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忠
昭君墓随想
◎赵旭忠
呼和浩特的天气连着几天阴得别扭,时令已过立秋,天也不高,气也不爽,闷闷地只适合睡觉、喝酒和开会。等到会议安排大家参观昭君墓的八月十二日下午,天却早早地放了晴。昭君女士假如在天有灵,她实在是待人不错。
昭君墓位于呼和浩特城南九公里处。九公里的路程对于汽车轱辘简直算不得什么路程。沿途的房舍和庄稼平庸得让人不满,左瞧右望也寻不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始意味,还没等同伴们把失望议论出来,汽车拐个弯儿就直接开进了墓园里头。
墓园营造得似乎不像墓园,完完全全是一座公园,是一处旅游景点,且颇具规模。一走下汽车,顿觉四周爽眼得很。本来准备到这里肃肃然起敬一番,看来大可不必,与三五同伴闲庭信步就可以了。这里有高树参天,有秋花掩映,亭榭长廊,古香古色,都是下了工夫下了本钱的。昭君墓的正前方竖着一座挺像样儿的诗碑,雕栏玉砌,十分体面。诗碑前方空阔之地,矗立着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骑着高头大马的塑像。这塑像显然出自今人之手,线条流畅,想象美好,王昭君俊眉秀目,顾盼含情,老单于雄姿勃勃,一脸恩爱,且马头相亲,人面相向,一副老夫少妻情深似海了的模样儿,足令老年男士们暗暗称羡和向往。
昭君墓打造得颇为壮观,也因此显得夸张和铺张。据介绍,此墓占地三万多平方米,高达三十三米,是一个人工夯筑的大土丘。沿墓侧台阶蜿蜒而上,可登墓顶。墓顶平展开阔,做篮球场地绰绰有余,放露天电影也完全够用,只是墓顶中央部位建了一个亭子,这就不可思议,如果下面埋着西楚霸王,或者燕人张飞,看哪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话要说回来,亭子自是好亭子,有八面来风,视野无限,可供游人驻足,俯瞰土默川平原,也可远眺阴山、黄河。两千多年前,王昭君远嫁匈奴,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千载琵琶作胡语”,先为老单于生了一个儿子,只过两年老单于死掉,按胡人风俗再嫁小单于,又给小单于生了两个女儿。不幸的是,十二年间先后死了父子两任丈夫。金圣叹为此叹道:“美如明妃,抱恨绝域。”抱恨是多方面的,天知道她活出一个怎样的心情?
在墓顶不宜久留,就算王昭君脾气好,踩在人家头顶上也深感大为不敬。窃以为,修坟造墓也应该实事求是,崇尚节俭。这么大一座坟墓,完全可以埋下一个集团军,还把亭子建在了墓顶上,搞什么搞?
当然,说这话有点儿小家子气。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理由多多——或是后人出于对王昭君其人的敬重,或是当地的民俗文化使然,也或是发展旅游业的需要,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多种需要兼而有之,而政治整景最是轻而易举的事。总之,按需要重新打造王昭君,让“佳人佳事,千古流传”,而佳人佳事象征着“胡汉团结,友谊长存”。
不过往细想想,这实在是人为地拔高了王昭君。王昭君并非中国或西汉时期的首例“涉外婚姻”,需要特别标榜出来。在她之前和之后,有众多的和亲女士,均湮灭在历史的风尘之中。王昭君之所以突起凌霄,名传至今,是因为班固在修汉史时为她写上了一笔,以后诗人墨客借题发挥,以诗圣杜甫的《咏明妃》最为地道。金圣叹评论此诗:“为千古负才不偶者,十分痛惜。”诗曰: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怨恨什么?痛惜什么?是画图省识?是环佩空归?是紫台一去?还是青冢独留?诗圣春秋笔,不伪饰,不溢美,不似后来众多拍马方家,捡着好听的玩命拍,一本《青冢藏墨选》,把王昭君和亲匈奴这一历史事件拍得红里透紫,拍得云山雾罩,而且一路拍去,一直拍到了西汉王朝。
西汉开国皇帝刘邦在灭秦朝、败项羽后,继续向北方匈奴领地拓展疆土。刘邦手下大将韩王信、燕王卢绾、阳夏侯陈豨多次奉命出征,不料却连遭败绩。匈奴是游牧民族,好勇斗狠,就像某样板戏唱词所言:“你找他苍茫大地无踪影,他打你神兵天降难提防。”兵败之后,这三位大将也先后率部投降匈奴。刘邦大怒,御驾亲征,又被匈奴首领冒顿围困在大同附近的平城,要不是耍了点儿离间诡计,这位早有无赖之名的伟大统帅,几几乎不能逃得性命。
匈奴人好战善战,成了刘邦的一块心病。审时度势,决定对匈奴采用怀柔政策。怎么怀柔?和亲。和亲需要输出妇女,高层对等婚配。公主是自家骨肉,远嫁给蛮荒之地的匈奴首领,自然舍不得。不过这不难,反正损着别人的牙眼不心疼,从外戚或宫中选一个俊俏的丫头,假以公主名义,嫁给匈奴首领就是了。这一招还算管用,翁婿之间面子总还是有的,虽无百年之功,却可收一时之效,短时间匈奴兵马不再犯境烧杀抢掠。不过冒顿全不理会汉朝的礼仪和法度,刘邦死后,冒顿致信吕后,语多戏弄,说岳母大人深宫寂寞,是不是需要他来陪伴?吕后大丢脸面,盛怒之下和大臣们商议,怎么惩治这个不懂纲常伦理的混账女婿?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惮于胡人骁勇,竟无计可施。好在泱泱大国不缺美女,只好再次和亲,厚厚地陪送金帛彩礼,以免边境生出战事。要说这种和亲是“佳事”,叫人糊涂,不和亲让你不得消停,这种“佳事”,宁不悲哉!
说到昭君和亲,那是西汉皇帝死了几茬之后,匈奴的一个首领呼韩邪单于,在匈奴之间的部落战争中打了败仗,向汉朝皇帝上表称臣,借以自保。数年后,汉朝兵马消灭了另一支匈奴部落,呼韩邪担心也被汉朝吞灭,于是主动提出和亲,愿做汉朝皇帝的女婿。《汉书·元帝纪》载:“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春正月,南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汉元帝刘奭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阙氏(意即皇后)”。王昭君此前的身份是“待诏掖庭”,按字面猜想,待诏是等待皇上诏示;掖是奖掖,有提拔的意思;庭,则相当于某种位置或身份,类似于储备物资,或者相当于第二梯队第三梯队什么的,还没有启用和上岗。总之,王昭君还清白着,和皇上什么事儿也没有,否则早就奖掖了,提拔了。
另据《蔡邕琴操》记载:“昭君年十七,献于元帝,积五六年不得见御。”王昭君十七岁进宫,空闺独守,苦苦等待五六年,就是挨不着皇上的边儿,搁谁谁也会心生怨恨。汉宫腐败,再加上王昭君的人格自尊,是她“不得见御”的主要原因。《西京杂记》云:“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予。乃恶图之,遂不得见。”
瞧瞧,后宫女人多得让皇帝老倌儿忙不过来了,烦了,也糊涂了,这等大事也不亲自考察摸底,也不掌握第一手真实资料,放弃领导,全凭着“画工图形”,这就难免误人误己。其实汉元帝的“官僚主义”也不算大问题,能选进后宫的女士,就像国家级的选美大赛,层层把关,评委亮分,杀进决赛圈儿的基本都比较像样儿了。就算有人使钱走了后门儿,多少也得有些特色,好比有钱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上一盘蘸酱菜也许挺开胃口呢。皇上也可以偶尔尝尝蘸酱菜,但不能把最好的瞒下。“画图省识春风面”,就会惹皇上发脾气。画工毛延寿贪心太过,挤对和瞒下王昭君,工作严重渎职,按说此人能在御前行走,直接为皇上服务,肯定有类似今天的高级职称和相当的行政级别,“人事”大权在握呢!所以才有“宫人皆赂”的腐败现象发生。谁给的银子多,就美化谁,“不予”,就“恶图之”。也是活该这家伙犯事儿,“后,匈奴来朝。求美人为阙氏,上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西京杂记》)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汉元帝眼里的王昭君,简直酷毙了,超女了,没治了。只是君无戏言,悔也晚矣,汉元帝宰了毛延寿出出邪火而已。后宫第一的美人成了和亲的牺牲品,成了胡人妇。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王昭君之所以请命远嫁,她的内心深处该是何等的失落和沉重,这是她对荒谬的生存环境和失落的生存状态狠命的反戈一击,是对汉室和自己最初信念的彻底背叛。造物既然赋予了她超群的美貌,命运又把她征召进了最高权力者的后宫,这样一个新鲜亮丽的生命,对未来无疑是充满激情、充满欲望和充满期待的,她的生命构想一定涂上了十分绚丽的色彩。初入汉宫时,她可能还胆怯着,谦恭谨慎着,但她的人格形象绝不卑琐,她的心地是透明的,她清楚自身的价值,她有理由固守自己的精神尊严。美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固定资产,可以炫人,可以流通,是进身的最有效的资源,她想飞黄腾达,也无需多费手脚,可她过于自恃,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了。用现在的眼光看,王昭君很是不识时务,不开事儿。毛延寿固然贪财、卑劣,是王八蛋一类的小人,可是皇上有“按图召幸”的规定在那儿撂着,别人都知道塞点儿银子讨好画工,你“自恃其貌,独不予”,这不是和规章制度较劲么?甚至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你要保持独立人格,“举世皆浊我独清”,你就一边儿凉快着吧。王昭君孤傲地把自己搞成一个反面教员,让后人从她身上吸取教训。后人如唐朝的杨玉环就刁钻乖巧,这妇人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使点儿手段,就“一朝选在君王侧”了。再后来无数人卖命地跑官买官,不都是为了进身进步么?品格高尚固然让人敬重,不识时务亦为俊杰,可憋气窝火却是自己难受。幸亏天无绝人之路,从匈奴杀来一路求婚人马,这才给了王昭君一个合理冲撞的机会。“谁耐掖庭丽质埋,国安也要依裙钗”,不跳槽,不远嫁,在汉宫难有出头之日,没准儿一辈子下来只熬成个白头宫女,那也实在够惨的。
我们应以平常心看待昭君远嫁,把她硬说成“胡汉和亲使命在”,硬说成“许国以身塞外行”,似乎歪曲了人的主观动机,难道她没有对自己前途和命运的考虑?连皇上都后悔放走了后宫美人,这般没觉悟,干吗非给一个宫女戴上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不过王昭君又确有主见,为了寻求个人的幸福,为了体现生命的价值,她的这种选择是坚毅的,果敢的,她要迎接多方面的挑战——嫁过去语言通不通?水土服不服?没有恋爱过程,直奔婚姻主题,这婚姻是否有些生硬?塞外荒漠苦寒的气候受得了吗?牛羊肉又腥又膻吃得惯吗?能不能团结周围一班人?能不能团结大多数?要紧的是老单于老成了什么样儿?阙氏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牢?等等等等,困难一大堆,都是未知数。王昭君若是没有“我拿青春赌明天”的劲头儿,汉宫的红墙碧瓦就是她永远的牢笼。这一赌不简单,“慷慨辞行左右哀”,以悲剧发端,以正剧收尾,还真赌出了一片“新天地”,而且捎带着让自己的芳名“千古流传”了。
“历史是活人为着活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这是法国一位名叫阿隆的思想者说过的话。话虽绕口,却是灼见。胡适先生则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洋先生和本土先生都能一针见血,也让我们在昭君墓前流连的时候,变得理性,变得心平气和了。王昭君庞然大墓的底座,砌了一圈儿说不准是大理石还是别的什么石板,刻“今人诗赋于其上”,赞美着“活人为活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诸如“红颜堪重任”,诸如“胡汉和亲,耀古荣今”,诸如“漫云女子不英雄,笑迎风沙走毡城”,诸如“巾帼有英才,怨何来?”等等。粗略一想,保家卫国,稳定边疆,得是“红颜堪重任”,这等事岂不让男人们臊个半死?所谓“重任”,直白地说,不过是统治者打发出去一个性奴而已。“胡汉和亲,耀古荣今”——如此打扮历史,拍马历史,与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二字,则大相径庭,分明是以耻为荣了。要说笑迎风沙”,除非王昭君脑子有病,在祸福难料和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能笑得出来吗?定位她是英雄,是英才,也是拔高太过。在一个对女性封闭的社会她能受过多少教育?汉宫里幽禁式的生活她能有多少历练?文韬武略表现在何处?对古人对今人,赞扬都要恰如其分,吹狠了,就穿帮了。
违心之说莫过于“怨何来?”这位词客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了。想当年王昭君被选入宫,离家时应是何等风光,她一定满怀憧憬,希冀皇恩浩荡,荣身耀祖,不想却在汉宫里长久搁浅,被逼得“跳槽”,你说她怨何来?王昭君远嫁到异邦,只过两年老单于就呜呼了,撇下孤儿寡母,伤心不伤心?怨不怨?按说老单于归天,王昭君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打报告请求回汉朝,回湖北香溪故里,朝廷批复从胡俗”——这冷冰冰的三个字,叫人气不气?怨不怨?所谓“从胡俗”,就是再嫁给老单于的儿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按汉人固有的道德伦理,小单于虽非己出,再嫁也属乱伦。这胡俗怎么跟畜生似的,叫人气短。你说王昭君难堪不难堪?别扭不别扭?臊不臊?怨不怨?就算拉下脸,豁出去了——再嫁就再嫁,总比守寡强,爱谁谁吧,入乡随俗嘛。王昭君必须放弃人性尊严,把自己变成异类。按胡俗,小单于绝不会娶一后妈就算完事儿。就算小两口恩恩爱爱,“日伴夫君勤牧猎,弯弓不再向南天”,这小子也是姬妾成群,搞得命短。过了十年王昭君又接着守寡,而且是彻底地守寡了。算一算,王昭君这时也就三十出头年纪,纵有儿女绕膝,前一窝儿后一窝儿,大约看哪个都能勾起伤心往事。此后,“明妃之踪迹则不可问也”。王昭君也许再无怨心,她已经完全绝望了。
往者已矣!“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借昭君墓下众多石刻中沈鹏先生题诗为本文收尾。道是:
汉室和亲一粉钗,
红颜事散逐尘埃。
至今尚有香溪水,
常夜明妃照影来。
虚无反而精到,回归人性就好。沈先生避实就虚,藏有感慨——
昭君想家,乃至照影香溪魂归故里,死了也想。
赵旭忠,一个年逾七旬的老汉,写过一些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文字,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