能从那皮革的套儿内拉出来。她没用多大力一拉,那环儿竟拉出了,与包脱离了。那环儿虽是金属的,却是软的,可以拉弯,也可以再复原,塞进皮革套内。

香蕊妈妈脸颊上就静悄悄流下泪来。也许她在可怜自己的男人,他只能买得起这么一只劣质的包!

“娃大大,你宽些心,我去找我四叔说话。”

她刚走到屋门口,男人又叫住她:“娃妈妈,你,你不要伤着四叔,四叔不会做那事,要不就算了,不去了,让我另想个办法。”

哪里有啥办法另想!这对于他们就是天塌地陷的事啊,要出人命的事!

“不,我要去,娃大大放心,我叫上我兄弟正芳。”她说罢就走出屋去。

香蕊妈妈的亲弟弟也在他姐夫的建筑队里做工,此时柳正芳和汉子们都倚在院那边屋墙下,静静的不说话,像晒太阳,又像候着啥事。好像那不测的事能穿透那间碎屋的土墙壁,能飞入打工汉们那极敏感而善猜测的心里,汉子们啥事都不去做,静候在院子里,瞅着当家的那间碎屋。

她把正芳叫过来,低语几句,便一起走出胶车社院门。

兄弟正芳还很年轻,走着说:“我就猜着钱放在他家会出事情!肯定是那位婶娘过了手!上次我去她家,婶娘正愁肠着没钱给她家三丫头办‘顶班’的手续。如今的事情,没有钱哪能办成事。”

说时走到一号井厂区,尚未登四叔家门,香蕊妈妈已觉出很难张口,纵吐出口,谁肯认账?

香蕊妈妈把四叔单叫到背处,一句一个“亲叔叔”地叫着,说了那丢钱的事。四叔当下就翻了脸,变了色:“这不可能!钱在我家能少,我就去死,不活这个人了!”

四叔生气地踱到前屋去,香蕊妈跟出来时,那位婶娘已在追问是啥事。四叔手发抖,腿打战,接下来婶娘就犯泼耍蛮了。“噢——,丢了钱来找我家,把我家当成啥人啦!我们好心收留养活你家蕊蕊丫头,反倒落下恶名了!你这是用刀子杀人的话,让人去死哩!”

兄弟正芳说:“婶子你犯不着拉扯‘死哩活哩’的话,要死要活由你,反正我姐夫的钱丢了是事实。我姐夫从来不会编谎骗哪个,你也清楚他的为人。”

“那我的‘为人’哩?你四婶就是个贼么!”

四叔啪地拍响桌子,“都给我闭嘴!丢死人啦!”有顷,四叔颤着立起身,走到他婶近旁,低声问:“你到底见了没有,有就拿出来。”

这一下婶娘哭声大作:“我活不成了,我要上吊悬梁去呀,他韩三河的包是有锁的,钥匙也是他自己拿着……”

香蕊妈妈满眼蓄泪,站起身说:“四叔,婶娘,是我柳沁沁不好,对不住你们了。”说完她就拉着兄弟往门外走去。

香蕊追出门喊着妈妈,说也跟妈妈走。妈妈停住脚说:“丫头,先回你外爷家,你一走两家就彻底断了,你大大的钱就更不会有还回来的希望了。”

香蕊当时也没顾上多想,这么个境况让丫头咋样再待下去!这之后香蕊在外爷家受的那段屈苦、羞辱,乃至打骂,香蕊都没脸向自己爹妈言说。外奶把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在香蕊身上,指着鼻子骂。她家三丫头动手打香蕊,把碟子和碗砸过来,碗片子碎了满地,破口大骂着:“你快滚!永远别再来我家!”香蕊都忍受了。

末了,她站在外爷跟前哭着说:“外爷爷,是我妈妈让我留下安慰爷爷,赔不是的,明早我就走了。”外爷也流下泪,抬手抚了把香蕊的脑顶头发。

香蕊回来了,可是并未像妈妈希望的,丫头能把那笔钱带回来。

几日里韩三河已向李妈妈张嘴,暂借了几百元。香蕊妈妈也从她身上把那只存折又掏出来。那曾是娃大大让她收着的,如今它同样携着她的体温和汗气,折皱疲软。她把它递给香蕊大大说:“上面的钱,都取出来凑凑吧!”

韩三河心碎了,这等于他这数年白干了,臭汗臭力气白流淌了!

这日晌饭后,院子里的场景跟那天香蕊妈妈去四叔家之前见到的一副模样。庄浪汉子们哪达也不去,啥事也不干,都候在院内,破衣烂袄地倚着墙根,蹲的蹲卧的卧,立的立站的站,一双双眼睛巴巴地瞅着那间碎屋。韩三河走出来,走向他们,苦笑笑说:“对不住大家,工钱迟发了几日,迟发的原因嘛,是我,挪用了一下。现在我把它如数寻回来了,发给大家一分钱不少。柳墚子那里有账,大家可去查对。”

说完,他拖着他那疲累的身子往那间碎屋走去。

韩三河闲时还是到李家院内坐坐,因为他的女儿在李家住着吃着,落脚一年多了。

三河如今的活路也比从前略有发展。如今各地已兴起建楼房,他已盖过一两幢楼。他也敢于举巨额贷款,用于工程启动资金。他大哥的大儿子,也就是三河的亲侄,在华亭县建行做副行长,贷款方便。而他忘不了曾经的艰难,他把胶车社那几间破屋都无偿地翻修了,泥了白墙,铺了新瓦。社主任为此受到镇政府的表彰奖励,薛大大见了三河就笑咧着嘴,请三河下馆子喝酒。

李家那块小花圃,梅枝谢了,竹枝叶儿却翠绿。三河坐在矮板凳上喝着茶,跟李爸爸李妈妈聊话,聊着聊着李妈妈把话又扯到盖房上。一扯盖房李家爸也笑呵呵地眼发亮。

“三河呀,你看我这院子是不是也该变个模样了?”李妈妈说。

三河进院之前,就瞥见李家院门外躺着一堆水泥预制板和水泥柱子,好像哪个单位拆换下来的废料。三河呵呵一笑,说:“还要变,咋变?”

“咋变那要你来看呢!”

“呵呵,我看那就是盖房嘛,可你这院落里哪达还有地方盖哩?”

“怎会没有地方啊,你进院门怎么走进来的?”

三河瞅瞅院门那边,说:“我总不能把院门给你堵上盖成房吧?”

“咋不能堵上?院门就不能换块地儿,换到这边开?”李妈妈说着往那排红砖墙带屋顶的通道走廊处指了指。

三河愣眼瞅瞅那过道走廊,有墙有玻璃窗有瓦顶子,说:“这廊子这么美气,不要啦?”

“谁说不要啦,你撑几根柱子把它支起来呀,支到半空,下面不就腾出大门的地方啦?”

李妈妈像说神话样,好像廊屋长了翅膀自己能飞起来。她接着说:“看这廊子,现在它不是跟你身后的那栋红楼接着么?你把它支起来,让它跟二层的门再接上,从那儿一拐弯,转到院门这边来。”

三河的眼睛就随着李妈妈的手指头转了一圈儿,半张着嘴。虽然那廊子架得起来架不起来另说它,可是他不能不惊讶并折服于李妈妈的想象哩!

他笑着说:“那廊子支起来转一圈通到哪达哩?那就通到院门旁那排平房的屋顶上喽!通过去干啥?”

李妈说:“通到屋顶上走走转转的不好么?”

“斜顶子上你老人家不怕摔下来?呵呵呵。”

“看你笑,斜顶子就不能变平吗,变平了不就是凉台吗?”

“你把它变成凉台,它旁边也盖不成屋,一盖就把那排平房的窗全堵黑了,没光亮了。”

“嘻嘻,我就是要堵黑没光亮。我不会把它临街的后墙另开窗户么?另开门窗又临着街,不正好开铺面做买卖么?香蕊正愁着没钱租个铺面,我不能把它白送给我孙女么?”

噢!韩三河点点头瞅望着院门前那块空地。这就是建起那栋青砖二层楼的前奏曲哩!

韩三河说:“李妈妈,当下还不行,一是你备的那点材料远不够用,我得帮你备备料;二嘛,安口街上正在过麦客哩,杂乱得很,人手不好雇,连拉砖运料的车都不好通行。”

李妈妈说:“啥叫麦客?你先说说。”

“呵呵,就是给旁人家割麦的人嘛。打工的队伍人山人海,塞满街道,我的建筑队里十几条汉都跑去当麦客啦,哪还有人手给李妈妈盖青砖楼哩?等过了这阵吧!”

香蕊这一年多一直在镇街繁华处一家国营商店站柜台,那是李家爸通过一位老友给找的工作,临时工,工资略低,但对于香蕊已是很满足了。工资她攒存起来,没有过多的花销。商店售的是布衣百货,干净清洁,不脏不累。丫头上班穿得整齐漂亮,辫发梳得洋气耐眼。只是如今国营商店不够景气,光顾的人少,私人市场到处“抢摊”。她下班就回她爷爷奶奶家,有时给家里买一袋优质粉或捎些菜,爷爷便责备蕊蕊不该乱花钱,家里都有,让爷爷来买。她下班回来,奶奶已经做好了饭,香蕊不过意地说:“奶奶,你等我回来做嘛!”

奶奶说:“咱三口儿的饭谁做都一样,又不累人。”

香蕊用那把黄铜色钥匙打开自己那间屋,屋内玻璃窗射进阳光,花窗帘垂在窗畔。她躺在床上啪一声打开电视机,一个人自在极了。

要是上早班,下午回来得早,她就哪儿也不去,待在家跟奶奶说话,早早给爷爷做饭。聊起家常她啥话也不避奶奶,从关家庄的亲奶奶说到一号井的外奶奶,从香蕊打柴说到香蕊离开那个村子。香蕊说着眼睫毛上就挂了细泪珠儿。奶奶伸手抚着她的脸盘儿,说:“哟,你不说奶奶还真的忘了,蕊蕊长大了。你等着,奶奶给你找个像样儿的!”

李家两口在安口镇这么多年也交了些朋友,这小地方虽艰苦,但他们生活上不缺啥。要烧煤,在屋里打个电话就有朋友买好了用汽车拉来;要拉电线,老头子就是八级电工,什么样的电线电路自己就安装了。老头子单位来些朋友,也能摆出一张大圆餐桌,碟是碟盏是盏的,让朋友们好好吃喝一顿。朋友中有位最要好的也姓韩,是陕西韩城人,孩子们叫她韩阿姨。韩阿姨人爽快,好说笑,她男人在矿务局当干部,住高级楼房。

一个电话邀请韩阿姨来李家,老姐俩盘腿坐在床上,喝着茶等候香蕊丫头做饭,韩阿姨还吸着支香烟。李妈妈便问:“她韩姨,给我们蕊蕊费心找个对象,难么?可得要韩姨自己能瞅得过眼的,也就是人品、家境条件各方面最好的,难吧?”

韩姨吸了口烟,眼皮避着冉冉烟缕,摇晃摇晃身子,说:“不难,我瞅见那丫头的长相啦,再说娃儿也是我们韩家人嘛,你等着吧!”

过不几天,韩姨再来就领来个很俊气的小伙子。星期天李家爸也在家,李家爸打开院门跟韩阿姨打招呼,韩阿姨扭身对那小伙说:“这是你李伯伯。”小伙很懂礼貌很斯文地问候:“李伯伯好!”自然他见到李妈妈就叫了声:“大娘!”李妈妈说:“错啦错啦,你不能叫我大娘,得叫奶奶,叫大娘你给我家孙女当爹呀?”韩阿姨捂住嘴笑弯了腰。那小伙看李家妈跟韩阿姨差不多年岁,咋就一个叫姨另一个叫奶奶?他吭哧着说:“我姨姨说……”韩阿姨接过话去:“你姨姨说的不如你奶奶说的顶事算数!”

小伙姓石,个高眼大,双眼皮眨动起来很精神,耐人瞅看。只是年少身板单薄,在一号井当技术员。韩阿姨说:“小石的爸爸就是咱矿务局的老石嘛,安全处的石处长,跟我家老汉是同僚。人品嘛,一家子人都不错。有毛病的我也不敢领到他李伯伯家来呀,还有他‘李奶奶’把关哩。”

李家爸也瞅着小伙不错,面相和善,便问:“技术员下井么?”

小伙忙正正身迎对着李伯伯说话:“李伯伯,噢不,我该称呼您爷爷。我下井,几乎天天下井,技术员要检查作业面,通风、电路,还有水况和瓦斯状况,要担责任。”

李家爸点点头,更觉着小伙儿精明,不错。

李妈妈说:“你爹当安全处长,就把你安插到那儿当技术员啦?”

韩姨又捂住鼻子笑,笑了阵说:“人家娃是平凉市一中毕业的高中生,全矿挑不出几个,哪像他奶奶说的哟!”

李妈妈说:“是哟,如今年轻轻就有个国家正式工作真是不容易哟!不过小石,你的事我和你姨都说了不算,还得看我孙女自己的意思,看姑娘能不能瞅上你这块料儿。她上班还没回来,你等会儿吧。”

香蕊一下就看上了小石。小石一见她也惊心动魄的,他没想到这位奶奶家的孙女会有这么漂亮,衣着干净洋气,一点看不出她是个庄浪乡村的土丫头。小石惊慌胆战地惟怕像奶奶说的,她的孙女瞅不上他,他身上那干部家庭的优越感顿时一扫而光。他想,只要她能看上自己,他还有啥说的哩?他就把一切都给她!小石工资虽不高,但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他自己在一号井有一间平房,还带厨房,一般单身工人不可能独有。他愿意把房子粉刷装修得漂漂亮亮让她住。他还保证过不了一年半载就让老爹给她安插个正式工作。

香蕊的婚事很快就成了,日子也定了。香蕊妈妈又来到胶车社住下,特地来相女婿。香蕊妈妈还来到李妈妈家,拉着李妈妈的手叫:“妈妈,好妈妈……”叫着就流泪了。

李妈妈看出蕊蕊的性格难怪那么绵软,丫头虽然面貌长得更像三河,可性子与她妈妈活脱一个样!

“唉,应该的,应该的。”李妈妈叹着,“你生了个好丫头,孩子在我这儿很乖顺,给我们老两口不少照看和安慰。再说她大大三河,像个汉子样,做事大气,也给我们那么大的帮助,你瞅瞅这院子哟!”

到了结婚的日子,香蕊妈妈和香蕊大大就在李家操办嫁闺女。三河把给女儿的嫁妆都放在李家堂屋内,扎着红绸子。李家爸买来喜糖喜烟喜酒摆在堂桌上。

丫头仍坐在她那间红砖白壁的房内不出来,这是爷爷奶奶给她的屋,她还没有住够,还想多坐一会儿。她穿着嫁衣正低眉垂眼地想着心事,李妈妈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块崭新的瑞士手表。那是她的大儿子给妈妈的东西。她还拿着两条杭丝缎被面。那是李妈妈曾为自己的儿女准备的,没用上,存留至今。李妈妈说:“这是奶奶送给蕊蕊的嫁妆。”香蕊眼泪流得满脸,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搂抱住奶奶的腰身,呜呜哭起来。

李妈妈说:“孩子,奶奶知道你自小很苦,受过一些不该受的……”这时,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彻李家小院。

尾声

这年过年,石景宽和香蕊回关家庄探亲,庄巷道里迎面遇上个男人。石景宽站住脚:“咦?你咋也在这达?”“我家在这达嘛!”那人原是在安口一号井做工的,见到石景宽,便邀“石技术”去他家坐坐。

就这么一场酒,烂醉滥嘴的一席话,断送了香蕊全部的生活希望!

“关海林死活都不要,哭了几回跟他老子拼命,你‘石技术’却捡拾起来!”

这些污言秽语毁了她的男人。年岁轻轻尚无城府的男人,他只有痛苦的爱欲和嫉妒心,他屡屡跟她做爱后又说:“你把你那么嫩小的身子先给了别人,给了那样一条老不死的恶棍!”香蕊说:“没有,你不要听信谣言!”他咬住牙根说:“谣言?你说是谣言……”说着扬起手打过来。

他不好好过日子了,糟踏他自己,吃烟酗酒赌博,班上警告处分他,差点把他除名。他下井,登记检查记录,也不似从前那么认真、准确无误了,他说他不知哪日就死在井下!

这时候国营商店越来越不行了,正式工的工资都常发不下来,景宽没有让他当官的大大给香蕊寻个安排,相反他一日日跟他班上的一个没结婚的丫头来来往往的。香蕊自己置了一辆卖食品的推车,推车有四方的玻璃罩子,盛摆着面包、蛋糕、方便面和火腿肠,还有她自制的卤鸡蛋、凉拌菜和荷叶饼。她很早就起床,天黑黑的,从厨房把食品车推出来。她不能在厂区里叫卖,她怕被人指指点点,瞅,这就是石家媳妇!她把车推到镇中心学校门口。上学的娃子起得早,买早点的多,等到学生娃把她的车腾了半空,她已经被冻得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她望见不远处奶奶家那幢新建起的青砖楼,已改换了方向位置的院门临着这边的街道。她知道爷爷已经去上早班了,奶奶却还睡着,睡在炉火暖暖的屋内。这时她不方便叫门,她不愿意按响院门外的电铃,打扰奶奶睡觉。她冻得双臂交叉搂肩,连连地跺脚,抬头瞅瞅那座楼,是否有灯亮……

她茫然地望着这个灰蒙蒙的早上。此时她不会预知后来她向东走,向着更东边的地方,到了陕西的宝鸡市,一待多年。她是庄浪人的女儿,像是她必须经过她大大经历的担缸,流浪,住胶车社,住那漏顶子挂蜘蛛网的破屋大炕一样——为了逃避跟小石离婚,逃避无休止的撕扯打骂,她确实像个流浪汉样,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啥苦活累活都干过了。她的确像她的大大,有着曲折的经历,也有着坚韧的不怕磨砺的生活意志,她所经历的故事那是另一篇小说才能承载的。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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