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新作选
胡弦
是的,仍是那条巷子,
仍是那些铁门、老宅、玉兰树。
是的,没有这些我也能
借助回想找到这里。
某个忘了的细节
会突然出现,给记忆以惊喜。
做过你照片背景的紫藤花,
仍有无声、优雅的外形。
是的,那些路灯的长脖子,
在白天确实有点傻,
这是有人喜欢夜晚的原因。
香樟下的围墙有笔直的拐角,
像极了你说话时干脆的语气。
但我并不担心,
蔷薇从上面披拂下来,
已用香气对此作出修正。
是的,我不理解悬铃木的语言。
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语言。
葡萄藤的触须是太细了,
不能做线索;
而铁栅,又粗又硬,
一点也不像我们熟悉的旋律。
巷子上空是不变的蓝,
也是那彻夜难眠的蓝。
老槐树有种沉着的力量,
月光也代替过窗灯的光。
但都无法带来安慰。
夹竹桃在开花,
接着是漫长的绿。
这被认为是有毒的。
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甲虫搬运它需要的东西。
电线从未割裂过天空,
它只割裂时间。
是的,电流对沉默的领悟力,
超过了火花和暮色。
不可能有你眼睛里的那种光了。
不可能有比花蕾更好的纽扣。
要回忆你的笑,
也毋须借助反光镜。
但打开海棠花瓣,
仍需要铜锁的咔嗒声。
我知道那些裂纹,
知道无法医治的伤口。
是的,梯子一直有紧张的声带,
天线承担过陌生的使命。
被心灵反复挤压的词,
与布幔上的皱褶相称。
是的,小花坛的菱形,
一直以来都事关重大。
曾被描述的不安的未来,
包含了今天那致密的内容。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结局,
走廊的两头会不会
抢先于对方进入其中?
灰尘缺少核心。
幻觉碰到什么,就改变什么。
一条小巷也许
和庞大的宇宙是相同的东西。
——但它们互不理解。
在风的眼中,
落叶空旷。
在梦的深处,
多少刹那死于射线的本性。
鸢尾花在绿荫上回旋。
是的,欢乐留意到它的倒影时,
悲伤才慢慢苏醒。
鸟儿从清晨飞过,
白色的雾气无始无终。
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
——李 白
满目翠碧。所以,
仙境亦人间,喜欢吞云吐雾者
亦擅长采集、编织……
当有人骑鹤于天际,一粒米带着
单纯的生活固然美妙,让人
更加难舍的却往往是
歧路与交集。
在山间,我见过如枯叶的石头,
小庙的香火,有时炽烈,有时如耳语。
走钢索的人,常会走到世界的另一侧,
当他剖开薄雾归来,他说,
他在前世曾是一个樵夫。
由此我推断:卖扇子的人,
改卖清风也必然成功;把玉米
烤得香糯者,亦能了悟禅机。
山顶,双峰对峙,那对峙
必有缘由,因仙与人的关系总是
从对立开始,于照应中结束。
能于煎熬处取心得者,尚有
梅花桩艺人,无论季节怎么更迭,他只要
属于春天的那部分。
站在山顶远望,唐朝,就在不远处,
走在山径上的人,拐个弯就消失在那里……
他会遇见从没见过的面孔,但意识不到
自己在画中,他的背影来自
一支毛笔、一支失传已久的曲子。
是的,立体的世界里有扁平的声音,
一个人,如果肯走漫长的路,
就会赶上那同样在赶路的传说。
而如果他停下,像一座青峰
停进画屏中,同样会生出恋家癖。
溪水在回忆磨针人,小手艺里
藏着花朵、麦粒、古老生活的大道理。
云烟里有虚拟的卷轴,而坐在山下
长廊上的人,石桥、香樟、真实的夕光
像一个等待被讲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