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
生命的重量
■杜鹃
那一天,一个人早早地走进医院的大门,步履扭捏,极不自然,像做贼。一个平时很健壮的中年人,为了自己的身体,走进这个专门修治人的地方,总是心里惴惴的。
一边存车子,种种的假想从脑子里接二连三地涌出来。
如果遇到熟人,一定要笑脸迎上去,像平时那样打招呼,然后,有意无意地告诉他,哦,来看一位同学的妈妈,你呢?
幸好,看医生做检查抽血,一路并未碰到熟人。没有碰到熟人,我就越来越会投入到一个病人的角色中,仿佛我就是一个真的病人,尽管,我对身体部位的不适感的怀疑,并没有被现代机器和化验确诊,当我坐在那个高鼻梁的女医生面前时,她的一句职业性的问话:“你哪里不舒服?”的确让我认为,自己或许就是一个病人。何况高鼻梁的女医生看我的眼神,和看别的病人没有什么区别呢?
高鼻梁的那一句话,忽然让我不再感到羞赧难过,一种新的情愫在心中悄然升起,那就是一线光明,那一线的光明将要像早晨的太阳一样,冲开重重的迷雾,还我一个晴朗的世界,不管生命的长短,只有这个高鼻梁的女医生能揭开我身体的谜团。
几个月前,我的腰部和肝脾的部位感到不适,有时隐隐作痛,伴着疼痛的次数的频繁,不到四十岁的我,开始感到了一种不妙,那是身体零件出了问题的信号,这一年,正好有几个熟识的人先后得了癌症,于是,马上自危起来。
至今,我还非常奇怪,那个可怕的病似乎真的临身的时候,眼前闪现的是年仅八岁的儿子的身影,还有年迈的父母,没想到我的兄弟姊妹,后来,我想,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认为兄弟姊妹不是依靠我过活的,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假如失去我,他们会伤心,但不是那种痛不欲生的痛,不,也许在某个时间段是这样的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身影也会被时间渐渐冲淡。父母会伤心悲痛,但我不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不是他们最疼爱的那一个,我也一直不是家里的顶梁柱,父母只是对我出门比较放心而已。即使没有我,父母也会有人养老,年过花甲之年,他们也许会看破世事,生死有命,他们会说,那是我的命。但在父母的内心深处,是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痛。
于是,八岁儿子那单薄的身影渐渐被放大了。
对于一个单亲的家庭来说,儿子是我的唯一,我是儿子唯一的依靠,我们相依为命。不能想象,如果没有我,儿子也许会被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像很多缺少父母之爱的孩子一样,像野地里的草一样的疯长,然后,被抛到了社会上,能不能过上平常人的生活,那要看儿子的个人的造化……
中年,是个失去自我的年龄段。忽然想起这句话来。如果生命垂危,我没有对失去生命的恐惧,如果有,也是害怕亲人的伤心,还有儿子的生存状态。
中年,就应该精力充沛健壮如虎,担负起照顾亲人的责任。
我想,那段时间,应该想到我的熟人,那些嘲弄过我的熟人。对于一个单亲家庭来说,总是不被看好的,总是被流言蜚语围绕,被流言蜚语困扰,明明是弱势群体,还要被那些自认为高贵的人,踩在脚下,当然,他们不会感到内疚,更不会觉得自己的形象猥琐。在他们的眼里,反而是这个单亲的家庭坏了他们眼前的风景,更让他们为自己那个“完整”的家庭感到骄傲,那种“完整”的优越感挂在了脸上,话语也就肆无忌惮起来。尽管,我一个人养孩子还房贷还要应酬各种杂事,并没有求任何一位同事帮过忙,他们中还是有些人嘲弄我,就像很多身体强壮健全的人,嘲弄厌弃身体有残疾的人那样。也许,因为他们的反对声,才使我如此的倔犟起来,像一头驴的那种犟,像一头牛那样的犟:一定要把日子过得踏实。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都是一个个最自然的人,像墙头上的草,随着风向摇摆着身子,来不及思想,也没有多大的定力,一阵风,就会被连根拔起,风吹的草籽,随处播撒,就像他们嘴里吐出的话一样多。有时,甚至想,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这些人,会时不时地摘下面具,露出妖怪一样的面容来,邪恶狰狞,也就暴露无遗了。这也许就是人说的“坏人”吧。
好人,也就是那些在你做成了一件事,会为你喝彩的人;是在你处于困境的时候,能适时给你安慰鼓励的人。
也许,一个人的一生,至少要经历一次困境,这样,眼睛才会明亮起来,看清楚那一张张笑脸,有点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妖怪的原形来。这时,心,也就澄清了。
这些人,常常预测我的命运,给我的命运定型,而我,似乎在和这些人叫着劲,不肯让他们淡淡的几句话,就勾画了我的一生。
甚至,我走进医院,似乎不是为了我的父母我的儿子,而是为了他们。而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他们,很奇怪,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在事后,我想,对生命的执着的追求,为了我儿子的成长,为了使我父母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应该还是为了这些人,而我当时,的确没有想到过这些人。
事后,我不止一次地想,原来,一个人的生活是很简单的,简单到只和几个人有关系,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和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们只不过是我身边的过客,也许我还没来得及对他们笑一下,他们就已经和我擦肩而过了。
有一次,我生病了,有一个熟人说,身体不好,命不好,不如死了算了。
我想,我要生活得好。命,是我的,不是你的,你也无权宣判我的命。
高鼻梁的女医生只是问了问我的身体状况,就淡淡地说:“检查一下吧!”
我犹豫了一下,高鼻梁的大眼睛看定我:“你不检查,我也无法确诊。有医疗卡吧。”
于是,我只好攥着几张单子,交了费,把身体的状况交给那些机器来判定。
等待结果,总是让人不安的,好像等待宣判。
那天,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表面上的安静。于是,就跑去买了一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低着头,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一只只的脚。
忙碌、嘈杂,这时,都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
忽然,一个重重的黑影子,落在了我的身旁,伴着一声轻微的叹息,椅子也颤动了一下。
然后,一群黑影子围拢过来,身边的那个黑影子扩大了一般,像一片浓云。
嘈杂的声音响起来,都是一些无用的安慰话宽心话……
忽然,一种悲凉之感涌上来,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黑影子,老板吧,那么多随从。虚假也罢,真情也罢这个人不会寂寞,尽管,没有人可以承担他的生命之忧,却可以让他宽心。
而我,只有年迈的父母,不谙世事的儿子,却不能让他们陪我来这里。
终于,叫到我的名字,刚拿到那个判定我命运的纸单子,看到那个黑影子也走进来,胡子拉碴,魁梧的身子,四十多岁吧,怎么看都像一棵将要倒下的大树不忍再看,拿了单子,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楼道的角落,展开单子,看了一眼,泪水夺眶而出。
“啊——”伴着一声大喊,那个男子快步跑下去了。
忙擦了一下眼泪,把单子放进包里,在楼道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拢了拢头发,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了一下,慢慢走下楼来,我想,这时的自己,应该像个优雅的女人。
在楼下,又看到那个男子,他正仰面大哭,嚎啕大哭,身边还是围着一群人,他的随从。他声泪俱下:“老天,您开眼,我的身子没事!我的娘啊……”
过往的人,都偷偷地笑着,闪过。
我也在心里偷笑了一声,不只是笑这个男人,也笑我自己。