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梦悦
2014年8月2日,柏林,第20届世界翻译大会在此举行。
中国著名翻译家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颁奖词中,国际译联评奖委员会这样写道:“我们所处的国际化环境需要富有成效的交流,许渊冲教授一直致力于为使用汉语、英语和法语的人们建立起沟通的桥梁。”
由于健康原因,93岁的许渊冲没有去现场领奖,他选择以一封优雅的英文信书面答谢。“作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翻译家,我深感荣幸。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翻译工作的认可,也表明中国文学受到世界更多的关注。从事汉语、英语和法语文学的翻译对我而言一直是一种享受。93岁的我还在做翻译,我就是喜欢翻译。”
勤奋支撑起的“野心”
70岁从北大退休至今,许渊冲翻译的书已达120本。对未来,他是这样设计的:两个多月翻译一本,5年完成《莎士比亚全集》。
翻译界普遍认为,许渊冲翻译的《红与黑》胜过傅雷;他也不吝自我表扬,他认为自己正在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定能超过朱生豪或梁实秋的译本。
在这位和翻译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看来,能超越中国其他翻译大家,是“最高级的乐趣所在”。
事实上,许渊冲的勤奋支撑得起这样的“野心”。退休后,他的译作猛增到现在的150余本。这些书,整齐地摆在他屋子里当初只花15元钱买的旧书架上。
为了利用好晚上的“翻译高产期”,许渊冲养成了黑白颠倒的作息习惯。“他现在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每天要从晚上十点工作到凌晨三四点。”夫人照君展示了许渊冲近期翻译《莎士比亚全集》的成果,电脑上的文字密密麻麻,眼神好的年轻人都觉得眼花缭乱,更让人无法想象一位视力衰弱的九旬老人,每天面对电脑工作六七个小时需要多大的毅力。
他的身体确实硬朗:93岁的年纪,走起路来不用人扶,也不用拐棍。“别说拐棍了,我每天晚上还要骑自行车遛一个小时的弯儿呢。”许渊冲说。
以“论战”闻名的翻译家
许渊冲是一位在争议中前行的翻译家。“有争论才有进步”,他不生气,只是遗憾为什么有些人对此就是不理解。
翻译家赵瑞蕻批评说,许渊冲的译本加了许多不该加进去的东西;翻译家王佐良则认为他的有些译法类似鸳鸯蝴蝶派,是应该避免的。许渊冲反驳道:“一切景语皆情语,我要的是文学翻译,不是文字翻译。”
还有一种非议针对他的性格。他的名片上,赫然印着“我是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完全不按中国式含蓄的套路出牌,“自大”之评,难免接踵而至。
的确,多年来,这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一直扛着压力负重前行。他的头上,顶着别人按上去的多顶帽子——“文坛遗少”“恶霸作风”“个人英雄主义”,有翻译同行称他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说许渊冲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那也要看我的瓜到底甜不甜!”许渊冲一脸不屑。
许渊冲向来以好“论战”闻名,一提起“论战”,这位近百岁老人的思维立刻变得极其敏捷,有时表情激愤,有时哈哈大笑,那双枯树皮一样的手一直在空中比画,还不时朝自己竖起大拇指。
“他心直口快,把人都给得罪光了。”夫人照君评价说,“他不要权,是一个非常直率、质朴,非常真性情的人。他往往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情绪来了,说的比自己想的还要过分。”
这种好辩的习惯,可以追溯到许渊冲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期。当时以全省第七名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的许渊冲,因嗓门大被人称作“许大炮”。“我就是说话没顾忌。孙中山不也叫‘孙大炮吗?”许渊冲对这个外号不以为然,“我倒觉得这是提醒我不要乱说话,但敢说话还是要的!”
“敢说话”这三个字,没少给许渊冲惹麻烦。上世纪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他在北京两所外国语学院教书时,提了三条意见:一是毛泽东思想是应该发展的;二是斯大林肃反杀害好人太多;三是把“共产主义”翻译错了,原文没有“产”字。幸亏领导认为他说的都是“学术问题”,没有给他戴顶“右派”帽子。但从那以后,许渊冲就再没摆脱过“狂妄自大”和“学霸”之类的评价。
但许渊冲认为自己狂而不妄。他引用孔子的话来解释,“狂者进取”。他觉得,“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自豪使人进步,自卑使人落后”是他的人生信条。这句话写在他书房中的卧榻横幅上。
中国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
许渊冲说,他最爱中文的美。不仅中文的美不好翻译,诗人的情怀更难以诠释。“现在很多学者都认为,翻译的最高标准就是将原文直白转换,重视‘名而轻视‘实,注重‘形似而忽视‘神似。”许渊冲语气中透着无奈。“我觉得在不歪曲作者原意的情况下,翻译一定要把一个民族文化的味道、灵魂体现出来。”他举例说:
“毛泽东有一首词《念奴娇·昆仑》:‘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他把昆仑山分为了三截,一截给欧洲,一截给美洲,一截给中国,这种情怀哪里有?这种情怀怎么翻?当时,找了英国人来翻,就把这三个‘一截直接翻成了‘three parts(三个部分),这哪里美嘛!”
“知道我是怎么翻的吗?我把第一截翻成‘山顶,第二截翻成‘山腰,第三截翻成‘山脚,这在中文中没啥稀奇的,但用英文表达就有了一层美感。英文版里,山顶我翻译成‘crest,山腰我翻译成‘breast,山脚我翻译成‘rest,就是顶部、腰部和底部,还对仗,美不美?”
“但在当时,因为翻译这些,我还被批斗过。但我不在乎!在纪念毛主席诞辰100周年的时候,英文版《毛泽东诗词选》还是采用了我的译法。”
在翻译毛主席诗词“不爱红装爱武装”时,许渊冲把“红装”译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把“武装”译为“face the powder”(面对硝烟),恰好表现了“红”与“武”的对应和“装”的重复。此译文对仗工整,堪称绝妙,中国文化的味道和精髓跃然纸上。
之所以形成这样一套翻译理论,源于许渊冲对中华文化的痴迷与热爱。上世纪80年代开始,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翻译诗词的难处,在于炼字,经典好诗都追求一个“工”字。许渊冲译诗,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他坦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也有很多不了解的。但我懂得一点,中华文化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中国人一定要知道自己民族文化的价值,不能妄自菲薄。中国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文化脊梁。”
翻译工作本是一件苦差事,精雕细琢更是如此,但对于许渊冲来说,反而是乐事一件。
许渊冲说:“1998年5月,德国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奏了马勒的名作《大地之歌》,其中第二乐章《寒秋孤影》和第三乐章《青春》,说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但谁也弄不清是哪两首唐诗。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听了演奏,说一定要尽快把这两首唐诗弄清楚。找了很多人,都弄不明白。因为这里面的唐诗,先是被译成法语,再转译成德语,如今又译回中文,文字全变了。我一点点地往前推,最后找到了法语的译本,才终于对上了原型。一首是张继的《枫桥夜泊》,一首是李白的《客中行》。你看,这多有意思啊!”
许渊冲现在的生活很有规律,全靠夫人保驾护航。他每天9点多起床,午休后,骑着自行车出门遛弯一个小时,晚上10点多去散步。走完了以后,精神头儿来了,就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
许渊冲说:“7年前,我做直肠癌手术时,医生说我最多能活7年,可是我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得了这个大奖,中国文化得到了认可,我要走也没什么遗憾了。我希望我还可以抓紧时光,多为翻译中国文化做些事情……”
□本栏编辑/张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